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一封長長的信(2016.2.23),時程是從2014年10月6日寫到2016年2月19日;地點在台灣、新加坡、印尼雅加達的飛航驛站等。它告白了將近30年的自然之愛,起點是寫信人於1987年,聆聽我的某一場演講之後,他胸臆的震撼、波動,蕩漾到如今,而且,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大男孩當年當時,自己對自己許下一個承諾:哪一天我需要他一起打拚時,他就會在我身邊。他,就是「蟹叔叔」─劉烘昌教授。
這是什麼樣的情操,竟叫鬢髮花白的我沉默向天?我不知道我會如何回信。先徵得劉教授的同意後,在此公開他的來信,然後,下筆我的回應……~
〈劉烘昌教授跨時空的來信〉
老師:
久未聯絡,除了因為網路時代,變得不習慣提筆寫信之外,你兩年多前的一次碰面時,叫我不要主動跟你聯絡。你說你要閉關一陣子,等哪一天你需要我協助時,你再主動跟我聯絡。我當時候答應了,也遵守諾言至今。
昨天短暫的碰面,還是很享受你的談話,也從中獲得到新的能量。在中午開會結束時,因為廖本全老師要先離開趕回台北,我答應載他到竹北高鐵站,也希望能夠在車上與他聊聊,所以打算與他一起先走。不過他後來還是留下來,等到活動結束才走,當然我也一起留下來到活動結束,也因此能夠再上一次你的課,再獲得到一份新的感動。
離開靜宜並沒有任何的後悔。我是因為你在靜宜而去,你離開後,我自然也對靜宜沒有任何的眷念,更何況生態系也已經不復存在了。待在靜宜生態系的六年期間,因為上課的壓力,逼得我唸了不少的教科書,充實了我的生態學基礎知識,這算是另一種收穫,時光也沒有白白浪費。只是在靜宜的那幾年期間,學校裡面鬧得風風雨雨,家裡也因土地徵收問題而搞得烏煙瘴氣,整個人的思緒靜不下來,因此沒有能夠寫出什麼研究報告。不過,我的野外研究工作還是做了不少,恆春半島族群數量夠大的陸蟹,我都有了一些基本的研究,不算交了白卷。(以上是10/6,2014年寫的內容)(以下內容11/27,2014年寫的)
現在的我,待在新加坡的國際機場。我昨天(11/26,2014)下午五點左右出發,前往澳洲的聖誕島,但因為接駁班機誤點,被困在機場過夜,還要再等五個小時,才能搭往伯斯的班機,而且伯斯飛聖誕島的班機,也會因為誤點而錯過,要到明天(11/28)早上八點才有班機。從台灣到聖誕島大約四千五百公里的路程,竟花我40小時的時間才能到達,比飛去美國還辛苦。
到聖誕島研究陸蟹,是我人生的另一個意外,但也算是辭掉靜宜工作的一個收穫。2003年第一次到聖誕島,短暫地停留8天,抱的是一個朝聖者的心情。做陸蟹研究的人到聖誕島,就像基督徒去耶路撒冷,回教徒去麥加的目的一樣,去朝聖、一償心願而已。那時候,我在台灣還有一大堆陸蟹的研究工作等著我去做,壓根沒有想到我會在聖誕島研究陸蟹。在靜宜教書的那幾年,聖誕島紅地蟹大遷徙的時刻,正是學校期末考的時段,是教學工作最忙碌的時候,所以根本也沒有考慮再前往聖誕島的事。辭掉了靜宜的教職工作,2013年1月,帶公共電視「我們的島」節目工作團隊到聖誕島,拍紅地蟹的遷徙故事,讓我的人生又有一場新的際遇,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大一個轉變,只是會離台灣愈來愈遠。
因為要帶公共電視台到聖誕島,我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將聖誕島的相關書籍與研究報告好好地看了一遍,發現聖誕島雖然號稱是陸蟹之島,但其陸蟹的研究工作,幾乎只有紅地蟹與聖誕島森林的關係,以及紅地蟹的生理研究而已,對其他種類陸蟹的了解,及各種陸蟹繁殖生態方面的研究,仍停留在最早期的粗淺觀察,比我們台灣的螃蟹研究還貧乏,完全沒有人有系統地進行長時間的生態研究。而新近的發展,則是外來種的黃瘋蟻肆虐全島,因此,聖誕島雖然還有67%的面積維持原始森林的狀態,但島上的各種生物,包括哺乳動物、爬蟲類等,均已岌岌可危。而黃瘋蟻也將島上的各種陸蟹逼入絕境。樹蟹幾乎已經消失,紅地蟹的億萬族群也少了一大半。我在2003年時看到的降海釋幼紅地蟹族群的數量,遠不如我看到早期拍攝照片上的族群數量,我還可以解釋是因為2003年的雨季雨量不如預期,當月繁殖釋幼的紅地蟹族群,只佔整體族群的一小部分。而我在2013年一月所見到的,降海釋幼紅地蟹族群是貨真價實的主要族群,但比起1990年代的族群,數量是天差地遠,讓我不得不正視紅地蟹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但直到今天,這個被著名的英國BBC生態節目製作人:「大衛-愛登堡」譽為他一輩子最難忘的生態經驗的物種,在連一隻紅地蟹母蟹的抱卵數量都仍然搞不清楚的情況下,其族群卻已面臨崩潰瓦解的情況。我原本以為西方國家在基礎生物學、生態學方面的研究是十分認真踏實,澳洲在這方面又是特別重視,卻沒想到在澳洲統治下的聖誕島,
一個舉世聞名的陸蟹之島,陸蟹的基礎生態研究仍然在起步階段。
(以下內容在 Jan. 22, 2016 在印尼-雅加達國際機場寫的)
我又去聖誕島了,在4個禮拜的辛勤工作後,帶著滿滿的收穫準備回台灣陪伴妻小過寒假及年節,四個禮拜後,我將再去聖誕島四個禮拜。我的班機起飛時間還有將近20個小時,所以在機場還有漫長的等待。2015年算是我過得最糟糕的一年。2015年一月我人在聖誕島,每天辛勤地到森林、海邊去看螃蟹,日子過得十分充實與愜意。但一切在接下墾丁國家公園的陸蟹研究計畫後產生了改變。去年我在墾丁花了75天的野外時間,見到的降海釋幼陸蟹數量,竟然不超過千隻。以前一個晚上可以看到50隻母蟹釋幼的大型陸蟹數量只剩個位數。以前一天最多曾有數千隻母蟹降海釋幼的小型陸蟹,今年我在香蕉灣海邊見到的最大族群數量只有一百多隻。連過去在港口溪河口北岸,數量成千上萬的中型仿相手蟹(一公尺河岸有超過百隻以上的密度),去年我最多一次看不到超過10隻以上。我1994年開始在恆春半島做陸蟹的研究,當我把大部份物種的繁殖生態,研究到不輸給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螃蟹研究時,台灣的陸蟹卻也差不多都要滅絕消失了,這對我真是情何以堪啊!
似乎是老天爺注定要我做陸蟹研究的。當初在恆春半島開始研究陸蟹時,去10次恆春半島有9次碰到下雨,讓我的陸蟹採集研究無往不利。1999年到2001年當兵時,我同時在恆春半島進行三種螃蟹的繁殖研究,其中有兩種是棲息在潮間帶的。當時我的假期時間有限,
一個月只能有一、兩個晚上時間,在恆春完成兩種潮間帶物種的採集,但老天爺也是出奇的配合。在那一年半的期間,每次我到恆春半島時,從來沒有出現過海象惡劣導致波濤洶湧,以致無法在潮間帶進行採集的情況發生。在聖誕島的陸蟹研究已經邁入第四年,一切情況也是出奇的順利。我只有在2014、2015這兩年,待在聖誕島上,等紅地蟹的幼蟹登陸返回,但兩次等到的,都是聖誕島近30年來的紅地蟹幼蟹登陸的最大族群數量,讓我碰到最壯觀的億萬雄兵場面,幾公厘大小的小螃蟹,可以把整個海灘染紅, 連一輩子住在聖誕島上的人,都很少見到如此壯觀的場面。聖誕島存有另一種藍色的大型陸蟹,所有的人都說數量不是很多,最早在島上研究螃蟹的人,只拍到最多20隻不到的抱卵母蟹畫面,但我看到的是數千隻抱卵母蟹同一晚出現在海邊釋幼的畫面,以及其幼蟹登陸時,佔滿上百平方公尺海灘的驚人數量。今年,就在這個禮拜,我在聖誕島的南邊海岸林下,見到綿延數公里,總數超過百萬隻以上的紅地蟹在地表活動,一掃我去年在台灣的鬱鬱之氣。在聖誕島我想要看到甚麼螃蟹,想要拍甚麼的奇特的行為照片 (沙蟹吃小海龜、螃蟹交配、脫殼、打架…) 都是無往不利,似乎冥冥之中,真有一股神祕的力量在幫助我做陸蟹研究。
我決定今年要出版至少5本以上給青少年看的螃蟹書,這些書都是以照片為主,只有簡單的文字說明螃蟹的生態故事。一方面是我面臨到錢要花光,以及銀行貸款5年以後要開始還本金的經濟壓力;另一方面,也是覺得要改變人類的自然觀,實踐自然保育的觀念,真的要從小孩培養起,所以先從寫給小朋友看的書做起。目前計畫是同時出中文與英文兩種版本的電子書,在美國的亞馬遜網路書店上架。這幾本通俗的書寫完後,再去寫學術的螃蟹文章;總還是要先解決掉眼前面臨的問題,沒有後顧之憂後,才能專心在學術工作上。
我當然還是割捨不下從1989年就開始做的螃蟹研究,也會把我過去的研究成果一一發表出來。我認為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花更多的時間去從事陸蟹生態的研究,而且,以後也很難可以有人跟我做同樣的工作 (因為大多數地區的陸蟹族群,都在近幾十年快速的滅絕中消失,這也代表大多數熱帶地區海岸的破壞。) 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留下一筆紀錄,而且要讓世人重視陸蟹的生存權,也算是回報為了我的研究工作而犧牲的陸蟹冤魂。
另外,我還要做的事情是出版一系列的陸蟹生態影片,目標是13集一個小時的節目。內容我已經大致構想好了,許多畫面我也已經開始拍攝,並且也完成了繁殖、脫殼這兩集最困難的畫面拍攝。這幾年一直到聖誕島,也包含了為拍攝影片的目的。現在這個時代,很便宜的價錢,就可以買到能夠錄下高畫質影像的機器,因此拍攝螃蟹影片的最大難度就在於對螃蟹的了解。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這個工作。
(以下文字寫於2016年2月19日,我又要去聖誕島了,現在在雅加達的機場。)
與老師久未聯絡,但我自己覺得我自己對你的心情,還是維持在1987年聽你演講後的情況。我今年就要滿50歲了,我會想辦法壯大自己,讓自己變得有更大的影響力。等哪一天老師需要我時,我能夠使得上力。
劉烘昌
烘昌:
記憶中似乎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如果沒記錯的話。(後註:我記錯了!)
我不知道甚麼樣的語言或文字,足以表達我的感受或想法,因為我的想法根本不重要,我相信連結我們之間的,不是你我或人間世的情誼,而是自然造化,透過你我的某種應現。
曾經幾次,從你研究台中草湖溪的蟹兵蟹將,以迄大東亞、澳洲或全球的潮間帶,或陸海交界的世紀呻吟,我聆聽、分享你的心情,內心只有滿滿的祈福與祝福,為你、為全球生界。而你在敘述研究心得,向自然學習的細節時,充滿虔敬與自信,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力道,印記在你憨厚、質樸的外表底下,地心融鐵蝕鋼的意志。
當我讀著你的蟹誌,我看到的是但丁的痴與狂、肉身菩薩金石篤志的意念,為你喜悅,特別是當你敘述:「……要改變人類的自然觀,實踐自然保育的觀念,真的要從小孩培育起,所以先從寫給小朋友看的書做起……這幾本通俗的書寫完後,再去寫學術的螃蟹文章;總還是要先解決掉眼前面臨的問題,沒有後顧之憂後,才能專心在學術工作上……」
而「眼前面臨的問題」並非「你的」問題,而是「要讓世人重視陸蟹的生存權」,因為「我1994年開始在恆春半島做陸蟹的研究,當我把大部分物種的繁殖生態,研究到不輸給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螃蟹研究時,台灣的陸蟹卻也差不多都要滅絕消失了,這對我真是情何以堪啊!……」
不只是台灣,你的同理心遍及全球生界及其環境,還有形而上的東西。
當舉世學界(也許只是台灣特別嚴重?)研究者最關切的順位,似乎總是落在自己的學位、學術成就、升遷、拿計畫、要經費,或說不離自己的名、利、位、權等傾向,也就是我一輩子最是鄙視的「不學有術」、「以自然為芻狗,成就私利,而置其研究對象於死地,卻沒血沒目水」的既得利益群的流風之下,你卻能昂然超越自我,完全無視於切身現實,光憑這點,你的人格殆已無話可說。1990年代,我曾激賞美國David W. Orr (保育教育大師) 的立論與批判,以他的標準,30年來你的行徑,也足為典範,差別是,你是木訥的台灣人,沒有美麗動人的詞藻,不懂得結納人間世,甚至於我們的交往,也乏多餘的語言,我寫這封信實乃相識以來,最露骨的一次。因為,我們在台灣的藍天綠地山水背景下,從不需要世間慣習的噓寒問暖,更別說下筆傳輸。
我寫此信的重點是,你一直惦記著自己的承諾,但你的承諾事實上無時不刻從來都已兌現,我們從來都是一齊工作著,無論你在聖誕島的專注,或是恆春半島的浪濤相伴。
我們的工作從來不是餬口生計,也不用向社會取暖,只需向土地、向性靈、向良知、向自己承擔與負責。我們最大的報酬是,在苦熬困思之後,突然天機一閃,窺見了造化的美妙,自以為是地以為我們發現了、懂了生界某個角落的奧秘,而我在山巔,你在海隅,自然譜出億萬兆和弦的妙音,隨時與我們共振、聯結。
你說老天注定你是陸蟹研究者,我只能以「山通大海」穿鑿附會。1989年7月12–18日,你興致勃勃地想學植物,陪我首度登大山。我太相信年輕的你必然身強體壯,卻忽略親炙自然還是得循序漸進。我們在新仙山被颱風豪雨驅趕下來,兩天份的山徑,一天摸黑趕下,最後的一段路,你體能耗盡、已近虛脫,由於噁心、堅持吃鹽,由是而嘔吐不已。這趟高山之旅,殆已註定你轉折下海。日後,我在上課或演講時,偶會以「上高山註定下海」來打趣「一個螃蟹專家的由來」哩。
不只這樣。1996年底,我們前往花蓮豐坪溪生態調查。當我們魚貫下切250公尺深的谷地時,你的一袋裝備竟然滾落凹澗,大費周章、折騰一番,始告撿回。即令當時你已改學螃蟹且小有成就,山神還是再度提示,你的境界在往下的陸海交界!
然後,每當你置身海岸,立即鴻福齊天。有次你來找我,我問你海岸諸多不可測的風險(其實山上何嘗不然),你獨自一人摸黑挑燈夜戰,總得注意人身安全。其實我了然多此一問,人生何處不風險,但我們隨著專注生態萬象的觀察體會,直覺的敏感度理應較常人銳利,而且,我們以最親暱的方式,體悟造化天心,即令有何不測,也是甘之如飴,何況你是水族使者,自有萬般天精地靈護持。你在海岸30年的「幸運」其來有自。
接到你自稱「遲到很久的信」,我想到已故陳定南先生打給我,「遲到18年」的電話。我一生似乎存在不少「遲到很久」的喜悅、庇蔭或祝福。直到反國光石化成功之後,從蔡嘉陽博士口中,我才得知他是因為在東海選修了我的一堂課,埋下他矢志鄉土的捍衛行徑;就連有人曾經跟我拿了書未付錢,隔了12年才郵寄給我。我似乎未曾「等待」,但「遲來的」好酒總是甘醇有味!
我有一個藏寶箱,全自動。當我形單影孤在山林,如落葉的不經意,就會開啟一幕幕山林行的人、事、時、地、物,精靈與天光。豐坪溪之旅的一幕,你同楊國禎教授等,在澎拜永恆的溪流聲浪中,分享著各種研究與見解,我躺在河岸巨石上淋雨曬月,而峽谷彎彎,破空的剪影,是一幅台灣地圖。楊老師的大嗓門,你有若大提琴的低沉,夥同水聲,交織成豐盛的夜夢。我們很是有幸。
你在飛航驛站枯候的「錯覺」:「……只是離台灣愈來愈遠……」,請放心,不是天涯若毗鄰,而是我們只有一個同樣的家。電影《露西》有個可愛的主旨,如果我們可以開發自己百分之百,就是無所不在的神,也是千風之歌。
你就繼續衝吧!我們本身就是自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