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16


陳玉峯
 
 ~地面上有很多的道路可走, 
 但所有的路都通達唯一的地方;
你可以二人、三人、成群結伴,  
可以騎馬、搭船、乘車旅行,  
但最後的一段路,  
你只能孤零零地走…… 

 
      「所以啊!在知識、能力、體力的範圍內,最好,所有的事情還是得自己來!」鏡片映出淚光的蔡玉珠女士前輩如是說。她是在譯述著已仙逝的老伴黃伯珍醫師,寫給她的一首詩時,如此輕輕喟嘆!黃老醫師的日文筆跡絹秀柔美,令我聯想到他操刀時的精巧細緻。(註,原詩是德人赫塞的作品,我略加改寫,用以符合口訪時感受到的氛圍。這詩是黃老醫師在日治時代醫學生時期,被學徒動員、徵召從軍時,194535日寫給青梅竹馬玉珠前輩的

「歐巴桑!您不很適應高齡之後嗎?」我殘忍地追問一句。

「是啊!我愛讓台灣人的子子孫孫知影,我們走過的路。我先做過日本人,戰後迄今60餘年,我做一個普通台灣百姓,我們的坎坷滄桑,以及從我的角度所能感悟的人生觀。咱台灣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彰顯出來,我不甘願啊!

例如說,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咱台灣的天,青得令人心酸啊!咱台灣人的心肝是……啊,我不大會講,講不出來,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一哭,你能瞭解嗎?」

要台灣人瞭解台灣事這麼困難嗎?如果要我去體會玉珠前輩走過的境遇,的確,就她靈魂形塑過程中的峯迴路轉,皮痛、肉痛、骨痛、髓痛、心痛或靈痛,特別是以女性所承受的時代壓迫,我的確無法感受其底蘊;但若是在台灣人民史部分,非文筆奴所建構的台灣史、台灣事,那我是感同身受、入心入肺,而有百年孤寂的寥落。

蔡玉珠女士是老朋友黃文龍醫師的母親。

就在這天,我同黃文龍醫師訪談時,說出這輩子,60年來第一次講出口的「孤單」!我想我應該可以瞭解玉珠前輩的話外之音。

我是要寫「黃文龍醫師」。因為,漫長的歲月以來,偶而我南下高雄,會去黃醫師的診所,檢查眼睛、調整或配戴眼鏡。有時我跨入門診室,瞥見他正在看診患者,那種專注、虔敬、濃濃又淡淡的神情,搭配著舉手投足,思考、觀察、檢驗患者的動作,活似藝術大師正在推敲他的創作,總是予我猛然的瞬間震撼,但打個招呼之際,靈隱神滅,又只是個醫術精湛、醫德膾炙人口的眼科醫師而已。一、二十年來我這種直覺始終未曾講出口。原因有兩類,一則他實在太尊重我了,我調皮地故意試試看,看他會尊重到幾時?而他檢查我眼睛的過程,甚至我還覺得太囉嗦、太龜毛了!直到今天我訪談他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尊重,唉!60歲了,我還真臭美!二則過往我們之間的話題大部分是公共事務,而幾乎沒談過「我自己」,我毋寧將那瞬間的美感,當成來看望他時,犒賞自己的快樂,一種私密性的賞析,畢竟這等年代還有這種醫生,誠屬難得!

2012年元月7日上午,我依約南下高市重慶街,先行訪談蔡玉珠女士。午後,黃醫師回來,帶我們到餐廳用餐。我跟他明講我想寫篇像他這樣的台灣人。巧合的是,他早在10餘年前就想將過往重要紀事整理成冊,畢竟,任何人皆是台灣變遷的見證人,而且,每個人的一生多少都有很具意義的故事。而今他已完成初稿,想必是一本極具份量的台灣史詩。不過無妨,我只寫我看到、感受到的浮光掠影,算是聊充他大作的粗糙折頁或簡介吧!

因此,當我首度透露我對他的直覺觀察時,他也娓娓道來相映對。

「不誠無物,我從側面感受到你看診、做事的美感,那種神韻無以言傳……」我說。

「其實有不少患者如是說,且以女性居多,可能台灣男性一向木訥吧?!」黃答。可以想像,或有不少女性只有到《人生眼科》就診時,才能體會被尊重、被當成一回事的感覺;或說,應有不少患者找黃醫師,多少也是為了欣賞醫療美學。

我是嚐試要捕捉黃醫師這個心靈體所流露出的氛圍,究竟來自先天、家庭、環境、風土或什麼之類的營造,但請別誤會,我不是要講因道果、自圓其說,只因為如此厚重、厚道的人,讓我想要接觸一下他的搖籃。記得年輕氣盛、天真的年代,我讀了些許所謂二十世紀「中國十大哲人」的著作或故事,很受悸動與嚮往。在台大一年級時,適逢牟宗三先生來校演講,當然不可錯過直接聆聽、感受其風範的時機。

演講揭幕,牟老先生拄著拐杖緩慢踱步就位,拿起麥克風、清清喉頭就花了許多分秒數。他坐在講座前的椅子上開始說康德。我不記得他口中康德的內容,我之前理解的康德《理性的批判》,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理性的先天與限制、唯心唯物紛爭的解套等等,似乎從牟先生口中也得不到印證。整場演講下來,迄今我腦海中只剩下一段。

牟先生談到中國抗戰的年代,他如何反擊共產黨的「邪說」。他辦報,他自己當記者採訪,自己寫稿,自己刻鋼板(註,我當兵時當營部文書,一天到晚寫公文、刻鋼板、油印,可以理解或瞭解該等年代的文工),自己油印,自己發放。他愈講愈激動。他椅子不坐了,站了起來,拐杖也不用了,他慷慨激昂:「現場如有基督徒請原諒,當時如果他們對我怎麼樣……」猛然右掌一擊桌:「我就是基督,我就是耶穌!」大義凜然、氣薄雲天。雖然蔣介石曾經很「不喜歡」他,他在香港住家自己每天升降青天白日旗,他以天下為己任,等等。聽他演講時,我心想拜他為師,但我不學他的經、史、子、集,不管康德,我要去他家門口等待,直到他首肯,但我只想服侍他,我的條件是看他如何吃、喝、拉屎,如何待人接物,如何生活而已。

同理,我只是想感染、薰習黃醫師人品的來龍去脈,瀏覽他脈搏的淵源。雖然他的剛毅之氣我罕見他表露,但他似老莊非老莊,他柔弱似水的意志卻可以是鑽鋼穿石。我曾經了知何謂正氣流行於人天,但亦警覺氣的誤用或執著於妄相,因而急流湧退,改投唯物自然科學範疇,也得免於科學決定論之類的狂妄。

此外,2009年某夜,我同黃醫師回家,也同黃母蔡玉珠前輩寒暄幾句,她講的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看人嘛,第一印象看眼睛,善念、邪念都會從眼神流露出來,像那個『白賊啊』,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賊仔目嘛,好像……眼睛能講的比嘴巴多很多呢!」她有種黑白分明而無灰色地帶的敏銳與果斷,甚至是武斷。

    所以,我訪談黃醫師之前,先行受教於玉珠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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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2/16


陳玉峯

        蔡玉珠女士昭和2年(1927)生,今年86歲。若以1920年代出生的台灣人而言,她應可歸類為富貴型的人,或一生貴氣。她生自富裕家庭,婚配與醫生,子女媳婦也多是醫生、教授、上流社會的菁英,滿門龍鳳,照理說,或依世俗眼光,當是人人稱羨的好命人,或至少殆如農民曆上批八字所說的「平生衣祿豐盈足,一世榮華萬事通」、「詩書滿腹看功成,正是人間有福人」,何來煩憂愁苦?然而,上述這種問法及其背後的價值觀,是奠基在從未經歷文藝復興,從未發生思想革命,而只享用世界文明成果,整個腦筋拆開來都是腐臭纏腳布的一部分的台灣庶民文化,封建傳統的愚民內涵,實在不適用於玉珠女士身上,但她也始終無法真正擺脫舊時代的管控或影響。

坦白說,只經過2012年1月7日4~5個小時的晤談,我無能洞燭她的思想底蘊,遑論恰如其分的評述。我只能朦朧又武斷地談些個人感受,但我幾乎敢於斷言,玉珠前輩或可代表20世紀,那一世代台灣人苦悶的象徵。以下,請容我先簡介「玉珠的故事」。

§ 山海庇蔭、玉潤珠圓

禪門老生常談:父母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何處來?何處去?如何來去?生前、死後盡在當下此刻。

玉珠前輩的出生地在嘉義縣竹崎鄉的「番仔潭」,也就是在今之阿里山鐵路彎橋站的東北方約1.5公里處。

1920年,文官的台灣總督田健治郎的治台方針改採同化政策,將民政與警察系統分開,制訂地方的自治制度。於是,通令改革地方制度,廢廳設州,州下廢支廳設郡市,郡市下廢區、堡、里、澳、鄉,而設庄、街,於1920年9月1日至10月1日之間全面改制,將全台分為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等5個州,以及台東、花蓮2個廳,於是,台灣的行政區劃進入所謂「五州二廳」時期。

因此,玉珠的故鄉在1920年10月1日以後,即屬於台南州嘉義郡竹崎庄的「番仔潭」。在此之前,竹崎原名「竹頭崎」,地名取意於福佬人將此等丘陵區墾植為竹林滿山坡,而「崎」字意即「山路不平」,讀音「ㄑ一」,故說「崎嶇不平」也寓含「處事困難」的意思;讀音為「ㄑ一ˊ」時,指彎曲的岸邊。而竹林表面上整齊、均勻,但竹林地上卻是崎嶇不平啊!
又,番仔潭是台灣人的稱呼,日人則稱為「丘亮」,讀如「歐卡」,也就是小山(丘)的意思。現今的地圖上,竹崎境內標示二處「番仔潭」(兩者相隔1公里餘)之間,尚存地名「蔡厝」,推測即玉珠前輩的誕生地。

就個人生態認知來說,此地風水極佳。蔡厝或番仔潭居北,牛稠溪在南或在下方,且形成大開口的V字形,向上承托著蔡厝高地。蔡厝附近海拔約在70至108公尺間,背後尚有135~163公尺標高的靠山,整個地理地勢無懈可擊,符合聚氣居高下環水,坐北朝南大福地的優越環境。而牛稠溪的下游叫做朴子溪。

從大環境檢視,玉珠前輩一生的地理空間或生活圈的分佈煞是有趣。她的出生地恰好位於阿里山核心的沼平車站之正西約31公里處;她受完整日本文化教育或海洋氣氛薰習之地,乃位於其原鄉西側約27公里的朴子;她婚後最漫長的成家、立業、育兒、奉獻社會服務處,位於原鄉山腳下的嘉義市。從童年到老年一生變遷之最主要的生活圈,竟然落在大約一直線的台灣心臟區的山海間!

或說玉珠原鄉承蒙阿里山、玉山等台灣大山大脈的庇蔭,她父親在朴子經營的「杉行」,原料更來自兒玉(後來改名自忠)、對高岳等阿里山區,從而致富,遑論水源源頭、大氣風候。玉珠的性格、人格則深受海洋文化的培育,而開花結實於嘉義市。
以樹木傳播的生態而論,一株大樹其種子落地處,通常離母樹愈近,種子數量愈多,畫成圖示,母樹在原點,橫軸代表與母樹的距離,縱軸代表種子的數量,所作出的曲線恰似「反J」字形;反之,種子發芽率及得以茁長的數量,卻是離母樹愈遠,長得愈多與愈佳,而形成J字形曲線。這兩條曲線的交會點,代表種苗量最佳萌發與母樹最有效傳播的處所。這種地段與故鄉的距離,是謂「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恰到好處。

相類比之,玉珠茁壯發揮的生涯地的嘉義市,顯然也是故鄉母土傳播子息的最佳茁長地。因此,我只能讚嘆其一生的生態風水無以倫比。然而,本命土的崎嶇,似也註定玉珠前輩在其風光明媚底層的起伏人生。

玉珠前輩的阿公名叫蔡平,他孕育自前清時代的台灣風土,他是番仔潭地域的大地主,擁有好幾座山頭,包括現今「清華山˙德源禪寺」地區。說來巧合,我在2011年中,曾經三度到灣橋義仁橋西側的堤防上,隔著牛稠溪遠眺清華山與蔡厝一帶的山丘。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看到的低山群,竟然是玉珠前輩的原鄉,合該我隔著一段時空撰寫本文啊!
蔡平先生不僅是地區望族,日治時代他任「保正」,也是「甘蔗委員」等等身分,反正是很有名望的鄉紳。他有大片面積的龍眼林、果園、竹林、菜圃、菸田等等,當然也需要僱請大量勞工,打點勞工吃食、田野管理,生產線一切的勞務必也落在家人身上。

玉珠的父親是蔡平先生的獨子,名喚蔡葉;母親叫做李葉。依輪迴世俗諦說,這兩片葉子的前世必也冤家,特別是李葉不曉得欠蔡葉多少債,這世受盡孽緣的折磨。李葉在蔡葉的第一任太太死後嫁給他,時年26,隔年生下玉珠。


        蔡平為孫女取名玉珠,他認為「珠」字既有靈氣,更富活力。他非常疼愛這個寶貝孫女。玉珠從小生長在田、園、林的環境,而且背山面水,制高眺望天地山川。她在85歲高齡的描述:「據高下眺,風景優美。阿里山森鐵拖著英國製的紅色車箱,迤邐向山,駛進蒼綠不一的大山之中……」她的言語樸素,但可聽出車廂內滿載台灣的山精水靈。又,她所形容的田園風光,直到1980年代還見證在我的植被調查剖面圖上,至1990年代以降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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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3/16


陳玉峯
§ 雙葉情仇—玉珠一生莫大的陰影
大葉(蔡葉)並非連續劇中老掉牙的「紈袴子弟」,却是台語典型的「風流阿舍」。小葉(李葉)雖然大大葉一歲,而且秀中外慧、面貌姣好、做事勤快,我只能套用風水迷信比附,只因家住蔡厝的下方「崎腳」,雖然兩地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腳程半小時,但屬居下風的小葉却受盡大葉的欺凌。

蔡平先生非常賞識小葉,早在1910年代末葉,請託媒人到李家提親,奈何小葉的父親因家道中落、門第乖隔等觀念作祟,婉拒這門婚事。因而大葉另娶一位薄命紅顏,結縭8年即告仙逝,徒留長女,也埋下續弦小葉、折騰玉珠的插曲。

曾經有人區分人類肉體受痛的等級,以女人生產為極限,也就是比五馬分屍還痛苦。然而,所有人體痛覺專家都錯了,人世間還有種種比生產更恐怖的慢性痛,其中之一,便是愛情與信任之遭受背叛或不忠!因為太過流行與普遍,因而世人視若無睹。全球宗教迷信永遠可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男女情愛的挫折與苦刑。特別是女性,在婚姻中被背叛的痛,遠比任何什麼十大酷刑還恐怖,因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清醒與深眠,通通在鞭笞,生似將全身兆兆億億神經,針挑出來碾揉砸碎,追殺凌辱任何一個細胞,然後受虐細胞再延生、繁殖異形細胞,全面慢工細活地毒殺活體,遠比癌症還癌症,而表面上無聲無息,心腦內及其底層則萬箭穿梭、來回割鋸、恆無止期,而且,施刑人恆不知受刑人實質感受於萬一。

生物學家在整個地球生界所有生命中,找出最最殘忍的事例便是某些黃蜂與蜘蛛。黃蜂經過一番纏鬥,把毒液注入蜘蛛體內,讓蜘蛛動彈不得但「神智」清醒。然後將蜘蛛拖回巢穴,下蛋在蜘蛛體內。接著蜂蛋孵化出蛆群。蛆群開始大快朵頤,啃食蛛體,從「四肢」啃向下體,從下體啃往小腹,吞噬所有內臟,吃到最後的眼球,讓你死不瞑目,最後一根視覺才被嚼盡。18世紀生物學家不禁天問:上帝是仁慈的嗎?從而間接催生、促成了達爾文、拉馬克的「演化論」。

然而,所有科學、哲學、神學、心理學、社會學、神經醫學、精神醫學都還搞不清楚的是,基督宗教的原罪、佛教的無明等等,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女人被背叛的痛、怒與恨,及其恐怖的「創造力」!也因此,世界上凡是男人的政治、文化專制體制,便得從小「教化」三從四德,從小切割女性的「自律神經」,使用想像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精緻規則或理論,包括「天性說」、「性演化論」、「八敬法」……,然而,圍堵不了、撲滅不了這等痛與恨。上帝是仁慈或殘忍嗎?非也,女性這等痛與恨,超越了創造女性的上帝;佛陀什麼都證悟了、涅槃了,唯獨這面向祂繳了白卷,只採取掩耳盜鈴法,一開始拒絕女性出家,諷刺的是還敗在風流阿難的哀求下,佛陀答允撫養祂的乳母成為第一位比丘尼,也逼出「佛教因女性的加入,折壽五百年」之說!宗教不是萬能,恰好相反,是因人的無能才有宗教;迷信是宗教的仇敵,不幸的是,沒有迷信就不叫宗教。如同一個古老的宗教難題:如果不是上帝能夠阻止悲劇而祂不肯阻止,就是祂肯阻止却無能為力。

小葉的苦痛與怨恨遠比被啃噬的蜘蛛還嚴重。即使她在最小的兒子成家後出了家,袈裟也無能遮掩,遑論消弭。即令她往生後,還是得被折磨;這條神經線延展到玉珠一生迄今,依然「不信任男人」,她的成長史偏偏就是不能擺脫目睹父母的悲劇,她深切體驗了母親永遠的痛。雖然,她自己自主選擇了「正確的」先生,也度過了跡近「完美」的婚姻。

雙葉於1926年結婚,但似乎欠缺尋常性的儀式。隔年玉珠誕生,1929年又生兒子。然而「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過3年,約在1930年間大葉便離家出走,繼續浪蕩於江湖酒池肉林間,而落腳台中。蔡平氣得斷絕金援,逼得大葉邊學做木工,邊游走於青樓紅粉叢林。

約在1932年,小葉不堪長期擔重擔、如守活寡般,因而心生一計,將玉珠「託運」到台中依親。大葉雖然花心棄家,卻甚疼愛自己的骨肉,但收留玉珠的結果,却因她夜夜哭鬧要母親,逼得大葉只好迎接小葉、兒女到台中綠川畔「團圓」。

1934年,大葉舉家遷居朴子,與兩位友人合股開張杉木行,也就是小型木材加工廠。然而,台諺說:「合字難寫」,虧損狀況下,大葉決定拆夥、改行。幸虧豐原人魏忠伸出援手,大手筆向銀行借貸,奧援大葉,更提供原木來源。魏忠何許人也?我在研究阿里山歷史過程中,得知其人資訊的若干片斷。他因任職台大實驗林的日本人佐藤昌的引介,專門承接實驗林枯立倒木的伐採,從而將廣義阿里山區的原木,源源不絕供應中、下游加工廠。

大葉誠然有了靠山,但真正支撐杉木行,而使之大發利市的經營者實為小葉。金錢滾滾而來,也隨大葉的花天酒地、鶯鶯燕燕滔滔而去。子女們「每當半睡半醒之間聽聞狗叫聲,就知道父親又帶女人回來了」;「深夜我爸帶著一群酒干仔阿貓、阿狗回家,挖醒睡眠中的媽媽,從水池裏撈鱺魚煮五柳羹給他們吃」……年少的子女總是耳聞母親夜半啜泣、哭累而眠,甚至誤以為母親哭死了,而緊張地搖醒她。

不只花天酒地,天天初一、十五,大葉也娶細姨。「我爸是很『疼』我,每當他要娶細姨,都會帶來給我看。她們都不敢看我……到底那一點是好?嚈氣啊!……」我不禁問說:「爸到底娶幾個?」玉珠前輩不直接回答:「歸畚圾浪喔!」唉!細姨何嚐不是受害者。

小葉數度想尋死,也藉菜堂,試圖轉移無時不刻的哀痛。但如同數不清的案例,總是為了下一代而忍氣吞聲。直到小兒子成婚後,才走進朴子「高明寺」。更悲哀的是,要進寺的基本費用,大葉竟然拒付。最後還得老朋友解圍,大葉才給付。事實上,大葉的性格海派,一點也不刻薄,此乃大男人時代「面子」的問題,非關金錢吧?!

事實上大葉絕非「罪大惡極」之人,恰好相反,他豪爽仗義、樂善好「施」;他重然諾,為人很是阿沙力;他在日本積極推展皇民化運動時,堅持不改祖姓;他疼惜子女、捍衛後代;他在228事件之際,義助當地及鄰近地區受害者,為其備棺收屍,撫慰亡者及其家人……他只是個不適合當丈夫的大男人;他對誰都好,只是不能面對自家太太!他在外風光飛揚,偏偏一盞路燈最黑暗的部位就在正下方。玉珠前輩承受的,是大葉本影的邊緣及側影,但也承蒙其在多面向的庇蔭。


玉珠女士從小蒙受台灣女性歷史的弱勢與無奈,除了先天打抱不平的常人之心以外,其剛烈性格與膽識,必然在接受知識、正規教育之後,激盪出女性自覺、行使自由意志的決心。奈何浪漫、浪蕩的父親,讓善良的母親因而終其生身心受創,寄身佛門以求解脫,甚至在她往生時,依然不甘闔目而去,直到高明寺師父告之:「葉姑啊!佛祖在西天極樂世界等妳咧,妳安心去吧!」小葉才含笑闔目而長眠!而玉珠女士她終究也掙脫不出這宿命,此可由言談間感受而推測,這是她永遠的陰影,迄今猶在夢魘之中。如果她晚生2、30年,必也是台灣婦運的大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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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 人格形塑或文化薰習
自1935至1944年的10年期間,玉珠前輩接受日治末期完整的正規教育,也就是朴子女子公學校6年、台南第二高女(即今之台南女中)4年,外加嘉義教育專攻科1年,之後,執教3年,直到228事件是為轉捩點。

簡單地說,田園山林的台灣土地文化是其基質,但印痕末期及人格形塑等孩童及青年期,她接受了海洋日本明治維新之後的價值系統、知識水準及認同。今人難以明白何以現今台灣7、80歲或以上的長者,往往是非清晰、堅守原則、務實誠實、榮譽至上、尊嚴自許……?玉珠受教的內涵恰可提供一例證,而非關性別。

男性優越或優勢的年代,女孩充其量唸完小學,學會書寫自己的名字即已足夠。大葉原本並無打算讓玉珠升學,因而小學之前,並未讓她有一般所謂受教育的經驗。上了小學之後,受到有好背景人家小孩的刺激,加上心智較為早熟,她竟然在小一即已發憤努力。

「……第一學期我才拿到3個甲,第二學期得了8個甲;第二學年我就成了優等生。優等生的修身課本免費,由學校提供,課本封面上還加印個『賞』字……」從此就「賞」到畢業,而且,事隔75年後,賞字一樣光輝燦爛。這不只是榮譽印痕的終身長存,更彰顯該時代典範的普遍與堅定。

未曾讀書又遭遇不幸婚姻的母親,當然希望女兒可以獲得知識的力量,但沙文父親總是壓下天平重重的一端。當時,國小六年級的學生若想要升學且經老師認可者,都會參加課後的免費補習,但優等生、賞字輩的玉珠竟然未參加,因而引起日本老師的「家庭訪問」。登門家訪的老師得知其苦衷後不發一語(註:大葉前妻所生的姊姊沒升學,後母所生的妹妹當然不能唸),隔天,則強制要求玉珠參加課後輔導。且之後,替玉珠繳納報名費,代墊旅費去考試。放榜結果,整個朴子考上五位(南二女3人,嘉女2人),玉珠是其中之一。然後,日本老師才向大葉請款項。大葉竟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拜請老師到酒家喝一攤,還做了一套西裝酬謝之。

終戰後,1961年玉珠憑藉古早老師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前往鹿兒島,去拜望老師,感恩當年栽培的厚意;2002年,玉珠與夫婿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赴日探視,而老師雖中風,但神智仍清晰,欣慰而落淚;「人到落淚方見真心」玉珠女士如是補白。個人估計,許許多多這類型的日本老師及大環境的氛圍,造就了終戰後台灣基層心智及倫理規範的堅實穩定至少30年,或更長遠!

1945年,當老師將被遣返日本時,大小葉將黃金、錢鈔偷偷縫進棉被中,更做魯蛋、甜粿,大小包送給他。這絕非酬庸。

玉珠女士讀小學期間,1937年爆發中日戰爭,台灣實施皇民化運動。換句話說,日本統治台灣42年後,擔憂台灣人受到前清212年統治的國族、民族意識反撲,化消極為積極的政策轉型。而皇民化是全民、全面性的措施,猶如滿清入關以降的「辮髮」象徵運動。其中,個人認為最最根源、關鍵之一,即對宗教、屬靈或信仰面向的根本性措施,影響將會最深遠,特別是對孩童的思想教育。至於改日本姓氏、積極推廣日語等,是最表層却最直接的表態動作。然而,時間太短促了,政治目的論太露骨,何況這類「工程」至少得經歷三代或60年以上的教化,始差可釜底抽薪。台灣「文明」開拓史上,無文明政府時代、荷治、明鄭、清朝、日本及國府等約400年期間,只有清朝及國府的教化超過一甲子。因此,玉珠女士代表的,乃日治皇民化下台灣人的例證,倖存者在現今社會已成最高齡的世代;其子女一代則接受國府制式教育,以及家庭日式文化的薰習;其孫子代,殆以國府文化為基底,並以大量西方文化為表象或裏層,日式氣息徹底不存或僅剩殘屑。這只是約略談之一。

日治基本教育給予玉珠前輩迄今較鮮明印象的是,例如嚴格但賞罰分明的心智及形體磨練;小學四年級即學會縫製衣服,雖然她因家庭富裕,結婚之後才拿起掃帚,學習柴米油鹽事;玉珠高女畢業的半年前,「老師教我們如何辨識嬰兒的哭聲,什麼哭聲代表肚子餓?那種哭為尿濕?何等哭式反映肚子痛或身體不舒服,老師播放唱片並講解。隔天考試,學生得依播放出的哭聲,寫出代表的症狀或狀況。老同窗聚會時,大家總會感嘆:以前的教育比較好。學校教育教我們如何對待先生、父母……朋友如何互信互重。現在呢?……」;「日本人做不到的事,絕不敢說OK,確實而不浮誇;答允的事,一定做得到,更不會說一套做一套……」

然而,日本政權原先依其優越感的分化,本來就將台灣區隔為不同兩國人,即大和民族或內地人,以及清國奴;國民小學也分成兩種,一種是日本人子弟及少數台灣特權人子女唸的,一種是台灣小孩就讀的,更不用說其他全面區隔台灣人的政策或慣例,因而,皇民化運動短短數年,不可能造就何等效應,但至少,的確已將玉珠這輩受教育人改造為日本人。相對的,清代在實施科舉制度時,台灣一般庶民被依職業,劃分成上九流及下九流,下九流還得三代不能翻身,不得應試呢!國府治台之後呢?不只外省人、台灣人之大分,龐雜賽勝牛毛的權閥派系,濫用族黨、宗教、血緣、姓氏、有形及無形的階級、語言、教育圈、生活圈……,加以利誘、恫嚇之分化,以利統治集團之永續控制,則又如何?現今如何?所謂台灣人面對正在推廣的南台中國化運動、原住民教京劇計畫、數不清噁心至極的「民主多元」赤化工程,該當如何?誰是我、我是誰?曾經有個受盡國府政治迫害的受難人對我說:「在台灣,你不怕國民黨你能怕誰?你連怎麼死的都無知啊!」


        皇民化運動最有力的灌輸工程場域當然是學校(國府時代是師資培養而全面灌施全國幼童,以迄大專院校系所),當時最明確目標係支援戰爭,故而猶如國府時代,童年的蔣介石看水中魚逆游向上之類的神話,日本人也製作許多關於戰爭的題材,為天皇效命的勵志書、課外書,內容包括描寫偉大苦命的母親,雖幫人洗衣打雜,但再怎麼艱苦,也要推送獨子去當兵的「感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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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5/16


陳玉峯

    玉珠不只讀這類書,她也製作學校要求的,供放久存型食物的慰問袋,以便提供作戰前線的物資;她寫慰問信給前線的戰士,感謝他們為國家的犧牲;她參加製作「千人針」護身符,也就是由一千個人,每人縫一針的「福袋」;若是18歲,生肖又屬虎的人,則可縫18針。據說,「千人針」可以守護軍人,讓他們在戰爭中避凶趨吉、平安歸來。

每週一次,清晨六時起床,老師帶著全班,前往東石神社打掃並朝拜。平時,老師不斷宣說愛國觀念,並強調「我們都是同一國的,同是天皇的子民」!(想想國府治台以降,乃至於今)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為突顯敵對關係,日本政府下令消除卷髮的英美形象,因此,台灣婦女也不得燙髮,只能梳成一個髮髻。然而,這種違反愛美天性的政策,必然產生陽奉陰違。「有些愛漂亮的婦女受不了,大家相約在夜間偷偷去燙髮。一支燒得火熱的鑷子,配上些藥水,將頭髮捲一捲,即燙好了。第二天,頭髮卷卷的,又怕太醒目,不時拚命地拉直。就這樣,美一個晚上也甘願!」

戰爭期間,如果傳來獲勝訊息,必也「普天同慶」,學生必須配合慶祝,「白天拿國旗遊行;晚上提燈遊街,歌唱著勝利的歌曲。若有鄉人被徵召從軍,家族、親朋集體歡送;學校男老師被徵召時,我們都會群體歡送到車站……」

我聯想到1960、1970年代,我曾經是北港初中操木槍的儀隊,每周都得排出特定時段操演。個別教導演練採學長教學弟的方式。迄今我還記得教我的學長叫做陳文章,長相儒雅,體態挺拔。不管何種體制的國家都很厲害,他們總有辦法讓人民在平常當紳士,在戰場當野獸,而且絲毫不會衝突或矛盾。

大東亞戰爭最後階段就打到台灣本島來了。「儘管如此,我和家人從未懷疑過日本軍隊的實力,再怎麼頻繁的空襲,我們心中始終認為『我國』一定可以打贏。直到1945年8月15日,得知日本投降時,我們都難以置信,而當場痛哭……」;「……當時的我們早已被同化,深覺自己是個日本人,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死掉也沒關係;為了天皇,犧牲是種榮耀啊!」

雖然玉珠女士如此敘述,但她的父母親儘管同日本人一樣,一齊哭、一齊笑,無論如何大葉就是不肯更改姓氏;供桌上可以增加日本神社的圖騰或象徵物,神主牌絕不可廢,公媽照常拜。當現代人嘲笑原始人奉祭各式各樣的圖騰之際,却忘了各國的國旗,徹徹底底就是圖騰的化身;美國的鷹、英國的獅等等圖案,並沒有比維京人的牛角頭盔或「野蠻人」的任何動物象徵更文明!

我是學植物分類、生態的。日本分類學泰斗早田文藏研究台灣高地植物後宣稱,台灣與日本最接近;換了國府後,來台中國人認為台灣植物與中國最接近。哪天,某個強權又併吞了台灣,勢必也會是台灣植物與某國最接近?!早田文藏博士根據採自南投的標本,依據國際命名法規,以「台灣」拉丁語法化,命名了珍稀活化石的「台灣杉(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Hay.」,奠定以台灣為屬名(genus)的唯一植物。後來,中國雲南也發現台灣杉,他們却敢於不顧國際法規,幹掉台灣杉的本名,改成「禿杉」(指學名更改)。哪個毛細孔都可以變更,就是有人無法無天啊!

屠殺人命固然可怕,還是有更加恐怖的,殺神、殺靈、殺天、殺地!羅馬笨蛋皇帝尼祿,焚殺貧民窟的基督徒,他萬萬想不到基督信仰却屠殺了希臘、羅馬的萬神,最後,羅馬帝國實質上被基督宗教所消滅。明鄭的叛將施琅,師法姚啟聖、萬正色之利用媽祖,假借媽祖神話征服台灣,入台首務之一,請媽祖神像霸凌明鄭的玄天上帝,更派遣福建等地和尚,來台海港普設道教的媽祖廟。國府解嚴前後,統戰一樣以媽祖為先鋒。然而,媽祖分兩派,一派暗地裏反清復明,一派崇清臥底。人鬥而後神鬥,我身為北港子弟,感受複雜而難堪!

而玉珠女士在終戰前、後,面對不同政權在認同上的困擾,畢竟還有大葉護持的神主牌可引渡,但引渡之後才是更進一步折磨的開始,表面的折磨很膚淺而現實,引爆點即228事件。引爆之後,很容易地,朝向台灣人自我覺醒的道路前行。然而,「自覺」才是最大的困擾與晦澀難測。大多數渴望「自覺」的人,走向現今的「台灣意識」,但所謂「台灣意識」迄今為止,在信仰、屬靈的層次上,始終擺脫不了中國神明、宗教的糾纏,因為絕大多數的人,從未真正自覺。

自覺如同禪悟,我看不出有人瞭解或體悟禪宗是中國佛教的最大、最根本的勁敵,但禪宗自始迄今恆處弱勢,只以隱性文化晦澀地存而不存,有而不有。套用佛教的術語,一個人的覺悟,可以從五官知覺走到意識之後,內掘進末那識,乃至阿賴耶識或之後,也就是屬靈的神祕體驗,聽說,那裏有絕對的自由。但這些都是胡說八道,因為說不得。


        玉珠女士從兩大政權的現實生活中的撞擊,激發出本心的自覺,認為自己人管自己不是更好嗎?如果台灣是個獨立的國家,只是像個現今任何正常化國家而已啊!為何台灣人不能覺醒?如果台灣人相信或信仰台灣人的靈魂來自台灣的土地,台灣人擁有自己在地的聖山,死後必也歸依在地,不也可以為台灣生、為台灣死?台灣人本來就擁有自己的圖騰、自己的信仰啊,為什麼廣大的台灣人都不瞭解?為什麼大家碰到真正的問題,都只在表象的現實界製造語言的障礙、詭辯,以及創造性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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