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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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訪問者:鄭富璁;文字整理:吳學文、郭麗霞

問:請問老師當初為什麼會有廢核行腳這個運動的想法?
答:所有的助緣都是來自青壯一代,他們有感於整個社會的氛圍,未來台灣環境的狀態需要有所革新,他們認為「老師你應該出來!」。像當前台灣核電、核廢對台灣環境的影響,是永世型的,所有的環境災難裡面,歷史上從未記錄過的除外,到目前為止,核災的問題應該是最最嚴重的,核災一旦發生,氫爆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輻射是一種無臭、無色、無聲、無息,卻是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核災一旦發生,就應了古人所說的:台灣會變成「有路沒人走、有茨沒人住」,形同枉死城一般,是個活地獄了,看看三哩島、車諾比、福島,這些活生生的歷史!核災一旦發生,不但幾十代的努力、積蓄全部歸空,而且還會斷了後代子子孫孫的生路和未來,這是最基本的認知啊!
    不能只說今天省了多少錢,事實上,核能電廠並不省錢,甚且還是禍延子孫的事情,那真的是債留子孫、永世不得超生。人一接近高階核廢,兩分鐘就死了,到目前為止,全球無人可以處理核廢,所以,回過頭來看今天的世間,人們不斷地拋頭顱、灑熱血才爭出一片自由的天地,而這「自由」的定義,必須包含有「免除心裡的夢魘跟恐懼的威脅」。
    台灣這麼小,核廢的存在是幾萬年,而且第一次的半衰期,要超過台灣人的666代,還無法衰退完,我們必須思考,任何債留子孫、遺禍世代、萬年不得超生的作為,人民有沒有要求免於恐懼、免於被威脅的自由,我們不該貪圖一點點表面上,而且是欺騙人的利益,來造成斷子絕孫。
    在過往,因為人命不值錢,而現在,整個價值系統已經改觀,面對這些狀況,目前的新生代,已經有一番覺醒,所以才會要求我要出來,但我出來不只是代表個人的意志,而是承接青壯代的覺醒,我們已經反核幾十年了,只期望在我們這一代,能夠中止一些罪孽,不是製造任何的功德,我們的想法只是這樣而已。
問:這樣的想法,總是有前面的一些累積,那~是怎麼來的?
答:基本上我不知道台灣各個反核團體他們的概念來源,我想一定有很大的分歧,但是以目前來講,台灣大眾其實是被福島所驚醒,而我個人在早期台大的時期,曾經有接受邀請做核四廠預定地的生態調查,在調查的過程,發現很奇怪的是,當你告訴他們哪個地方有稀有植物,下一次去調查就不見了,隔幾年,我擔任環保署的xx委員,再去看時,哇!以前調查的一切生態體系的東西都不見了。當時我很納悶,叫我們做生態調查到底是為什麼?發覺根本是騙人的,那只是個橡皮圖章。建核電廠是全面性摧毀生態、改變地形,更別提說底下有沒有斷層,以及外海等議題。
    台灣整個是板塊擠壓擠上來的,台灣的斷層不斷的產生新的東西,它是隨時會發生的,沒有人敢保證現在沒有斷層的地方將來不會四分五裂,核電廠設立的最後,就是變成一個墳墓般的核電塚。現在能夠想到核廢的處理,大概只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打到很深很深的地底下去,讓閻羅王去處理;第二種,用火箭打到外太空讓上帝去煩惱;第三種,全世界找看有哪幾個地方願意儲存核廢,需要多少錢,而且是安全的,但是我們要知道,所有這三種方法,最最麻煩的是運送的風險,核廢要運送是非常麻煩的,設了核電廠,等於埋鑄了一個無法處理的永世夢魘,那風險是加乘產生的,只為貪圖一時的發電?
    為什麼台灣要發展核電?據我所了解,當時純脆是為了國安的理由,是為了製造原子彈,四、五十年前根本不缺電,製造原子彈的事被美國拆穿了,一切就停擺了。
    的反核歷程,現實上是生態環境上的調查和理解,當時所選的廠址,不是只有核四預定地,沿海總共有三十幾處,選在沿海主要是要利用海水來降溫。當時我們傻傻的,不了解核電的可怕,還開玩笑說要去埔里找一塊地,因為將來全台核電一發展,沒有一個地方能住人了,後來才知道核災的可怕,即使逃到玉山頂,也一樣沒有活路。
    簡單講,我個人的反核理念,是來自於我生態學的理論,以及我對生命的反思,這近乎是信仰型的,也就是自己的專業加上對生命很誠懇的面對,我覺得核電不只是從科技面,從人道精神、地球生界等全方位去思考,它都是一個惡靈,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科學是要思考很多深沈的東西,台灣只有學到科技,沒有學到科學,像現在的科學哲學四、五十年來的反思,沒有所謂「科學是中立的」神話,科學是軍事化的、是秘密化的、是政治化的、是男人化的、是霸道化的、是私有化的、是絕對殘忍化的,有善的科學,也有惡的科學,有許許多多讓你想像不到的。我們必須了解到人的所有觀念,包括道德觀念,是與時俱進的,反核電基本上是基於超越了世代的倫理與道德,也就是它(反核)在創造超越人類世代,還沒有存在的善良和道德。
    人一直在製造自己的麻煩,一個人的一生,花最多的時間在處理自己所製造的麻煩,總體來講,科技愈來愈深沈,愈來愈複雜,為了製造像核能、核電、原子彈這樣的科技,政府不得不獨裁,我們深切了解到這些東西本身就是邪惡的,在製造的過程必然要付出相當的代價,而這些代價都是後代子孫在負擔,在這樣的理念之下,我們打從內心覺得這樣的核電是恐怖的東西。
    幾十年前我們曾經思考過幾個人類的大災難源,一個是核能、核電跟核子武器,另一個是基因重組(基改),人超越了人的本份,替代上帝或撒旦在做一些很可怕的事,基因改造突破了幾十億年來演化的規律,還有電腦科技,將來也有可能演變成像魔鬼終結者在演的(大災難),這一類的科技必須非常審慎。像這種文化,以歐洲的反省能力最強,這就是為什麼西方在三、四十年前,因著人文、政治的迫害,產生了從亞里士多德、梭羅到甘地等的不服從主義、不合作主義,生態學上也產生了為保護生態的破壞行為ecosabotage ,像有一些很殘忍的用動物來做慘不忍睹的試驗,環保人士、正義人士就要去破壞它,像地球第一(earth first)、綠色和平(green peace)…等很多的團體,它認為人類社會有很多的法令,甚至於國家最高的憲法,都沒有辦法去規範的,因此,奉道德跟宗教信仰的理由,為創造人類更大的善,它不得不違法,所以就產生了所謂的不服從、不合作主義。
    有兩大類型,一個是公開的、非暴力的,就是所謂的不服從;一個是採取暴力的、故意犯罪的,這個就是ecosabotage生態不服從主義,但這一類又分成兩大類,一個是公開做的,一個是暗中做的,這是三十幾年前我們就有的一些基本概念,再加上我自己在整個山林的研究調查,這個時候,是我本身對整個土地、自然生界,漸次了解、理解、悟解到一種生死與共的感覺。
    銜接土地的庇佑、山林的加持,也就是人地的情感,人跟生命的彼此息息相關的感受,整個是渾然一體。我不管到全世界任何地區都是同樣的感受,像他們找我去搶救雨林,到了印尼看到森林的砍伐,簡直是椎心之痛啊,我看到那些生命現象,它跟我本來就是同根生啊,在那樣的情況下,找我去的人反而害怕,不要找我這樣激進的人參與。回到原點,我只是一種同理心,以及跟地球生界長期的一種情感,甚至於是靈性上的相通,從這裡出發,可以發現人類所做所為,都有非常大反省的空間。在反核、廢核的運動裡,配合年青世代,將過往的一些精神透過這次的運動,做一個發揚跟傳承。
    終結核四及清除台灣的核廢,也該到了世紀大反省的時機,不要忘了,我們今天還可以站在這裡談,還可以在這裡爭,只有一個最實在的理由,就是台灣還沒有發生恐怖的核災,一旦發生,什麼都不必談了,發生核災,台灣島就沒了。
問:目前在探討核災的議題,我們的呼籲大都是針對對核災已經有意識的人,我很擔心的是對核災這個議題沒有意識的人呢?如何去喚醒他們?
 答:是啊,所以就必須透過苦行僧、菩薩道的方式,不斷去宣講,因為我們的政府不但沒有要好好保護我們這些生民百姓,它恰好是另外一個極端,這真的很可怕,所以青壯朋友就想到像以前林義雄前輩的苦行,不同的是,我們這回的苦行不是沈默的,我們要愈大聲愈好,讓大家告訴大家,但,希望大家在整個活動的過程千萬別動氣,面對這樣的不可思議的不公不義,稍微有血、有肉、有一點良知的人,難免會生氣,但對一般無知的民眾,或者是,台灣非常多的因素造成的順民的現象,如何喚醒他們,這真的是需要更大的愛、更大的關切、更多的同理心,無止盡的付出,套用宗教的語言,就是菩薩道的精神,就像一直在聞聲救苦的觀音,但人世間的苦實在是太龐大了,觀音做到實在是精疲力竭了,就在快要放棄的瞬間,祂變成千手千眼,這就是永不退轉的精神。就像華嚴經講的,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退轉。除了信仰力,再找不到別的方式了。
    要達到這個地步,必須無得無失,連信仰這兩個字也沒有辦法描寫完整,也就是台灣話講的:歡喜做、甘願受!這說來容易,是否一般人都做得到呢,這很難的喔!要喚醒普羅大眾,理想上絕對不可以罵人、不可以怪人,所以就要透過我們自己本身身體力行,不斷地宣說。
     再來就是要培養在地公民的自覺,所有的力量,要引發的就是自覺。接力行腳基本上是喚醒各地的公民自覺,簡言之,就是到處放火,讓它自行燃燒。沒有自力、自覺、自願,要靠著外力,絕對比不上人家撒一點錢、給一點糖,不可能成功的。藉著運動的過程,喚醒公民自覺,無怨無悔地走出來。
     接力行腳包含幾大元素:時間、空間、主體場域、代代傳承、繼續創造、發揚光大。廢核實在是一種良知,真的是創造一種社會還沒有存在的善良跟新道德行徑,透過廢核,喚醒自覺,培養新的在地公民團體。
     如果面對的是已經接受到宗教傳統千年教化的阿公、阿婆們,我會跟他們談了凡四訓、陰騭文、功過格等,在人類所有的行為裡,人不是只有一生一世,如果人沒有前世、今生、來世,以及世代的傳承跟發揚光大的考量,不管一輩子多麼的輝煌騰達,那樣的成就會有一點空虛感,靈魂會缺了一塊,人生的意義也好像不會那麼的完整,如果一輩子能夠做一點能讓後代子孫留念的事,這才是有一點點的功德?
    再給阿婆們講個故事:漢朝時代有位仙人姓鐘名離,一般叫漢鐘離。唐朝有位一心求道、很想救渡世人的呂洞賓,有次遇見仙人鐘離,鐘離教他修行、煉丹。有一天,鐘離傳授他點鐵成金的法術,也就是拿他煉成的丹點在鐵上,那塊鐵就立即變成黃金(大約相當於現今的電鍍),有了黃金,呂洞賓即可到處救濟貧困的人們。
    然而,呂洞賓問說:「鐵變成金以後,還會不會再變回鐵?」鐘離答說:「五百年後還是會恢復原來的鐵塊」。呂洞賓說:「那不是害了五百年後的人嗎?!這種事我不幹!」鐘離說:「要修成仙,得積滿三千件功德,憑你這句話,算是修滿了啊!」
    這是《了凡四訓》一書中,講述「半善滿善」的舉例。事實上,這個神話假借鐘離在試探呂洞賓的心態,用來說明誠心、正心、真心的義理,雖然呂洞賓終究沒有黃金可以救濟別人,但他的一份善念跨越五百年,已足以成仙矣!這是台灣人接受的價值觀。
今天可以站出來反核、廢核,為當代、後代子子孫孫消災免禍,功德勝過呂洞賓好幾萬倍,我們不必問結果,你已經是「一念萬年」矣!用阿公、阿婆的語言,幫助他們了解核災的可怕。
    當然,在現實上我也很清楚,我們沒有很多的時間與精力,在整個過程裡,我們必須相信日本人所說的「百猴效應」,也就是在某一個地區,用最大的善良發出來的善念或善行,無形之中會影響到另一個從沒有接觸到的族群,進而產生一種世代的救贖,相當於宗教在談的願力、回向,無形地影響到另一個時空,導致到全面善念的覺醒,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我不是一種消極的隨緣盡份,做到老、做到死…,我還抱著更大的正念,相信百猴效應,相信一個地方、一群人的赤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會影響到你從未接觸的一群人,從而產生了整體社會善的覺醒。這是我的信念!

問:會拍這個片子,是因為希望這個活動有一個紀錄,但日後,這個片子若完成一個紀錄片,希望它不只是讓人看到議題上的探討,我想請老師談談,害怕核能,是不是因為害怕失去?
答:害怕失去是一個角度,它是一種功能、功利、功用的思考,在我而言,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我並不害怕任何的失去,可是我知道,那是對整體人類的一個極大的傷害、是一個邪惡,是一個值得去挑戰、打擊和奮鬥的。我這一生如何的打拚,無功無德,只求做到一點:過去戰鬥、現在戰鬥、未來戰鬥、死後戰鬥。
    從宇宙的道理上看,二分對立是存在的,人一旦起心動念就會產生,所以有得必有失,你談一方面、另一方面必然如影隨形,以台灣人的終極信仰,跟找到安身立命乃至於死後靈魂皈依的場所,是觀音佛祖。
    什麼是觀音?我去研究、追溯,從自然野地到印度,對佛教、甚至所有宗教的緣起而言,觀音就是要起心動念,黎明前將亮未亮、將暗未暗,那瞬間到底要轉向那邊或這邊,或者是回歸原點,那個原點就叫觀音,那是無法形容的。音字就等同於宇宙的終極道理,要去觀見那個東西。
    對我而言,反核就是二分出來的邪惡的部分,我想要把它拉回原點,但講這個太抽象,一般人不容易理解,所有的立論裡,就是探討到剛提到的怕失去、怕毀滅,一般人比較容易聽得懂,我們只能透過這樣的方式去告訴大家。
    我們把今年定位為「民國廢核元年」,我認為核四不可能運轉,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一旦廢核成功了,我們也沒有任何的「功德」。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們不做,我們會後悔一輩子,會覺得人生有一大缺憾,做了,保證可以讓我們活得更自在,更心安理得!睡覺時可以更香甜。
(未完,繼續閱讀,請點選→)《 2013/08/28廢核行腳訪談陳玉峯教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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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8日陳玉峯老師的訪談影片連結
  

2-3b

訪問者:鄭富璁;文字整理:吳學文、郭麗霞

 問:老師是生態環境的背景,對台灣這塊土地應該有很多的情感在,這個跟反核,應該有一些關連性?
答:整個是一致的。今年3月5日,我跟著MIT台灣誌的拍攝小組到中央山脈大縱走,走到最後一座百岳卑南主峰時,大家都好開心,主持人邀請每個人來講一句感言,我一生不曉得爬過多少山頭,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我這麼說:我有一個心願,過去幾十年來,我們好像一直在搶救山林大地、土地環境,直到最近幾年我才深切地了解,我們從來沒有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在搶救我們。我多麼希望,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能夠跟我們一樣,還可以看到這一片天造地設的美景,但願天下人一起來捍衛我們這一片淨土,捍衛我們大好的山水。談完,我竟然老淚縱橫,趕緊躲到一旁,哭個不停,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啊!
問:我自己的想像,老師所謂土地的環節、情感,應該都有一個具體的故事在,可能不只一個,我希望從這些點來結合到廢核這件事情上,老師可以談談嗎?
答:有些時候我會知道什麼叫做悲,悲者非心也,活著到底能追什麼,但我不想用「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來說,所有的生命過程都是真實的,如何在當下的每一個真實裡,還歸一點裸真赤誠,那是可以告訴你什麼是人活著的最大意義的時候。年歲愈大,因為身體的關係,意志力可能愈來愈薄弱,但是感情卻愈來愈豐富,卻是愈來愈不能表達。
    我曾經在課堂裡說過,要號召癌症末期的病人,我們去當敢死隊,去當不公不義事件的人肉炸彈,做最後剩餘價值,相信絕對會有人站出來的,因為我們只想要付出!這是自覺性的,跟恐怖主義把小孩訓練成邪魔,是不一樣的。許多時候,善惡只在分毫之間,整個絕然對立。
    記得二十年前,台大環工系的於幼華教授曾經邀請我去演講,他這麼介紹我:陳教授是台灣極其少數能夠結合人文跟科技的…。我很沒有禮貌地告訴他:對不起,你講錯了,我從來沒有結合,我只是沒有分割而已,這兩者天差地別。從整個西方,從大學教育的分工,這都是最近以來(十九世紀以後)的事,在這之前,從來都是一整體在談的。
    看看希臘時代、科學始源時代,去看看印度、中國以及各地,原來從沒有細分,唯心、唯物,是西方科技興盛以後,愈來愈強化出來的東西,從山林土地到核電,到所有社會不公不義的弱勢運動抗爭,基本上我從不知道它們有什麼分別。
    當然,在形式上、表面上、內容上、方法上,在種種語言的表達上,的確有很大的差別,但這個「mind 、heart」是一樣的,史記有一句話:仗義都是屠狗輩啊!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這個東西,只是成長的環境,也許遺傳因子的差別,有程度等第的差異,但一旦被喚醒後,我相信它是一種普世的價值跟普世的人性。從根源處,我只能告訴你:沒有分別。
問:老師對台灣的環境、生態都非常的熟悉,對這塊土地的情感,是否有比較深刻的,就像剛才爬百岳那樣的體驗、故事…?
答:這種故事講不完,我有一堂土地倫理的課,裡面都是這類的故事。最近在台中港路在搶救一棵大茄苳,那棵茄苳據我的估計大約是四百年,因為台灣低海拔不可能有超過五百年的大樹,這是我們學自然科學都很清楚的,但是大家都說那棵茄苳有一千多年,那是一種文學化、情感化的表達,就像李白的白髮三千丈,只是一種形容,代表它感情的溫度、熱切的程度,如此而已,所以我不會去糾正對方講錯了。
    我們去搶救那一棵大茄苳時,訪問到一位老阿嬤,她是鄰長,她在幾十年前就在捍衛那個地方,那是她們成長的記憶,她多麼希望那環境不要蓋得亂七八糟,她跑去警察局求救,當時的警察用一種男性的沙文主義,說:妳一個婦道人家,管什麼閒事。把她趕回家,她哭著回來,環境就變化了。我請問她:你看到自己的家鄉、環境被摧毀了,有什麼感覺?她說:只想逃離!你知道她那一句話背後的整個情感嗎?
    在調查台21線時,我量到一棵茄苳,一個歐巴桑騎著一部小綿羊機車經過,一直盯著我看,騎了百餘公尺後停下,轉回來找我,跟我聊了半天,你知道什麼原因嗎?台灣的茄苳就是水源的所在,茄苳可以長成大樹,通常往下一挖,活水源頭就噴出來了,那阿婆八十多歲了,在她年輕的時候,大約十幾歲,還沒有結婚前,都是在那一棵茄苳樹下洗衣服,有幾十年的感情了。人一生最充滿感情,想像力最豐富的青春歲月,有最大的期待、最浪漫的時代,卻一輩子沒有機會跟人分享的這一段,看到我在量這棵茄苳,跌死也無妨,一定要調頭來跟我聊聊。這一份情沒有表達出來,不甘願啊!
    我要告訴大家的是,人將死的時候,不會想起他一輩子創造了多少豐功偉績,而是通常會想起他一輩子還沒有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她只是想分享這一份感情。
    我曾訪問住阿里山的一位七十幾歲的歐巴桑柳桂枝女士,她在原始森林看到森林被日本人、國民黨整個的摧毀,雖然後來整個都種了外來種的柳杉,一樣是青翠的,我請問她:妳原來看到的原始杉林,跟現在的森林有什麼不同?她說: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現在看到的看起來「很齷齰」,以前從二萬坪上來,一路上的殼斗科等植物,是青令令,美不勝收,冬天時,滿山的台灣紅榨楓紅令令,那是…。她不會形容,但是我可以看出人跟自然的一種情操的展現。
    我再問她:後來樹都砍掉了以後,你的感覺是如何?她突然有很大的收縮,我知道那裡面有好東西,再三鼓勵她再想想,大約三、五分鐘之後,突然間,她眼神一亮,彷彿天窗打開了,她說:有了、有了,那是一種「空虛」的感覺!那「空虛」兩個字出現時,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全球所有的哲學家,誰能形容這麼美妙的文字,去表達那麼精準的心裡的感受?
    人地情感,是我們在進入唯物文明之後,在大家追求表相的東西之後,一再地被掩埋、被掩蓋,可是,我一生接觸的,到處都是這樣子的人,裸真赤誠的情感,但它在台灣,一直是屬於亞文化、次文化、隱性文化,因為外來強權的統治者不讓你有土地情感、自然情操,人地連結乃至於自覺意識,統統不讓它出來。因為除掉了這些東西,反抗的情懷幾乎就蕩然無存了。有了這些九死無悔的東西,是人類所有信仰的原點,也是人生在世行俠仗義,是非感等等,內在真正的動力啊!
    始終實踐著無善之善、無德之德、無宗無教的無所求行、無功用行的台灣人,「饒益眾生而不望報,代一切眾生受諸煩惱,所做功德盡以施之」是其人格底蘊,但是為什麼在公共政策上,卻沒有辦法變成大公大義的訴求,只變成順民,這就是台灣被禁錮的靈魂。
    廢核四百萬行腳也包括「找回這樣的原力」,看西方科技幻想片,原力產生的刀、劍,這是心的正義力量,從追求自己的盡善盡美,要進入到打開體制的不公不義,整個人類的世代的情懷、未來的希望,這個東西一定要激盪出來。
    我從年輕世代們,一個個的起心動念之間,許多時候根本不需要語言,就激盪出來了,這就是佛陀在靈鳩山上的「捻花微笑」啊!瞬間,就流動出去了,不需張揚、不需言語。台灣本來就俱備這樣的靈動,靈性一直在傳播著,我相信在走的過程中,到每一個定點的宣說,讓各式各樣的議題進來發揮,像目前的公民運動,這個本來就很正常的事啊!這不是野火,而是內心善念的感染,基於此,再將這樣的原力推向全世界,感染到整個時空場域的傳承。
問:老師本身是北港人,小時候看到的環境跟現在有什麼不一樣?
答:北港的變遷,因為受到北港溪的限制,它是台灣發展最少的地帶之一,從我初中到現在,除了原來的房子稍微變高大些,變化不大。變化最大的,大概就是人的價值系統,人對一切事物看法的轉變。變有軟體的變跟硬體的變,我們通常只會講硬體的變,例如以前的農業社會跟現在的不同,我倒比較在乎的是內心價值系統的改變。
    以我這一代來講,我覺得台灣有幾個重大的改變期,第一是退出聯合國。當時在國民黨統治的影響之下,台灣的民心已經產生了「我們跟中國是不共戴天」的觀念,退出聯合國我們就被孤立了,中共就要打過來了,一切都沒希望了。以前的台灣人克勤克儉,像那些計程車司機,大家辛苦累積,希望有一點未來,有一個房子可以居住,退出聯合國之後,大家變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棄了安土重遷,放棄了原有的傳統文化的美德,在那個時候,有了一個涇渭分明的切割點。
    第二個大變化是1980年代末的解嚴。接著阿扁當選,又一次的大解構,接下來的2008,整個進入善惡拉据的最大較勁時空。這幾個時代變遷裡面,歸結一句話: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解嚴到解放,從解放到解體,從解體到建構,目前正處於建構的時代,也就是公民意識整個的覺醒,這需要有文化深層的引導、激盪、回溯。
人類一開始做保育是為了怕失去,但做保育最終極的理由是:以後的生命只能來自現在的生命。地球上的生命、將來的生命,一定要源自現在的生命,不可能無中生有,地球46億年演化,某一個階段可以產生生命,後來就不能了,失掉了不可能再回來,這是為什麼要保育的終極理由!這就是生界跟無生界最大的差別。很多在做保育的,提供給世間的是功利主義的想法,很多是提不出真正內涵的。
    關於老家的變遷,我是有很大的感觸,例如,小時候我們都很窮,晚上如果能夠吃一碗陽春麵,尤其是冬天冷颼颼的夜裡,陽春麵上面僅有的那一、兩片豬舌頭,吃起來是無比的香甜。以前的鄉下,什麼都沒得吃的年代,大家都會去抓非洲大蝸牛,洗過、炒盤,大人們就著一杯米酒,好像是品嚐著人間美味,孩堤時代的我多麼羨慕啊!1990到2000年代,我在搶救棲蘭森林時,常開車南下演講,有一回南下,在路邊看到一攤賣炒蝸牛肉的,一樣是配著老米酒,兒時的記憶就被勾起,哇!那不知道有多好吃啊!於是,我停靠了下來,叫了一盤炒蝸牛肉配上半杯的老米酒,一嚐,哇~夭壽歹吃!趁老闆不注意時,偷偷倒給旁邊的狗吃,在那瞬間,我終於知道了,原來~最好吃的是記憶!原來~最好吃的是每一刻當下的情感!
    小時候家附近有一個賣果汁的水果攤,雖然便宜但是我們很少去吃,因為大家都很窮,後來有機會去喝時,覺得很奇怪,我買了一杯果汁喝到一半時,老闆會把果汁機裡剩下的再倒給我,我問老闆:我不是只買一杯嗎?為什麼你還多給我半杯?老闆只回說:是你的,一分不能少!
    斜對面有一家皮鞋店,有一回我太太的鞋後跟掉了,急忙跑去找鞋店的老先生:歐吉桑,我們很急,鞋跟壞了,沒鞋穿了,可不可以拜託您…。歐吉桑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幫我們修鞋。鞋修好了,三十元,我太太說怎麼有這麼便宜的,給了歐吉桑五十元,說不用找。「不行!一定要找。」歐吉桑說:「不是我的,一分不得取!」
    水果攤為什麼會變成「是你的一分不能少」?原來是因為大家都很窮,大人帶著小孩去買果汁,一不小心,就會把整杯都喝光了,小孩沒得喝就會哭,老闆為了讓小孩也有得喝,又不好意思說買一杯給兩杯,就只好在打果汁時多放一些,用這樣的方式,讓大人孩子都有得喝,這樣的習慣就這樣保留了下來。
    我們老家的這些傳統,到現在並沒有改變。家附近的義民廟口是我小時候玩耍的領域之一。廟庭有對石獅子,其中一隻口中有粒石珠,另隻闕如。大家三不五時就將小手伸進獅口玩弄石珠。有天我問廟公,怎麼只有一隻石獅口中有珠?廟公說:「恁阿公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常在這邊玩,他想要拿出石珠子,就這樣滾啊滾的;恁老爸小時候,也如此這般玩弄著;現在,你不也這樣?有一天,你的小孩就會拿走它……」他用這樣來回答我,石珠是怎麼不見了的,當時有一種:歲月的痕跡怎麼就這樣流失了的感覺生起,那樣的感覺是很奇特的。
    所有的德行、傳統跟正義也都會磨損,也需要隔代重新創造。有很多東西,台灣有的進展很快、有的進展很慢。像台北的生活有如聯合國,在台北生活跟在紐約生活,物質層面都差不多,差別是價值系統裡,某種人際的連結。
    我曾於北港溪畔,目睹6、7隻老鼠並排背對著溪水,長長尾巴甩入水中且瞬間揚起,還濺出些許水珠。是的,不用懷疑,老鼠集體在釣魚。當一條扁瘦的魚兒被拋空向岸後,老鼠群倏地圍啃魚隻。我以此故事,側面說明北港或鄉間的貧窮現象,連老鼠都「窮」到得自食其力,集體尾釣溪魚,而北港溪魚也餓昏頭,誤把鼠尾當佳餚!

     台灣從日治時代到40、50、60 年代,真的很淒慘,但也因為那個淒慘,導至台灣目前超過六十歲以上的那一代,是全世界最打拚的人,創造了台灣在全世界的成就地位,是了不起的一代,台灣民間的各行各業,到處可以看到生命力旺盛到有如熱帶雨林、雨後春筍般,好可惜的是,沒有一個清明的政治,沒有一個自己的國家,如果有一個真正的主體,台灣真的是不得了啊!
 
    荷蘭時代38年,鄭成功23年,清朝212年,日治50年,國民黨56年,阿扁8年,阿馬8年,394年之間換了5、6個政權,就像一個家庭,每隔2、3年換一個爸爸或媽媽,這樣成長的小孩叫台灣,今天要適應這一個價值系統,明天要適應另一種生活習慣,後天又要適應一個突然來的、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形態,台灣人要怎麼去找到他的主體和靈魂?這個若解決了,以台灣的條件,以台灣人的智能,不得了的。台灣小小一個寶島,所創造出來的奇績,不管是經濟的、才能的…,連籃球隊都可以打敗中國,但是,大家可以思考一下,這樣子的成就,除了讓台灣人自豪以外,台灣人應該了解到這是奠基在兩大犧牲之上,第一、犧牲環境的永世、永續。第二、是盜取了子孫的未來財。
    台灣人的了不起、智能、勤勞,台灣環境的損失,未來世代的未來財,才成就今天台灣在全世界一兩百個國家裡,面積排名最後,成就卻在前二十名內。 
    但是,台灣的污染,每單位面積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全世界第一名;台灣的工廠密度,全世界第一名,是美國的68倍,是日本的20幾倍;台灣的車輛密度,全世界第一名,平均分攤在全台灣面積,連玉山山頂都要放五、六部;台灣當量能量耗損量,全世界第一位;台灣可能遭受的災難,也是最恐怖的那一級,我們是在耗盡未來的內涵,成就現在。
    現在的文明人,像台北、高雄、紐約…,每一個人平均耗損的能源物質,是三千倍於原始人的需求,換言之,把目前台灣所耗損的物資集中起來,每一個台灣人活著,相當於2999位原始人犧牲他們的所有,甚至當我們的僕人。如果按照永續的標準,今天台灣能夠自給的生產,差不多是用了台灣三十倍的面積,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所耗損的,是三十個台灣島的生產,所以除了我們向土地超限利用,向後代子孫搶來現在用,我們還向地球的南極到北極各地的資源挖來利用,才成就今天我們的奢侈浪費。我們今天吃高山上的高冷蔬菜,以高麗菜為例,每吃一顆高麗菜,要生產這顆高麗菜,台灣整體社會要付出的代價,幾十倍、幾百倍、甚至千倍的代價!
    賀伯災變前,我們曾經計算過,阿里山茶農每賺一塊錢,台灣社會要付出37~44元的社會成本。我預測大災難要來臨了,1996年發生賀伯災變、1999年發生九二一大地震、桃芝、娜莉、象神颱風接連發生。從1990年之後,天公與土地公聯合起來向我們「討債」!全國人民付出龐大的犧牲,去養一點點的利益!世代公義、環境正義盪然無存。
    梨山一帶的產業道路,近十年如火如荼地全面開發,大災難在中部地區將要發生。北部地區,整個蘭陽平原、北橫支線沿途的高冷地區,予取予求,供應十丈紅塵,這些代價不成比率,個人小小的一分享受,佔盡這份土地血水的便宜,但是,由全民負擔、後代負擔、第三世界人民負擔。
 我一直強調合理開發有三個條件:
一、符合經濟成本的開發。
二、少數人獲利不能讓多數人受害。
三、這一代獲利,不能拖累下一代來承擔。
這是最基本的開發原則,另外一點,任何生產者要為他的產品負責到底,包括教育。現在的教育,教育出來愈成功的,消耗地球愈大能量,生產最大垃圾、製造最大危機、創造未來最大罪孽,這個叫做「成功」!這種知識是破碎的知、沒有方向感的知、不必負責任的知,只有強調「我們想做什麼」、「我們要做什麼」、「我們能做什麼」,而不去思考『我們該做什麼』、『我們不該做什麼』!我們的教育支離破碎,整個在鼓吹摧毀自己的所謂的成功,透過環境的反省、人文的追溯,「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啊!還是要回到終極的原點。
    無論我再怎麼思考,都無法用現在這些利益的觀點,去安頓我們可以活得自在,現在的政治兇得要死,透過假民主的民主暴力、投票暴力,豢養了一批盲從的人民,透過傳統的愚民教育,一直在奴役著這個地方,台灣要脫胎換骨,就讓我們從廢核四開始吧!
    明天我們要舉行記者會,我最想講的是:所有站出來的反核、廢核者都是天使,都是人類的天使、台灣的天使、土地的天使,所有的共同發起人,都是我的導師,所有青壯一代,站在公義一方、發出正義力量的,都是我的領導者,我願意跟隨、追隨大家,這是天賦的責任,也期待所有青壯朋友一起來,小草雖小,擁有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我們這一代終於邁向健康世代的公民。

各位鄉親朋友:

   核能、核電、核災是世界上最最恐怖的惡靈災難,一旦發生了,就如台語所說的:有路無人行、有茨(厝)沒人住。你一輩子,甚至幾輩子所累積的任何成就,都會因為核災而化為烏有,整個台灣會變成枉死城,鄉親啊!反核是一種世代公義,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資格跟權利為後代子孫製造麻煩跟危機,以及恐怖的災難。反核就是一種良知,反核就是一種世代正義,人民有拒絕恐懼的自由,人民要負起世代的責任,一個人一輩子裡面,如果沒有前世、今生、來世的思考,如果沒有一些作為是可以傳承,可以讓我們的後代子孫引以為榮、為傲,一種傳承心的善良和創造,如果我們沒有做這些,甚至於更糟糕的,我們沒有去阻止核能、核電,讓它變成怪獸,甚至變成將來的災難,那將是我們永遠的罪孽,請全國朋友們站出來,請記得十月十日,我們一起去貢寮,在核能第四廠前,共同發出我們的心聲,我們要走出子孫真正好的未來,別忘了,一生當中還有後代、還有未來,如果我們沒有做,人生的意義會缺一大塊,我們的心靈會不安穩,死後靈魂也無法回歸我們這一片土地,願所有的鄉親,為了良知、為了子孫們的未來,讓我們走出一個新的台灣,請記得,十月十日大家做伙來,做伙來貢寮,一起啟動「廢核四 百萬人接力行腳運動」,從貢寮的核四廠前開張,讓我們走出廢核民國元年,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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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8日陳玉峯老師的訪談影片連結(←請點選)  

南橫十帖(五)

陳玉峯
五、 雨後
    下雨必然是天地間愉悅的激情,否則雨後不會存有如此清爽的恬靜。乳白、灰白的雲朵,蝸蝓似地在山間蠕行,還拖著長長的尾絮,藕斷絲連。這是低山面貌。
    一尾雨傘節被輾斃在馬路邊。我想起女兒上小學的校門口,一隻死於車輪下的黑眶蟾蜍,扁平的泅泳姿態,牢牢地釘在該地,日復一日,我接送女兒之際瞧見牠,說不清理由,也釘記在腦海。
    台灣人開車最忌諱撞死貓隻,這似乎不止是坊間迷信,貓靈善報復,還蘊含人性基因中,面對同是生命血腥的感受;任何人都具有底層的悲憫,但悲憫也會變成極端的嗜殺。歷代暴君乃至納粹、日本軍閥,都有一顆悲憫之心。
    記得某夜在鬧市,正為雜事紛擾,手機卻響起。有位多年前曾修習我所開授「生命科學」的畢業生,說是路見小貓被撞,肚腸外流,行人全都視若無睹。他不忍抱回家,母親斷然宣稱沒救了丟了牠,他說牠還在呼吸,因而求救於我。我嘆口氣告訴他,立即送獸醫,生死一回事,好人做到底,否則留疙瘩。聽說人之將死,遺憾的通常不是做過的事,而是該做未做者。我漫想,這位學生上戰場如何?當職業劊子手如何?救了小貓如何?丟棄牠又如何?只上過我一門課的學生,事隔5~6年卻為貓事而來電,我的「教育」是成功或失敗?
    傳統道德、戒律,將人種關於慈悲、同情、疼惜、忠貞…,舉凡所有所謂善念的形質,發揮至特定程度,靠藉的是典範不斷地再創造,而資本主義將人性龐雜所謂「負面」特徵大肆解放,但西方國度,其傳統與解放尚可頑強抗爭,反觀外來強權異文化主宰下的台灣,主體蕩然不存,價值破碎而無所適從,更藉表象民主、自由,在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質變、量變」且面目全非,同時,小至個人心性形塑,大至社會風氣、總體氣質,不斷適應、變形、創造的流變中,可以說,人種異文化及文化產生的制度或繁雜形質,在台灣找到最佳實驗地。
    除了老頑固者抱殘守缺,絕望地呼天搶地,前衛者放浪形骸,高倡造反有理,之外,總體社會將淪亡或躍升?或蛻變成何等模樣?
    台20-137K 大雨,無法作業,折回天池則雨歇。於是,重新挺進,但137K之後還是雨霧交融。陽谷、陰谷,晴雨並存,我只好撐傘調查霧林帶。其實,南橫西段,直到出現第一株的台灣雲杉,或檜谷以上地域,才算是正式進入仙風道骨的大道場,更不用說配合漫天雨霧的天精地氣,我工作雖然沈重,心境只有感恩,而六根享盡大化因緣。
    檜谷以編號171的路邊巨木紅檜而著稱,然而,細數4分之3公頃地得知,台灣雲杉53株、台灣鐵杉27株、華山松3株,掛名的紅檜只有19株,論勢力,恐得命名「雲杉谷」,唯人世紛擾不足以干預清境,奧妙處不在此。
    中央脊稜大山西向延展的褶皺,配合甘霖工筆的雕琢,打造東北坡向的數道脊稜與山腹,提供霧林的溫床。然而,造化另有安排,不知何方神靈操盤,原本命格盡屬檜木天下的場域,在幾次冰河期的戰國時代,竟叫台灣雲杉一族崛起,君臨半壁江山,硬是將檜木逼成劣勢。我在此間琢磨,參不透這古戰場的天啟。
    台20-140K前後,正是檢驗這戰場的最佳區段,我冥想,雲杉大仙在此發號司令,敵方陣營必在天池另端紮營對峙,指揮紅檜一族仰攻,時下為止勝負判然,但悠遠未來難卜。

    雨霧籠罩時分宛如塵戰八百回合,雨歇後,株株巨靈渾身汗下晶瑩剔透,標誌聖戰的堅守。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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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7日 星期五

南橫十帖(四)

陳玉峯
四、行路音聲
    朝陽尚未脫離山頭的時分,三、四道藍調山稜的烘托之上,沿著淡淡山嵐,點燃了一道道紅暈,柔和地渲染出一種低調的溫暖,84號快速道路的絕唱正是此刻。這道筆直天路由西竄東,俐落而不需思考,而且,地勢幾度上上下下,疾駛的車輛,起伏於大地搖籃,因此,紅澄澄的初陽,數度就在路盡浪頭撲面而來。我喜歡這段無調音階的旅程,終端處即自稱芒果故鄉的玉井。
    無論是放生或逸出,分不清已馴化或客居,外來種烏黑溜的八哥,總愛築巢在公路兩側,路燈或路牌的鋼管開口處,看過幾處,巢質材料有枝椏、棉花、塑膠繩、紙尿布,五顏六色,為台灣新文化補妝,且常見其啄食於公路,利用往來車輛,輾碾飛傳而來的草籽果腹,可謂公路新移民族。
    目睹了兩次台灣獼猴過車路,一次是清晨覓食,群猴貼地橫越;一次是午后遊憩,猴群依序一一凌空飛越。我安靜地享受,古老邂逅的喜悅,且彼此不需交集。相較於塔塔加、柴山,一批批沾染人種惡習的潑猴,強拉遊客要吃,南橫的眾猴顯得高貴、氣質。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飛羽族則煞是吵鬧,每每在我專注的時分,善意地提醒大地的舒暢,何必勞形勞神而無功?特別是在梅山上下,有種明明自己是鳥,偏愛拉高嗓門,大罵別人是「小白雞!小白雞!」,聲徹雲霄。
    即使是人,也多可愛。常在山中往來的駕駛,熟稔車路之餘,懂得禮讓,自己負重,會選擇安全寬廣處,右閃燈讓你超車,超車者敬以小叭一短聲,彼此心照不宣。汽車語言誰都了然,截然不同於不耐煩或幹譙之叭。
    我在隧道口拍照,養路工人騎著老機車挨近,笨拙地停好車走過來說,雨後上坡易落石,不宜久留,叮嚀與道謝,各走交叉路。山中人多祥和親切,因為空間夠大,眼界寬廣,每回遇見同類,螞蟻似的交換費洛蒙。
    有一種異時空的交會,每次我經過台20-98K前後,或下車或放慢速度,總是顧盼著樹幹上,會否出現罕見的亞毛水龍骨,因為,我曾在標本館得知植物分類學前輩,許建昌教授曾在此地採及,且留下傳承的印記。即令我從未再見亞毛水龍骨,但該地愈發洋溢著某種典範的氣息,我明白為何日本人的神社,可以是空無一物;我也知道,百年後將有人搜尋我的足跡。

    人地之間,不止是一種關係。台灣人相信,任何處女地的第一位定居者,死後必成為該地的守護神,謂之地基主,後世繼居者,逢年過節必也祭祀之。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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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6日 星期四

南橫十帖(三)

陳玉峯
三、30年植物研究
    穿過內英山,越經萬年橋,我在(2005年)五月份的調查開抵原始林區。
    台20-120.6K,霧社禎楠原始林內首遇困思。18年前我駕輕就熟,一草一木宛似家中傢俱、擺飾,如今卻陌生非常,我努力思考,原來,我30年植物研究,研究的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從未透徹,遑論任一物種的究竟。
    可以瞭解,所謂調查研究,常是一種人本中心論,許多狀況下,幾乎等同於掠奪、專制與霸道,但我無意否定研究的功能、價值、意義或貢獻,只是,從一個浸淫此間的學習者觀點,自我的反思與提醒罷了,因為任何習慣總是,帶有致命的愚蠢。
    18年前以及更年輕的時代,我敏銳地掌握各物種的區辨及其變異,也下達生態特徵的種種詮釋,一草一木如數家珍,罕有可以遁逃法眼者。然而,隨著所謂經驗知識的累進,數十年來終於知道一無所知,事實上任何生命,從形態、生態、生理、演化,從來處到去處,愈加深入,愈是探及造物主佈局的核心謎題;隨著探索,我們逐次切入生命長河的狂風暴浪,好似觸及自己靈魂底層的脈絡神經,傳來沉綿綿的悸動與痙攣。我只是研究植物,卻引發靈魂的顫抖,也深深為著過往研究的張狂與自信,感到惶恐與不安。
    我肯定知識在理性及實務的力量,但亦瞭解其更深沉的傲慢與致命,不幸的是,生命太短暫,研究的神髓無法靠藉教育而傳承。人類文明進展過程中,隨著知識累進暴漲而躍進非凡,卻失掉了老祖宗時代,對生命終極性的體悟。有沒有一種教育的方法或系統,既能夠產生宗教的情愫、生命的感性、美學、全方位的哲思,又能兼具狹義科學的局部圓滿?如同E. O. Wilson 所夢想的「知識大融通」,又能涵蓋他浪漫之餘的漏洞?

    所謂調查、研究讓我在此跪天禱地,同山林精靈告解。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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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

末日危機清單


陳玉峯

    20139月中,媒體披露「英美頂尖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列舉全球的「末日清單」,也就是可能摧毀世界、危及人類生存的災難事件,項目包括20世紀人類最大威脅的核戰及隕石撞地球,以及7項「清單」:網路攻擊、生物恐怖主義、食物短缺、流感肆虐、殺人電腦、氣候劇變,以及戰爭。

    如果傳媒的報導很精確,我對這些常人常識都普遍已知的「清單」很失望,它們最大的問題出在「以科技治理科技」的窠臼,或說,科技主義的盲點,始終不肯向右半大腦連結或融合的價值取向,或哲學議題。

    所謂「網路攻擊」,實乃虛擬實境的另類大戰,可以導致人類抽象秩序,乃至倚賴電腦網路的必然風險,的確是21世紀可能性末日清單之一,但通常得連結其他的實質災難,例如金融財政、啟動核彈等等複雜網狀交互關係,而轉化為失序性或連鎖實質的浩劫。我將此類病變稱之為「科技之癌」,也可歸類為「戰爭」的廣義化內容之一。

    「生物恐怖主義」實乃20世紀「反基因重組」問題的延伸、擴展,可歸屬於傳統「瘟疫」的擴張版。最致命者,如今可輕易生產或製造。古老電影「變蠅人」等,老早就在預警此等災變。

   「食物短缺」實乃古典「飢荒」,加上現代化通路的自掘墳墓,或文明生活的必然風險之一。
  
  「流感肆虐」等同於傳統「瘟疫」,加上現代文明之打破海洋隔離的傳染溫床之所致。

    「殺人電腦」,也就是20世紀末,阿諾主演的《魔鬼終結者》的翻版。也是科技之癌之一。

    「氣候變遷」,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導致暖化的連鎖肇災。然而,近年來的研究卻逐漸動搖增溫的預測。又,美國NASA預測2012年太陽黑子的活動,直至2013年秋為止,不僅未發生,甚至反而蛻降;亦有人推論太陽對地球的影響將進入寒冷的小冰期。然而,此面向現今充滿變數,而現代文明或科技暨消費之癌,我認為即將再肇恐怖劫難。

    「戰爭」,主因為人口劇增、資源日減,可能引發爭奪之戰。

    也就是說,耗費鉅資的研究成果,約略等同於數千年來人類的三大災難:饑荒、瘟疫及戰爭,加上科技文明之癌。傳統的人類浩劫,基本上實與氣候變遷有直接或間接的網狀相關,且四者幾乎互為因果或交叉影響。可以說,所謂的末日清單,實乃古典災項加上科技或目前文明之癌而已!

    事實上全球自20世紀下半葉以降,龐多宗教、藝文或文化界對科技及資本主義的檢討或反思,道德、價值觀或理念、信仰的危機或墮落,毋寧才是末日的主因,為什麼「頂尖科學家」一直欠缺整體觀的因果洞燭,迄今依然沉溺於科技決定論或科技主義的迷思?!

    2010年中,我前往美東作巡迴演講時,其中一套的講題〈生界變遷析論與前瞻〉,臚列台灣大劫難約30項,大分為三類:無機災難、有機災難及人為劫變,(詳見山林書院第一至第三梯次營隊手冊)同時由大背景、台灣政經史、台灣世紀變遷申論,乃至我們能做、該做的呼籲,包括台灣早該制訂超黨派、跨世代、超越意識型態的國土永世規劃暨政策總綱,不管誰當總統、行政院長,不論何黨執政,都該一致奉行的永世政策。等等。

    本短文只想提出台灣另一值得再三提醒的「末日危機」,也就是「傳媒劇毒」效應。

    230年來台灣傳媒每每在災難發生之後,動輒數日乃至一個月期間,唯恐天下不亂,極盡誇張地炒作恐慌,製造閱聽人對災難的彈性疲勞,進而麻痺、無感,不僅不能讓人民沉澱反思,頻常導致更多事不關己者「狼來了」的冷漠。

    要知,最大的危機最常發生在大家都淡忘的時段,偏偏台灣的傳媒只在災難後,作瘋狂、饑渴式的報導,依據「彈坑原理」(砲彈剛炸開的坑洞,老兵都懂得跳進該坑洞最安全),災難後再度立即發生同類災難的可能性通常較低,最須要提醒、警告的是平常時段,古人說「居安思危」的道理即在此啊!

    同理,平常時日,每隔一段時程,得提醒有無可能爆發核災、變種瘟疫,強震來臨時,你可以如何?如果台灣鄉鎮鄰里有套全方位基層都市計畫藍圖,大埔事件可能不會發生;如果全台公民早有經貿各行業動態計畫,不可能讓賣台者遂行服貿陰謀;如果平素不斷培養公民社會的理念與操作,怎可能選出靠愚民治國的凶狠獨裁?如果……

   防災或末日清單必須在價值系統、人生意義上深掘,而非在意外、傷慟之上火上加油。事實上,幾乎所有的預測,都近似今年「搞笑諾貝爾獎」或然率獎的發現:
    「躺下愈久的母牛,愈可能不久就站起來;而一旦母牛站起來,就很難預測多久才會再度躺下」─通篇廢話!

   防災必須深入瞭解生態的本質、因果結構關係,從而變成或轉化成為我們文化或人格的一部份。台灣人在921之後已進入第15年,常民對正常的地震認知增長了多少?幾乎就是台灣基因的颱風豪雨,每次觀看傳媒的報導就令人氣結!


   過往我強調,台灣有什麼樣的統治政權,才造成有什麼樣的人民;如今,只能說,有什麼樣的人民,才養出什麼樣的政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