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但是,我必須強調台灣最大宗的宗教信仰,也就是觀音入理法門,以及其應現出來的龐多雜神、媽祖、王爺等等,其更深層的底蘊,則在超越這套價值系統,我寫淑蓮女士的用意,刻正以其三代的行為模式及內在屬靈的展現,彰顯這層精神,因為從「得姆啊」,經玉樹先生,到了淑蓮女士,雖經完全台灣土生土長,到跨國際頻頻交流,乃至於成為美國人,但也直到第三代美國人也是完全台灣人的淑蓮女士,才將泛觀音信仰的居士禪,無形應現。因為,到了第三代的捨與放,始告逼近於無形,而無關於她在台灣或美國。
就在玉樹先生忙於房地產投資、販售、再投資;獅子會繁多服務活動、開會、國際交流;幫助盲人、糖尿病患者、各種疑難雜症的防治或手術;數不清的工作或勞務的狀況下,他忽略了自己的軀體,沒控制好自身的糖尿病,因而引發了併發症提早出現,於是,他常常被送往急診室。有次,進醫院後就出不來了。
後來,他無法呼吸,只好氣切。氣切後腎臟出問題,開始水腫。他的同事、學生、自己的兒子,各科醫師來回診斷,開了一大堆不同的藥方,一切但只束手無策、愛莫能助。他渾身非常痛苦,又眼瞎、不能言語。淑蓮想盡點子安慰他,幫他翻身,只見他一線線淚水垂掉。
父女連心的淑蓮女士,眼睜睜地看著痛苦不堪的父親,而自己什麼也不能做。她在無助、絕望中,心念突然翻轉。她起身,摒除雜思,向老天發大願:上蒼啊!我祈求祢,如果我的父親陽壽已盡,請祢趕快帶走他,不要再折磨他了;如果我父命尚不該絕,懇求祢至少讓他的水腫消退。我願以我60歲以後的生命,折抵我父親的苦痛,而且,我會繼續我長年來做義工,幫助需要被幫助的人,將我許家勤儉、幫助別人、做善事等等精神遺產持續發揚,我也希望能將這些美德傳承下去,或至少,做到我這代,我會做到我死的那天!
隔天,真的是奇蹟,玉樹先生的水腫竟然消退殆盡,人頓時輕鬆許多!他穩定地再活了幾個月,直到2001年3月22日,玉樹先生靜悄悄地走了!
辦完父親的後事之後,淑蓮女士回到美中堪薩斯州的家。湊巧也好奇蹟也罷,是幸或不幸?反正她發願就這樣兌現了。她之前沒有什麼鬼神概念,沒有任何形式的宗教信仰,之後,也沒有。然而,什麼是人生?何謂意義?活著有無為了些什麼?父親走了,有段時期淑蓮女士很沮喪,很痛苦而欲哭無淚,是一種說不出所以然、何以然的苦。於是,每天清晨,先生去醫院上班後,她到先前常去的高爾夫球場,她直接到第九洞之後散步,因而沒有其他人會干擾。她忽然哭,忽然笑,她仰望蒼穹、俯視茵茵青草地。她沒有叩天問地,抒解胸中鬱壘。有天,忽然間她破涕莞爾,大塊天地好似與自己完全融合。啊!原來父親並沒有死,「只要我動心起念,他永遠活存在我的世界!我心開了!」她這段時間以來的苦痛消逝無蹤,朗朗然進入處處閃亮、遍地花香的平常世界。
隨著淑蓮女士的語言,我也瞬間飄入「一念萬年」的概念,我寫過的<千風之歌>不也如是?!生死不必多餘的詮釋,本來即自在。
後來,淑蓮女士還是一樣回台、回美。回台她也參加若干一日遊之類的賞玩故鄉山水。她看風景,偶會流下平靜或快樂的眼淚,她很清楚她與父母、阿嬤同在,一齊出遊,而沒有所謂空虛。她自言自語:因為妳得到太多愛,妳才會如此痛苦,但妳沒有得到愛,妳就不知失去愛的痛苦。雖然阿嬤一輩子很窮,其實她無限富有,她在沒有的時候却可以一直施給。阿嬤一直給,却從來沒有失去,因為無條件的愛與付出,內心永遠飽潤。從阿嬤到父親,到身旁的人,比妳大的人就當是妳父母,把妳的愛給出去;比妳小的人,就當是妳小孩、妳兄妹,把愛給出去!「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但只在那靈動的時候,好像觸電般,忽然癒合了,醒過來了。這就是機緣成熟了!」;「沒有微妙的機緣湊合在一起,就沒有善與愛最真實無私的洋溢,乃至於自然而然的行動,而沒有原因、理由、動機、或念頭地去做自自然然的人間事。施捨?給出自己不用的、多餘的財物?不是這樣啦,這只是分享。得給出妳所最愛!沒有什麼東西不可付出,必要時整個軀殼、生命都一樣。在那樣的機緣中,妳只有感恩!……」
我想到《本生經》許多的神話故事。古印度大乘時代的天才,為了讓世人理解「空」的實義,以及「緣起」的真諦,創造出許多血淋淋的小說,直逼五官、六識、七意、八靈的震盪,包括尸毗王為了救一隻鴿子,割自己的肉餵鷹,不料,生命個個等值,尸毗王割盡全身的肉的重量,還比一隻鴿子輕,最後必須以全身剩下的全數,撲上天秤的一端,才能與鴿子等重。到了《封神演義》這部時空大錯亂的神怪(話)小說,哪吒三太子的「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的悲壯或血腥畫面,如出一轍。事實上,這些故事都只在隱寓屬靈的真面目上作文章。其實,在我們生活的大小事例上,都可以有最平凡的寓意,根本不需創造這麼誇張、極端的刺激。如淑蓮女士淡如清水的事例,一樣可彰顯同一道理,問題是,常人恆執著在意識、意志、感官知覺之中,平常話難以令人領悟罷了!我想,沒有必要去計較淑蓮女士為何在父親病篤之際,發願只及於60歲以後的生命用來折抵父親的痛苦,為何她不以當下生命的全部去發大願?或也因為如此,她回到美國後,才會有一段沮喪期,也得經過種種苦痛、掙扎與自我責難,才可能產生她自己未必清楚的證悟。直到後來,她其實已在述說「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內涵,她只是不曾聽聞、尚未使用佛教的諸多名詞或名相而已。
一個人若常領悟愛的真諦,談生死實屬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