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檳榔滄桑簡史
熱帶棕櫚科植物的檳榔,最可能是隨著古代平埔等原住民引進台灣,殆因無可考,且以外來政權為本位,於是文獻上敘述,外來種檳榔是荷蘭人於1646年引進栽植。初時,當散植於聚落、房舍附近,種植量視實用而定,日治時代之前,有人估計全國種植面積約千餘公頃。日本人曾經以衛生及儀態理由,砍樹、勸禁台灣人吃食。
國府據台之後,無暇顧及檳榔議題,且在加工區興起,吸引「偏鄉」人力的年代,加上機車、小貨車增加之後,工農在寒冬上工,以檳榔可以禦寒、提神、生津解渴或舒解壓力、情緒,逐漸流行,甚至變成交際應酬的「通行證」,煙、酒、檳榔三者成為中、下階層的「人際護照」,大規模土地轉作檳榔開始發展,因而1981年以降急劇坐大,最顯著的催化來自1980年底的高雄「美麗島事件」,KMT政權以傳媒大肆將「肇事、遊行者」,描述為「口嚼檳榔、穿腳拖、蓄意滋事的暴民」,導致積壓數十年的政治不滿,讓檳榔在KMT蓄意抹黑的氛圍下,愈抹愈紅,尾隨雨後春筍的社會龐雜運動而興盛,檳榔形成反暴政的標章之一,1987年台灣解嚴(戒嚴38年),其前後年間,檳榔產量與種植面積再創高峯,1990年代達到頂盛。
簡單地說,從美麗島事件到阿扁當選總統的20年,正是檳榔猛爆拓展且達巔峯的時期,從某個角度看,檳榔實在是「政治作物」;另一方面,這20年恰好也是台灣生態保育、環境運動風起雲湧的大崛起,1990年前後,反制檳榔園的破壞山林河川水系、環汙的控訴也高潮迭起,甚至興起「檳榔亡國論」等誇張口號。
至於政府對檳榔所謂的「三不政策」,也就是「不輔導、不鼓勵、不禁止」,根本是瀆職、怠職、不負責任、逃避、扯爛汙的嘴砲遊戲,不知那位掰家玩出來的混蛋口號,值得鞭屍!
毫無疑問,檳榔文化是一般台灣草根力量主導的地下經濟,在統治者不負責任、惡質造謠抹黑,但也無可奈何之下,從生產、運銷至消費,發展出次社會或隱性文化的獨立國度。而1990年代末葉起,由醫療、衛生等手腕,極力「汙名化」檳榔,21世紀以降,檳榔走下坡,局部種植地區也逐次轉作。然而,1980年迄今,5萬公頃上下的土地變遷史及其生態問題,迄今欠缺瞭解,卻相關於台灣生態系的未來安危。如今號稱台灣人的政權,總該坦然面對所有問題與世代,而我算是山林保育運動第一代倡導者,些微思考提出就教國人。
§檳榔—隱性文化的象徵之一
過往以來統治霸權有意、無意的汙名化台灣草根作為下,檳榔經濟體從來自成體系,儼然另類「台灣國」,在此國度內,全國檳榔產銷系統由公會所統治,例如中部有南投、竹崎、泛中部等公會,公會的理、監事一開會,馬上決定明天每粒菁仔漲2角或降1角,全國立即同步實踐,比經濟部、農委會或任何公家單位都權威與高效率。他們裁量的大原則:以量制價,以價制量,形成一個堅實高效能的政府、無政府的「政府」。
菁仔品質、價格的決定也煞是有趣。交貨時,每弓(註:一個果序,也就是開花結實的大花序,跟香蕉一樣,叫一弓)不管2百粒、3百粒(註:依經驗,一弓的菁仔最高紀錄可達1,300多粒;青壯檳榔的盛時,每弓可達4、5百粒;老叢每弓很少超過2百粒),隨便抓1粒剖開,最差品質的叫「紅肉仔」,價格最低,例如1粒1角錢,量大時,甚至整弓丟棄;每弓逢機取1粒剖開,若肉質嫩白,則整弓歸類為「特白仔」,1粒可賣1元,好壞價差達10倍不等;介於此間的中等品質是謂「白肉仔」,價格在中間。
每弓取1粒決定品質與價格,這是檳榔王國無異議的規則。
檳榔王國大分南北,大致以曾文水庫以南者稱為「屏東菁仔」;以北謂之「北部菁仔」。
每年度屏東菁仔先上市,吃到嘉義菁仔一出來就不再有人吃。屏東菁仔一般而言,纖維較粗韌(台語粗絲),缺貨時一樣「好吃」。筆者小時候全國檳榔園甚少,民間都將盛產時的菁仔曬乾、貯存,缺貨時期一樣吃得津津有味,是謂「乾(讀如肝)仔」,我阿嬤沒牙齒時,還有一套手工搗壓的金屬工具吃菁仔或「乾仔」哩!1990年代以後,全國不再有人吃「乾仔」了。
目前,檳榔農割出去交貨的價格,最佳品質的菁仔1粒可賣得5元,白肉仔4元,紅肉仔2元不等。而3、40年生的檳榔樹一年長出3或4弓,每弓1~2百粒菁仔。1甲地收成約在20-100萬元之間,扣除工資、肥料(穩定),利潤中上。
檳榔之徹底屬於草根主體文化,反映在多面向。
1993年6月至隔年1月,我們調查了舊台中市區有名稱的檳榔攤1,649家,分類統計出:以人名命名者903家(54.76%)、地名142家(8.61%)、口語化199家(12.07%)及其他405家(24.56%),彰顯取名的多樣、個人化色彩,蘊含台灣人無政府主義的潛意識,以及人際溝通的強烈色彩。
當時,特定命名最多家的前10名,依序如下:
阿鴻(211家,第一名)、雙子星007(60家)、豬哥標(56)、金國花(38)、綠豆黃檳榔灰(37)、阿秋(31)、順路來(31)、阿蘭(25)、阿春(22)、佳鴻(20)。
一些有趣的名號例如:真壞戒(6家)、幼齒(3)、大嘴斗(3)、好嘴斗(3)、渡時機、豬哥亮、小叮噹、肉呆、上介讚、半天厝、金光伯、老牌小王、吃就爽、謂之粘、老人工、愛嬌姨、歹嘴斗、紅俥、阿呆、醜卿、搖錢樹、老芋仔、二齒仔、老查某、濟公、金龜、黑貓、ABC、內行人、春嬌、強強滾……。
最多的,以人名或稱謂為名號的903家當中,以「阿X」為名號者427家(佔47.28%),說明台灣人命名的最常態,反正,是貓就叫阿貓,是狗即名阿狗。
1,649家的名稱有671種,歧異度(多樣性)指數高達0.9770,正是我之所以歸屬於「台灣人無政府、無典範」的文化指標之一。然而,若以性別傾向來分析,男性化名稱有811家(49.18%)、女性化名稱約335家(20.32%)、中性化名稱323家(19.59%)、無性者179家(10.91%),適可反映當時台中市男性沙文的色彩濃厚。
另一方面,體制外經濟的檳榔攤,以我當年的統計,舊台中市當時每天的菁仔消費量達386萬粒,若以每粒5元計,一天營業額高達1千9佰3拾萬元!依當時平均每株檳榔每年生產520粒計算,台中市一天得消耗7,423株的檳榔年產量,相當於4.35公頃的檳榔園,一年則需1,588公頃左右。
上述,我但隨興列舉部分當年的理解(陳玉峯、張和明、賴青松,1994,台中市檳榔研究系列之一:台中市檳榔攤數量及名稱調查報告,台灣生態研究中心印行),總之,檳榔文化誠乃台灣鄉土、質樸、多樣化、無政府主義、自成地下經濟體的台灣社會次文化。
§檳榔園現象簡介(以阿里山公路兩側為例)
以阿里山公路海拔約7、8百公尺區域的檳榔園為例,說明其發展、生態現象,以及些微反思。
1981年8月中旬,我以玉山國家公園預定地植物調查緣故,首度勘調阿里山區,當時,新中橫公路正在雙向施工(註:1979年7月動工,三線之一的嘉義玉山線全長92公里,包括後庄到觸口橋16公里、觸口至阿里山55公里,以及阿里山到塔塔加地區的21公里。觸口到阿里山這段,是利用原有公路拓寬而來,俗稱阿里山公路,於1982年10月1日通車,原有公路自日治時期以人力開鑿,歷經約40年漫長的先後施工,其開拓史詳見陳玉峯,1995,《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173頁),我是搭乘阿里山鐵道上山的,當時鐵道沿線,竹崎上方,自海拔300至800餘公尺即已開發為檳榔及果園,但阿里公路這邊則盡屬桂竹林地,並無顯著的檳榔園。
經口訪得知,大約從19世紀下半葉以降,觸口以上,凡農民施業地盡屬桂竹林,而且到處設有「竹或紙寮」。所謂的「紙寮」即種植桂竹林者,製造金紙的工寮,農民於每年五月底之前,將尚未長出竹葉的桂竹稈(由當年抽筍長高而來)砍下來,漬爛竹纖維,製成「桂竹仔綿」,再製作拜拜燒用的「金紙」,其經濟效益大抵「糊口」而已。
二次大戰結束,或KMT治台以降的1945-1950年代,部分農民配合農林單位,也嗅得先機,將桂竹伐除,改植福州杉等,忍受10-15年欠缺收入的杉木成長期,而在1961年前後,砍下杉木,每公頃地賣得10餘萬元(當時可買山坡地4、5甲),大賺一筆,但之後,杉木的經濟價值下滑,故而種植面積並未擴大,依然維持以桂竹林為大宗的土地利用型。
阿里山公路通車前後,我以玉山國家公園課長身分屢屢進出調查,更目睹新中橫水里玉山段的開發過程,包括看見施工單位將棄土以怪手推倒原始森林內,而這些開路偷倒下的棄土,必也部分成為1996年賀伯災變的土石流始源。而阿里山公路,我則見證檳榔、茶葉及山葵,大肆隨交通方便之後的恐怖拓展,也責成我自1990-1993年的反農業上山運動。這部分過往已敘述,不表,只以一位管理10公頃檳榔園(部分自有)的林先生為例,記載其30年經營實例,側寫山坡地利用的困境與展望。
林先生家族原本以桂竹林為生,他們錯過種植杉木有利可圖的時機,適逢阿里山公路通車、穩定之後,他們從1986-1996年的10年期間,將桂竹林改植檳榔(10公頃),該時段正是全國菁仔價格及食用人口狂飇的年代,南投菁仔農1甲(約等於1公頃)地年收入可超過百萬元。
林家土地為民有,他認為:「民有地我們要轉作什麼,政府管不著,而所謂林班地,都位於陡峭、偏僻或難開發之處,因為早年我們祖先百姓都將較好的山坡地納入、登記為私有,沒人要的土地後來才歸入林班地、公有地。我們要開發私有地,現今沒人採人力或手工,都以重機來做,依法規,坡度超過百分之7,不能使用重機,而要用怪手也得申請,申請則被要求要做水土保持。至於林班地,依據政府劃分的宜林地、宜農地……現在沒人要承租了,因為官方要你做的方式,就沒飯吃啊!再則庄內人都沒4、50歲以下的人了……政府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願意配合,只有一個前提,政府得讓我們有飯吃!」
「違規林班地種檳榔的,政府也不敢要求;政府不讓承租,也不敢放手做;歷來要求承租農民造林,大家只在路邊種幾株,拍張照片結案,都是騙人的;電視上宣傳的,都是巡山員多麼辛苦,事實上敬業的有幾人?天高皇帝遠,老百姓瞧不起一些公職人員,幾個人值得肯定與尊敬?你去看看山上各地他們的辦公室,上班時間在幹什麼?!……」
「山裡愈來愈沒人要做農了,這是3、40年來就是這樣了,所以政府若想要恢復原始林也有可能啊,但不能像以前那樣的公務員虎頭蛇尾,光做表面的,騙吃騙喝吧!我是有了年歲,退休下來務農,相當於消譴、消磨時間。我看到自己培育的檳榔長大,精神就好起來……」
「現在的氣候變得太劇烈了,以前沒有大條公路,污染很少;以前入冬就有霧、有露水,現在差不多全年沒露水;1、2百年前種植的桂竹已經不適合現在的環境了,不夠『野』,必須要改良了。超過3、40年的檳榔愈來愈難收割,品質也不好,政府要做什麼,我們願意配合,只要能讓我們活下去啊!……」
事實上阿里山公路沿線所見的檳榔山,有些部分農人已自行砍除,準備改作。我最擔心的,不只是氣候變遷、山地退化、次生演替停滯,我更擔憂一旦檳榔農大肆改作,必將引發另波山區生態的浩劫。而數十年來台灣山地的潰決,我探討3、40年後,曾經歸結:政策殺神、工程殺人、台灣人自掘墳墓,如今,我必須得說,40年來從未釜底抽薪解決問題,根本關鍵在於政府從來不想解決問題,公職人員、廣大農民的價值觀、知識、未來認知等,並無顯著改變,只圖表面的應付,再將不幸事件牽拖給天災,這是整體政治文化的延伸。
過往,我在批判之餘,總是會援提數十、數百項想得到的對策。如今,我寧願著重在正面力量的提升。台灣山地、山坡地、山林生態系數不清的問題、議題,我願以信仰、慈悲的角度重新面對,此系列雜文,就一一列舉我們無法逃避的事實,信手開談。
阿里山公路8百公尺以下,從1980年代下半葉即進入檳榔王國世代;1990年代,全國平均每人年吃1,170粒菁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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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山公路1980、1990年代上半葉存在的,古老的生態分帶,8百公尺以下即是檳榔園區(1985年攝)。 |
阿里山公路全線通車之前,低海拔地區以桂竹林、杉木為大宗(1985年拍攝)。 |
筆者見證新中橫開路實況,圖為水里玉山段路面初開後的崩塌清除。 |
開鑿新中橫造成的土石下瀉、大地潰爛(1985年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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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新中橫單位偷將棄土往原始林傾倒的證據(1985年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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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山公路曾經的「國際雞場」就是設在檳榔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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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橫公路最後鋪瀝青壓平的舊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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