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3日 星期五

保衛茄苳公神樹花邊


陳玉峯
    
    台中茄苳公保衛戰第一回合揭曉,2013911日傳媒報導,28層大樓業者取消興建計畫,退回三百多戶預售屋的訂金,台中市長表示感謝云云。在地居民及護樹團體聞訊莫不額手稱慶,大家為神樹立即危機的解除而欣慰,筆者也要特別感謝業者慈悲的胸懷,更要為接下來的保育、復育工作捏把冷汗!

    回顧自63日初勘神樹,樹幹浮字以降,623日筆者向神樹拜請者但乙事:
    「茄苳公啊!我能做的已經勉力完成了,剩下來的,您得自行發威了!」

    接下來23次的公聽會、搶救行動或記者會,筆者強調的是:
1.    筆者相信建商業者、市政府及護樹民眾,大家都希望神樹長存,而不必強烈抗爭;以業者的社會地位,只要瞭解社會氛圍,或可慈悲行事。
2.    中港路茄苳神樹十多年來幾乎無法結實,且樹幹已有局部腐朽而真菌不斷長出,樹勢已呈顯著衰退跡象,筆者斷言,一旦大樓動工,乃至大樓完建後,十年內神樹必亡。
3.    業者是「合法的」建案,若市政府核可,即令強建仍然站得住腳。問題是,大樓蓋好了,住戶入住了,但不幸茄苳公死亡了,請問住民們能否平安順利?

    之後,市政府三位要員蒞臨寒舍傳達訊息,筆者拜託他們向市長致意:
1.    台中市不缺一棟28層樓大廈,而台中市茄苳公獨一無二。
2.    台灣低海拔樹種樹齡幾乎無有超過45百年者,茄苳公依自然條件,事實上已近天年。如果市府核准、建商動工,而老樹死亡,則所有責任……
3.    市政府斷然決定,即令必須賠償建商等,於公務員執事毫髮無損,而神樹免於雪上加霜,且復育台中市中心原始生態系,夥同人文開拓史等調查一併建立,實乃美事、政績一樁!市長乃何其聰明明理之人,焉不知此中三味?

    坦白說,台中市政府行政圓融、面面俱到。如今,台中市民必須專心面對茄苳公神樹實質境遇矣!若干生態學理乃至保育措施等,筆者已經書寫於〈茄苳公三部曲〉拙文中,另在技術方面,亦分別向護樹團體及市府人員作口頭報告。


    世間法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有生必有死。如何儘可能創造延續神樹長存的環境條件,誠乃大挑戰,如何降低自以為是的人本霸道,真正體悟自然奧妙,筆者只能再度向茄苳公祈請發威矣!

阿嬤的話


陳玉峯
§ 楔子
    活過60歲以後,我才確定原來人心無年齡,只是個人造化、遭遇或時代典範的差異展現,當然,每個人的人格特質也是主因。
    一般描述老年人,常是徘徊在老舊機器的黑色笑話或點滴,眼前大我27歲的玉珠阿嬤,卻是以古典的智慧回應:「聽說你要來訪,這幾天我就認真找資料,但找出來的,自己寫的,自己也看嘸咧!我這個沒滋沒味的老人,你要給我添加胡椒鹽,讓我多點活力呢!是歡喜吔,也有一點點壓力!」
    阿嬤邊收拾雜物邊細念著:「老年乞食命!日本話si-mi,也就是舊的惡習慣都洗不掉哩!Ki-Ki-Ko-Ko也是美露里(melody)……
§ 再訪玉珠阿嬤
    關於蔡玉珠女士的故事,我曾經在2012年初訪談過她(請參看〈黃文龍醫師〉,收錄於陳玉峯,2012,《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前衛出版社,81-185),大致上也瞭解玉珠阿嬤的人格特質。她是20世紀台灣人的表率之一,雖然我已經寫了一部份,總覺得意猶未盡,套用她的話:
    ……人與人之間,講不出來的東西真的太多,有時候可以說,許多時候不能說……
    這話有許多層次,我只引譯較籠統的意思:生命裏有太多的東西,語言無能承載!然而,我還是想畫蛇添足,進行2013810日的這次訪問,浮光掠影地見證台灣20世紀的素人影像。
    因為,去年的訪談她告訴我:「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一哭……」而她一生可謂榮華富貴,苦從何來?悲何緣起?
    我翻閱她的日常記事。談種花,她寫:「不同愛心程度的人,種出了不等程度的美麗與哀愁。」;談家事,她說:「做肉包失敗,家人都不捧場,自己苦苦地吃!」;書寫老人的寂寞,她敘述:「說睡不著也睡,說睡也睡不著!」;談看護,她體會:「僕人眼中無偉人」;談教育,她認為:「教養才是國家、社會的基礎。」然而,斷章、殘卷之間,令她靈繫、魂掛、魄牽的是大我的寂寞,台灣的國殤:
    「台灣人何時才能擁有自己的國家?」
    「今天是228,每次這個紀念日總會讓人想起,做台灣人的悲哀!世界上真有神的話,怎麼這些壞蛋都不回收呢?!
    「賄選、A錢、一肚子壞水的人,可能也比較會做事?這是什麼歪理?」
    ……
    系列的天問,讓她「朝思暮想,寒暑俱忘,寢食俱廢,鬱鬱不樂」,20031112日,李前總統出庭,她「內心悲哀」,但只能在日記上寫長長的日文信給李;陳前總統的案情有何轉變,她長吁短嘆,久久不能自己;諸多公共事務、社會脈動,她一副身肩天下大任而憂國憂民。
    像她這樣身歷228境遇的一代,固然我們這一代人可以理解,且其背後宗教情操的奧蘊,我也曾經解析,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觀念或價值觀是何?玉珠阿嬤堅持一生的原則是何?
§ 從蘭潭之聲「阿嬤的話」談起
    1980年代台灣民主運動蓬勃興起。嘉義蔡○○議員參選立委,阿嬤以意識、理念相通,挺身助選。選舉結果,蔡○○本已當選,卻被「上諭」做票做掉了,當夜阿嬤也跟蔡○○前往市政府討公道,奈何「衙門」深似海,無功而返。蔡○○受挫後,設置蘭潭之聲廣播電台,希望阿嬤擔任台長,但因阿嬤的先生黃伯珍醫師反對,只去電台開了一個「阿嬤的話」的節目,做了約3年之久。
    我問阿嬤在節目中都談些什麼?
    「我談柴米油鹽醬醋茶,如何為人公婆、子女、媳婦等等,特別是婆媳問題,常有人call-in進來,我先客觀地勸說,依多面向、同理心疏導。若講不通,我就請堅持的雙方出來吃飯、聊天,儘可能化解,大家見了面總是很客氣。錢當然由我們出。後來我沒做節目了,外出時常會有人家問:『阿嬤!妳現在怎麼都沒在講了?!……
    原來阿嬤的節目不只是節目,還包括實質的社會諮商服務,當然,阿嬤開講天南地北,政治、社會等公共事務,也在其臧否、月旦之內。
    「兒子們偶而會對我說,我什麼都有了,只要顧好身體就好了,自己的兒女都未必能教得好,如何要求世間人能有同樣的想法?我如何為2,300萬人分憂解勞?橫直大家只要看到錢,什麼事都忘了,所有的事都可被錢蓋死了,所以兒子們都叫我想開。但是,我不是神,我無法放掉做人的基本原則啊!」
    「日、月、星辰都有其軌道。人性如太陽,明、暗各半天;月半月亮最明亮,1617就略黯淡,18你得站著等,19就得躺著等,20睏睡著了月亮才出來啊!
    做個人,你得有個『樣子』,日本話叫『La-Si』,小孩有小孩的樣子,學生有學生的樣子,男女有男女的樣子,父母有父母的樣子,人啊,總是要有人的樣子,或說有那『款』,如今,各種該有的『樣子』、『款』都不見了,或說特定的『人性』多已丟失……
§ 做人的原則
    「生命當中有意義的事情不甚多,活多久也不等於幸福的程度,病榻上的一百二十歲不叫幸福,必須身體能受心靈指揮,必須可以發揮自由意志,主體性可以自由自在才算是完整的一個人……
    ……228之後,嘉義、朴子地區許多醫生、知識分子都算是『狗死』,或說死得很沒價值,但像陳澄波,乃至後來的陳定南等等,有個原則而死,才算是有價值、有意義。我先生黃伯珍醫師雖然不甚出名,但他很守原則,他絕對不肯向錢勢、權勢低頭,在嘉義他以『否命醫生』尚出名。
    日、月、星辰有定軌,做人得有做人的法則、原則與格調,有那種型、款、樣子,因為這樣,即令犧牲、死亡,也很有價值。像那些有奶便是娘,吃爸偎爸、吃母偎母的政客,遠比菜店查某還不如。
    然而,原則有大、有小,Money talk?不盡然。
    現在的社會『白賊也是方便』嗎?
    我不以為然。有時候『白賊』好用而無傷大雅,例如你打電話給朋友,對方說:『真巧,我正想找你,你就打來了!』,這樣的話常是假話,但這種白賊並不會影響別人的幸福,沒要緊,而攸關全體國民的幸福與未來,例如馬政權,2,300萬人的福氣都在你身上,你卻不斷白賊,每天都白賊,儼然國之賊也!事涉眾人、傷及百姓的白賊硬是要不得啊!……
    權貴們吃得飽飽,而傷天害理害人的白賊卻堆得比天高。台灣本來的條件太優越,偏偏長出這麼多外來毒蟲……
    我打斷阿嬤的義憤填膺,問說:「為什麼台灣人會出這麼多趨炎附勢者?」
    「都為了錢啊!但台灣人會如此墮落,實乃560年來自中國的汙染所造成的!台灣人頭殼這麼優秀,台灣環境條件如此得天獨厚,不能再被糟蹋下去了!像核電、核廢料對全民、世代的重大或致命危機,台灣就這麼小,完全經不起核災啊!台灣的山林土地、自然已經殘破得不成形,大地早就生氣、反撲了,為什麼台灣人還不覺悟?……
§ 世代的祝福
    顯然的,玉珠阿嬤的大我情操性格濃烈,她天生是義人之流,而且很浪漫,完全符合西洋文學史上所謂的「羅曼蒂克(romantic)」,也就是一種對崇高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而且,呼籲回歸自然,讓大自然引導個人,對真、善、美的追尋、冥思與慰藉。她的堅持,詮釋了西諺:志業未完成之前,人是不死的!(Man seems immortal till his works is done.)
    在小我部分,我問阿嬤對子孫有何期待或寄語,她直接回答:
    「沒有看法,兒孫自有兒孫福。世事難料啊!」
    「年輕時我的神經很大條吔,但愈來愈纖細。一樣生,百樣死,人與人之間,能講得出的畢竟很有限啊!我但求做好自己。」
    我凝視著充滿古典及生活經驗智慧的阿嬤,感受她那厚重的生活、紮實的人生,或許,只能以一種平寧、愉悅的沉默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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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黃文龍醫師

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16


陳玉峯
 
 ~地面上有很多的道路可走, 
 但所有的路都通達唯一的地方;
你可以二人、三人、成群結伴,  
可以騎馬、搭船、乘車旅行,  
但最後的一段路,  
你只能孤零零地走…… 

 
      「所以啊!在知識、能力、體力的範圍內,最好,所有的事情還是得自己來!」鏡片映出淚光的蔡玉珠女士前輩如是說。她是在譯述著已仙逝的老伴黃伯珍醫師,寫給她的一首詩時,如此輕輕喟嘆!黃老醫師的日文筆跡絹秀柔美,令我聯想到他操刀時的精巧細緻。(註,原詩是德人赫塞的作品,我略加改寫,用以符合口訪時感受到的氛圍。這詩是黃老醫師在日治時代醫學生時期,被學徒動員、徵召從軍時,194535日寫給青梅竹馬玉珠前輩的

「歐巴桑!您不很適應高齡之後嗎?」我殘忍地追問一句。

「是啊!我愛讓台灣人的子子孫孫知影,我們走過的路。我先做過日本人,戰後迄今60餘年,我做一個普通台灣百姓,我們的坎坷滄桑,以及從我的角度所能感悟的人生觀。咱台灣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彰顯出來,我不甘願啊!

例如說,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咱台灣的天,青得令人心酸啊!咱台灣人的心肝是……啊,我不大會講,講不出來,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一哭,你能瞭解嗎?」

要台灣人瞭解台灣事這麼困難嗎?如果要我去體會玉珠前輩走過的境遇,的確,就她靈魂形塑過程中的峯迴路轉,皮痛、肉痛、骨痛、髓痛、心痛或靈痛,特別是以女性所承受的時代壓迫,我的確無法感受其底蘊;但若是在台灣人民史部分,非文筆奴所建構的台灣史、台灣事,那我是感同身受、入心入肺,而有百年孤寂的寥落。

蔡玉珠女士是老朋友黃文龍醫師的母親。

就在這天,我同黃文龍醫師訪談時,說出這輩子,60年來第一次講出口的「孤單」!我想我應該可以瞭解玉珠前輩的話外之音。

我是要寫「黃文龍醫師」。因為,漫長的歲月以來,偶而我南下高雄,會去黃醫師的診所,檢查眼睛、調整或配戴眼鏡。有時我跨入門診室,瞥見他正在看診患者,那種專注、虔敬、濃濃又淡淡的神情,搭配著舉手投足,思考、觀察、檢驗患者的動作,活似藝術大師正在推敲他的創作,總是予我猛然的瞬間震撼,但打個招呼之際,靈隱神滅,又只是個醫術精湛、醫德膾炙人口的眼科醫師而已。一、二十年來我這種直覺始終未曾講出口。原因有兩類,一則他實在太尊重我了,我調皮地故意試試看,看他會尊重到幾時?而他檢查我眼睛的過程,甚至我還覺得太囉嗦、太龜毛了!直到今天我訪談他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尊重,唉!60歲了,我還真臭美!二則過往我們之間的話題大部分是公共事務,而幾乎沒談過「我自己」,我毋寧將那瞬間的美感,當成來看望他時,犒賞自己的快樂,一種私密性的賞析,畢竟這等年代還有這種醫生,誠屬難得!

2012年元月7日上午,我依約南下高市重慶街,先行訪談蔡玉珠女士。午後,黃醫師回來,帶我們到餐廳用餐。我跟他明講我想寫篇像他這樣的台灣人。巧合的是,他早在10餘年前就想將過往重要紀事整理成冊,畢竟,任何人皆是台灣變遷的見證人,而且,每個人的一生多少都有很具意義的故事。而今他已完成初稿,想必是一本極具份量的台灣史詩。不過無妨,我只寫我看到、感受到的浮光掠影,算是聊充他大作的粗糙折頁或簡介吧!

因此,當我首度透露我對他的直覺觀察時,他也娓娓道來相映對。

「不誠無物,我從側面感受到你看診、做事的美感,那種神韻無以言傳……」我說。

「其實有不少患者如是說,且以女性居多,可能台灣男性一向木訥吧?!」黃答。可以想像,或有不少女性只有到《人生眼科》就診時,才能體會被尊重、被當成一回事的感覺;或說,應有不少患者找黃醫師,多少也是為了欣賞醫療美學。

我是嚐試要捕捉黃醫師這個心靈體所流露出的氛圍,究竟來自先天、家庭、環境、風土或什麼之類的營造,但請別誤會,我不是要講因道果、自圓其說,只因為如此厚重、厚道的人,讓我想要接觸一下他的搖籃。記得年輕氣盛、天真的年代,我讀了些許所謂二十世紀「中國十大哲人」的著作或故事,很受悸動與嚮往。在台大一年級時,適逢牟宗三先生來校演講,當然不可錯過直接聆聽、感受其風範的時機。

演講揭幕,牟老先生拄著拐杖緩慢踱步就位,拿起麥克風、清清喉頭就花了許多分秒數。他坐在講座前的椅子上開始說康德。我不記得他口中康德的內容,我之前理解的康德《理性的批判》,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理性的先天與限制、唯心唯物紛爭的解套等等,似乎從牟先生口中也得不到印證。整場演講下來,迄今我腦海中只剩下一段。

牟先生談到中國抗戰的年代,他如何反擊共產黨的「邪說」。他辦報,他自己當記者採訪,自己寫稿,自己刻鋼板(註,我當兵時當營部文書,一天到晚寫公文、刻鋼板、油印,可以理解或瞭解該等年代的文工),自己油印,自己發放。他愈講愈激動。他椅子不坐了,站了起來,拐杖也不用了,他慷慨激昂:「現場如有基督徒請原諒,當時如果他們對我怎麼樣……」猛然右掌一擊桌:「我就是基督,我就是耶穌!」大義凜然、氣薄雲天。雖然蔣介石曾經很「不喜歡」他,他在香港住家自己每天升降青天白日旗,他以天下為己任,等等。聽他演講時,我心想拜他為師,但我不學他的經、史、子、集,不管康德,我要去他家門口等待,直到他首肯,但我只想服侍他,我的條件是看他如何吃、喝、拉屎,如何待人接物,如何生活而已。

同理,我只是想感染、薰習黃醫師人品的來龍去脈,瀏覽他脈搏的淵源。雖然他的剛毅之氣我罕見他表露,但他似老莊非老莊,他柔弱似水的意志卻可以是鑽鋼穿石。我曾經了知何謂正氣流行於人天,但亦警覺氣的誤用或執著於妄相,因而急流湧退,改投唯物自然科學範疇,也得免於科學決定論之類的狂妄。

此外,2009年某夜,我同黃醫師回家,也同黃母蔡玉珠前輩寒暄幾句,她講的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看人嘛,第一印象看眼睛,善念、邪念都會從眼神流露出來,像那個『白賊啊』,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賊仔目嘛,好像……眼睛能講的比嘴巴多很多呢!」她有種黑白分明而無灰色地帶的敏銳與果斷,甚至是武斷。

    所以,我訪談黃醫師之前,先行受教於玉珠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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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2/16


陳玉峯

        蔡玉珠女士昭和2年(1927)生,今年86歲。若以1920年代出生的台灣人而言,她應可歸類為富貴型的人,或一生貴氣。她生自富裕家庭,婚配與醫生,子女媳婦也多是醫生、教授、上流社會的菁英,滿門龍鳳,照理說,或依世俗眼光,當是人人稱羨的好命人,或至少殆如農民曆上批八字所說的「平生衣祿豐盈足,一世榮華萬事通」、「詩書滿腹看功成,正是人間有福人」,何來煩憂愁苦?然而,上述這種問法及其背後的價值觀,是奠基在從未經歷文藝復興,從未發生思想革命,而只享用世界文明成果,整個腦筋拆開來都是腐臭纏腳布的一部分的台灣庶民文化,封建傳統的愚民內涵,實在不適用於玉珠女士身上,但她也始終無法真正擺脫舊時代的管控或影響。

坦白說,只經過2012年1月7日4~5個小時的晤談,我無能洞燭她的思想底蘊,遑論恰如其分的評述。我只能朦朧又武斷地談些個人感受,但我幾乎敢於斷言,玉珠前輩或可代表20世紀,那一世代台灣人苦悶的象徵。以下,請容我先簡介「玉珠的故事」。

§ 山海庇蔭、玉潤珠圓

禪門老生常談:父母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何處來?何處去?如何來去?生前、死後盡在當下此刻。

玉珠前輩的出生地在嘉義縣竹崎鄉的「番仔潭」,也就是在今之阿里山鐵路彎橋站的東北方約1.5公里處。

1920年,文官的台灣總督田健治郎的治台方針改採同化政策,將民政與警察系統分開,制訂地方的自治制度。於是,通令改革地方制度,廢廳設州,州下廢支廳設郡市,郡市下廢區、堡、里、澳、鄉,而設庄、街,於1920年9月1日至10月1日之間全面改制,將全台分為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等5個州,以及台東、花蓮2個廳,於是,台灣的行政區劃進入所謂「五州二廳」時期。

因此,玉珠的故鄉在1920年10月1日以後,即屬於台南州嘉義郡竹崎庄的「番仔潭」。在此之前,竹崎原名「竹頭崎」,地名取意於福佬人將此等丘陵區墾植為竹林滿山坡,而「崎」字意即「山路不平」,讀音「ㄑ一」,故說「崎嶇不平」也寓含「處事困難」的意思;讀音為「ㄑ一ˊ」時,指彎曲的岸邊。而竹林表面上整齊、均勻,但竹林地上卻是崎嶇不平啊!
又,番仔潭是台灣人的稱呼,日人則稱為「丘亮」,讀如「歐卡」,也就是小山(丘)的意思。現今的地圖上,竹崎境內標示二處「番仔潭」(兩者相隔1公里餘)之間,尚存地名「蔡厝」,推測即玉珠前輩的誕生地。

就個人生態認知來說,此地風水極佳。蔡厝或番仔潭居北,牛稠溪在南或在下方,且形成大開口的V字形,向上承托著蔡厝高地。蔡厝附近海拔約在70至108公尺間,背後尚有135~163公尺標高的靠山,整個地理地勢無懈可擊,符合聚氣居高下環水,坐北朝南大福地的優越環境。而牛稠溪的下游叫做朴子溪。

從大環境檢視,玉珠前輩一生的地理空間或生活圈的分佈煞是有趣。她的出生地恰好位於阿里山核心的沼平車站之正西約31公里處;她受完整日本文化教育或海洋氣氛薰習之地,乃位於其原鄉西側約27公里的朴子;她婚後最漫長的成家、立業、育兒、奉獻社會服務處,位於原鄉山腳下的嘉義市。從童年到老年一生變遷之最主要的生活圈,竟然落在大約一直線的台灣心臟區的山海間!

或說玉珠原鄉承蒙阿里山、玉山等台灣大山大脈的庇蔭,她父親在朴子經營的「杉行」,原料更來自兒玉(後來改名自忠)、對高岳等阿里山區,從而致富,遑論水源源頭、大氣風候。玉珠的性格、人格則深受海洋文化的培育,而開花結實於嘉義市。
以樹木傳播的生態而論,一株大樹其種子落地處,通常離母樹愈近,種子數量愈多,畫成圖示,母樹在原點,橫軸代表與母樹的距離,縱軸代表種子的數量,所作出的曲線恰似「反J」字形;反之,種子發芽率及得以茁長的數量,卻是離母樹愈遠,長得愈多與愈佳,而形成J字形曲線。這兩條曲線的交會點,代表種苗量最佳萌發與母樹最有效傳播的處所。這種地段與故鄉的距離,是謂「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恰到好處。

相類比之,玉珠茁壯發揮的生涯地的嘉義市,顯然也是故鄉母土傳播子息的最佳茁長地。因此,我只能讚嘆其一生的生態風水無以倫比。然而,本命土的崎嶇,似也註定玉珠前輩在其風光明媚底層的起伏人生。

玉珠前輩的阿公名叫蔡平,他孕育自前清時代的台灣風土,他是番仔潭地域的大地主,擁有好幾座山頭,包括現今「清華山˙德源禪寺」地區。說來巧合,我在2011年中,曾經三度到灣橋義仁橋西側的堤防上,隔著牛稠溪遠眺清華山與蔡厝一帶的山丘。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看到的低山群,竟然是玉珠前輩的原鄉,合該我隔著一段時空撰寫本文啊!
蔡平先生不僅是地區望族,日治時代他任「保正」,也是「甘蔗委員」等等身分,反正是很有名望的鄉紳。他有大片面積的龍眼林、果園、竹林、菜圃、菸田等等,當然也需要僱請大量勞工,打點勞工吃食、田野管理,生產線一切的勞務必也落在家人身上。

玉珠的父親是蔡平先生的獨子,名喚蔡葉;母親叫做李葉。依輪迴世俗諦說,這兩片葉子的前世必也冤家,特別是李葉不曉得欠蔡葉多少債,這世受盡孽緣的折磨。李葉在蔡葉的第一任太太死後嫁給他,時年26,隔年生下玉珠。


        蔡平為孫女取名玉珠,他認為「珠」字既有靈氣,更富活力。他非常疼愛這個寶貝孫女。玉珠從小生長在田、園、林的環境,而且背山面水,制高眺望天地山川。她在85歲高齡的描述:「據高下眺,風景優美。阿里山森鐵拖著英國製的紅色車箱,迤邐向山,駛進蒼綠不一的大山之中……」她的言語樸素,但可聽出車廂內滿載台灣的山精水靈。又,她所形容的田園風光,直到1980年代還見證在我的植被調查剖面圖上,至1990年代以降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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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3/16


陳玉峯
§ 雙葉情仇—玉珠一生莫大的陰影
大葉(蔡葉)並非連續劇中老掉牙的「紈袴子弟」,却是台語典型的「風流阿舍」。小葉(李葉)雖然大大葉一歲,而且秀中外慧、面貌姣好、做事勤快,我只能套用風水迷信比附,只因家住蔡厝的下方「崎腳」,雖然兩地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腳程半小時,但屬居下風的小葉却受盡大葉的欺凌。

蔡平先生非常賞識小葉,早在1910年代末葉,請託媒人到李家提親,奈何小葉的父親因家道中落、門第乖隔等觀念作祟,婉拒這門婚事。因而大葉另娶一位薄命紅顏,結縭8年即告仙逝,徒留長女,也埋下續弦小葉、折騰玉珠的插曲。

曾經有人區分人類肉體受痛的等級,以女人生產為極限,也就是比五馬分屍還痛苦。然而,所有人體痛覺專家都錯了,人世間還有種種比生產更恐怖的慢性痛,其中之一,便是愛情與信任之遭受背叛或不忠!因為太過流行與普遍,因而世人視若無睹。全球宗教迷信永遠可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男女情愛的挫折與苦刑。特別是女性,在婚姻中被背叛的痛,遠比任何什麼十大酷刑還恐怖,因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清醒與深眠,通通在鞭笞,生似將全身兆兆億億神經,針挑出來碾揉砸碎,追殺凌辱任何一個細胞,然後受虐細胞再延生、繁殖異形細胞,全面慢工細活地毒殺活體,遠比癌症還癌症,而表面上無聲無息,心腦內及其底層則萬箭穿梭、來回割鋸、恆無止期,而且,施刑人恆不知受刑人實質感受於萬一。

生物學家在整個地球生界所有生命中,找出最最殘忍的事例便是某些黃蜂與蜘蛛。黃蜂經過一番纏鬥,把毒液注入蜘蛛體內,讓蜘蛛動彈不得但「神智」清醒。然後將蜘蛛拖回巢穴,下蛋在蜘蛛體內。接著蜂蛋孵化出蛆群。蛆群開始大快朵頤,啃食蛛體,從「四肢」啃向下體,從下體啃往小腹,吞噬所有內臟,吃到最後的眼球,讓你死不瞑目,最後一根視覺才被嚼盡。18世紀生物學家不禁天問:上帝是仁慈的嗎?從而間接催生、促成了達爾文、拉馬克的「演化論」。

然而,所有科學、哲學、神學、心理學、社會學、神經醫學、精神醫學都還搞不清楚的是,基督宗教的原罪、佛教的無明等等,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女人被背叛的痛、怒與恨,及其恐怖的「創造力」!也因此,世界上凡是男人的政治、文化專制體制,便得從小「教化」三從四德,從小切割女性的「自律神經」,使用想像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精緻規則或理論,包括「天性說」、「性演化論」、「八敬法」……,然而,圍堵不了、撲滅不了這等痛與恨。上帝是仁慈或殘忍嗎?非也,女性這等痛與恨,超越了創造女性的上帝;佛陀什麼都證悟了、涅槃了,唯獨這面向祂繳了白卷,只採取掩耳盜鈴法,一開始拒絕女性出家,諷刺的是還敗在風流阿難的哀求下,佛陀答允撫養祂的乳母成為第一位比丘尼,也逼出「佛教因女性的加入,折壽五百年」之說!宗教不是萬能,恰好相反,是因人的無能才有宗教;迷信是宗教的仇敵,不幸的是,沒有迷信就不叫宗教。如同一個古老的宗教難題:如果不是上帝能夠阻止悲劇而祂不肯阻止,就是祂肯阻止却無能為力。

小葉的苦痛與怨恨遠比被啃噬的蜘蛛還嚴重。即使她在最小的兒子成家後出了家,袈裟也無能遮掩,遑論消弭。即令她往生後,還是得被折磨;這條神經線延展到玉珠一生迄今,依然「不信任男人」,她的成長史偏偏就是不能擺脫目睹父母的悲劇,她深切體驗了母親永遠的痛。雖然,她自己自主選擇了「正確的」先生,也度過了跡近「完美」的婚姻。

雙葉於1926年結婚,但似乎欠缺尋常性的儀式。隔年玉珠誕生,1929年又生兒子。然而「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過3年,約在1930年間大葉便離家出走,繼續浪蕩於江湖酒池肉林間,而落腳台中。蔡平氣得斷絕金援,逼得大葉邊學做木工,邊游走於青樓紅粉叢林。

約在1932年,小葉不堪長期擔重擔、如守活寡般,因而心生一計,將玉珠「託運」到台中依親。大葉雖然花心棄家,卻甚疼愛自己的骨肉,但收留玉珠的結果,却因她夜夜哭鬧要母親,逼得大葉只好迎接小葉、兒女到台中綠川畔「團圓」。

1934年,大葉舉家遷居朴子,與兩位友人合股開張杉木行,也就是小型木材加工廠。然而,台諺說:「合字難寫」,虧損狀況下,大葉決定拆夥、改行。幸虧豐原人魏忠伸出援手,大手筆向銀行借貸,奧援大葉,更提供原木來源。魏忠何許人也?我在研究阿里山歷史過程中,得知其人資訊的若干片斷。他因任職台大實驗林的日本人佐藤昌的引介,專門承接實驗林枯立倒木的伐採,從而將廣義阿里山區的原木,源源不絕供應中、下游加工廠。

大葉誠然有了靠山,但真正支撐杉木行,而使之大發利市的經營者實為小葉。金錢滾滾而來,也隨大葉的花天酒地、鶯鶯燕燕滔滔而去。子女們「每當半睡半醒之間聽聞狗叫聲,就知道父親又帶女人回來了」;「深夜我爸帶著一群酒干仔阿貓、阿狗回家,挖醒睡眠中的媽媽,從水池裏撈鱺魚煮五柳羹給他們吃」……年少的子女總是耳聞母親夜半啜泣、哭累而眠,甚至誤以為母親哭死了,而緊張地搖醒她。

不只花天酒地,天天初一、十五,大葉也娶細姨。「我爸是很『疼』我,每當他要娶細姨,都會帶來給我看。她們都不敢看我……到底那一點是好?嚈氣啊!……」我不禁問說:「爸到底娶幾個?」玉珠前輩不直接回答:「歸畚圾浪喔!」唉!細姨何嚐不是受害者。

小葉數度想尋死,也藉菜堂,試圖轉移無時不刻的哀痛。但如同數不清的案例,總是為了下一代而忍氣吞聲。直到小兒子成婚後,才走進朴子「高明寺」。更悲哀的是,要進寺的基本費用,大葉竟然拒付。最後還得老朋友解圍,大葉才給付。事實上,大葉的性格海派,一點也不刻薄,此乃大男人時代「面子」的問題,非關金錢吧?!

事實上大葉絕非「罪大惡極」之人,恰好相反,他豪爽仗義、樂善好「施」;他重然諾,為人很是阿沙力;他在日本積極推展皇民化運動時,堅持不改祖姓;他疼惜子女、捍衛後代;他在228事件之際,義助當地及鄰近地區受害者,為其備棺收屍,撫慰亡者及其家人……他只是個不適合當丈夫的大男人;他對誰都好,只是不能面對自家太太!他在外風光飛揚,偏偏一盞路燈最黑暗的部位就在正下方。玉珠前輩承受的,是大葉本影的邊緣及側影,但也承蒙其在多面向的庇蔭。


玉珠女士從小蒙受台灣女性歷史的弱勢與無奈,除了先天打抱不平的常人之心以外,其剛烈性格與膽識,必然在接受知識、正規教育之後,激盪出女性自覺、行使自由意志的決心。奈何浪漫、浪蕩的父親,讓善良的母親因而終其生身心受創,寄身佛門以求解脫,甚至在她往生時,依然不甘闔目而去,直到高明寺師父告之:「葉姑啊!佛祖在西天極樂世界等妳咧,妳安心去吧!」小葉才含笑闔目而長眠!而玉珠女士她終究也掙脫不出這宿命,此可由言談間感受而推測,這是她永遠的陰影,迄今猶在夢魘之中。如果她晚生2、30年,必也是台灣婦運的大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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