2013年10月13日 星期日

許淑蓮 序 ~ 台灣美麗寶島



台灣美麗寶島

台灣,台灣,我愛您!因為台灣美麗又多情。
可惜因為人的貪慾利益、政治的腐敗、敎育理念的偏差,不斷地破壞這個寶島,讓台灣漸漸失去它原有的美。但是有一群人默默在耕耘、苦心在付出。他們奉獻一生,完全投入拯救台灣生態的工作,無怨無悔。雖然遇到了無數的措折及失望,雖然心痛卻依舊不放棄努力。我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無奈,因為我也是個對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深有感性的人,看到我們的生態一再被破壞,怎能不心碎。我覺得人生不只是只空有健康的身體,足夠的財富。除了物質生活,人類一定要深入體會週邊環境的美,那怕是一片葉子或一粒沙,都是珍貴的。

我離開台灣四十多年,旅居美國。在921 南投大地震那一年回到台灣。猶記當年,我和埔里一群家庭主婦一起當義工,協助災區重建圖書館、幫助學童唸書等等,讓我覺得人生很充實。 一個偶然的機緣下,參加了「環境佈道師」營隊,聽了陳玉峯老師及楊國禎老師有關台灣生態的課程,深刻震盪我的心。短短7天的營隊,讓我的腦海對台灣地理有初步的認識,熟悉很多台灣的樹木及它們面臨的困境…。最令人動容的是陳玉峯老師,他敘述想建立生態學研究所的理念:「要撒播種子在敎育界的老師及社會人士心中,再藉由這些人或老師們去傳播種子給學生。」陳老師多年的苦心的研究,真誠痛心的付出,讓我淚流滿面,深深感動!自從那一刻起,我決心跟隨他的理念。每年回到台灣,去埔里當做義工時,我都會到台中和助理梁美慧女士會面,期待能向陳老師請安,可惜都沒機會。一直到今年,很髙興親自與老師面談,非常榮幸。更令人欣慰的是,陳玉峯老師沉潛多年,終於東山再起!他歷年來播種的種子(他的學生們)跟隨他的腳步再出發,他們成立了山林書院,繼續為這塊土地打拚,要重整咱們台灣美麗的寶島。

自然、土地、人文、宗教是離不開人生的道路。陳老師一輩子都本著疼愛台灣的心,歷盡創傷不屈不撓的在奮鬥。請大家用心團結,跟老師站在一起,為台灣生態敎育努力。相信種更多「善」的種子在人間散播,讓大家都能感受到台灣所有的美感。人生永遠有失望,但絕對不能絕望。只要每人願意從自己開始,盡心本份,台灣就有希望。希望藉由山林書院的傳播,大家都能體會到台灣的真、善、美和人情味。

感恩陳玉峯老師的山林書院、台灣生態學會、地球公民基金會及所有支持者!
願大家活在當下之時就能感受到人間仙境!感恩一切!
許淑蓮          
2012.8 於 夏威夷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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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觀音信仰的蓮花化身—許淑蓮女士 1/11


陳玉峯

   ~所謂台灣人,意指無論生前、死後,都可以在台灣土地的場域,找到終極的慰藉與憑依,讓靈魂不再游離或流浪;他(她)的生活圈在全球,他(她)是世界公民,承擔著生界的苦難與歡樂,也扛起人類的未來。他(她)可以是觀世音、阿羅漢、保羅、彼得、Garga……,他(她)更可以是你我身旁最平凡的一個人。就草根而言,他(她)的典範殆即:「饒益眾生而不望報,代一 切眾生受諸苦惱,所作功德盡以施之」~

 
2010年的某天,在台灣當義工的許淑蓮女士,風塵僕僕地趕回美國的家中,備好晚餐,準備與家人平靜、和樂地,食用她這輩子的最後一餐。她深信,這天是她的大限,她一切都準備好了,她了無遺憾,滿心只有感恩。

 
她沒有安排像電影場景的滿屋鮮花與白蠟燭千盞。沒有賺人熱淚的訣別台辭,也沒有膚淺的「箕踞鼓盆而歌」,更不必說什麼「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或「觀化及我」之類的贅詞。全家人陽陽如平常。

 
她依常態作息。深夜之後,在她熟稔的天地間就寢,即將告別人世的一生。
坦白說,她壓根兒不相信人在墜樓著地前,一生行徑會倒帶或順帶一次。她也不確定有何前世、來世,天堂或極樂世界。然而,在她靜靜躺在床上等候死亡來臨前,一幕幕生涯的影像,和著如同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樂第二樂章的旋律,如歌的行板悠悠奏出……

 
§ 「得姆啊」活菩薩
淑蓮女士1949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埔。她算是衝著戰後嬰兒潮浪頭而來的新生命,也如同許多其他的小孩,從絕對貧困的家境,走向富足文明的生活。她的父親白手起家,由鄉野小孩,刻苦向上,成為國立台灣大學醫學系第一屆的畢業生,是1950~1980年代的台北市名醫;她的先生是美國先端心臟麻醉醫師,她是台灣20世紀中葉高貴的所謂「先生娘」,然而,她一輩子或生涯的工作重心是義工,最大的成就是「沒有自我的成就」,她註定地是個「媽媽天使」,隨緣、造善緣地賑濟人間弱勢,以及需要幫助的人們,而且,她本身勤儉樸素,一生不沾染名、利,乃標準的捨得與放下,但她不自知;從她人格的特徵比對,她過的是一種無形式的信仰生活,但她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宗教;從各種世俗角度檢驗,她非聖、非俗,只是平常,為什麼她得選擇或不能選擇地知道自己的死期?

 
事實上她可說幾乎不瞭解宗教信仰的本質,也就是信仰的意志,從信仰者本身產生向被信仰對象的無限仰慕,從而在生活中,舉其身、心的全部存在,蠕向、泳向、迫近且漸次同化於被信仰對象的形而上的努力,也就是說,如果你信仰的是人,你的努力就是「有為者亦若是」,成為你所仰慕的人格,更創造出你自己的風格;如果你信仰的是抽象神,也就是你不斷地將抽象神的特徵人格化,使用宗教的名詞即謂之「應現」。而應現出來的人格,便成為信仰者一生恆不怠懈的追尋與實踐的目標。但是,還有一種層次,連這些都不存在。

 
整體而言,台灣人的宗教信仰最大宗的應現人格,就是禪宗觀音信仰的二次、三次應現,應現成為媽祖,應現成為王爺,應現成為龐多的無名小卒,然而,幾乎所有的台灣人都渾然不知。

 
當童年影像走馬燈式地翻閱中,一身潔淨、髮髻梳染得烏黑亮麗的阿嬤,活生生地定格在淑蓮女士的腦海,毫無疑問,阿嬤的身教,銘印給淑蓮一生性格的基調。

 
「小時候寒暑假,我爸忙得沒空回老家探視阿嬤,由我們小孩作代表。我爸替我買張票,從台北坐到新竹站。出車站有許多三輪車,隨便告訴任一個車伕:『我要去“得姆啊”家』,他們就會把我送到阿嬤家。阿嬤名氣很響亮,三教九流都認識她……」

 
阿嬤何許人也?阿嬤的姓名是許劉鄭;阿公名叫陳皆得,但因入贅於許家,故而易姓為許皆得。阿嬤人稱「得姆啊」,這是因為該時代乃男性優勢的年代,女性的名字得隱慝,只以先生的名號代之。「得」,讀如台語的德,「姆」音近ㄇㄣˋ或Mn。

 
在那台灣人幾乎是全民貧困的日治時代,許皆得先生究竟是人矮了半截或其他原因不得而知,總之,他染上了喫鴉片的習慣。淑蓮女士的記憶中,祖父母的家境可謂一窮二白。窮的主因來自吸食鴉片的鉅大耗費,將所有田地厝契都敗光了,因而直到終老,都住在租來的小小古厝過活。這間古厝係向淑蓮女士的外公承租的。小時候的淑蓮,由三輪車伕送達許家厝之後,還得走經水田埂,跨越村人洗衣的圳溝、土地公廟、田畦,再繞經一口井,進入許家厝,然後,越過一個木製的門檻,才能回到阿嬤的小屋間。

 
由於鴉片的腐蝕,原本即弱小的皆德先生更加孱弱不堪,故而負重上工根本不可能。全家生計或生活的重擔,完全落在許劉鄭女士身上,逼得她竭盡所能養家活口。她去擔任日本人的奶媽,自己的小孩則在欠缺奶水及困頓的窘境下,只好送給別人家。她連續生了一堆兒女,只留下一男一女自行撫養。留一男當然是為了香火薪傳;留一女則是為了協助打雜與生活家計。

 
日本人挑選奶媽是極其嚴苛的,健康與衛生絕對必要,或許也因此,養成許劉鄭女士此後一生的潔癖,不只如此,她天生有種尊嚴的格調,人前務必是光鮮體面,絕不因為貧窮而失掉一絲絲精神的屹立。由是,再舊再破的衣飾,一定比所有村莊人的穿著更乾淨、更白晰,粥湯燙出來的衣袖總是比別人的挺拔,領角生似骨氣畢露。在她有了年歲之後,總以烏茶油梳染髮髻,整整齊齊、烏黑亮麗。

 
當奶媽之外,任何可以添補家計的大小粗活,農、工、雜務悉皆承攬。然而,奶媽的工作畢竟不長久,她開始賣豬肉。每天清晨三時餘就得起床,打點自己及家務之後,從豬竈到市場,所有工作一肩挑。她的豬肉攤幾乎也是一塵不染,加上她為人很是阿沙力,因而生意興隆。

 
然而,她的名氣不是來自表象,而是出自一種先天的悲天憫人,也來自貧困生涯所淬鍊出的同理心,她是女中豪傑,更善於排解人際糾紛。村人有大小紛爭,總是來找她當公親。淑蓮目睹多次:「……爭吵的兩造來找阿嬤,阿嬤先問明原委,然後將自認為受到委屈的一方拉到旁邊,塞一把錢給他(她),然後要雙方好來好去,散散去!就這樣擺平。很多村人一遇有困難來找阿嬤,人家借50,她給100,有還、沒還她也記不清……;事實上阿嬤根本沒什麼多餘的金錢,常常是手中僅有的一點,在別人需要時,她就忘了自己的困境……」

 
「阿嬤比阿公較早逝世。出殯的那天,出現了很多陌生人,淚漣漣地來祭拜,向我們說的話都是一個模式:『當年您“得姆啊”給了我很大的幫忙,足感恩吔!』……」那個時代的台灣人,誠實、樸素,幾乎沒有無賴,人們是很虔誠地來祭拜活菩薩的往生。

 
「無論工作何等辛苦、勞累,不管手頭如何倔拮,或身體有何病痛,我從沒聽阿嬤哼過一聲!」她唯一的嗜好,最愛看歌仔戲。而20世紀前葉的戲班,其下的「搬戲的」或唱戲的,相當於現在的「藝人」,但其社會地位低落,在清代係被列歸為下九流(娼、優、巫、樂人、牽豬哥、剃頭、僕婢、拿龍及土公)之一,是為「賤業」,到了日治時代也未能真正翻身。戲仔的來源多是貧困或悲慘人家的子女,或送、或賣、或搶而來,身世可憐。

 
而古台灣人的嗜好之一,也是社會道德教化的場域之一,即來自看戲。古台灣婦女無論街頭巷尾與人品頭論足、教訓子女、說服他人、談東道西,等等,無不引經據典,七字、五字、三字出口成章,罵起人來更是綿貫牽絲,可沾黏到海角天邊,但她們多不識字,她們多由看戲內涵的耳濡目染,牢記在心而根深蒂固。

 
「得姆啊」不僅愛看戲,或許是源自年輕時代,不得已將無力撫養的骨肉送人的哀痛,轉化為對戲仔的憐憫,她不斷隨緣認養一些戲仔。她甚至想要組成戲班自己當班主。淑蓮女士的童年,便常陪伴阿嬤去看戲。
「每次我跟阿嬤去看戲,她總是坐在最好的座位上,但戲一開演沒多久,她就睡著了。因為演來演去就那麼幾齣,她對每句對白、每個動作早可倒背如流……」
「阿嬤十根手指頭上,掛著十只各式各樣的戒指,金、銀、寶石琳瑯滿目,我從未看過有人如此累贅。後來我才得知,那是阿嬤年輕時發下的願望:他日有錢時,每根手指要戴上指戒。而晚年始靠苦讀出身、卓然有成的兒子的孝敬,了此願望。之前,太多的財物都施捨而去啊……」

 
「得姆啊」崢嶸的個性,幾乎肩挑眾生煩惱的行徑,永遠潔淨整齊的形象,自己茹苦含辛却了無煩惱的氣質,律己甚嚴而待人從寬的雅量,以及慈祥和眾的母儀,在年幼的淑蓮女士心目中,印記了永不抹滅的一種風範。然而,「得姆啊」只是個最最平凡的村婦,她一輩子做牛做馬而了無大志,但十個戒指刻正代表著單純、樸素等等的戒律。她完全不瞭解她正是禪宗信仰的應現。

 

《維摩詰所說經》如是說:「菩薩……饒益眾生而不望報;代一切眾生受諸苦惱;所作功德盡以施之……以智慧劍,破煩惱賊,出陰陽界。荷負眾生,永使解脫。以大精進,摧伏魔軍。常求無念實相智慧。行少欲知足,而不捨世法,不壞威儀,而能隨俗……」凡此內容,丟掉一些文謅謅的形容詞,例如智慧劍、解脫、精進、無念實相等等,也就是說,脫掉這些嘴巴上的「胡說」,而貼近真實生活,殆即「得姆啊」的真實內容。以現今佛法名相大肆盛行但法水稀薄,兩相對照,殆可瞭解台灣草根才是真正的實相!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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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觀音信仰的蓮花化身—許淑蓮女士 2/11


陳玉峯

§ 憶兒時
訪談淑蓮女士兩次的過程中,坦白說,我一直有著隔靴搔癢的感覺,一來淑蓮女士的語言樸素無華;二來她離開台灣將近40年,雖然她也算是常回故鄉,畢竟生活語言很大的一部分已是美國文化;三則我們原本陌生,我必須藉助若干共同記憶的橋樑,才能喚起直覺的活化,走入時空隧道,開展與亡靈的對話。人的記憶絕非只是「感覺經驗的快照」,否則一張張的照片或幻燈片就可播放成電影。

 
直到淑蓮女士談到「得姆啊」看歌仔戲的情節,我總算進入感覺的卡筍,啟動早已不是我的「我」。我想起我的阿嬤,無疑的,也是另一個「得姆啊」,不同的是我阿嬤是羅漢,「得姆啊」是菩薩。我也陪伴阿嬤看歌仔戲,我可沒注意到阿嬤有沒睡著,但從舊劇團到新劇團,倒是有幾幕場景,迄今依然鮮活生動。

 
其中,有齣《羅通掃北》的高潮戲,主角羅通大戰番將,不幸被敵人的戈戟戮破肚子,大半大小腸流露在外而鮮血淋漓。神勇的羅通將腸子當繩索,自行綁繫在腰間,奮勇再戰,終而打敗敵人。主演羅通的戲仔,大概是拿一團豬腸子灌了氣,再染以濕漉漉的紅色顏料,反正就是血腥逼人。那一幕幕舞台上的舞槍繞圈,予我幼小心靈無限的震撼。

 
另齣類似《花田錯》倒也忘了劇名,有幕抽象戲叫人印象深刻。男女主角唱完兩情相悅的對口曲,作勢進洞房之後,舞台上空無一人,但鑼鼓喧天,而一個打雜人員攜來兩雙一公一母的繡花靴,擺在兩扇門簾之前,然後也不見人影,任憑快節奏的鑼鼓高潮迭起足足有三分鐘。阿嬤跟我說:他倆人進後台喝茶去了。然而,所有觀眾的目光都盯在那兩雙靴子之上,沒人起身尿尿或有明顯動作,充其量依稀聽見乾嚥口水的聲音!

 
戲癡的阿嬤其實是我外祖母,我的祖父母早在我出生前俱已往生。因我爸相當於入贅我媽家,但名份上我們子女依然從父姓,只不過生活上多以我媽這邊為重心,因而外祖母晚年病痛到往生,都是我媽在照顧。外祖母叫吳鑾。外祖父姓許,人很老實,也是入贅吳家,但婚後不及5年即病逝,留下我媽及我舅父許東海兩個遺腹子,而家徒四壁。因此,我媽從母姓,身分證上的本名叫吳味,舅舅却保有父系社會的傳承,從父姓許。

 
可憐的外祖母無依無靠,年輕就守寡而獨自撫養子女。她從小纏腳,丈夫過世後為了生計,拆掉纏腳布去北港糖廠當農務工,一天薪資只有1角8分錢。她的小腳重新適應挑重擔,一開始皮綻肉開,重覆從小纏綁小腳的痛楚與潰爛,好不容易才結痂癒合。可以想像那段一步一劇痛的苦工時期。小腳剛適應大步走路,就逕自賦予體能大挑戰,為了更高工資她去充當建築小工,也就是人家建磚屋,她負責以扁擔,肩挑吸滿飽和水的磚塊,給土水師縛砌磚牆,一擔數十或百來斤。她約莫150公分身高的瘦小體軀,風雨無阻地扛下重擔,擔任苦力的時程超過半個日治時代。

 
而吳鑾要上工,4歲大的兒子就交由7歲大的女兒照顧。不只照顧弟弟,我媽在7、8歲時,就得跟著阿嬤去台糖小火車鐵軌邊,沿鐵道撿拾火車頭掉落下的煤炭及甘蔗渣,回家當炭火燒,也得煮飯(甘藷簽)給弟弟及自己吃。

 
由於阿嬤上工不穩定,沒苦力工作時,儘可能去幫別人家燒飯、洗衣,一切逢機。當無工可做時,她就製作杏仁茶、蛋糕、碗糕、煎餅等等沿街叫賣。我舅父9歲才唸小學一年級,我媽為了幫忙家計,沒得書唸,從12歲就開始幫傭,而遭台灣人僱主的虐待。13歲換去日本人家當童工,負責一家六口的煮飯、洗衣,以及所有家務工作。之後,更替多位僱主,直到228事件那年,27歲結婚為止。

 
我舉阿嬤及媽媽為例,只為說明1910~1940年代,台灣常民的窮困概況,用以補充「得姆啊」相似環境或境遇的背景。

 
而我的阿嬤,在長年肩挑重擔的過度勞動下,脊椎斜裂而插入腎臟却渾然不知,病痛時只靠媽祖廟的藥籤,向中藥行購得草藥熬煮。直到晚年,整副腎臟潰爛而逝世。我永遠記得她臨終前一、二個月,每夜哀號的慘況,還有,我媽每次拿著尿斗往廁所倒時,我看見一片血水中,爛掉的腎臟碎屑夾雜其中。

 
當淑蓮女士在敘述她阿嬤的潔淨形象,以及嶙峋骨氣之際,我也想起我那阿嬤一身右袵唐衫雪白畢挺,搭配著黑色唐裙的端莊典雅,加上永遠伏貼油亮的黑髮(苦茶油梳染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威儀,她們,分明是日治50年塑造出來的常民風範啊!我阿嬤徹徹底底是個不識字的苦力。

 
我阿嬤講起話來唱作俱佳,罵起人來五言、七字連貫押韻。記憶依稀中,台語的高尚、深邃、俏皮、智慧、如歌似劇……,怎會淪落到今天什麼台語新聞的支離破碎、五音不全、蹩腳拗口、荒腔走板,還硬將北京話「直譯」為北京台語!國府超過半個世紀的撲滅台語,其傷害台灣文化的惡劣程度,千萬倍於228的大屠殺!悲慘的是,我自己的母語能力也殘缺不全、大半失落,真是情何以堪啊!尤有甚者,外來強權透過體制,不斷毒化台灣文化,徹底醜化台人「沒水準」,塑造時至於今,台灣人連認同的污名都渾然不能自覺!日前,統媒還在炒作台語的「哭爸、哭母」是粗話,真令人血脈賁張。台灣人都學會了「他媽個屄」,為什麼不能說「幹伊娘」?母語無罪,差別只在使用的場合與前後貫串的情境如何啊!誰人不知禮儀、高雅、高貴、高尚、口德等等,總不能以此為藉口,持續消滅台語吧!當然,這是題外話。

 
兒時,阿嬤幫我洗澡,鋁錫合金做的大臉盆,頻頻與阿嬤的手鐲相碰撞,那音聲雖遙遠但親切,彌補我那「童年期遺忘」的若干環節。

 

如果台灣人可以將現今60歲上下者的祖父母一代的行誼輯錄,差可代表清末、日治時代台灣人的形象與風格;而其父母一代,則代表日治時代台灣人的水準;我們這一代即反映台灣文化被污名化的過程與結局;我們的子女代,則是殘缺台灣文化,國府腐化、污蔑中,接軌世界的新世代。這只是以個人生活經驗歸納的概況,事實上,所謂的世代乃連續波動,不能單挑特定少數時段的人強作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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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觀音信仰的蓮花化身—許淑蓮女士 3/11


陳玉峯

§ 超級獅友
「得姆啊」當然也是父權中心下的舊時代女性,謹守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的威權順序,從吃飯、洗澡、物質享受、人格尊重……在在皆是男性、父長優先。封建制度之所以屹立數千年,得力於這套吃人禮教的「祖宗家法不可廢」;與其說貞節坊是用來彰顯女德、婦德,莫若說是父權沙文的恐嚇碑,比阿育王石柱還管用。「得姆啊」對待留下來的獨子必然是傾全力庇護照顧。儘管如此,獨子許玉樹先生(1923.9.25~2001.3.22)在1930年代讀小學之際,還是得幫忙家計、撿拾薪柴等,別人家小孩放學後可以玩耍、讀書、吃零食,他呢?制服來不及脫換,得立即環戴上頸、抬舉販售李仔糖(北京話糖葫蘆)的木盒沿街叫賣。他頭垂得低低地,不敢以眼接人。他覺得羞恥,特別是賣給同學的時候,雖然他也耳濡目染母親窮得極有尊嚴。

 
因此,少年玉樹讀書發憤,極力上進而力搏惡劣環境,期能出人頭地。在半工半讀的情況下,他的功課出類拔萃,他去當日本小孩的家教而拚命賺錢。然而,父母的知識水平有限,不僅未鼓勵他升學,更反對他上台北讀書。他是在日本老師的鼓勵之下,毅然走出自己的路。而在他邁向成功的過程中,其實一部分是犧牲了姊姊的勞動力而來。

 
聽淑蓮女士敘述她父親成長的過程,彷同我母親、舅舅與其寡母的經歷。我舅父許東海先生下課後,一樣提起「粿炸」兜售路人。我舅舅小玉樹先生一歲,且他自己無緣讀醫,隔了一代,才將兩個兒子栽培成為很有成就的醫生。

 
玉樹先生在台大醫學院就讀期間,業已擺脫貧困所帶來的自卑,他極為活躍,參與各種社團,甚至也因涉足某團體,引致後來行醫時,被特務系統「關照」的際遇,幸賴「貴人」相助而免於災厄,但他這方面從此噤聲,甚至於後半生幾乎傾全力,義助中華民國在國際間的名聲,還獲得「蔣總統召見嘉勉」哩!然而,這只是表象世界,還有潛存的底蘊,綿延自「得姆啊」的德性。

 
基本上,玉樹先生是日本文化、教育,培育出來的台灣菁英,他的行事風格在女兒淑蓮女士形容起來,是謂「依理行事、直衝到底」,但若由他一生行徑、榮耀與成就來檢驗,其實仍然是「得姆啊」的傳承與發揚。他因家境緣故,醫學系畢業後立即工作,先在台大醫學院當助教,旋轉衛生所當主任,然後自行開業。

 
「我在三重埔出生,然後父親舉家搬遷至台北市館前路,租屋創建《德春診所》……」這是1950年代事。「之前,因為沒錢開業,母親(顏月華女士,1924.9.21~1999.9.11)幫人縫製西裝賺錢,協助籌措先生開業的本錢」;「我爸並非只看病,他看整個人,雖然他主治內科,他關懷病人整個身心、家庭、事業、生活起居而無所不括。他了知患者的一切,經常跟一位患者一談就許久,根本是心理輔導師一般。也就是看病、看人,也看心,因而很快地口碑飛傳,就診者紛杳雜來,他忙翻天。不只在診所看病,也得奔走出診……」;「小時候我若在樓下做功課,患者入門時,我先向客人寒喧致意,問姓名等資料,然後請父親下來看診,常常充當助手,協助捲衣袖打針、配藥,或藥劑生的工作。我也跟隨父親出診……」

 
玉樹先生的看診態度可謂「全人診斷」,不是出自內在赤誠的人道關懷很難做到,因而表面上「生意興隆」,却因盛名之累,被國稅局的不肖官員盯上,導致每年報稅,不管填具多詳實,「國稅局」總是不滿意,氣得他拜託國稅局派人來站崗,自行計算每天患者有幾人。事實上誰都清楚,只要對負責人送紅包,一切都OK,但是這是節操與原則問題,玉樹先生無論如何不願妥協。受盡長年無止盡的干擾後,他採取「任憑宰割法」,把稅單丟給稅務人員:「你看我該繳多少,你自己寫好了!」,如此,總算才相安無事。儘管這樣,每年國稅局都派一個不同的人來要錢。這是他行醫二、三十年最大的折磨。

 
1970年代,玉樹先生投入獅子會做社會工作之後,能看診的數量蛻減,但國稅局一樣死咬著他,要求申報同額的稅款,明明簡單紅包即可打發的「人情世故」,他硬是不幹,逼得他50來歲就乾脆關掉診所。此間,藥商、掮客等等,都會來送禮、送回扣,他不抽菸、不喝酒、不做無謂但有用的社交,他一毛不取,只要求藥價扣除掉那些「公關費用」,將實質成本的降低,用來嘉惠患者。

 
如此耿介的性格,從醫療行業很難撈到什麼油水。淑蓮女士說:「我爸的故事很有趣。我認為一個人一生的成就,或人與人之間的事務,不是說你有能力就行,也得要有時機或運會,而有智慧地去應命。笨笨地去做,有事時就會有貴人跑出來相助,而且意想不到。我爸跟我都是如此。」

 
玉樹先生之所以會賺大錢,可以說是善行感動人天,從天上掉下來的,無人知道是寶的結果。有次,有位患者來看病,玉樹先生判斷必須儘快開刀,否則恐將喪命。於是他將患者轉診大醫院,大醫院也確定得立即動刀,但患者繳不出保證金(現金),逼得患者緊急回頭向玉樹先生求援。玉樹先生很難過,因他自己也沒什麼錢,可是救急啊!不得已之下,立刻將家中所有,傾囊相助。開刀結果,證實了原先他的診斷,他高興地說:「哈!我診斷對了,救了那個人」

 
這句簡單的話,背後代表的價值、意義,我在歷來口訪約莫80歲以上的不同行業的人士中,頻常碰到。他們共同反映了日治台灣人的某面向特徵,也就是在其專業技術上殫精竭慮後,印證了他的判斷時,一種無以倫比的快樂,相當於「只求一個答案」明白之後的智性光輝。為此,可以不顧絕大部分的現實!我偶而會去思考,究竟是何等教育的內涵,最容易形塑如是人格與價值觀?

 
該病人出院復原後來找玉樹先生,很坦白地向他說:「我沒錢還你,可不可以給您一塊田地?」沒錢就是沒錢,他只能勉為其難地說好。那塊地很大,位於今之南京東路4~5段的精華區。

 
一段時日後,玉樹先生還是很窮,沒現金是養活不了家人的。於是,他開始動腦筋,如何將「不動產」轉變成「動產」。恰好,他恭逢台灣社會轉型時期,政府正在推動小家庭國宅政策,他想蓋國宅,但蓋了國宅後誰人來買?必也生活機能齊全吧,所以他也蓋市場,藉此吸引小家庭購屋。本著實證精神,加上對照兩大政權的不同文化風格,他事必躬親,他不敢輕易信任別人,他開始研究建築市場,學習一磚一瓦如何搭建、設計。他挑選材料,自己跑去中壢看磚仔窯。他要求好質地、好材料,自己下訂單。他了知灌了水泥得21天才乾固,他漸漸學會系統經營。他賣國宅,且從此展開人生第二事業的房地產。

 
從此,財源滾滾而來,他變得很富有。然而,相對於貧困却恆體面的母親,他從來勤儉樸素,對待自己一分錢也得打上四個結,穿著雖不能說破破爛爛,但他出門沒人能看出他是富豪。他搭公車,再忙再趕也不肯搭計程車,即令在倒下、往生前,還是搭公車。他曾經被公車門夾傷了腿。淑蓮女士幾次拿錢拜託他搭計程車,虧得同是醫生的女婿提醒淑蓮:盯著跳動中的計費錶,對心臟、身體更不好!家人才打消阻止他搭公車的行為。

 

這樣的「鐵公雞」,却在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1971年前後,開始投入他人生的第三事業,也就是回饋社會,而且,他的投入是百分之百、死而後已,彷彿他一生所有的價值與意義,只是衝著這項任務而來。他加入一個國際社團,代表行使時代公義、道德典範的同時,兼顧一種社會地位與身份象徵的國際獅子會。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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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 獅子會
有很多台灣人對獅子會的看法,傾向於「到處立碑;行善唯恐天下人不知;要花很多錢才能當什麼長或特定職位;有錢有閒的好名之徒團體;名牌與奢華權貴的代名詞……」的「誤解」,而我從1995~1997年該會「國際理事」許玉樹先生的資料,以及對淑蓮女士的訪談,感受到該會是種國際視野、高度理念與人道觀念的特殊組織,或說係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一種強烈要求認證(中心主義)的NGO,旨在發揚博愛精神,促進基督宗教背景下的世界大同,創會伊始,殆屬名流社團。而許玉樹先生正可代表台灣身體力行,極致的一種典範。

 
1917年美國伊利諾州有群資本家、名流,經常聚餐、交誼、砌磋事業心得,其中,茂文˙鍾士(Melvin Jones)提議組織一個團會,每週固定時間聚餐,除了先前的交誼之外,進而計劃服務社會。這個名流團體就叫做「獅子會」。顧名思義,任君聯想。

 
獅子會成立後,旋即在美國各城紛紛設立,且傳到加拿大。1917年10月8日在美國德州達拉斯城舉行第一屆年會;1920年3月12日在加拿大熱心人士推動下,正名為「國際獅子會(Lions International)」;1921年12月31日,其國際理事會通過正式標誌,並取得國際商標專利註册在案。

 
要知,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且之前,1915年初,德國宣佈無限制潛艇攻擊,5月,美國朝野為「露西塔尼亞號事件」反德;1917年3月12日俄國發生大革命,4月6日美國對德宣戰;1918年4月5日,日本、英國出兵西伯利亞;11月9日,德國革命;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而俄國內戰至1920年才底定。

 
在這樣的世界背景下,1919年,科羅拉多的一個年輕律師哈士特˙立德(Halsled Ritter)別出心裁,針對1917年以來,獅友對會名的不滿或爭議,提出新詮釋。他說LIONS(獅群)的L字即Liberty(自由)的縮寫;I是Inteligence(智能)的代表;O是Ours(我們的)意思;N即Nation(國家);S是Safety(安全)。因而「自由地運用智慧,確保我們國家的安全」,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中,贏得眾獅友的認同,從而確定會名,不再論議更名。

 
換句話說,獅子會開創之初當然是美國豪門、上流社會,從19世紀末葉的資本社會、國家主義脫胎而出的組織團體,但經全球推廣與時代變遷之後,隨著國家、地域、異文化、社會背景等等龐雜差異,甚至個人風格等,自然會有歧異的本質與表現的差異現象,不過,其現今所謂五大宗旨:發揚人類博愛互助精神;增進國際友好關係;尊重自由,啟發智慧;提倡社會福利;促進國家安全,仍然維持創會本意。此外,其下尚有所謂八大目的與八大信條等,當然都是正面或崇高,但不免有些空泛的名詞或概念,若站在草根或弱勢的角度,難免會有紛雜見解。無論如何,其維持某種「階級」的標榜,似乎是別於其他社團的顯著特徵之一。

 
在人類不同的社會中,普遍存在此類標榜,一點也不足為奇。就在獅子會創會這一年,日治台灣總督府於該年4月,不也出版《台灣列紳傳》,說是要紀念日本領台以來,「對台灣社會有特殊貢獻者」。日本人在佔據台灣之後,為利統治,1896年即制定「紳章條規」,「凡士大夫(前清)居鄉而曾經官職科第者,以及文學德行、名族、富豪等,均在頒與勳章之列」,至1916年,已頒發了千餘人,1917年則出版這些台灣菁英、意見領袖、各類權勢代表人物的傳記。

 
依個人觀點,獅子會從某種角度,或可視為民間自行組織、認證的「士紳」吧?也就是社會的「成功者」。

 
台灣係在1953年6月24日,於台北市成立第一個獅子會,即今之台北市中央獅子會,首任會長楊繼曾先生。1958年成立第二個,即以英語開會的台北市南區獅子會。1959年6月,完成6個獅子會的臨時區,7月,經國際總會正式授予300臨時區番號,並指派馬君碩先生為300臨時區首任監督。1978年成立300複合區,假台北市召開第一次年會。2004年將「中華民國總會」,更名為「台灣總會」。(淑蓮女士註:1997年中國收回香港,香港的獅子會隸歸中國獅子會下,台灣獅子會也面臨危機,中國施壓國際總會,我父親為此事前往美國總會,商討、爭取用台灣立名。)

 
許玉樹先生約在台灣退出聯合國的1971年加入獅子會。此後,直到他往生的約30年期間,他徹徹底底投入打拚、奉獻,他是超級獅友。

 
一開始,他即將「國際獅子會」的宗旨、歷史沿革等等資料從頭唸到尾,務求徹底瞭解這個組織的內涵,從而思考、著手他要從台灣推到國際的社會服務工作,並雷厲風行地展開務實付出的社會公益服務。

 
他30年獅友的經歷及成果無以倫比,得獎受賞30多個,包括最高榮譽的親善大使獎、多次國際總會長賞等等,他在國際(特別是美國)上的知名度,遠比國內高甚多。1980年代初,他首度從斯里蘭卡、南非、美國等境外,進口眼角膜,開創台灣移植手術;並推動眼角膜移植條例之立法成功,解決數十多年來眼科學界的難題;他也設立首座眼庫。他在獅子會的豐功偉績,自有會史上的龐多歷史記錄與定位,他是1995~1997年度的國際理事。他熱心參加獅子會的服務活動,出席率號稱「百分之7百」。他對獅友等的照顧,從其本業的醫療多項,以迄反毒活動的社會代言,積極程度堪稱瘋狂。

 
到了晚年遲暮,他因糖尿病併發症等,導致近乎眼盲,但仍堅持要去獅子會開會。「我扶他去,吃飯時我餵他。惹得獅友竊笑他:戆!已經這樣了,還來幹什麼,還得勞師動眾、惹人麻煩;也有人採正面說:這人實在很有毅力,令人欽佩……不只如此,長年來良莠不齊的獅友中,有的跟他借錢、欠錢、倒錢;有人設計陷阱讓他掉;有直接陷害他的人,不一而足……他前後奉獻數千萬元……」淑蓮女士說,因而惹惱了太太顏月華女士及家人,對獅子會產生惡劣的印象,但他仍一秉初衷,不在乎別人看法。

 
玉樹先生的這種精神,讓我聯想到台中市的張深儒先生。
1980、1990年代,我在台中市幫林俊義教授等民進黨清流選舉時,每逢競選總部成立大會,或重大集會等宣誓性場合,總會看到一位高齡長者,拄著拐杖、戴著厚片眼鏡坐在檯上。他太老了,以致於無法演講或表達什麼。他捐錢給候選人,且無論如何一定到場。我很少看見有人向他致意,認識他的人也不多,但他始終以篤定、剛毅的眼神靜坐一旁。充其量我只問出他叫張深儒,此外,一無所知。儘管如此,他予我一種氣概的強烈感受,他的身體語言宣誓著:捨我其誰,我就是不缺席。

 
雖然我與他從不認識,但每次我一定跟他問候致意。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聽說或已仙逝。時至於今,從網路上查得的資料稀少,只說他是早期的黨外勢力之一;228事件期間,台中市發起市民大會,響應台北起義,謝雪紅、張深儒等上台演講,激勵人民向國民黨政權抗爭;他參選過第一屆台中市長;1986年民進黨建黨,「張深儒等老黨外人士參與指導新生代廣收人才」。

 
我參與或觀察無數次所謂的政治集會舞台,台上人物走馬燈式流走的臉孔中,絕大部份我都忘光。如果想起這種場面,我腦海中第一位浮現的,就是張老先生無言的宣說!

 
精神相似,但許、張前輩的行事方式截然不同。玉樹先生曾經在獅子會於日本福岡的遠東年會上,要求日本主辦單位由稱呼「台灣獅子會」,「矯正其改為中華民國國際獅子會,並且道歉」,成功地「捍衛國格」,也因之而由蔣介石「召見嘉勉」;他也曾獲得「中央黨部蔣經國主席賞」,等等。

 
有趣的是,淑蓮女士說:「小時候我曾聽我媽比較日治時代與國府時代,她說日治時代雖然艱苦,但治安良好,晚上門窗不必關,沒有賊人;土匪據台後,偷、搶、盜,不一而足。她談228。我先生大我8歲,他較清楚台灣政權情事,他跟我媽談起政治就很投機,一講就講不停。我爸可能因為出過事,從未講過什麼……」

 
獅子會的八大目的第7條:熱心討論公益(註:不是公義),勿涉政教爭議。玉樹先生做到了。然而,重點不在此,他內心或明白結構性問題,他想藉由體制內及社會上層切入,他試圖以身作則,行而不言。他是天真浪漫的,只是高估、也是低估了政治性的善與惡。這些,也可擺在一邊。他最最在乎的,是身體力行中的感受與證悟,他似乎有種天生的良性膚淺?他更受到根源處與台灣歷史悲劇的牽扯,他有些矛盾地游走兩邊。依個人淺見,他具有台灣人蠻牛的精神,好勝而誤以為可以擺脫台灣政治史上,三、四百年的被咀咒;他以童年的羞辱感而一躍龍門,很自信地想要翻越白恐的壓抑,且從中顛覆。然而,他只能建構個人的典範,却也難逃共業的天羅地網。他永不認輸,於是,他只剩下要求自己,且只能以己身實證的悲憫,用來安慰自己。

 
「我爸是台灣第一位引進外國眼角膜的醫師。由於他在獅子會的國際交誼中,以誠信、熱心,贏得國際獅友們的公認與信任。由於我爸想要幫助眼盲的患者重見光明,當時台灣尚未發展出如此技術與案例,國人也無器官捐贈的風氣與法令。後來,他終於取得國外的眼球,但運接到台灣後,許多家醫院都不願施術(沒經驗、怕失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動手術且成功了,各家醫院一改先前的抗拒,搶著來要眼球……」淑蓮女士回憶父親推動台灣眼角膜移植的過程。

 
「我爸也創下首度勸導台灣死刑犯捐出愛心眼球、救盲復明成功而轟動全國,但這是後來的事。他也曾經帶獅子會團體訪問斯里蘭卡,拜訪該國總理、衛生部長及議員等;同時,他認捐該國眼庫大廈及人體器官銀行大廈的建設基金……然而,我爸在50多歲時,才知道他得了糖尿病。他是個好醫生,却不是個好病人。他沒有好好接受治療,逞強,以至於晚年併發症提前爆發。我們知道他身體狀況,但他却堅持一直工作下去……」

 
「由於斯里蘭卡有位華僑醫生有全權贈予台灣眼球,他認同我爸理念,對台灣,他只信任我爸一人。因此,每當斯里蘭卡的眼球空運到台,因為得在24小時內做移植手術,他指定必須由我爸親自領收,我爸得去機場接收,再送至醫院手術。他身體愈來愈不堪,我都一直勸他不能再做下去了……我永遠記得爸的那句話:『妳沒當過盲人,不瞭解盲人首度看見光的那種喜悅,那種見光影的樣子,我至死不忘!所以,妳們不要勸我,我會做到我躺下來的一天』……」

 

的確,玉樹先生在盲人復明的瞬間,看到了上帝創世紀的那道光!他從別人知覺的電光石火中,領悟了自己內心的靈動;他以證悟的悲憫,安頓自己,實踐自己。他再度地,做到完全躺下的一天!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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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 蛻變
母與子、父與女常會有某種特殊的情愫,俗話說成「戀母情結」、「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等等,這些大議題從古迄今,從心理學、精神醫學、人類文化學……的討論,多勝濁水溪的沙粒,這裏不談,但淑蓮女士或算是很有父緣的女兒,却與母親八字相剋,直到母親年老赴美期間,總算化解。母親臨終對淑蓮說:「妳們都是我最好的女兒!」

 
「我是個很不孝的女兒,對母親而言。因為我從小唸書就很不會背書,無能作長句的記憶,相對的,我姊就是個死啃活背的人,她什麼都得100分。因此,我就惹媽怨,從小被罵到大。小學時我很調皮,有次自己剪頭髮,剪得亂七八糟不成髮樣,第二天不敢上學,我媽也不甩我,我爸不吭一聲,慢慢幫我梳理、修剪……

 
我爸很疼我。在我需要時我爸永遠會在我旁邊,替我解圍。我媽樣樣罵,好像我一無是處。她擺出一副放棄我的姿態,從初中、高中到大學聯考,都不肯帶我去考試,還罵說無效啦!都是我爸帶我去。考完試,爸絕不會問我考得如何,只說吃飯去,或我們去看電影。

 
從小,媽對我的責罵、全然負面的否定,就養成我無所謂的態度。我不唸書,功課不好,但我爸每天晚上看診到11點鐘之後,就幫我做家教。他教我英文、數學……,而我也沒在聽。爸不罵我,只是很有耐心地一直教。我爸從不問我在學校的功課等等任何事。

 
直到晚近,我才被檢查出我有個腦膜瘤1.8公分。我懷疑它是否跟無法進行長句記憶有關。我唸護專時,國文默寫30分我總放棄,差不多每次我都70分。母親從我小到大,連環罵,一直在戕傷我的自尊心,特別是在親友眾人面前……(哭泣!─),我一直無法釋懷。有了弟弟之後,很是重男輕女的媽媽,讓我更加沮喪。我不斷反彈,反唇相譏,跟弟弟搶食物……直到我自己成為母親,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我才體會了媽的心理。媽媽並非故意如此對我,她沒唸什麼書,不懂育兒心理學,她不知道她會對我留下嚴重的創傷,幸虧我爸彌補了大半……」

 
而小淑蓮本來就是父親行醫的助手,父女情深。儘管淑蓮女士22歲結婚,婚後3個月之際就出國,但她常回台探視雙親、家人。1970年代,50多歲的玉樹先生得知自己罹患糖尿病,非常不能接受。台美越洋電話中,「生平第一次聽見父親哭泣。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得這種病?我又沒做錯事,上天為何要折磨我!我做那麼多善事,老天這麼不公平!』……」

 
人在人力無能抗拒的打擊下,往往只能往屬靈或超自然面向控訴或祈求奇蹟。值得深思的是,接受西方科技、醫學、理性等訓練、培養的高知識分子,為何在肉體無助之際,浮現出台灣宗教信仰最主要的價值觀之一,也就是「功過格」的善惡獎懲的對價觀念?

 
台灣宗教哲學研究史上,幾乎是唯一我所肯定、讚嘆、敬佩的前輩思想家李岳勳先生,他在1972年出版的一部奇書:《禪在台灣—媽祖與王爺信仰之宗教哲學及歷史的研究》當中,就有了深度的詮釋。而李先生的著作,數十年來一直得不到相關「學界」的肯定,甚至蓄意忽略他,避開他的論述。我大致瞭解此中弔詭。

 
李先生在其書中,不滿大多數統治者或主流,鄙視台灣的傳統宗教信仰為低俗的雜神教。他認為這樣的觀察或否定,不管是存心或無意,都是「該觀察者,對他自己的心所掘進的深度問題,並不影響台灣宗教信仰的實質或其力量……」;而表面雜亂的台灣宗教信仰,其奧底所隱藏的,「却是獨一的觀音」。由於受到政治及近代以降,唯物論的影響,「從而盲目、蔑視台灣傳承下來的宗教信仰及其價值,這種趨勢令人痛心,但這些知識分子仍然無能抹消傳統,因為這些傳統,正是為台灣的知識分子有一天走到日暮途窮的場合時,所預備的最高拯救……」

 
而要理解台灣人的宗教觀,大致上以兩本書即可明白大半。一為神話世界的《封神演義》;一為袁黃(袁了凡)的《陰騭錄》,特別是後者,正是玉樹先生控訴老天的觀念所從出。袁了凡的故事這裏不表,但他的「功過格」,影響台灣人四百年而根深蒂固。「功過格」就是舉頭三尺有位神明,祂有本你的「操行成績簿」,每天24小時,任何你的行為都將被分門別類加分、減分,而且,累積下來的正分、負分達到各不等程度,就會轉變成福報或惡報。

 
這套操行成績的登錄方式、項目、計算公式等等極為複雜,甚至於算及三代以上,最高檔的電腦也無法運算,只靠神腦則可瞬間定奪。左營城隍廟的正殿有副對聯,膾炙人口已2、3百年矣,也就是1741年該地舉人卓肇昌所書題的:「為善必昌,為善不昌,祖宗必有餘殃,殃盡必昌;作惡必亡,作惡不亡,祖宗必有餘德,德盡必亡。」這副簡單的對聯以「後果論」的角度,濃縮了這套福報觀或懲惡獎善的恐怖計算內容,只以善、惡、獎、懲的結果來說教。

 

 

        也就是說,來自土地、傳統、三代以上的文化現象,彷彿血脈似地,潛存在台灣人底層的價值系統之內。這套價值觀幾乎是人類普世性的共同心理,就連曾經被尊奉為西方史上最聰明的哲學家伏爾泰,到了晚年都認為「只有上帝的信仰,對於通俗的道德論並沒有太大的價值,必須在上帝的信仰之外,加上賞善罰惡、因果報應的信念,而後道德的價值才會更為提高」;「賞善罰惡的上帝是非常需要的」。然而,全世界所有類似的思想,很可能以台灣這套「功過格」的細膩清算方式為最,我正在研究台灣民間複雜的功過格計算法,當然我也認為其中存有許多荒謬的想像。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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