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對高岳》6/6



陳玉峯

   座山頭最典型的氣概,即從祝山北望。它以利落、毫不含糊之姿,從和社溪上游開闊不見底的萬丈溪谷中拔天聳立;也像是從半空中君臨而下,慣摔無限深淵,而一身傲氣。因為如此山勢而無以倫比,加上遙遠與全台最高山相峙,故而日本人命名為「對高岳」,許是如此,日本人在此,設置了全阿里山區的二座神社之一,時間應在1906年前後。

  可笑的是,國府治台以後,神社當然拆掉了,1960年代却傳出曾有不法之徒,就在此地設置機器,印製假鈔而被捕獲,誠所謂殺風景。

  198222日,我第一次登上對高岳山頂,當時山頂除了一小座六角涼亭之外,密密麻麻的台灣赤楊等落葉樹為主要,而在15x20平方公尺的樣區內,第一層樹高10公尺以下,覆蓋度約90%,有台灣赤楊15株、台灣紅榨楓5株,樣區外紅檜、扁柏各1株;第二層高度5~2.5公尺之間,總覆蓋度約40,以紅毛杜鵑(或日本人乃至後來林務局栽種的埔里杜鵑)及玉山假沙梨為構成,另如刺果衛矛、阿里山忍冬等;第三層2.5公尺以下,總覆蓋度約60(因為人跡干擾之故),以玉山箭竹佔絕對優勢,伴生如柃木類、紅毛杜鵑、台灣懸鉤子、變葉懸鉤子、火炭母草、黃苑、蔓黃苑、巒大蕨、矮菊等,殆為灌叢、草生地階段殘存者。

   而依據口訪陳玉妹女士,她曾在1941年登上對高山,當時神社尚在,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繁多紅毛或埔里杜鵑花。故而推測,神社拆除後,大約20年間形成上述我所調查的「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優勢社會」。

  至於在對高山頂下四周,非人造林的次生林,例如東北坡向崩落地,則大抵為台灣赤楊的純林,林下則有五節芒、大葉溲疏、南燭、玉山假沙梨、高山新木薑子、刺果衛矛、蔓黃苑、台灣澤蘭、巒大蕨等。

  後來,林局將步道拓寬,擴大規模改建涼亭,形成今之挑高、下空的二層木製亭。由於硬體擴大,當年建築時砍掉了幾株台灣赤楊等。如今,以登山步道直上來的長亭方向為主軸,主軸面向E160°S,我在亭上計數,台灣紅榨楓有4株、台灣赤楊15株,高度長成約15公尺;第二層的玉山假沙梨高約6~7公尺。

   長軸左側,方向N66°E,台灣紅榨楓6株、外圍台灣赤楊約5株,高度約13公尺;第二層有高山新木薑子、玉山假沙梨,高達8~9公尺。長軸右側,方向S280°W,有5株台灣紅榨楓、外圍10株台灣赤楊。以上涼亭三面的林下,組成如玉山箭竹、五節芒、火炭母草、紫花阿里山薊、裏白楤木、高山新木薑子、南燭、台灣鱗毛蕨、刺果衛矛、擬烏蘇里瓦葦、矮菊等等,殆與29年餘前雷同,反映此地恆處於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落葉林,而不斷有人跡干擾的狀態。也就是說,1940~1960年代殆為紅毛杜鵑、玉山假沙梨、南燭等灌叢時代;1960~1980年代屬「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優勢社會的落葉次生林;今則為該社會的老齡階段。往後,涼亭旁幾株台灣紅榨楓將老死,且目前看來並無台灣鐵杉、華山松等苗木存在,加上不斷遊客來來往往,故而仍將以次生林的循環方式存在,但長期如此,勢必增加由邊緣往內崩塌的概率。今之涼亭長軸前端,亭柱已略傾陷幾公分。

對高岳冬景(2009.12.12;小笠原山)

   至於登山步道甫接涼亭階梯上來的兩側及無遮平臺旁,登樓梯右側的一株青楓,即198221日我調查的同一株;左側為昔日的台灣赤楊老樹,已呈生長衰退現象,其樹幹上攀附著刺果衛矛及擬烏蘇里瓦葦,還有地衣多種。此地甚潮溼,涼亭木製欄杆上也生長著一些莖狀地衣等。近旁有扁柏等人工植樹,而華山松,我相信是天然次生物種。

   我在亭中小坐,締聽上下四方的風濤聲浪。在此,聽得見來自玉山、玉山北峯的寒意,聞得出來自和社溪的溫暖。所謂風濤,其實是各種氣息迴旋穿越各樹種不同造形的葉隙,由葉片集體吹奏的合音。

   露天平檯整齊的木板上,密佈著台灣紅榨楓新葉初展之時,撐落掉下來的苞片,鮮紅妍美,不仔細看或誤認為落葉。地上則堆滿台灣紅榨楓冬季的落葉,已由曾經的殷紅轉為枯褐。
   30年夠長、夠久遠,足以將所有的青春風化。我們頻常處於前瞻後顧,以及汲汲營營於當下所謂的積極。長壽的秘訣是,一位百年人瑞說,不要忘記呼與吸。俏皮話握不住什麼,却可以反映健康怡悅的人生態度。大自然沒有多餘的教訓,我也沒有額外的矯情。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向光性


陳玉峯

    門前兩側二株大喬木枝葉蓊鬱。左邊是母親生前所植的榕樹,小樹時移植來此;右邊是妻在社區綠化時,向市府爭取種下的台灣楓香。

    生為樹木有個由不得誰的宿命,牠必須朝向空間,作最大光能的利用。若無意外,一株平坦開闊地上的獨木,通常長成圓錐體,那是太陽神精雕細鑿出的完美幾何造形,可以說,人工一插手,混沌應聲暴斃的絕對,只不過世間沒幾人擁有如是知覺。

    神秘中的神秘之一,就是小樹如何長成大樹,大家都看得到,卻沒有人知道。人體外貌的變化,由搖籃到墳墓,單純得很,比例等幾個參數就足以表述;但設若你的四肢開始分化,每個手指、腳趾都可以生成手臂與大小腿,復可循環生長成千千萬萬肢體,則恐怕已非手忙腳亂得以形容。

    我觀山林一輩子,可還沒參透這等奧秘,而且,每種樹都有不同的生長策略,釐得出的總原則是最大光能利用,以及最低自我競爭效應,至於細節與案例,就像海面上的粼粼浮光,晶晶閃閃、無可捉摸。

    例如我詳加觀察、測量、排比的幾種楠木,枝椏的生長明明存在著模式,又沒有或找不出模式。一段枝椏,像我的手伸出,從大拇指到小指算是5側枝,那根側枝將長成主枝?你可別天真的以為中指代表原主枝的末稍,理所當然地延展下去。在我所觀測的枝條領銜前衝的現象中,幾乎都是風水輪流轉,伯、叔、堂、甥各有機會,不僅是枝節替換,優勢禮讓,出人意表才是常態,因為主觀條件之外,外在環境因子的瞬息萬變,毋寧才是逢機中的逢機,主流之外的主流。反正你也不會在乎我中規中矩的所謂生物科學的研究,要命的是結局,只合了金剛經的主要邏輯之一,只要是規則,即非規則,是名規則,生命就是非是即是,是即非是;非是亦是,是則非是。並非上帝瘋狂,而是瘋狂證明你的無知,知之外,無知才是所有,生命的章法迄今未有固定章法可知,知即囿見,於是,神秘主義有機可乘,坦白說,神秘主義可恨又可愛,可愛在於它點出了還有什麼,可恨在於無知以無知卻又以霸道的方式來展現,以致於知與無知沒有界線,在究竟處沒有差別。

    我討厭談玄弄道,上述是不得已的事實,重點在於家門前的大樹,牠倆在靠屋處生長受限,得以發展的,剩下朝馬路的西方,以及兩樹之間的有限空間,也就是我在二樓書房的跟前。不出十年,兩樹的枝椏競相伸竄,跡近填滿視野,此間的枝條、群葉的征戰與調和,細膩而不失殘忍,但我還是只能以結局來表述。

    我書房外的小陽台原本有個大盆栽,裏頭植栽何時消失倒也忘了,也沒察覺有株「輪葉羅摩」悄悄地長出。這「輪葉羅摩」的名無人知曉,因為它是我的權宜稱呼,牠的種源可能是我在澳洲不經意或意外帶回的,怎麼會萌芽抽長我更不明所以。牠是三葉輪生,倒長披針的革葉堅挺無比,長度可達30公分以上,寬約4~5公分,葉緣佈滿波浪狀的硬尖刺,直是刺蝟般扎人,而肉身難近。

    一開始苗木直挺向上,前五年朝向左側榕樹的光斑缺口發展,且長成約莫1公尺的左傾小樹後,先端生長點即倏然停滯,很可能是在榕葉層疊陰影阻蔽下,終止了生機,之後,就在基幹處萌長第二枝條,朝向右側台灣楓香的破空夾縫下伸展,後五年竟也長成等高的右傾枝,且呈現取代左舊枝的趨勢。今年,牠長出四節十二片新葉,我每天在案前盯著牠伸展。

    毫無疑問,大樹下的小樹生長,枝葉芽的興衰榮枯,取決於有無充分的陽光,我看著這股沈默的競賽十年,特別是今年夏天,每當午后,直射的陽光穿過唯一的缺口噴灑下來,輪葉羅摩的新葉開始點亮,新葉的淺綠鼓鼓地脹滿生機,而我只有眼前這盞希望,以致於遺忘了所有大塊艷陽的無邊無界。我盯著牠,生怕那片烏雲又無心地遮蔽牠有限的吐納。晴天的下午1時半到3時半之間,我的世界就是這盞綠燈綻放,3時半之後,我也凝視著陰影,分分寸寸吞噬掉曾經的盛宴,而還歸一片死寂。夜晚時分,只剩一陀鬱鬱的墨塊,好似動盪不安的墓碑。

    有時候我會到陽台看看楓香的仗勢,我知道明春橫一側枝早已蓄勢待發,一旦夏蟬初啼,這僅有的破空勢將完全充塞,屆時,輪葉羅摩的枝稍是否枯萎,我不作多想。「任何生命可以失敗多次,直到他開始責怪別人、怨尤時運之前,他都不算是一個失敗者」,輪葉羅摩會否夭折,我似乎並不怎麼在乎,我只學會看著人世間、生界的翻騰顛覆,紛紛嚷嚷,看著心的暴動與平淡,沒有多餘的延展。這等凝視非思考,似乎正是輪葉羅摩的向光性。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海與岸 1/2

陳玉峯

 2004  12  11 日,我在這季冬令,第三度野調東台海岸。

 出門略晚,中彰銜接二高已是清晨 7 時。慣性地,總是以公路里程標,或跨下座騎的輪轉圈,記載生涯路,好似地表存有某些永恆參數,足以用來鉻印生命軌跡。可我打從始源明白,我永遠無能瞭解生命存有何等動、靜座標。而所謂意義,更是一種虛數,可我不虛無,相反地,我務實得酷。我恆常刻板又多變地記載自然史,永遠以滴水穿石之姿,忠實投入例行工作。

 二高 230  266K ,一向是我預習雲霧之島的熱身段落。說是熱身,乃因為晨曦塗抹重山群巒,以最具體的朦朧,誘發我野調經驗記憶的浮現,預告無盡的驚喜,總會在疲態漸露間邂逅。野外工作樂趣在此,那種美感不只意外,許是多重不確定、不穩態與逢機的驚訝,正如晨霧不可捉摸的曼妙,不像黃昏的霞光萬丈,溫暖色調莊嚴圓滿,卻是死亡的迴光返照。

 我也恣意享受 265  266K 那片檳榔園的妖冶。檳榔樹的美很是人工,但牠無辜,二十年來農業上山、天災地變,牠是主角,有人宣稱牠是亡國妖姬,我從不如此認為。只有人會亡國,干檳榔何事?然而,捲入山林土地保育運動一、二十年,我認定檳榔是人性邪門的象徵。檳榔之與我,彷同風車之於唐吉柯德,帶有濃濃的美感與荒謬的弔詭。

 每次,遠遠高速瀏覽這片檳榔園的時分,頻常是籠罩在晨光同雲霧纏鬥的挑釁當中,一種極度溫柔的的揄揶。藍調的不調合版,只要是台灣人,無人可否定那等美感與力道,也沒有任何一種催化劑如晨霧,把人心渲染得如此若有似無。

 車行二高,眼睜睜看著,時光飛梭於左右車窗,以及光影、模糊圖像的流變,無力感的同時卻猛催油門,即使油燈亮起,也只能踩到底,然後,不自覺地反芻,好像這世界曾經發生過許多事。年輕是鄉間小路、是都會行車,中年是陽光三疊的一高,老年則是流暢的二高。

 南州交流道走向台灣尾,右出台 1 ,一路上,一段段獨白,記錄在薄如蟬翼的化學長帶。不記得這輩子使用過幾部錄音機,從來我都錄下當下,且在室內倒帶,耗費冗長的生命咀嚼。還有相機,幾十萬張時光切片,一整理就溺死在過去。唉!自然經驗科學實在是老人的學問,考腦袋的古,是自己的歷史學家,但無可否認,也看出生命長河、演化洪流最完整的圖像,是人種心智的胚胎重演,沒有文明的支持,是養不起的智能奢侈。

 台 1 、台 17 交匯後再行 9.5 公里,海峽的藍調就擒住右飄的眼線;再 3.5 公里,落山風也藉助標示牌,宣稱地盤。及至無楓樹的楓港,台 1 公路戛然截尾,這條台灣百年經建成長的中樞神經,號稱 461.547K 終結,只有二、三世代前的台灣人,才書寫得出小數點後三位的精確度。

 相對於新潮流的二高,我曾以不同廠牌汽車,輪距丈量 6 次,從台中到南州,國公局的牌示距離,平均膨脹了約莫 3 公里,誠所謂縮地有術。同樣方式丈量台 1 ,二高的誤差率是台 1  2.01 倍,不知現代台灣主流人士的科學精確度與道德水平線,是否也衰退 2.01 倍?

 楓港左旋,接上南迴台 9 山路,里程牌逆流。我停車拍攝相思樹與黃?的天然林。楓港以南的恆春半島是相思樹的原鄉,日本人「農業台灣、工業日本」的政策奏效,硬把全台丘陵低山的貧瘠地,大植特種相思林,好燒製木炭,提供貧窮世代最通俗的能源。相思樹在台灣的天演故事,乃至全球變遷史,遠比台灣文化史豐沛,只是野地不興解說演唱,和著天地大塊的微風,我只想留下觀景窗的沉默。至於黃荊,從原住民染齒競美的素材,到清末、日治素負盛名的楓港炭,一直是文化與土地倫理的橋樑,只可惜台灣人知者識者不多。想起 1939 年,台灣日本植物學者正宗嚴敬的《植物地理學》教科書,一本徹底本土自然科學研究的結晶,書封面的照片,正是恆春半島相思樹林的本尊,而「台灣光復」已經跨世紀,對本土生界不過略識之與無,令人黯然。

 台 9-471K 之後,楓港溪河床的西瓜田麻麻密密。曾經從空中照片見及,台灣人向天搶地的勤奮,將條條流水的家鄉,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生產線,提供冬天血甜的瓜果,以及三不五時土石橫流的天老爺稅收。伊屯部落前,我調查樣區,而楓港溪一條蜿蜒支流來會,相交相遇的纏綿,寫下三角洲浮覆地的錦繡,其上,外來象草與銀合歡族群,兀自拉鋸。

 東北季風君臨,路衝、風衝的大花咸豐草早已枯乾,半島脊稜的西側,旱象吹奏幾許蕭瑟,零星苦楝,落葉前忙著為西南半壁補粧,片片秋黃少不了幾絲落寞。克蘭樹已凋零,相思樹還堅持有色的堅貞。季節風的威力,仍然得經土地公的認證,迎風坡乾蘚片片,張貼地文的秘密。暗紅的白臼,是相思綠海的朱唇,訴說每年週期的更替。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海與岸 2/2

陳玉峯


 半島中線,台 9-455K 附近,矗立乳白的台東界碑,是歡迎還是示威,沒有一棵樹說得清,這種行為在動物界,頻常以尿液或淚腺來標誌。此後,筆筒樹指示著水濕,數量漸增,東北台冬季的淒風苦雨,在此南隅覓得一房遠親,算是對北客南旅的一份慰藉,姑婆芋、冇骨消、江某、廣葉鋸齒雙蓋蕨都也點頭默認。沾點學術醬來說,恆春半島的骨幹是中央山脈餘脈,盡南岬入海,脊椎突起而中分東西各自半壁江山,東向坡冬季溼冷,西側則下半年陽旱,風水判然相異,植被分庭抗禮,落葉樹及冬枯景觀號稱西南天下特色,溼冷墨綠是東北半壁冬衣。然而,離開山區之後,東海岸的景觀卻神鬼不覺地,背離東台山區命格,改由西南半壁的冬枯型植被僭越。這是冬風挾帶海霧,創造生理旱地,逼迫海崖海岸乾燥,形同西南特徵之所致。因此,一出達仁,台 9-443K 大左彎北上之後,東台海岸滿是 20 世紀中葉,恆春沙漠型植栽的瓊麻殘存,以及次生的銀合歡,而銀合歡本是常綠樹,卻在海霧、東北季風的蒸發下,形成假落葉的白枯。

 我一直在推敲人力染指之前,此片海隅的童貞樣貌,一一搜尋可能的孑遺,過往,我謂之拼湊台灣島的前世、今生,今天補充沙丘林投灌叢、四生臂形草與馬鞍藤的群落,也再度確定,山欖、紅柴在先前,或說洪荒時代,必然是台東海岸大規模的披覆,想像從太平洋瞻仰如是神綠,一眼觸及而全身痙攣。

 合該寂寞,將近 30 年,我從一草、一木點滴認識,採鑑、拍攝植物標本,啟蒙時期踏遍台北近郊,明確記得石碇皇帝殿小徑右轉角有株鐵冬青,岩隙滴水處有叢最後的鐵砲百合;南湖大山高地草原苦雨下,山屋僅剩一片歪斜鐵皮,哆嗦地藉助一盞瓦斯燈,一張張舊報紙壓製一份份當天採集品,子夜貓頭鷹的嘀咕、飛鼠的呼喚,分外空靈的影像永遠明晰,而我未曾自問所為何來; 21 世紀的歲末,加走彎面海客棧小房間內,我獨自重覆吃飯睡覺式的標本壓製,突然想起,有回老朋友看我壓標本,戲謔地問:「年輕時看你壓標本,五十幾歲了你還是壓標本」,回他一句:「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經大武、大鳥,再度拍攝海崖風乾枝椏,衝風處的血桐枯枝活像僵屍、白骨,蔽風部位卻又宛若溫室夏意,其本是常綠,只是環境所逼,故而稱為假落葉。另在台 9-430.8K ,東北及西南兩相鄰坡面,比對調查銀合歡兩樣區,再度佐證同樣灌叢,不同坡向決定了命格、面相的陰陽對決。

 我像工蜂、工蟻,山林就是費洛蒙,看不見的魔咒讓我一頭栽入,一步是否一腳印我不知,只知山海經文浩瀚,分不清展讀的是天書或戀情。太麻里、台東、新橋、都蘭、東河、成功 ,一頁頁反覆閱覽,直到三仙台已近黃昏。其實我閱讀的,絕大部分是自然的墳場,長年來一直在搜尋天然林的遺孤,可嘆的是整條東海岸只是兵燹過後,徒留斷垣殘壁與山林廢墟,而我的採集袋永遠有箱潘朵拉神盒,最後的精靈叫希望。

 礫卵石成灘,說明浪大,將上層細砂淘盡,一般沙灘的物種無法著床。三仙台陸域上,植物依偎在石塊間隙,還得同強風拔河,頑強的林投贏得優勢,撩牙舞刺,叢叢硬挺。解說牌上預測,總有一天,瀆職的潮水終將棄守,砂石將淤積,三仙台將成陸連島。我跨過半圓拱橋,步履蹣跚。

 天色昏暗,看不清三仙尊容,沿著工整棧道,兩旁滿是林投灌叢,間夾臭娘子、黃槿、五節芒、草海桐,典型的有刺灌叢島。當最後一道殘紅自西天褪盡,我閤上調查簿,心也空蕩下來。當我回頭跨上橋階,溯風虎虎,惱人的海濤洶湧澎湃,白花花的碎浪令人眩暈。

 佇立橋上只有兩岸的選擇?人的一生慣常走著前人路,但我懷疑人生可有一條具象大道?似乎所有宗教都有此岸、彼岸,但不知天堂與地獄有無銀河相通?鵲橋是個美美的意念,用凌虛御空的一行鳥雀搭建,不只上下翻騰,引渡的不可能是肉身。

 陌生導致恐懼,恐懼恆不陌生,當神經元的傳遞稍一差池,或某種意識流作用,尋常感覺連鎖位移。決定生、死不算是一種決定,而只是放棄選擇;絕大部分的自殺並非選擇,而是關閉一般思惟,聽從不確定的某種意外。我開始努力地思索生死問題。所有可以建構死亡的場景,完全是生命意識的妄相,活人不可能思考死亡,死亡就是死亡,沒有本質與存在,存在主義沒有死亡的席位。心淳法師邀我去了趟佛陀世界,對談整天,淚流滿面地告知,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的凡塵事,隔日又忍不住來電,預測明年我將死亡。於是,三仙台的擺渡上,我思索生死。結論之一是,沒有生死問題,只有生的問題。

 三仙台有台無仙,我來了就成仙。這一道道彎曲的拱橋,讓人上上下下、沈沈浮浮、起起落落,過得了就成仙,設計者有無巧思我不知,也不必算計如此的結構體,承風受浪的韌性是否加強,很可能只是模仿朝水面橫拋石塊,看它躍水幾度,而後落海。

 我在台灣島出生,也將在此島死亡,島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魂、我的魄,我與島嶼同化,島嶼與我同化。海岸的最大特徵,就是永恆的噪音,以及生死毗連。禪師偏偏多事,明明處萬頃波濤,卻硬拗成「海自為海、岸自為岸」,那又何必叫海岸?海岸就是陸海交戰,生死折磨的情關!生死本合一,不生不死才有生死問題。要寧靜,請到大海深洋中。

 鵲橋走不盡,人已在此岸。我逼問礁岩壁上成片的刺芒野古草,有誰知道暗夜星辰那顆先眨眼?所有的草穗都搖頭。大大小小的礁岩塊,彷同鬼魅,毫不搭調的逢機聳立卻叫風景。黑暗中不復記得來時路,但每一條路不多是生死路?我們不過是走得太通俗,忘卻了大塊大地,還洋洋得意地宣稱這是康莊大道!

 折回成功人煙處,二道海味佐餐,然後,繼續旅程。

 黑夜無從記錄地景沈睡的物種,只能錄下里程數、行道樹,以及站站聚落的芳名。三仙隧道口、石雨傘、宜彎、?橋與膽曼,烏石鼻、寧埔、白桑安與長濱,一株株瓊崖海棠、欖仁、血桐遊走。我突然選擇加走彎旅店下塌,服務生一直不相信我是獨行的旅者,她年輕,還不明白絕大多數人是孤獨的來去。

 是夜,長聽太平洋低沉的海吼。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山海千風之歌》~深度抒情、深度憂傷 序


李喬



 最早接觸到玉峯先生的文章是「自然公園書系」。「台灣自然生態叢書」是筆者的生態概念啟蒙冊;多年懸在半空中的「愛台灣」這也才著地安住。有了磅礡如歐亞板塊的「台灣自然史系列」,若菲律賓板塊聳入雲霄的「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系列」,台灣這才真正有根元脈膊了。

 讀「台灣自然生態叢書」,筆者以「新台灣人的深情」指述。而今捧讀《山、海  千風之歌》,感受是:深度抒情、深度憂傷。全書寫景全在抒情,情溢於景。於是生態呵護、宗教感悟,生命哲學全在裡面。「風霜何事偏傷物,天地無情亦愛人」,玉峯先生近年已然「徹悟」,但是玉峯先生說:「我在台灣島出生…..島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魂、我的魄,我與島嶼同化,島嶼與我同化。」

 玉峯先生最大感歎是:「給我如是環境,我將產生千古翻案的創作;奈何我是台灣,一個被詛咒了千百年的島嶼。」

 於是,談生死,因活得透徹,所以無生死煩惱;寫大地、寫草木林相水文,乃是寫自己。

 所以,文章寫得如此色濃、聲激;所以,逸出紅塵,仍在紅塵。日本西田幾多郎在主客未分的純粹境地悟出「我在場我存在」的哲學,抽象地蹲在禪房裡,或懸掛半空中;玉峯先生的生命姿態卻是實踐者,多美,多實在,當然有點孤寂。

 玉峯先生自謂:這是一本比較單純的「散文集」。筆者苦笑:讀這本書,可能要備一本「註解集」。有心人,倒不必找註解,耐心地,按部就班拜讀玉峯先生的「書群」就可以了。

----這部書大略可分四個系列:「南橫十帖」,天地山河、縱橫俾闔,叫人不敢直視;「李前總統訪談」,是有主見的一種「評傳」李先生;「給許、蘇、楊、根諸友函」,有人間煙火味,世人可以藉以一窺玉峯先生心底那把火。「大鬼湖三記」加上八八災變文字,又「呼天搶地」回到其中心本色。玉峯先生太早了悟一切,又深入太多東西,世人難以「大致掌握」,但認定他是「台灣生態伯公」或「台灣生態城隍」,庶幾近之。

 末了,「祇能」引玉峯先生書中一段文字作結:「但願台灣人回到造山運動的根源,體悟出世所來自,而雲霧飄緲,動靜如山。」「全書彷如一把扇,每一子葉一故事;全書開展可扇出智慧的和風,徐徐吹送。」

                                                  2009.12.15
                                                      玉泉居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拉●乎伊與他的豬 1/2

陳玉峯

拉●乎伊的豬


  乎伊回到部落時帶著一頭豬,沒人知道那豬怎麼來的。部落不是沒有豬,那豬也沒啥不同,同樣豬模豬樣,可是,部落所有的人、豬、狗都討厭乎伊的豬,特別是狗,隨時逐著牠狂吠。原因似乎是,大夥兒看不慣乎伊與豬相處的方式。他們頻常摟抱,豬那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不時舔著乎伊的臉頰,帶著黏黏牽線,冒著蒸汽的涎液,興起時還左右甩,揮灑出咬人狗成熟果實串般的涎滴,逼得族裡的狗七竅生煙。奈何,乎伊就是護著他的豬。當瘋狂的狗兒累下來喘氣之際,只能怔怔地望著乎伊懷中的豬,眼神有說不清空虛的厚度。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
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
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乎伊跟前縱躍,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
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
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乎伊。夜間,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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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