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解讀台南平原的前世(上)】

陳玉峯
許多人形容台灣島是條跨海長鯨,航向大洋、縱橫世界。其實,遠在神話台灣的時代,鄭成功就被賦予鯨神轉世的象徵,而且,鯨魚薈萃的集中地,就是在台南鹿耳門周遭地區,因為來自台灣大山流瀉下來的土沙,經由河川攜帶,下注海洋後,隨著黑潮、沿岸流,動態交纏的結果,台南海岸形成不斷變動的海汕島、沙洲、潟湖、內外海等等,反正就是淤積造陸的流變。
海峽沿岸流的波浪。
沙灘上波浪形成的沙痕。
鄭成功被賦予鯨神轉世,也就是海洋之子。圖為南科鯨身的圖像2017.9.7)。

古地圖中所謂的「台江內海」,就是古堡大島與河流入海口之間,7堆最顯著的沙島斷續接連,名之為一鯤身至七鯤身。也就是說,古人以鯨背,來稱呼沿海的沙洲島,真的很傳神,因為除了滄海桑田、淤積成陸之外,沙洲島也可能在海蝕、海嘯,或特定海象中一夕消失,如同洄游鯨魚背,海沉海升,還會噴出高高的水柱。
台江內海與外海2017.9.7;安平古堡瞭望台樓梯壁畫)。

「鯤」是鯨魚,海中巨無霸,台語說成「海翁」,用牠來形容沙洲島,也用牠來象徵鄭成功,很可能反映17世紀的天文、地文、人文、生文及海象的複雜故事,古籍中出現不少此類傳說,畢竟17世紀正值小冰河時期,天候、海象受影響最劇烈的階段。可惜,我並無鑽研古氣候變遷,否則或可找出台南海岸23個世紀翻天覆地的史詩背景。
無論如何,1719世紀期間,台灣沿海出現鯨魚的頻度高得很,直到20世紀上半葉,日本人還在恆春半島巴士海峽的南灣,設置有史以來台灣唯一的一個捕鯨漁港。
墾丁南灣曾經是台灣唯一的捕鯨港。

而鄭成功的鯨神投胎,可能寓含17世紀海象某些不為人知的現象。
《台灣外記》(江日昇著,1704)敘述,1658年,那位被鄭成功派去日本求援軍不果的隱元禪師曾說:鄭成功是東海長鯨所投胎,因而「東歸即逝」。
1662年農曆4月間,鄭成功尚未生病時,他的副將楊明有天晚上做夢,夢見鄭成功「冠帶騎鯨,由鯤身之東出於外海」,醒來後覺得很怪異,跟人家說出他的怪夢。沒過幾天,鄭成功就生病了,而且5月初8就算是猝死在安平。
民間傳說,隱元禪師一語成讖!
隱元隆琦禪師(喜多元規畫,隱元禪師自題;出自李岳勳,1972,《禪在台灣》)於1654年自福建逃離,前往日本長崎。德川幕府馬上為他在京都附近的宇治,蓋了一座萬福寺,請他傳法。隱元到日本去時,攜帶了菜豆去播植,因而日本的菜豆就叫做「隱元豆」,比他在日本傳開來的「念佛禪」還有名。隱元赴日,代表反清的福建禪自此隱伏地下,媽祖信仰也全面被清國利用矣!《台灣外記》敘述隱元赴日是1658年。
李岳勳1972)的《禪在台灣》。

而鄭成功尚未逝世前,外海浮出了一條大如小山的,死掉的大鯨魚。
撇開政治、人事,可能17世紀中葉的潮流、天候或有「大異常」,而1683年鄭氏王朝投降清國,該年嘉義出現大寒流,平地下起冰雪,厚達5公分左右。當然,這在小冰河時期,北極震盪的效應下,還算是「正常」。
怪異的是為何鯨魚「東歸」,鄭成功39歲就死了?
這在理性、邏輯而言,只算是無稽之談,但在神話傳說的背景中,卻可能寓含環境變遷。我勉強推論,自17世紀以降,台南海岸變遷最劇烈處,位於北側的曾文溪出海口,而北側地變,在古代而言常書寫成東方,例如日本在台灣東北,只簡稱為東瀛。
鄭成功的「猝死」存有太多無解之謎,鄭經也早死,有可能鄭母田川氏那邊的遺傳因子使然,而史誌等,多將鄭成功之死,說成壯志未酬、兒子亂倫,抑鬱、氣憤而死。從各種史料反覆檢視,在後天部分,我傾向於鄭成功是最操勞於內部分裂的問題,閩、粵、福州、各地雜姓匯聚台灣,完全靠嚴刑峻罰還是鎮不住的,但這部分不是我書寫的旨趣,就此打住。
安平古堡今之鄭成功塑像2017.9.7)。
鄭成功畫像(古畫,作者不詳;李岳勳,1972)。
 
鄭成功半身塑像2017.9.7;安平古堡)。

我是學習台灣自然生態者,我從來認為天文、地文、人文、生文始終是一體演化而來,彼此都有特定程度的相互聯結、糾纏、動態影響,但都有不等程度及時差,而且連鎖交錯的變數太過龐大。而從古至今,絕大多數的論議,只停滯在自然災變、異象,之與時代象徵型人物、王朝治亂或更替的迷信聯想,反而忽略掉龐大萬象的實際相關的交互作用。
華人歷來忽視客觀自然界的萬物及現象的細部探討,唐君毅先生甚至直批華人沒有「主觀、客觀」分辨的文化習慣。我從神話、傳說中,只找到少得可憐的植物相關。
例如:象徵鄭氏王朝或鄭成功的倫理情操的一株台灣海棗,被叛徒施琅(失德的和尚)砍掉了,代表鄭氏王朝的被消滅,而我由台灣海棗的生態特性推演,17世紀台南海岸地帶台灣海棗並不多見,它是屬於海岸後岸石質土的物種,沙洲、沙灘、沙岸、濕地不大可能存在,然而,神話中南鯤鯓在急水溪入海口附近的「白桄榔」,在該地,也就是現今南鯤鯓大廟之所在,在17401790年代,卻是一片茂盛的海岸林,以台灣海棗為主體,故名桄榔山;又,神話傳說中的白花馬鞍藤,存在於急水溪入海口周遭的沙丘上,牽連的政治人物是鄭克𡒉,他被叔伯害死,也代表白花馬鞍藤在該地的滅絕。而白花馬鞍藤的消失,實際上反映的,是今之南鯤鯓由海濱轉為內陸的地體變遷。

  
白花馬鞍藤(2014.9.2;綠島)。
台灣海棗。

另一方面,從台灣海棗存在於現今全台灣海岸地帶,生育地由墾丁的珊瑚礁岩上,到北台鼻頭角面海第一道主山稜的山頂上,配合氣候變遷,我可下達全台南平原都可打造永續的台灣海棗天然林!
台南平原當然是山、海及河川聯手打造而來,而左右西南半壁「江山」最上位的因素是天文氣候,呈現出的群落殆為類疏林的生態系,而海岸則恆處於陸海交界的推移型動態變遷。台南平原生態系的種源,來自山系、河川河床,以及海漂海岸元素。
所謂的山系,包括亞熱帶雨林、亞熱帶季風林及溪谷年週期旱地林、青灰岩惡地形的乾旱植群,以及恆春半島西南坡向的半落葉林。
所謂河川帶來的,除了山地植群種源之外,最主要的是甜根子草、蘆葦等高草生態系。
所謂海岸、海漂元素,固然是海岸特定植群,在台灣的原始時代,大致存有大環境類型:沙灘植群、岩壁岸植群、珊瑚礁植群、紅樹林,以及海岸淤泥濕地草本植群。而岩壁岸及珊瑚礁植群中,富含空飄、鳥類傳播的種源,顯著者即榕屬物種。
其實,疏林喬木的苦楝(台灣楝樹),其傳播主機制之一也是鳥類。苦楝的核果果肉被白頭翁等吃食精光後的種子,發芽速率快且多。而鳥類傳播的物種數量應該比已知者多出許多。依個人觀察,包括黃連木、烏臼、樟樹、山黃麻、構樹等等,只要果實、種子具備鳥類可食者,鳥類都可能為傳播機制之一。
往下,敘述由海向陸的部分變遷。





苦楝澄黃熟果鳥類嗜食(2015.1.8;東海大學)。
被白頭翁吃掉果皮果肉的苦楝種子特別容易發芽(2015.2.17;東海大學)。
構樹可食的紅熟果連人都吃,遑論鳥類(2013.7.6;王功)。

2017年9月20日 星期三

【沉默不等於寡言】

陳玉峯



馬殺雞、雞殺馬。


網友Edwin Chen來訊問我:對「沉默寡言」有何看法?
Edwin鑽研台語文似乎很久了,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今之提問,先從「diyam-diyam」開始說起。「diyam-diyam」俗作「惦惦dián」,他認為寫成「沉沉」為佳;他從英文、中文、相關語詞延伸,也引魯迅的:
「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最後他問我對「沉默寡言」的看法如何?
沉指心,默指嘴巴。
人心長在每個人的身體裡;話掛在每個人的嘴巴中,我如何能有見不見解?以這樣的「問題」問我這個「職業病大嘴巴」的人,豈不是要我「沉沉」?我答或不答?
如果採取「言語、文字,溝通而已」的角度,「惦惦」是OK啦,反正都使用那麼久了,大多數人一看就懂啊!然而,考據台語文似乎不以為然,「惦惦」是借音轉義而已,是俗轉,一人用,多人跟著用,錯的也變成對啦。
我不回答「沉沉」是否更恰當,台語文專家太多了,輪不到我回答。
惦惦吃三碗公半!惦惦只是不說話,不是沒有話。跟魯迅的「沉默」同不同義,得看使用場合、狀況,變化太大了。
吉人之辭寡,口舌是非多。這是偏向常態性格的解析,的確好好事,也會講講痞phí)!魯迅的「沉默」偏向能否承擔,該不該然的一種抉擇。
我女兒教我的:一句話出口前想一下,如果沒有用,就不要講。這是她在紐約商場、職場爾虞我詐,磨練出來的智能,側重在功能性的心智使用。
查其言,觀其行。這是相對長時程在檢驗一個人的「合一程度」、誠信或老是扯謊。
沉默跟冷漠的差異太大,重疊的機率太低。冷漠跟自私的重疊度很高,但也說不準。
幾十年了,我經常抱怨人類的語言、文字的演化太緩慢、太不長進了,根本遠遠落後於心智的進展。現今的語言、文字,表面上花俏活潑、歧異多變,究其實,故意錯用、亂七八糟而已,一點兒也沒有進步。「言不及意(義)」已經感嘆幾千年了!
嘴巴是用來吃飯飲水,以及溝通講話的,永遠沉默的啞巴還是會出聲。
光憑「沉默寡言」是無法下達判斷的,連鎖、附帶的相關事項、狀況太龐雜了,我無法對「沉默寡言」下達見解。「寡言」的人也可以做公關,一昧「沉默」大概身心有病?
長年來我在大學課堂提醒學生:
會講話,最好先學會聽,深具思辨能力的傾聽,而可以使用自己的話語,精確地表達別人的旨意。訓練自己同別人對談、推論的能力。透過對話,不斷地訓練自己的心智,也該採用種種「辯證法」,善用邏輯語言去推演任何見解、詮釋、說法、理論等等。
自己有了精確思考,當然也會要求自己準確地使用合宜的語言、文字,從而表達你的思維及纖細的感受。我看見太多的所謂「作家」,挖空心思在語言、文字的表達,吊書袋得噁心巴拉地,卻是思想貧乏、老朽,而早該就木。
現今台灣美其名「自由、民主」,大家競相逞強無知與愚蠢。我看過所謂「網紅」數十百萬點閱的「白癡作家」,好像比爛是當令潮流,大家「輸人甭輸陣」,但這是「他家的事、你家的事」,我不想有意見。任何人只要真的這樣可以「爽一輩子」,那麼我可真「服了他」!
大凡以公為重,熱心社會、世代公義的人,常常會因為自己摩頂放踵、聲嘶力竭,而大嘆社會冷漠、別人自私;一些人更因自己急切、焦慮,而怪咎別人冷酷無情、麻木不仁,從而對「沉默寡言」者「氣憤」起來。
唉!「就其義若渴者,其棄義若熱」,如果自己從事的,是為公、為世代、為眾生、為普世人性、為真理等等的,所謂「對的事」,那麼為什麼會讓自己怨尤怪罪別人呢?(當然還有許多狀況不能如此說!)
我假設會問問題,問準問題的人,大多早有「定見」,但我建議,雖不見得一定要「從善如流」(什麼事都「從善如流」的人大有問題!),每個人內心都一定還有最大的空間裝納異議與創見。
說話不只是溝通、傳達,說話的藝術永遠具備無限天機,沉默也是說話、說法的一或多種方式。佛陀生平說最多話的,就是沉默。而說話,可以開拓出暗示性的含意,而且,對於含意有能力推衍,更能看出其可能發生的影響或後果,庶幾乎接近智慧。

這張嘴說不說話?



2017年9月19日 星期二

【山林生態的內觀】

陳玉峯


中及右是350年生的日本扁柏;左為日本紅檜莎哇啦。

日本奈良東大寺號稱是全球最古老的木造建築物,古代採用的建材迄今1,300多年,物種是日本扁柏。他們宣稱檜木幾年生,木材就可以使用幾年之久,所以東大寺使用的檜木,砍伐之時,樹齡已經超過1,300歲?其實,這只是比喻而已,之所以可以使用千年以上,還有個「奧秘」,日本的古人懂得木材使用的「仿生學」。
東大寺那根1,300年的扁柏主柱,原本生長在斜坡,經常日照處長出多側枝;背光向陰面,幾乎沒有側枝。千餘年前迄於今,他們的神社用材,伐木時是三人聯手以斧頭合砍的所謂「三點伐木法」,除掉側枝也使用利斧。他們伐木時必定註明樹幹的坡向,以後建築用柱,樹幹原本向陽面就安置在陽光直照處,他們認為:如果你反向安置,原本向陰面如今經常曝曬陽光,則加速腐敗速率。他們重視原木生長的環境之與木材使用處環境的吻合,如此,生、死相埒、陰陽相符。
其實這並非什麼「奧秘」。我口訪梅山鄉瑞峯村的百年杉木老茨,主人告訴我,使用的杉木是在地種的,因而使用期遠比在別處使用耐久,而且木造屋務必保持門戶洞開而通風,否則很快地敗壞。道理很簡單,那一株樹木可以活在密閉空間中?!
任何人只要常在自然界中走動、觀察,太多顯著的現象光憑目視,都可發現其與環境條件的相關。通常向著寬闊山谷面,側枝長且多;向著山壁面,因為陽光短缺,側枝少且短。2017630日夜間約8點半,倒掉一株大枯木的所謂新中橫「夫妻樹」,它們的側枝就呈現如此的典型。
然而,我們也可以找出表面上的反例,例如阿里山慈雲寺下坡的那株台灣杉,它反而在朝向山坡內面,也就是慈雲寺方向伸出較多、較長的枝椏,連主幹也傾向慈雲寺,因而我戲稱它是「愛聽誦經」的樹。其實你若仔細觀察,你就可發現生態學上所謂的「因子補償作用」,我們必須找出關鍵性的因子,層層剖析二、三……級相關因素,找出真正相關的因素,是謂「限制因子」。
新中橫所謂的「夫妻樹」,左側朝向溪谷,多側枝;右側為山壁面,側枝少2015.5.15)。
阿里山慈雲寺(右)前,「愛聽誦經」的台灣杉。

我在學生時代,對於調查時的記錄,例如樣區為什麼要記錄坡向,坡向影響什麼因素?何等限制因素(子)才是坡向影響植物生存、生長的關鍵?我從南仁山現存原始林找出了山頂、中坡及下坡或溪谷型的變化主軸,然後再往第二級影響因素等下推,基本的思維模式當然是先分析,而後多層次建構種種的排列組合等等。而分析當然得化約到理想模式,例如我對山坡向的影響生命,先從最單純的每天到每年的日照總量開始思考,於是我畫了兩山坡相對夾著溪谷,檢視理想化的日照量,如下圖:
理想化的東西向山坡日照。
假設這是東、西坡向,且恰好在春、秋分的赤道上,晴天太陽618點出、沒,則山頂或上坡段這天日照可大於9小時;中坡段約79小時;下坡段67小時;溪谷少於6小時。
南北坡向呢?如果位於北半球的不同緯度,則有些北向坡的中、下坡段以下,幾乎終年照射不到直射陽光!
再看森林結構,每片樹葉假設垂直於陽光,則光照下,葉子的本影長度理論上是它直徑的108倍,實際上葉片並非垂直於陽光,加上氣流擾動等,真正本影長度大約是葉片平均直徑的5070倍。假設只有一層樹葉,每片葉平均直徑5公分,則樹冠之下2.53.5公尺範圍內,可以是最黑暗的本影,其下,則是側影及散射光;各不同層次(喬木、灌木、草本層等)的光強度、光照總量等,北向坡的山頂到溪谷的差異可達到數萬倍。
單層葉片的本影及側影。
森林層次與光強度變化。

本短文走到此,只提到光因子的小小一部分。影響光照的動態因素都沒提及,還有龐多的動態交互作用現象都擱下。
土壤或立地基質的大議題,風或氣流議題,氣溫、降水、水文循環大議題,等等,不可能將之化約到純理想的無機物化現象去做討論,而且,別忘了,生態議題是無窮流變的生命與生命、生命與超恐怖環境因子流變之間的關係。更且,我感知生界一切幾乎都是意識不等程度的活體,物化定律只是把玩的一些原則。
所謂的「陰、陽」並非只指白天與黑夜、生與死、黑洞與白洞,而是一切二元對立的概念,而且,其範疇無所不包。換句話說,只要人們一旦起心動念,二元對立的「分別識」就出現,自身即在造出龐多的「風水觀」!
我從唯物生態的學習,走進生態本體論。我真的無能瞭解生態與禪悟有何差別。佛陀時代有所謂顯學的「外道六師」,其中有一師(派)叫做「不可知論」,其乃採取直觀角度,對一切問題都不下決定說,都沒有定論。
儘管我在生態學的諸多道理可以講得「理直氣壯」,究其實,心知肚明於理性語言只能到達類似「不可知論」的狀況。「合理地說」,那是因為我們可以掌握的變數太少,如果可以包括足夠多的變數,就可以拼湊出更逼近的「真相」,「大數據」就是此類的「迷思」之一,基本上還是數理、科技主義的堅持,我不以為然。
當人們生理機能老化,腦功能漸次衰弱之後,理性力量愈趨薄弱,如果平常欠缺「心識」(直觀、體悟、止息或意識本身)的發掘,則只會很動物化地終結,或即物化而已。有生之年的下一階段,我要探索心靈風水觀,投入山林生態的內觀。

2017年9月18日 星期一

【穗花棋盤腳的記憶】

陳玉峯
穗花棋盤腳的落花與落果2017.9.5;台中)。

永遠記得19815月,我在當時被劃歸為核四廠預定地的澳底、鹽寮調查植被之際,首度在溪流旁發現天然生的穗花棋盤腳族群。他們沿著接近海口的溪流畔,依不等距離作三三兩兩的小區域分布。
我觀察且佇足思考,穗花棋盤腳植株分布的模式,很可能就是夏季暴風雨洪峯、每天潮汐漲退、暴風海潮,以及植物落果季節或其與山洪、海嘯等機率,在特定時段的總加成,加上生育地條件的篩選而來。
當下我開始構思。
假設生育地環境因子一概均值,果實經漲退潮時段向溪流上方內運,退潮時,則無力再將擱淺的果實下運。理論上或理想化的漲退速率呈現Sigma曲線,則每道上湧波浪的最高位附近即果漂上溯的機率著床點。如此,我如何由漲退波浪高點及頻度,計算出果實著床的反Sigma曲線,之於溪畔的概率?
反之,山洪暴發、切割岸邊,只有往下推送,迴流擱淺的概率微乎其微,可以不計算,因而下運的可能性為最高。平常,掉落溪流中的果實也是下運。然而,溪畔的母樹落果,一般超過半數落在岸上,而可能在地萌發,蔚為小林分,但能否成長,則是立地條件,及其與母樹、其他植物,夥同環境總條件的限制或競爭而來決定。
無論如何,只要時間夠長久,理論上整個溪畔是否可以形成密度不一的穗花棋盤腳不同年齡的組合,而且,可以跟潮汐的模式、方程式密切相關?我如何由純數學推算,以及實際植物分布調查後,兩者求相關?
我從大二立志做生態研究,但要走上專精化、實驗型的生理生態,或是廣泛瞭解全台灣的植被類型,探索大演化、演替的相對粗放型研究,兩者的取捨,困擾了將近三、四年,畢竟理學院的價值觀偏重在唯理狹義的科學主義,當時的流風叫我們「輕視」某學院某些學系的「不求甚解」啊!
我當然喜歡精準地窮理研究,否則我不會在南仁山進行每株植物的瘋狂全記錄,把從山頂到溪谷的原始林,全數轉成紙面上的縮影與數據。不只如此,我也購買光度計,爬上許多樹上,依據不同層次,每層次測度一、二百個光亮度數值,畫出光梯度;還計算出光斑投影面積;實驗土壤中宿存種實基因庫,等等。
然而,台灣夠小,也夠大,光是要看清台灣全局,窮盡個人一生精力,也未必得探全盤底蘊。若無全局、全盤的瞭解,只做小部分的精密,反而漏失掉天演大戲,形成見樹不見林的「專業狹心症」,而理想是俯瞰全觀,擇要窮理。因此,個人一輩子也就只撰成《台灣植被誌》15大冊而已,後十年則寧可探討生命的全光譜,數理、化學實驗的研究只能割捨啊!
36年來,穗花棋盤腳從1980年代的珍稀物種,經由人工培育,形成大量普及化的造園、造景植栽,但野外自生族群不但沒能天然復育,似乎每況愈下,想來悲哀!或說,台灣行諸數十年的保育,除了嚴正保護區之外,最多的「保育」行為,本質上、觀念或價值觀,依然是「人定勝天」的曲解與誤解!
我是看見路邊人家栽種的一株穗花棋盤腳落果滿地,想起了36年前想做未做的海漂、水漂果實落點方程式。唉!我還有一大堆方程式未曾進行計量與推導,包括預估一片落葉掉落的流體方程式,或落點的概率預估。另一方面,一生也了然,沒有生命或人生方程式。

穗花棋盤腳的垂懸花序及未熟果2017.9.5;台中)。
穗花棋盤腳的人工植栽2017.9.12;二高東山休息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