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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2日 星期二

觀音佛祖~台灣文化散見的禪語、禪意及其相關 (下) 8/10

陳玉峯

 
另一故事,有位姓宣的,出家當了僧人。他去參見石頭禪師時很狂傲。他向石頭說:談得來我就住下,不然我就離開。石頭坐著不說話,他掉頭就走。石頭跟在他身後追到門外叫他。他聽見叫聲一回頭,石頭說:從生到老就是這個,你回頭轉腦幹什麼!他突然怔住了,於是將柱杖踩斷,回頭服侍石頭,一住二十年。
 
是啊!從生到老只在究竟這個可以讓你思考、感受的心,你還要迴轉去那裏啊!你看,筆者還是在講些廢話啊!真是蚊子釘牛角。
不管漳、泉、客或往後全中國流離移民,也不論何等境遇,來到台灣之後,即令絕大部分人無從得知台灣文化的禪風底蘊,至少,或多或少,都可感受到草根素樸中的溫暖。無論廟寺、戲劇、雜神或怪力亂神的影響之下,諸多台灣人流露無以計數的善良與義行,會令初來乍到或外國人感受奇異,更且,這些言行,台灣人自身也莫名所以,而一些台灣話所隱藏的禪門教化,台灣人也全然不知,而且,這些教化的由來,都不是經由現今的教育系統,而是鄙俗講古、歌謠戲曲、廟會參拜、晨昏謁祖、庭訓叮嚀、草根行徑、稗官野史……潛移默化而來。筆者撰寫《台灣人》的故事中(陳玉峯,未發表),「醫療美學家黃文龍醫師」的父親黃伯珍醫師,一生濟助無數患者,當患者在無法預測的某些情境,也會做出義行義舉而不求回報。這類無功用行的德行,像無性繁殖的芽體,隨風雨四處傳播,而在山巔海隅茁長新芽、增添大地綠意;「泛觀音信仰的許淑蓮女士」的「得姆啊」,同樣忘情忘我地履行饒益眾生不求回報,等等。他(她)們不會去思考他(她)們的行為有何目的或動機,如同郭自得先生每天打掃公廁,只是因為看起來舒服,別人使用也會舒適。
 
至於他(她)們身體力行的忘了德性的德性,有天引發出龐大的效應,他(她)們只會說「無疑悟」會這樣。
台語「無疑悟」是形容自己就像「無意識」的動、植物,十分謙卑地「無疑也無悟」,今人使用「無疑悟」約等於「萬萬想不到」的意思。這也是道地的禪語。因為人在興起意識分別事物時,立即會「起疑」,禪門有「無疑無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的說法,且禪門的疑與悟是要栽進人生、生命的終極究竟的疑與悟。
 
雖然筆者撰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以淨土經文來旁註他,事實上他的助人也是徹底的無功用行。筆者問及接受楊先生幫助的人之與楊先生的關係,通常得到的答案是他本來都「不識」受助人。
「不識」即「不認識」的台語。菩提達摩初見梁武帝時,梁武帝問:「對朕者誰?」,達摩回答:「不識」,也就是「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武帝當然聽不懂。然後,就是有名的「功德」說。試問整部中國帝制史上,那個人敢向皇帝說你無功無德?禪入中國一開頭就「真」得令權勢或既得利益者難堪、頭痛,禪終究得向莊子的戲泥烏龜游去,還得忍受同是「佛門」者不斷的追殺、迫害!
 
這「不識(um-Bat或um-Pat)」等同於另句台語,也就是更柔軟的「不知影」或「不栽影」,更是徹底的禪意語。「不知影」或「知影」可以當成台灣人的「認識論」,台灣人認為我們的主體,意識到自體之外的事物,或認知,這個知或所知,不過是「影子」而已,並非事物的實體。相對於北京話,台語實在是過分謙虛。北京話隨便就可說「知道」或「不知道」,台灣人却篤信我們充其量只能知影,而無能知道,畢竟「道可道非常道」。台語清晰表明「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知識所能探及的一切都是「影子」。
 
台語說「知影」,象徵著「萬法唯心所現」。將那個「影子」栽向自己內心,就可找到放映那個「影子」出來的「心理上的底片」。這個底片有三層,也就是最底層的「靈體」、後天記憶(庫)的「意體」,以及現世生活習慣或感官知覺的「識體」,這三層陰影套疊所形成。所以,「影」即由此三層放映出來的。禪宗說「迴光返照」,相當於台語的「栽影」!然而,單只栽影,也可能栽出幻影,距離「觀音」還很遙遠。
 
而李氏舉台語最難聽的「幹你X」為例,將之說成是外來強權鄙視台灣人所加以改造出的惡劣語詞,他認為,這句罵人話的語源是十足神聖的,出典在《六祖壇經》,也就是慧能得衣缽之後逃向南方,後面追逐衣缽的有幾百人,其中陳慧明最先追到慧能。慧能將衣缽放在石頭上,自己躲進草叢中。陳慧明看到衣缽就去拿,不料提不起,只好向慧能喊話,說他是為法而來。於是慧能出現,慧明向他求法。慧能告訴慧明說:你既然為法而來,請你將內心的念頭、雜想全部停掉放空,我再為你說法。慧明沉澱下來許久。慧能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慧明一聽瞬間大悟。
 
慧能提醒的這句,也就是止息,消滅意識活動時,你的本來真面目是什麼東西?當然只剩你的「靈體、心音」,後來,禪門中將之改寫成「父母未生以前(你)的本來面目」、「娘生以前的真面目」,乃至台語「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李氏認為,由「揀你娘生」竟然被汙衊為髒話「幹你X」!然而,筆者持保留態度。
 
李氏另舉台灣的土地公、土地婆;台灣神主牌的意義之與靈的關係;台灣特有的觀音神話故事,等等,乃至王爺信仰之為禪的應現,也就是由台灣人日常用語、風俗、表面的宗教信仰等等,說明台灣文化正是禪文化,而且,最大宗的禪文化即媽祖信仰。其中,王爺乃觀音佛祖的應現(前述),而王爺信仰中最受台灣年輕人喜愛的「中壇元帥」哪吒三太子,近年來現代化成「電音三太子」,甚至還走紅國際,却是「最最佛教的」、「最禪化」、「最屬靈性」的神。
 
《五燈會元卷第二(附篇)》敘述;「哪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現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三太子的「說法」,正是釋迦佛超越二元論而大覺的一種宗教藝術的表現,而且還是中國本土化的象徵。禪除肉身一切,直逼靈性或「父母未生以前的真面目」,所以,三太子象徵「靈」。臨濟將哪吒太子說作「無位真人」,後來更有一堆稱呼:「無衣真人」、「無依道人」、「獅子兒」、「金毛獅子」、「獨坐大雄峯」等等。
 
王爺信仰之所以產生繁多或亂七八糟的神話,根本的原因在於它得應付清朝統治者的迫害;王爺信仰根本就是明末最後的民族意識的寄託,從而形成台灣獨特的宗教隱藏藝術,或筆者界定下的隱性文化。而台灣許許多多的「雜神」,在在皆是應付不同朝代的政治迫害,才產生的方便、權宜。台灣民族在歷經「每隔二、三年就換個爸爸或媽媽」(筆者形容台灣歷史的最重大特徵),連屬靈的宗教信仰也只能面目全非、張冠李戴。或許因為如此,許多台灣人務本而不在乎形式、體制或表象。
 
然而,外來政權總有辦法滲透入裏,讓台灣始終墮入亡台在台的悲劇。這種統治的技巧、毒辣的手段與分化的伎倆與時俱進。
 
台灣禪的墮落,以清治及國府時代特別嚴重,日治時代當然也難改習氣,但至少禪風強烈的日本文化,尚有提澌的效應。台灣禪的優點已如前述的無形化或神隱,缺點則因草根鄙俗欠缺有力的鼓揚,很容易由自力聖道迷失成他力救濟的唯功用行。台灣二度、三度、多度應現觀音的雜神(當然不是全部),包括媽祖信仰,表面上只成為私利的祈求拜拜,於是,求神問卜似乎淪為「期約賄選」,明明自己的小孩子能力不足於上大學,拜媽祖却要求讓小孩考上台大,若如願則殺豬公來酬謝,欲陷媽祖於不義還理直氣壯。絕大部分的祭拜者口中念念有辭,要的是免除病痛、升官發財、功名順遂、生意興隆、生兒育女、富貴榮華、長命百歲……,一有「靈驗」則酬神謝戲、大添油香、金牌奉掛、翻新廟宇……不一而足。於是,應現觀音、本體觀音搖身一變成為「有應公」似的!
 
   唯功用行不全然不好,有求必應也是宗教的招牌,但支撐起台灣社會善良面者,仍然是無功用行的自力聖道。筆者發心,要明揭應現觀音的本質或精義,不斷宣說台灣宗教文化的奧蘊,破除隱性文化的迷障,還原禪之本來;筆者相信,接軌全球宗教最適合的途徑,還是應現觀音的途徑最具包容性;筆者相信,玉山即臥佛(陳玉峯,2010),無形無式、無宗無教仍然是台灣最高形式的禪教,但台灣人可以信奉回教,可以入籍基督宗教,可以篤信一貫道、天地教、任何宗教派,一樣可以是應現觀音。筆者關切台灣草根佛教。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觀音佛祖~側說台灣宗教信仰 媽祖即應現觀音的註記 9/10

                           陳玉峯
 
六、媽祖即應現觀音的註記
李岳勳(1972)的鉅作,最大篇幅與最高價值乃在釐析媽祖信仰即應現觀音,乃至王爺信仰的方便禪之與政治的糾結。李氏的功力不僅在於為台灣宗教找出禪門理論的根本依據,更在於藉題發揮,陳述其對禪境的造詣。筆者還是推薦讀者逕自閱讀其原著,而本節只摘錄媽祖即應現觀音的若干重點。
 
李氏解讀媽祖信仰的源流時,先從「天妃誕降本傳」明揭它並非「人物傳記」,而是將特定宗教信仰予以擬人化的敘述。佚名的作者將媽祖「祖先」的起點,擺放在唐憲宗(806-821年在位)治下前後的年代,也是中國禪宗史傳播到福建的年代。李氏沿「本傳」字句,對照史實,一一點破禪宗史之如何隱藏在「本傳」之中。而主角林默娘的誕生(960年),被設定在宋王朝創建的同時,乃象徵欲將分化的禪宗史歸一、歸源的念頭。
 
李氏剖悉禪史與編杜媽祖故事的相關,令人讚嘆,他很像福爾摩司敏銳地追蹤可能的訊息,也以破解《達文西密碼》的姿態,解開隱形的象徵或寓意,不時高潮迭起,而令人拍案叫絕。

媽祖「本傳」的結構,至少可以釐析出下列源頭:
1. 在印度即維摩詰及可變男變女的天女,也就是《維摩詰所說經》的居士禪;在中國則相對應於龐蘊及靈照女。相當於直接點出媽祖信仰正是居士門的法脈,且女性當然可以成佛。又,「維摩一默」可謂林「默」娘的終極來源。
 
2. 《天妃誕降本傳》描寫林默娘誕生的場面,即脫胎於《佛說月上女經》。月上女是維摩詰與其妻「無垢」所生的女兒,該經從月上女的誕生開始,敘述她如何被王子公孫求愛,如何斷却愛慾,乃至被引進於佛陀跟前,如何深悟佛法,最後變成男子,號為月上菩薩的過程。
月上女誕生之時,「有大光明,照其家內,處處充滿。如是生時,大地震動,其家門外所有樹木,竝出酥油,自然流溢……其女當生,不曾啼哭,即便舉手合十指掌,而說偈言……說此偈己,默然而住……」
而媽祖誕生之時,「見一道紅光從西北射室中,晶輝奪目,異香氤氳不散……自始生至彌月,不聞啼聲,因命名曰默……」
月上女說偈的一部分,成為林默娘與老道士玄通的關係,一部分成為林默娘的本生譚(即來自觀音),也有一部分變成林默娘騰雲渡海的法術。
 
3. 加上唐代閩南歷史故事,包括梅妃江采蘋,以及具有道術、能行水上的梅姑等。
如上引據,夥同李氏渾厚的禪解,下達前述(8/10)四~4之媽祖乃應現觀音的定論。
李氏後依《天妃顯聖錄》的每則神話故事,發揮他在台灣宗教哲學、禪史、禪悟、中國暨閩南歷史及文化的非凡造詣,詳加詮釋媽祖信仰(應現觀音)的奧蘊。而如千里眼指「觀世」、順風耳之「聽音」等,則是最表層的象徵。
至於媽祖為何非得穿上道袍、戴上道冠?這得從半統江山的宋王朝談起。
依本位或名正言順的國族道統的繼承而論,宋朝皇帝對「外來宗教」自不免有貶抑的態度,最主要的敵視原因,恐怕是唐末、五代以來,各個分裂的地方政權競相崇佛而發展,就統一全國的立場看來,未免礙眼或欲去之而後快。然而,佛教在全中國的勢力早已坐大,外患頻繁的宋王朝不可能排佛或廢佛。
 
這種芥蒂或心態,在趙匡胤尚未黃袍加身的後周時代即已顯現。西元955年,後周世宗下令廢止「無額寺」,且禁止私度僧尼,隨後將沒收的佛像、佛具改鑄為硬幣,此一政策至少是權勢者趙匡胤的默許或支持。當趙奪得政權之後,雖然表面上「屢建佛寺,歲度增八千」,但也只是迫於形勢的作態而已。及至「皇權」與「神權」對上時,也正是「王」見「王」的圖窮匕現時分,態勢立顯。
 
歐陽修《歸田錄卷一》記載:「太祖黃帝,初幸相國寺,至佛像前燒香,問當拜與不拜?僧錄贊寧奏曰不拜。問其何故?對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贊寧者,頗知書、有口辯,其語雖類俳優,然適會上意,故微笑而頷之。遂以為定制,至今行幸焚香,皆不拜者也,議者以為得禮。」
 
也就是說「人王」絕不能比「神王」矮一截,事實上,古往今來,人王多大於神王,否則很難維持專制統治。然而,由字面上可合理推測,趙匡胤還是有所顧忌,所以還是得問一問下人,好讓佞臣可以承擔責任,從而「定制」下來。
宋太祖建朝(960年)之後,據《遼史卷七十二宗世列傳》記載,太祖曾問朝臣「以何為國教?」大部分臣子都主張奉佛,只有太子倍力主祀孔,因而建孔子廟。繼宋太祖皇位的,是他的弟弟趙光義。這位「太宗皇帝」對佛教教團、僧人的態度更加傲慢與刻薄,《五燈會元》中記載多則太宗對僧侶的挑釁與不屑。
 
然而,傳統國族、民族本位的學界固然充滿排佛氣氛,但已徹底本土化的佛教,實質上已滲入中國人的生活中。到了宋真宗時代(998-1021年),皇帝著作《崇釋論》,代表佛教與現實主義的儒教已經和解。
 
而佛教之得以本土化,有一部分成因乃是與老莊哲學的結合,佛教與道教的關係到了宋仁宗(1022年繼承真宗帝位)時代,却有了戲劇化的變化。按《佛祖統記》卷45的記載,宋仁宗「常頂玉冠上琢觀音像」,却依照道家之法,實行一年49次的營齋建醮,道、佛似乎滲揉在一起了。1114年4月,宋徽宗在玉清昭陽宮安置道像,任命道士徐知常進行王宮中的道教化。1116年宋徽宗自稱為「教主道君皇帝」,此即道教大獲全盛的時代。
 
1119年(宣和)的正月,宋徽宗詔令天下的「佛剎為宮觀,釋迦為天尊,菩薩為大士,僧稱德士,行稱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為觀,改女冠為女道士,尼為女德。」當時道士坐領高薪,每一宮觀擁有田產數百千頃,道士們擁有妻妾無數而美衣玉食。宋徽宗曾有詩:「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宣假不宣真,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而當時人文殊心道禪師針對皇帝改佛為道的前後為題,其所作的「上堂說法」,或可代表禪在此時代的發言或立場:
「……宣和改元,下詔改僧為德士。上堂:祖意西來事,今朝特地新,昔為比丘相,今作老君形,鶴氅披銀褐,頭包蕉葉巾,林泉無事客,兩度受君恩,所以道,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且道,即今是甚麼時節?毘盧遮那頂戴寶冠,為顯真中有俗,文殊老叟身披鶴氅,且要俯順時宜,一人既爾,眾人亦然,大家成立叢林,喜得群仙聚會,共酌迷仙酌,同唱步虛詞,或看靈寶度人經,或說長生不死藥,琴彈月下,指端發太古之音,棊布軒前,妙著出神機之後,進一步便到大羅天上,退一步却入九幽城中,祗如不進不退,一句又作麼生道?直饒羽化三清路,終是輪迴一幻身。二年九月,復僧,上堂:不掛田衣著羽衣,老君形相頗相宜,一年半內閑思想,大底興衰各有時,我佛如來,預讖法之有難,教中明載,無不委知,較量年代,正在于兹,魔得其便,惑亂正宗,僧改俗形,佛更名字,妄生邪解,刪削經文,鐃拔停音,鉢盂添足,多般矯詐,欺罔聖君,賴我皇帝陞下聖德聖明……仍許僧尼重新披削,實謂寒灰再熖,枯木重榮,不離俗形而作僧形……秋風也解嫌狼藉,吹盡當年道教灰……《五燈會元》卷十九。」
 
如上,有了宋徽宗「荒謬」的改佛為道,才有迄今民間尚有人稱呼「觀音大士」的結果。而《天妃顯聖錄》闢頭登錄的「歷朝顯聖褒封共二十四命」的第一則:「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給事中允迪路公使高麗,感神功,奏上,賜『順濟』廟額。」幾乎是說,這部《天妃顯聖錄》乃是宣和改佛為道時,「把媽祖所提示的觀音入理法門,按照政府的命令,依道教的表現形式改編起來的,可以當作這樣的『序說』來解釋。後周世宗的廢佛是對於『無額寺』,所以『賜額』就是等於頒發『執照』,改為道教形式的媽祖廟,重新領到『順濟』的許可執照……」而且,有意思的是,此「序說」即已點出媽祖信仰之必然走向海洋文化。
 
然而890餘年來,閩南媽祖究竟有無還原為應現觀音的時段尚待考證,從來積弱的宋朝,乃至其後兩次外來政權的君臨,恐怕也是原因之一,何況明朝又出了一個狂信道教的世宗(1521-1566年在位)。不重視形式,高度善巧方便的禪門,就讓媽祖的道教打扮延續至今。
 
明世宗於1522年改元嘉靖,革新政治,重用王陽明。但他在1524年就在宮中建醮,1525年迎道士邵元節為真人,且後來由陶仲文繼任,兼任禮部尚書,大力推廣道教,從而壓迫儒教與佛教。1529年王陽明楊廷和相繼逝世後,世宗更加狂信道教。1536年5月,他下令焚毀宮中佛殿,對儒教也加以貶抑。
 
儒、釋在感受壓力之下,將南宋暨之前曾倡導的儒、道、釋三教一致觀,重新改裝,倡議一種或可謂「萬教歸一」的宗教理論,試圖避免遭受政治迫害。流風所及,佛教本身如袾宏德清智旭等名僧也鼓吹「混融佛教」,試圖將禪宗與淨土混合為一,形成所謂的「唸佛禪」。
 
而對常民影響最大的,也就是由大環境或朝廷氛圍,直接、間接催生出來的神仙小說《封神演義》,以及袁黃(袁了凡)的「功過格」思想。由許仲琳撰寫的《封神演義》打破常理,將當時中國各地凡是成為信仰對象的神仙佛菩薩,超越時空,一律還元為人物,讓他們出現在滅紂興周的歷史舞台幻想劇,且讓雙方陣亡的魂魄全部集合於「封神臺」,讓姜子牙分別加封神靈界的職位。
這部荒誕不經的奇幻小說構想奇拔、氣派雄偉,雖荒謬不堪,却超級流行與暢銷,形成廣大不識字俗民篤信的神、佛、靈界的總根據。明朝普羅民間在這部超現實的神仙小說推廣下,形成萬教歸一的宗教主流觀,更延展到台灣迄今的雜神信仰。同理,自此各類章回小說、神話人物一一走上信仰舞台而見怪不怪矣!
 
在這萬教歸一觀之下,常民的宗教生活實踐,則由袁黃的《陰騭錄》來概括。於是,常民價值系統中根深蒂固地鉻印下「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普羅大眾幾乎無人在意什麼嚴格宗教、法脈、教義等等,且隨著歷史舞台移轉,形成台灣人民的宗教信仰最普遍的內容。
 
於是,自明末以降,大混雜的宗教信仰簡直是超級大雜燴,再怎麼荒唐的神怪都有人信奉,但應現觀音的媽祖、王爺,以及觀音佛祖的禪門系統,仍然是台灣人宗教信仰的最大宗,只不過法水愈來愈稀薄,或說正處於世代變遷之中。
 
如上簡註,媽祖的觀音本質雖未改變,但形相上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往靈性方面提升,更有待吾輩台灣人今後全方位的自覺與正面的教化,而自覺與正面教化首重根本法脈、原理,且必須擺脫過往政治壓迫下,地下式、隱藏型的隱性文化模式,邁向磊磊落落、大大方方的自尊與自信,全面揭櫫開來,更要切入現代化、當下議題與前瞻思惟的發展。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觀音佛祖~側說台灣宗教信仰 前瞻與代結語10/10

陳玉峯


七、前瞻與代結語
本文摘取李岳勳前輩對台灣宗教信仰深度解讀的若干片段,揭露台灣宗教、信仰的本質或本體,乃禪門觀音入理法門,因應政治、社會變遷之下,權宜應變為種種方便雜神,從而延續法脈、法燈於不墜,更重要的,擊出龐多「無功用行」的俗民無禪的生活禪,只以生活的全部,示視了「饒益眾生不望報;代眾生受諸苦惱;所做功德盡以施之」,安定台灣基層,創造台灣精神與人格典範,却多無宗、無教、無形、無式。
 
筆者補充李氏觀點,認為閩南及台灣之得以發揚生活禪,「文明人」之與「自然人」的混血實為關鍵之一,而台灣以中國邊陲最後一波的混血,保有相對純真、自然的天性,適為求真、求靈的居士禪的溫床,由是而無功用行特別發達。更且,禪門觀音本體與應現的善巧方便,提供宋元、明清,以及台灣高度、頻繁更替外來強權的困境下,保存、延續民族意識、屬靈信仰、道德及價值系統等等命脈、法脈於不墮,相當於筆者所界定的隱性文化。
 
為闡揚這套禪門觀音原理,筆者溯及印度「阿須雲」原型,並以個人畢生山林自然的體會,認為觀音概念或為人類一元、二元論,或唯心、唯物之間的橋樑或心念轉換的象徵。另一方面,由李氏之以古中國宗教概念,交代觀音在古中國文化的相應,正是致中和、窮道德、溯靈界、得之於心的同義辭。
 
而觀音法理以《法華經》、《楞嚴經》的本體與應現,究竟目標皆在禪悟靈界心音,却可以提供從深沉的,到世俗的救贖或引渡,同時,應現觀音的出現,代表佛教在中國、閩南,乃至台灣真正的本土化、草根化,可提供全球不同宗教派系融通的管道,或方法論的啟發途徑之一。
 
筆者側重在台灣草根文化的形成,或其無功用行產生的過程,故而從台灣人實際生活,也就是訪談、觀察個別臺灣人一生行徑,從而釐出人格及價值的特徵,如實呈現其生活禪的內涵及本質,從而書寫《台灣人》序列,而本文第五節即勾勒此等文化的輪廓。另則在第六節中,以李氏覷破媽祖信仰的結構,再度佐證台灣的無形式禪文化的應物現形。
 
台灣從來承擔中國苦難、鼎革或割讓的犧牲品,島上生民無論歷經何等劫難、屈辱、踐踏,從來以水牯牛的精神默默承受,更以無功用行大慈悲相濡以沫、扶持相助,善良得不忍卒睹,而且,凡此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無論遭受東、西方、中國外來強權何等的扭曲、污名,也未曾失却其純度,但多偏向無地位、沒名聲、貧苦基層或草根,筆者認為,這等禪文化固然在困苦環境中益發晶瑩剔透,却有可能在資本唯物主義的誘惑、形式民主自由的散漫、科技工具的虛擬實境、商業利益功利的流行、特定政治目的的分化、挑撥與腐化之下,隔代衰退。千禧年前後,筆者由環境與弱勢運動的氛圍及變化,曾感嘆台灣由戒嚴到解嚴,由解嚴到解放,由解放到解體,也就是無功用行、社會正當性與公義性的實踐、對大是大非的分辨能力等等,確實有衰退的現象。
 
1990年代,筆者調查研究社會種種現象中,就連檳榔的興起也與政治有關(陳玉峯、張和明、賴青松,1994)。1980年底高雄的美麗島事件爆發,殆為終戰、228事變之後,台灣第一次民間力量與官方的正面衝突。而官方、傳媒一面倒,極盡抹黑之能事,將參與衝突的人民,描述成口嚼檳榔、腳穿拖鞋、蓄意滋事的暴民形象,但官方鎮壓無效,自此接二連三的社會運動蓬勃發展,檳榔也在官方抹黑之下暴紅,形成草根心目中反壓迫的象徵。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檳榔產量達到另一高峯。後來本土運動至千禧年之後力竭,社會氛圍丕變,檳榔也在醫療警告、宣導下衰退。
 
物質性的檳榔當然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但國民政府也在社運、政治運動的經驗中,統治技巧「日益精進」。在「濟俗為治」、「民調機制」的策略下,殆自1980年代末葉以降,宗教涉及選舉或政治、統戰等,益發明目張膽,如同施琅藉媽祖佐政的歷史技倆赤裸裸再現,甚至出現捧著媽祖神像買票的囂張行徑。統、獨戰場上,媽祖、佛祖再度被逼走上是非地。
 
在非常複雜的交纏中,政客使出混身解數,搭配種種手段與權謀、利誘,特定集團等,更懂得如何收割台灣人的善良,自力聖道的修為亦強烈偏向他力主義的迷信與酬庸。約30年變遷,台灣政治主流從仇台、鄙台,走向「很台」的不得不然,乃至統治強權全然滲透宗教社團等。而電音三太子的走紅,却不見禪宗本質的解說;媽祖蔚為現代一窩蜂流行狂潮中,獨不見應現觀音的善巧方便法門;王爺王船豪華,煙火鞭炮狂炸的灰硝中,台灣民族情操似亦蕩然不存。
 
筆者在高中時代初讀《六祖壇經》,但有滿心歡喜與自然,而一生遊走山林土地及草根文化,不信青史俱成灰。在個人山林運動的困頓中,甚至還有「等待天啟」的妄想,但無禪的禪文化讓筆者一生都堅信,宗教是活體的文化創造,宗教必須創造這個世界尚未存在的美德、善良與典範。佛教所謂的末法時代,必也是新正法時代的開揭。
 
現今台灣人早已具足自信與自尊,社會條件更已熟透,有必要打破四百年隱性文化的禁忌與恐懼,重新倡導觀音法理的精義。過往佛教與生態界殆由表象,偏重在淨土與環境議題的思考,而頻在「心淨則國土淨」或「國土淨則心淨」之間打轉,事實上凡他力傾向的途徑,不可能真正解決問題,而禪門觀音以自力聖道的應現技術,毋寧可以切入生態禪、災難禪、暖化禪、核變禪、土石流禪……,因應現代生態環境、心理疾病、萬般現代問題,示現妙音。
 
觀音入理法門早就該走入土地文化、鄉土認知與認同。而自然文化的區塊,正可透過觀音來應現,台灣可以產生筆筒樹觀音、冷杉觀音、山黃麻觀音……,重拾自然生界的自力聖道,同時,觀音的內涵,也該不斷現代化、科學化、知識化、理性化,兼俱心、物並存,科學與宗教共爐,讓一切發展可以銜接靈界妙音,從而產生新倫理、新價值體系。
 
再則,台灣的無形式宗教、無功用行,正可提供全球各宗教、派門的橋樑,以應物現形的善巧,化解不同宗教之間的圍牆。筆者認為,Hizmet運動與觀音法理不謀而合,如果台灣民間可以投入「應現倫理」信仰的培育,很可能讓Hizmet運動加倍其效應。

~若有藥叉,樂度本倫,我於彼前,現藥叉身而為說法,令其成就~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簡介-1/4

陳玉峯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很漫長。天剛破曉,我已驅車起行,穿越廣闊的世界……,也留下痕跡。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遙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遊者需要在每個陌生人的門口敲門,才能敲開自己的家門;人要在時空逆旅漂泊,最後才能走到最深邃的起始處~改寫自泰戈爾
 ~沒有宗教能夠脫離自然而存在;宗教是綁繫人類到自然的鏈環;宗教移除人類心中的自我,讓人得以了知及經驗他與自然的合一~阿瑪
~寬容是一道神諭,上帝已經明確希望有多種宗教……上帝喜歡人們用不同方式表達對祂的忠誠,基督徒用一種方式,希臘人用一種方式,埃及人用另種方式……~泰米斯.提厄斯

 
  本來就這樣、只是這樣(just so;公理?自明之道),不需要加以解釋、說明的叫做自然。動、植物、一切生命、非生命,乃至天體之不假思考或複雜思考的,也是自然。開始思考,且需要為自然作解釋,殆即你在此當下,狹義的不自然。
所有語言能及、不能及的任何一切的總和謂之自然,無論存在、不存在或非存在,畢竟,我們能用來溝通或認知的媒介極為有限與薄弱。
依據人類感官、心智對宇宙中所有物質、能量、現象的察知,乃至描述、思考之後,開始將人從自然中漸次抽離出來,特別是意志或人本中心的概念愈來愈強之後,人與自然就明顯區隔,但直到工業革命以降,人力使役自然力的能力突破了人體極限,對自然的毀滅,超越了人力所無法抗拒,於是,形成人為與自然的分水大嶺,導致人與自然對決的困境。
而隨著數萬年來,人種在全球各地區的分化,以及各自文化、文明的躍進,人類對自然的概念、觀念的差異,漸次地可大分為唯心的自然觀,以及唯物的自然觀。前者盛行於東方;後者發達於西方。其基本的差異,在於思考與認知的方式前者內求、後者外訴。
所謂內求、外訴大抵區分如下。
人的五官,眼有視覺、耳有聽覺、鼻有嗅覺、舌有味覺、肉身除了很少部分之外有觸覺,加上能感之覺,或謂「五官六感」,即佛教的認識論所謂的認識、認知的主體之「六根」,或稱「內六處」,也就是人能感受、思考的官能及心力,簡化說成認知,當人將大部分感官、觀察力,集中在自己之外的事物、現象,例如觀察一株樹樹形、樹葉、樹幹、枝葉、花果等,是何形狀、顏色、質地、排列方式、數量、測繪、比較、找出重點特徵……,仔細統計、歸納等等,進行所謂客觀的描述,得出結論或推論等,進而思考、研究該樹與環境因子的相關……,是謂科學或唯物科學式的認知途徑,如此方式的自然觀謂之「唯物或科學的自然觀」。
相對的,當人觀察到外界事物,無論從其所見(色)、聞(聲)、嗅(味)、嚐(味)、覺(觸)之所感,他將注意力、思考等,集中在任何一個感覺機能向內心走,例如眼前的一株樹,從眼睛所呈現出的形象等,到內心如何「識」其影,以迄「心」的成像、成識的過程,從而感悟到我們所「見」的任何形相,不過是感知的一種恆在變動的影像,而且,所有的現象,正是心力的一種「幻覺」而已,因而「萬法唯識」,再進一步,內溯到心「意」的運作方式,且探索終極處的「靈」。於是,這條循著感官作用向內心溯源的路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會有不等程度的深淺,更且,從其最深處再走出來,敘述這些進出過程中的經驗談,殆即所謂「經、律、論」的呈現。如此,這類內走的自然觀,或即「唯心或唯識的自然觀」。
事實上以上只是一種傾向的分類,任何人都瞭解唯心中有唯物、唯物中有唯心,只是不同的程度或傾向而已。唯物的觀察也可進臻唯心的感受,例如近年來對海中章魚的觀察,已經瞭解到牠的認知方式截然不同於人的認知系統,而牠的「思考系統」在皮膚,牠具有某類「高等智慧」,平行於我們「心的作用」。這暗示著唯心思惟的無常體悟,也可由唯物思惟中得到印證。
不過,人類進行唯心或唯物傾向的思考之前,沒有此等區別,人以所有本能面對自然與自己。
依據唯物觀點的證據顯示,大約在10萬年前前後,人類驚訝、恐懼、無助、求生於無常的自然界中,開始他們對生、死的思考,而以壁畫的方式,留下最初宗教的證據,同時,他們對自然界一切現象的畏懼、敬仰、讚嘆、無知的感受下,也漸次形成「神」的概念,或所謂自然現象背後的某種東西,掌握住自然界一切變化的「超自然的力量」。有別於現今大家所熟悉的「宗教」觀念(雖然沒有二個人有完全一樣的觀念),我將之稱為「前宗教(prereligion)」,凡此原始人類對宇宙、自然萬象的整體觀,遂可謂之「原始的自然觀」。此一漫長的時期中,人類受制於自然環境的全方位制約。
據說,早期人類並不相信死亡是自然現象,就像新不列顛島上原住民的一個神話所說,善神坎比娜娜要祂那愚蠢的弟弟,到人間去告訴人類:「把皮剝下來,就可以免去死亡」,另外告訴毒蛇說:「你們必定要死」,結果,愚蠢的弟弟搞混了,他將長生不死的秘訣告訴了毒蛇,却把陰森的死亡送給人類,從此,人必須一死。
對死亡的恐懼,一般咸信起因於對死亡暨之後的不可知,以及其原因的不可思議,從而寄望於「神助」,或歸於神的國土,由是,宗教信仰產生。然而,與其說死亡是宗教之始,莫若說恐懼是宗教之母,而且不只恐懼,包括生命永遠存在的迷惑、不安、失望、寂寞……,只要進行由具象到抽象的思考,無不是宗教的緣起。自然界有無窮的驚訝,就有無窮的神明寄生;自然即宗教,宗教却往往非自然。
前宗教時期,例如全球舊石器時代或原始文明的孑遺,最重大的特徵便是豐腴的女體塑像,而常被暱稱為「維納斯」,她們的共同特徵是身軀豐滿、乳房發達、肥腴肚身(甚至是懷孕現象),考古學、比較民族學、宗教學的研究共同認定,這些「維納斯」代表原始人祈求豐收的象徵。迄今,出土的最古老「維納斯」石雕,年代約在25千年前,位於奧地利的維倫多弗。
南亞印度的舊石器時代,約在5萬到1萬年前,例如北印及北迴歸線貫穿的中央邦首府博帕爾(Bhopal)市周邊地區,發現數千幅南亞最早的視覺藝術的原始洞窟壁畫,內容即游獵生活,表現出狩獵、巫術、戰爭、舞蹈等等,充滿生殖崇拜的性交場面、生殖器官,象徵祈求豐收、人種繁衍的順利。
即令20世紀全球各地的原始部落或原住民族,依然存在著生產、生殖、種族圖存的基本前宗教現象:
麻六甲群島的原住民,認為樹木開花即懷孕期,嚴禁大聲喧嘩、火燒,或其他干擾樹木安靜的行為。
印尼的Amboyna城,在稻米開花時,不准人們在周遭大聲喊叫,否則收成會受影響。
祖魯族的巫師(藥劑師)將壯年夭折的男士的生殖器油煎之後,研磨成粉末,撒在田裏,祈求豐收。
爪哇的農夫與妻子們,為了保證稻田肥沃豐收,就在田裏交配,他們認為植物生長、結實與婦女的生育是同一道理。
北美印地安人認為其失敗的主因,歸罪於白人將樹林夷平。他們認為伐木是十足的謀殺行為。
對樹木、瀑布、江河、山嶽的崇敬,乃亞洲遺留下來最古老的宗教觀。
世界各地原始部落幾乎都在播種季節裏,實施「亂交節」,一者作為倫理的寬容期(回憶早期時代性關係的自由);二者讓不能行人道的男人欲使妻子生育的方法之一;三者代表春天到來,土地解凍,種子萌芽,預期量產豐盛。「亂交節」例如非洲剛果的Cameroon族、好望角的Kaffir、蠻族Hottentot;中南非的Bantu,而參加節日狂歡的人,禁止與自己的配偶性交。
類似的節日,出現在歷史的文明中者,例如希臘的酒神(Bacchus)節、羅馬的農神節(Saturnalia)、中世紀法蘭西的Fe’te des Fous節、英格蘭的五月節……
這等生殖崇拜,誠乃原始人類的共同思惟模式,以及普遍的巫術行為,就印度河文明而言,發展到了距今約5~3千多年前的「哈拉帕文化」(Harappa;以哈拉帕及莫亨佐達羅兩城遺址為代表),更有許多原始生殖崇拜的形象標誌,例如大量小型女體的地母神、後世濕婆神原型的「萬獸之王」圖案、陽具崇拜、靈魂不滅及輪迴思想、以樹木為居處的男夜叉(Yaksha)及女夜叉(Yakshi)等等,甚至於在距今約3,500~3,000年前被入侵的印歐民族雅利安人(游牧文化)消滅之後,其生殖崇拜的農耕文化仍與雅利安人的自然崇拜文化,相互交融而構成原始多神教的吠陀教文化,其在約3,500~2,700年前,留下許多的鄉土守護神(神農及夜叉)、繁榮女神、母親女神等神像。
而雅利安人的游牧文化則以龐雜的自然現象神為特徵,他們將自然界現象神格化,視整個宇宙為神的活動大舞台,概分為天界、空界及地界。三十三天自然神包括日、月、星辰之神;空界如風、雨、雷、電之神;地界如山、河、草、木、人間萬象、與人為敵之活物諸神,複雜得不得了。
換句話說,從「原始的自然觀」進入「宗教的自然觀」,賦予自然界任何現象皆可存有神的活動,當然也流行著未知、神祕、超自然異象、禁忌、圖騰的口述與遺跡,但「原始的自然觀」與「宗教的自然觀」不見得有明確的分界,甚至於時空交錯,我只是用來區別原始人類進展到特定文明、文化的規模或程度之分而已。然而,有些民族幾近於沒有宗教、沒有圖騰、偶像及神,埋葬死人也沒有任何儀式,甚至連迷信也不存在,但這些是例外。
另一方面,由於人類係由群居型靈長類演化而來,靠著智力的突出,發展出群體求活、綿衍不絕的合作方式,以及節制個人的繁多策略,早於宗教而存在的倫理,或群體規範個人的秩序與規則,其變遷的速率遠比宗教為快。宗教並非倫理的基礎,却有助於倫理的維護,且使用神話與禁忌這兩個手段來維持倫理。神話、禁忌、倫理約略為原始人類的法律。
前述,土地、地球幾乎是被任何原民視同偉大的母親,而語言、文字,頻常是代表原始或無意識信仰的紀念物,故如物質(materia)與母親(mother)便有高度的相似度;宗教的拉丁字源即含有「連接、連結」的意義,連結人與土地、人與神、人所來自、人與終極歸宿的橋樑;中國文字的「鬼」,古意即「歸」,也就是生命死亡之後,歸去其所來自的地方。
規範群體的個人之外,積極面更需團結的共同特徵,圖騰便是幫助部落團結、認同的象徵物,透過許多祭禮、儀式顯示,恐懼很可能是圖騰的根源。而相對於脆弱的人體,許多動物是人們強壯有力的嚮往,故而動物崇拜也形成動物神,或圖騰的具像。
人面獸身代表人對動物力的神往例證之一,許多的人神係由動物神蛻變而來。圖騰隨著文明、文化演進也漸次脫離動物,却依然活躍到現今許多國家的國徽之上,例如獅、鷹等等。毫無疑問,如今的國旗、國徽,正是如假包換的圖騰,故而損毀自己的國旗是禁忌、違法。

聖經中藏納刻有摩西十誡石頭的盒子叫「約櫃」,正是基督宗教的大禁忌,是來自宗教、神話維持信徒倫理的神諭。許多人視宗教為對超自然能力的想像、崇拜與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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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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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連結:《自然與宗教》簡介- 1  2  3  4

《自然與宗教》簡介-2/4

陳玉峯

   如同前述,原民都以特定膜拜的形式或儀式來敬拜男女的性,特別是對婦女與土地,視同豐盛的情愛與生產,連帶的,一些動物如乳牛、蛇也被膜拜,其被視為具有高度生殖神力的象徵。蛇在伊甸園的神話中,毫無疑問地,即男性生殖器崇拜的象徵,也表示性慾是一切邪惡的來源,却也是種族圖存的基本機制。而性的覺醒即是善與惡的智識之發端。
原民倫理最大的使命,頻常是對性的規範。然而,從崇拜性力、生殖、生產而來的(母系社會),到倫理強力規範性行為之過程,貞操觀念是相當晚近才發展出來的,是發展到父系社會財產制度才形成的偏見中之偏見。
附帶說明,賣淫現象或色情行業並非「古老的行業」,相對的,它是相當「年輕」的行業,也就是父系社會中,男性霸權視妻子是其財產、所有,由其權威的延伸,才產生「貞操」觀。原始人類的少女不怕失去貞操,只害怕不能生育。法國小說家Amatole France1844-1924)說:「倫理是一個社會中,所有偏見的總和」,而非洲的倫理殆與衣服的多少成反比。
人類從靈長目演化而出,且隨地球大氣候變遷,由非洲向全球各地遷徙、適應、分化,形成各不同亞種,從而漫長地歷經舊石器、新石器時代,且從完全受到自然環境的制約,乃至形成文明、文化的累進過程中,人從純自然,走到神格化的自然觀以降,第三階段便進入顯著改造自然的時代,也就是各種農業文化、畜牧或游牧文化、商業文化之締造各地區的文明時期,包括現今全球各大宗教的形成,我將之稱為「文化的自然觀」階段,從而漸次建構、完成本文一開始所謂的東、西文化大相逕庭的唯心與唯物觀之分道揚鑣。
西方主流可以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降的、唯物科學、工技理性的系統為核心;東方則以南亞印度及中國兩股唯心文化為代表。而我所謂「文化的自然觀」時期的發軔,在西方大致上是由泰利斯(西元前640~546年)、德謨克利特(西元前約460~370年),以迄亞里斯多德(西元前384~322年)時代所開創,且經培根(西元1561~1626年)的歸納法、實驗或實證主義而底定,終至20世紀邏輯實證論而大成。
泰利斯是個商人,他相信事物是怎樣就是怎樣,「從不去想他應該是怎樣」的實事求是的人,他不像當時絕大多數的希臘人,凡是遇到自然界讓人驚訝的現象,就忙著按照自己的樣子想像、創造一堆神明、神話來解說。他勇於將所有的自然現象都看成在他之外,有種永恆規律或永恆意志在表現出種種現象。他仔細觀察天體運行,並成功地預測了西元前525528日的日食,當時,波斯人與利迪亞人正在慘烈地嘶殺,兩軍因為日食而停戰。泰利斯還有個趣聞留下來,有次,他以自製的天體望遠鏡,專心觀察天象而不斷後退,結果掉到水溝裏去。旁邊的女奴笑他:「連地上的水溝都看不見,還想看那麼遙遠的東西」!無論如何,他永遠是個偉大的天文學家。
泰利斯很清楚,沒有兩軍殺伐而只是兩隻狗打架,日食照常會發生。他首創以自然的作用去解釋宇宙、自然的複雜現象,包括一切神祕的事物,而非神在指使;在物理學方面,他希望探求各個特殊事物、事件的自然原因;在哲學上,他期待找出對宇宙的自然解釋。他及他的學生們所開創出來的思潮,被後人稱之為「愛奧尼亞學派」,他也被尊稱為「哲學之父」。
他帶領出人類文化史上,思考藉由感官外尋,釐析出自我想像之外的客觀探討,他正是唯物科學的始祖。而到了亞里斯多德,則差不多囊括了現今所謂自然科學的大多數科門,即令該時代的內容以今之眼光看來,許多部分實在很幼稚。
西方這套思想或自然觀,當然是人類追尋真理的一大系統,更是現今稱霸世界的科技理性的主流派。美國哈佛大學的校訓標榜著:「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斯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其校徽為VERITAS,也就是拉丁文的「真理」。
20多年前筆者在思考何謂人類所謂的真理時,將之分為幾類:上述的數理邏輯的真理(包括物、化一切定律等自然科學的真理);宗教信仰上的真理;普遍人性、情感、祈使句型的真理;非現今認知、智能上得以陳述的真理或其他。
這套唯物主義的思潮,後來却與猶太教內部改革運動的一派「相結合」,錯綜複雜地衝突與妥協,蔚為現今橫掃全球的基督宗教文明,房龍(H.W.VanLoon1882~1944年)的名著《寬容(Tolerance)》,戲劇化地敘述了基督宗教發展史。
羅馬人征服了歐、亞、非洲大部分的文明與半文明的世界,基督教的興起却征服了羅馬帝國。羅馬帝國「並沒有」處死耶穌,是基督信仰的母體法利賽人藉刀殺人,將耶穌送上十字架。西元64年羅馬皇帝尼祿燒毀羅馬的貧民窟,得到耶穌真傳之一的使徒保羅,似乎也在這場歷史大火中消失,但這場大火却燒出基督宗教走上世界的大舞台。耶穌殉道約百年後,信徒們收集耶穌的一些短傳、使徒的信件原稿,合成《新約》,且在羅馬帝國衰敗的過程中,基督徒漸次掌控政治。可以說,羅馬帝國為基督教舖好世界化的康莊大道,基督徒却消滅了羅馬諸神。
反正,唯物科技最後變成基督宗教締造世界文明的特徵,而個人曾經深受美國歷史學者林懷特(Lynn White1967年一篇在Science雜誌上的文章「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的影響,十幾年間相信,破壞地球生界、消滅自然生態體系的罪魁禍首即基督宗教,近幾年來我才認知,至少某種程度以上,基督宗教也替唯物史觀背負了黑鍋,不過目前我還無能為此深論。而台灣人若想了解此間吊詭,也可去看部《聖殿春秋》四集的電影,或可作為思考歐洲既然是唯物科學的起源地,又為何得渡過漫長的神權、黑暗的中世紀。
因此,我所說的「文化的自然觀」當然包含宗教文化而不可分割,但我認為工業革命之後,西方的自然觀或可稱之為「科學的自然觀」或「唯物科技的自然觀」更恰當。
而東方的唯心文化兩大系統之一的印度,不僅與歐洲(西方)文化具有共同的血緣祖先(印歐民族),也不乏唯物思想的創發,例如婆羅門教六派正統哲學之一的「勝論派(Vaisesika)」,也有相當深度的數理邏輯者如「正理論(Nyaya)」,但整體而言,印度3千多年來却是從宇宙現象走向內心,挖掘最深沉、最高等級的神秘主義唯心論。
眾所週知,56千年前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中亞雅利安人(印歐人),一股朝西北遷入歐洲,締造上述唯物基督宗教文化;另一股朝東南,先形成印伊人,再分化為波斯及印度文化。
西元前1,500年前後,翻越阿富汗地區的開伯爾(Khyber)隘口,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帶著族繁不及備載的自然神讚歌或吠陀經(Veda),大約分5批殖民於五河地區。他們征服了印度河農業母系社會文化的原住民(達羅毗荼人等非常複雜的先民),以千年時程,完成人神大車拚,在確保雅利安人統治者白人優越的目的下,利用神權創造人類史上最最根深蒂固的階級劃分、種姓制度,代表原住民的農業鄉土守護神、繁榮或母親女神漸次淡出,多神信仰中,三大男神勝出且入主神殿。而大約在西元前9世紀前後,「吠陀教」演變成「婆羅門教」,也就是最高階級的婆羅門神職人員凌駕一切,充分表現出「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吠陀天啟」的絕對神(人)權。
約在西元前1,000500年間,神權神職人員腐敗,屈居第二階層的政治統治階層剎帝利,在各小國或部落國王的鼓吹下,從事文化大革命,發展出各式各樣的菁英思想,於是,由外求神明轉向內在神明或自我靈性的追尋;由客觀神權轉變為內在精神的修行實踐;漠視吠陀天啟的權威,轉向理性推演及內在真理的體驗,形成強烈的神秘主義,環繞在業報輪迴、如何解脫及人我關係三大主題的深究。
也就是說,王權伸張,但貴族、王族本來就是統治階級,他們不需要社會革命,他們只要精神勝利。他們將原住民民間信仰的業(Karma)及輪迴思想(Samsara)吸收,將之與「梵我」等白人神權,巧妙結成圓熟的解脫論。而包括耆那教(Jainism)、順世論(Lokayata)、道德否定論或無因無緣論、命定論、七原素論、不可知論及釋迦牟尼的思想,伴同16個主要的國家大混戰。
於是,自然神權大轉向,形成人們向內在心靈探求的主流趨勢,2,500多年來,婆羅門教轉化成印度教;佛教盛行、密教化、被印度教融化;耆那教持續以小教方式長存;回教、基督宗教入侵;新興錫克教;原始在地宗教始終散存,無論如何,印度始終呈現宗教與哲學或思潮的統一性,且不管世局如何變遷,印度文化永遠都是神權、宗教、我靈等唯心思想。我到印度的實地感受才瞭解,龐多的印度人根本還活在23千年前的情境,而且,許多原始宗教之崇拜、保護動、植物的行為及思想依然盛行。
東方的唯心文化自然觀另一大體系即中國。
20世紀的許多中國文化研究菁英,習慣用東、西方比較的方式說明中國文化的特質,也以環境決定論的角度,說明中國農業文化以靜定、保守、不假外求、反復不捨於農地之上,思考也是唯心、內向,但在西方由自然發展成宗教的,在中國只發展成倫理;中國人不相信死後的天國與未來世界,而人生態度秉持生順死安,心思恆向內看而「一念萬年」。後來的輪迴、業報、往生淨土等等宗教思惟,盡屬外來。錢穆(1951)的《中國文化史導論》、唐君毅(1978)的《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研究集》等等,殆即夾帶著西方列強入侵、不平等條約屈辱下的圖強氛圍,試圖找回中國尊嚴下的文化研究。他們確定,中國沒有主、客觀的分別,沒有唯物論,沒有機械論,不會向外界現象世界找本體。他們談了許多的天人合一、天人合德、天人無間、天人相與、天人一貫、天人合策、天人一氣……,即令他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天高聽卑」、「天理即良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且「人定勝天」。天與神的地位老早就淪落人間、地上,是佛教引進之後,神明才又借屍還魂。
中國哲人、思想家沒有絕對的神權或高高在上的天,神與人最相像,看重人倫遠勝於神與人的關係,對祖先及聖賢的崇拜高於其他神明,而且,徹徹底底是現世主義、現實主義、對價關係的宗教觀。
歷代中國思想家等,並沒有將天人合一的觀念當作一論題,也沒有特定嚴謹的推理或推論,更無所謂證明,只是用一些話語去指示、暗示,或用其他道理來涵攝而已。而且,唐君毅說:「中國思想家本來就不重視自然的知識,當然沒有找尋關於自然知識根據的必要」。
新近筆者也辨證所謂「人定勝天」的天,其實並非唯物的自然,而是宗教觀,這「天」是「神」,並非動植物山川大地。

就我數十年閱讀、感受與台灣經驗,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種超級唯心論的信仰或隱藏的人本宗教。表面上崇尚自然,實際上否定自然本身的自然,因而只是愛園林思想遠勝於唯物自然。人本主義的假山、造景,表達出無論再怎麼美麗的自然景觀,不過是「風景如畫」,而不是「畫如風景」,其以貧窮文化、唯用主義以及唯心我執為基調。因此,中國詩文之寫自然文學為世界之冠,乃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以山水、田園、記遊、隱逸的描繪最為興盛,是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而寫自然之詩文如陶、謝、王、孟、韋、柳等等,另有《山海經》、《詩經》等,直到明朝徐霞客(1586-1641年)才算是以相對客觀、唯物方式,較明顯地敘述自然,相當於今之地理勘查。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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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與宗教》簡介-3/4

陳玉峯

  因此,筆者無法肯定中國「倫理人本的自然觀」可以保護自然。
  關於中國文化中相關於「自然」者,我只舉一、二個例子說明之。
1. 《詩經》
    最早的「周頌」大約出現在西周初葉1百多年間,最晚完成的詩作約到春秋中葉之後,《詩經》的成詩時間即在西元前1,100500年間,作者無可考。
    310篇詩分為三大類,即風(15國風,計160篇)、雅(105篇,但小雅中之6篇有目無詩)及頌(40篇,分周頌、魯頌、商頌)。詩作來源有周公獻給成王的詩歌(豳風、鴟鴞),有為典禮特製者(例如清廟、文王、鹿鳴),有貴族的詩作,有史官採集的民間歌謠,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所謂的鳥獸草木正是唯物自然的部分。
  我不喜歡中國歷代正經八百的詮釋,例如《漢書》藝文志所謂的:「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得失,自考正也」,遑論道學家如朱熹之極度扭曲詩經的男性霸道。而斐普賢(1977)的《詩經研讀指導》總算還給《詩經》一些原貌,例如召南的「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朱熹竟然將之解釋為:「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乃述女子拒之之辭,其凜然不可犯之意,蓋可見矣」,斐普賢大罵朱熹為「掩耳盜鈴的大謊話!只因這篇是在二南之中,認為是詩的『正經』,不敢作『淫詩』來解釋它」,於是,斐普賢的白話文語譯為:
  「野地裏有隻死獐,白茅草把它包裝;有個姑娘正懷春,年輕男子誘他做情人。
     森林裏有些小樹,野地裏有隻死鹿,用茅草捆作一束;有姑娘嬌美似玉。『別    著急慢慢兒來喲,別把我圍裙硬拉開喲!別驚動狗兒叫起來!』」。
  也就是說,男生猴急,不懂得調情硬上弓,女生得調教他慢慢來。而詩就是點到為止,戲劇也一樣,不能再寫下去,否則就只是A片。台灣歌仔戲中,男女兩情相悅,在布幕床前放了兩雙男、女鞋,配合一點合宜的音樂,數十年前的觀眾就已心滿意足。而男女演員幕後喝茶去了,獨留大戲在觀眾的腦海中悶燒,張力足夠。
  《詩經》的技巧或所謂的賦、比、興,它是中國文學的源頭,但其內容中的動、植物、林相、山川自然景觀等等,距離我所感悟的自然情操、自然哲學太過遙遠,無論《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毛詩名物解》、《毛詩品物圖考》等等名物學,甚至於現今台灣還有人在出版詩經的植物圖書,凡此,以及中國歷代的《本草綱目》、《南方草木狀》…..,乃至現代中國園藝界的《中國花經》等,都欠缺唯物科學的深入與詳盡,更乏屬靈境界的內溯與合一的深度。
  閱讀《詩經》,我會揣摩3,200~2,600年前的中國古環境,它雖然以農業經濟體系為主體,但原始森林或自然生態系必然仍然多所存在,而《詩經》入詩的所謂「自然生命」,或乃人本中心敘述中的背景襯托,我建議讀者,不妨可藉由欣賞台灣客家的古老山歌,更能體會《詩經》在遠古的情境。而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真乃真性情唯美且多意向的文學或造境至品。
2.老子的《道德經》
  老子一「書」5千字,可謂集中國史上的「創造性的模糊」之最之一。它開宗明義的「道可道,非常道」,就筆者而言,相當於《金剛經》的困思邏輯、西方邏輯實證論始祖的韋根斯坦的「沒有真假值」的語言。
  歷來談論老子的文字汗牛充棟,何止億萬,更有龐多的人視其為「師法自然」的開山。我的友人,已往生的孟祥森先生,在1986年間曾經接受玉山國家公園委託,撰寫保育文學或散文論述。我帶他去楠梓仙溪及其他的自然山林野地,同他解說自然生態體系。結果,他寫出來的書却是以老子來演繹生態保育,恰好與我的觀念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事實上,很多很多華人認為老子的「自然」,相當於自然界的自然或唯物的自然,而我完全不敢苟同。我寧可贊同如余培林(1973)之認為,老子思想的形成,是先有政治論,後有人生論,最後才有宇宙論,並且,他的宇宙論的建立,其目的也只是為了解決人生和政治上的問題。
  《道德經》大半都在談人生修養和政治方術,根本非關自然,許多所謂的「自然」,不只非自然,直是反自然。
我將《道德經》逐段檢視,挑出直接寫出「自然」兩字的有6處,間接談到自然現象或比附於人的,約有18處。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有心作為,必有所敗;有所執著,必有所失。因而聖人無所為而為,所以無所敗;無執著而做,所以無所失……聖人所要的就是沒有欲求,也不重視珍貴的物質;他所學的即無知無識,用來挽救眾人離道失真的過失,以輔助萬物的自然發展,而不敢有所作為。
  此地的自然,是順其本性,不刻意的自然,當然不是唯物的自然。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個像混沌的東西,在天地創生之前就已存在了。它無聲無息無形體,獨立超然物外而永恆,運行於宇宙之中而永不停止,它是創生天地萬物的根源。我不知其名,姑且叫它為「道」。勉強形容它,可說大無止盡,無止盡的大必然是運行不停,且傳之久遠,傳之無窮遠必然又返回原來的出發處。所以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中有四大,人是其一。
  人要效法地無私載,地師法天無私覆,天依循道的衣養萬物不為主,道則師法〞自然〝。
  這裏的「自然」必須是宇宙終極原理、諸神之神,超越任何人類文化所能瞭解、形容的某種東西也不是的東西。這個「自然」當然包括唯心、唯物的自然,講了也等於沒講的不知所以然,並非自然實體。
  其他的「希言〞自然〝」、「我〞自然〝」等,相當於河上公所謂的「只自當然也」,可以說,老子的「自然」是形而上、神祕中的神祕,說是一物便不中的超唯心的,可以是任何原理之上者。說了也沒說。
3.吉藏的「草木有性論」
    吉藏(549-623年)是中國佛教史上創立「三論宗」(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及提婆的《百論》)的人,他是安息人,中國人稱為胡人。
  「三論宗」是繼「天台宗」創立後,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二個宗派,但只短暫存在。
  6~10世紀間,中國佛教人士曾討論一個議題「佛性論」,也就是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能成佛,則非人的動、植物、鬼神精靈、瓦礫石塊有無「佛性」?或說,一切有情、無情眾生天然本具的圓滿的基本性能的具體稱謂。
  今人釋恆清法師寫了一篇「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1996),探討佛教的自然觀與西方的生態哲學(深層生態學)之間的關係,他認為吉藏、湛然、法藏、澄觀到良源(日本人)諸法師的「草木也有佛性」,也可成佛,乃平等及尊重生命的思想,「可給西方人建立新的生態哲學何種的啟示」?
  筆者討論這篇論文,批判這些言說,認為凡此「說法」,不論什麼「理內、理外」,「殆屬人學而非草木本身或其給人的靈悟,或說該等立論傾向於讀書(經等)悟道,而非實參、實證悟理……」(詳見陳玉峯,2008,台灣佛教之與環保、保育前論之一1990年代兩次佛教研討會為例,台灣人文‧生態研究102):1-44;收錄於陳玉峯,2010,《印土苦旅印度‧佛教史筆記》314-364頁)。
  也就是說,由人本、唯心思惟去推論的敘述。而我的因緣則適合由唯物唯心無分別的角度,去探討這面向。
  以上對中國的唯心自然觀的舉例淺說,只是用來說明唯心、內溯、想像、形上玄學的「自然」,其相關於自然的實體等較為薄弱,是人學也。
  以上簡述人類從原始現象中,經由神格化、想像化、擬人化的宗教的自然觀,發展到兩大類型或傾向的,唯物自然觀與唯心自然觀等,東、西文化的自然觀。而唯心自然觀在東方印度及中國,又發展成為宗教哲學一致的自然觀(印度),以及人本文化唯心的自然觀(中國),因而我在讀中國古典思想,乃至近世(20世紀)的中國思想家的著作,頻常認為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種沒有宗教信仰型式的宗教信仰,不管它是穿上倫理或家天下的外衣。

  而關於西方思想、哲學或宗教史的背景,我建議讀者可研讀平易近人、趣味橫生的通俗著作如威爾‧杜蘭的《西洋哲學故事(另譯西洋哲學史)》、房龍的《寬容》等。然而,要了解西方唯物自然科學的自然觀,不能不對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以降,包括量子力學、弦論,到現今唯智主義的霍金的思惟,作些基本的認識,而且,對唯物自然科學的生物學,特別是達爾文演化論(請參考陳玉峯,1996a,《展讀大坑天書》,162-167頁),以及唯物自然科學研究的方法論(請參考陳玉峯,2004b,《自然學習者的教育觀》,45-52頁)等,最好具備若干程度的瞭解。在我心目中,要對宗教、人類心智、屬靈內在的深掘,近世以降的西方科哲等發展的內容,必有助於更進一層次的啟發或觸發。即使你很難抽出時間及專心來閱讀,至少現今電視上自然頻道如「發現」、「動物星球」、「國家地理」等等,乃至於公視、原住民電視節目,或任何相關者,不妨亦以愉悅而無刻意的方式欣賞之。

作者參訪普林斯頓大學愛因斯坦研究室(2010.7.1)


 至於東方汗牛充棟的圖書,個人偏好如唐君毅等20世紀中國思想家,包括新儒家、佛學如印順導師等等大師級著作,值得參考、深入研讀,但也不要忘了新近例如李日章(2008,《還原儒家告別儒家形塑後現代台灣心靈的第一步》,康德出版社,台北縣,台灣)的批判等等,自覺型的好書。
    此外,東方的日本文化也是很有趣的範例,因為日本的「八百萬宗教」直是「萬物有靈或泛靈論」的自然宗教,夥同自然與人為(或文明)究竟有無界限或不同,亦有必要作初步的認知(請參考陳玉峯,2011,《山、海、千風之歌》,84-93頁)。
嘉義慈濟宮的神雕(2011.1.17)
無常也有常(嘉義慈濟宮;2011.1.17)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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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與宗教》簡介-4/4

陳玉峯

 接著,我想談台灣的自然與宗教,特別是自然,正是我一輩子浸淫之所在,而宗教則是4年來的專注。然而,此等內容繁多,在此,我只先列出大題綱。
 一、台灣的唯物自然史
       1.台灣生界的舞台
       2.台灣自然史
       3.台灣的自然印象或自然之旅
       4.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 —以阿里山、玉山區為例
       5.台灣的環境運動、自然保育史
二、台灣的自然與宗教文化
  -1.台灣原住民的自然與宗教文化    
       1.泰雅(植物文化)
       2.布農(火耕文化)
       3.鄒(塔山)
       4.賽夏(山棕)
       5.魯凱(大、小鬼湖)
       6.其他
 -2.在台華人宗教史以興隆淨寺的歷史為例
       1.荷蘭時代
       2.明鄭時代
       3.清朝時代
       4.日治時代
       5.國府時代
       6.台灣的隱性文化
       7.台灣人的宗教觀
       8.台灣人的人格與精神
三、自然與宗教情操
 -1.由唯物到唯心到全境之個人體悟由研究調查、觀察、歸納、推理與體會自然到宗教情操的案例
        1.鼻頭岬尖的土地、人與天
        2.大尖石山頂的內在省思
        3.野調時與野生動物的際遇
        4.南仁山頂研究的發心
        5.阿基米德式的唯物真理的體會南仁山
        6.玉山頂山神的考驗與還願
        7.不入山就有罪惡感的研究倫理
        8.採集倫理的形成
        9.海邊石頭與百貨公司櫥窗
      10.森林運動的根源與悲憤
      11.玉山「台灣石」的故事
      12.濁水溪鐵板沙的故事
      13.台灣冷杉林的故事它不是它,它只是它
      14.鳥嘴山的沉默
 三-2.眾生相的際遇或法界故事訪調故事、文獻及其他
    -3.自然文學、藝術與宗教情操
四、台灣自然、宗教全境學教育
    -1.山林書院
          1.台灣文化智庫村
          2.弱勢運動領導人的進修
          3.基層教育人員的培訓
          4.教材製作與供應
          5.自然農場
    -2.社會關懷與國際村
    四-3.台灣的自然信仰
          1.自然道場

          2.台灣自然宗教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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