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執教與228
戰火中玉珠完成學業。終戰前一年,她開始執教鞭。而日本教育的內涵,玉珠個人人格的特徵,以及艱困社會環境,融匯出她扮演教師角色的表現。她執教3年歲月的期間,恭逢台灣歷史上最重大的苦難與變遷。
終戰前,台灣竭盡一切支援人力、物力、財力,加上許多重點軍事、經濟、都會港口區悉遭美機炸成廢墟。基本生存是台灣人的最大願望,不可能照顧到教育面向。而戰時一切朝唯用看待,校地不得浪費,教師必須從事稼穡,稻作、菜蔬、瓜豆、綠肥,樣樣自行生產。學童通常因家中貧困須做苦力,以及躲空襲等,無法到校。玉珠不只擔任課業上的教師,各種生活能力、技藝皆屬課程內容,例如農事、烹飪、縫紉、生活衛生……,玉珠同時也是社區救濟員。由於家庭環境優渥,玉珠將教師特別配給的布料、衣服、米糧,以及校園的收成,在她可支配的範圍內,賬濟需要孔急的學童及其家人。「除了衣食,我也經常在學校為孩子們洗頭,因為貧困孩童往往長滿頭蝨……孩子從家中帶來大水桶,我買藥水,加熱煮過,而後,學生們一頭栽泡藥水中,噁心的蝨子迅速地鑽跑出來,然後再幫孩子洗淨……」;「老師不只是老師,同時也是母親,在每一個生活片段中,貼心照顧與指引。身為老師掌握著學生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且藉由親切的照顧、警告、訓誡、讚揚,從而指引,並以身教,賦予每個孩子終生無邊無際的影響」;「生活裡瑣碎的關懷與照顧,奠定孩子與我之間深厚的情感,我也從教育的探索中成長……教學內容的編排與設計,完全依靠教師一磚一瓦的建構。沒有教師手冊、沒有教學指南、沒有資訊系統查詢……每一課程端賴教師自行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編列教案,編寫完成再請校長修正。當時,特別重視動機的引導,讓學生從生活體驗中抽絲剝繭,慢慢自行找出答案……」
該等年代,師權是崇高的。「課業部分,我是嚴師。例如數學題學生寫錯,我重新示範完整演算。學生表示聽懂之後,我發下白紙要求學生再寫一次。再錯,三、四次都不進步,我就體罰。有時孩子會被打到指甲瘀血,孩子噙淚我也哭。哭完再繼續努力,就是不能放棄學生。晚上為學生補習,所有費用我付,另買食物給學生當宵夜……」
「……不僅在學校教學,假日更需至軍隊勞軍。老師們化身皇軍慰問團到朴子軍區,當時,神風特攻隊駐紮在此。我們自己編舞、編劇、製作舞衣及道具、配樂等等,每次表演得須準備二、三個月,一年表演二、三次。表演都在星期天的上午舉行,每個表演約2小時。此外,我還教導社會青年訪問團的歌舞;自己也演吹口琴……」
整個台灣社會幾乎人人自重、互重。這股力量使得終戰前後,即令無政府狀態,社會等同於平時的穩定。終戰後,「國府據台,反客為主的語言政策,首當其衝者即教師,我們熟稔的語言、文字一夕被摒棄,北京話瞬時取而代之。課堂上的教學,除了意識形態上必須逃避集權的迫害之外,語言頓時變成最大的挑戰。每當學生放學後,我相當努力地自我進修……」
「終戰後,日本人陸續被遣返,中國人漸漸來台。剛開始,街坊鄉親聽聞祖國又是戰勝國要來,大家無不興高采烈、張燈結綵,可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當時,東石是個小港口,少數的中國軍從東石上岸。上來的中國兵很刺眼,一個個懶懶散散,好像猖狂的山賊出籠。相對於打敗仗離台日軍的秩序與整潔,中國軍的粗魯與邋遢,極其不堪的軍容與軍紀,直是天壤之別。真正打敗日本的,是美國而非中國。台灣人民的心頓時冷了半截……」
「中國帶給台灣人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繁多的傳染病,霍亂、鼠疫、天花、拉吐症……不一而足。朴子地區首因傳染病過世的,是身體強壯的蔡陽明醫師,第二個喪命的便是我的四姑姑,她得了紫斑性天花。入斂時五官滲著血,屁股也出血。之後,我姊也罹患天花……」
「中國兵仗恃著槍桿子硬,對待台灣人民無視基本尊重與人權,在鄉里間經常傳出搶案與盜竊。他們囂張的行徑和貪得無厭的心態,甚至連居民掛在屋外晾乾的衣物,或水盆等微薄物品,都會被順手牽羊。台灣人民不堪其擾,乾脆不放任何物品於戶外……」
於是,「烈日焦土的台灣,治安極度敗壞,流行病猖獗蔓延,通膨導致物價總體而言,上漲7千倍以上,舊台幣4萬換1塊錢……彼時,我的薪水都被記帳,6個月後,拿到的鈔票等同廢紙……」
1947年2月27日,婦人林江邁在台北天馬茶房前賣私煙,被台北專賣局查緝員查獲,欲沒收林婦香煙及款項,林不予,苦苦哀求拉扯中,查緝員以槍托擊昏林婦,林婦頭部出血。圍觀民眾羣情激憤,向查緝員理論、抗議。查緝員開槍擊斃一市民,於是,全面累積的憤慨與不滿一發不可收拾。28日上午,群眾前往專賣局(日治時代即鴉片專賣局)抗議,衝進台北分局搗毀文卷、毆傷3名職員;下午,民眾集結於行政長官公署前示威、請願,陽台上憲兵開槍掃射,死傷無數。由是台北騷動。民眾更進入廣播電台,向全台人民廣播經過,並呼籲群起抗爭。於是各地紛紛響應,募組自願性的臨時隊伍,最具規模者如中部的「二七部隊」。
「3月1日或2日,朴子居民看見人民自願組成的隊伍沒食物吃,婦女會會長黃秀英遂號召大家募集米柴,製成飯糰,送去水上機場給台灣『兵』吃,我也參加……我們造鍋煮飯,捏成飯糰,加點鹽巴,用竹葉包起。做此事只是如同街坊鄰里互相幫點小忙,極其自然。當時台灣民風淳樸,人多善良,大家情感濃厚、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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