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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3月25日劉永鈴、楊朝明由這株芒果樹翻牆進中油廠區,爬上火燒塔 (2014.3.4;後勁) |
陳玉峯
§ 勇士楊朝明與火燒塔事件附註
劉永鈴具有一種涵容能力,吸引具備正義感的各類極端性格者。如此描述並非將劉永鈴「神」化,只要端坐,就會有人前來護持,恰好相反,是因為他古道熱腸,仗義助人,且無負面心機,從而與他接觸者信任他,甚至推心置腹。
後勁中油長年汙染下,除了石化業本身之外,各行業界莫不深受其害,跟土地生界相關的產業最是直接,其中,後勁地區的園藝、盆栽,頻常枯死或病變,業者怨聲載道,屢屢訴求無門,也曾經將半死不活的盆栽,載運到中油廠區抗議。劉永鈴見狀,立即自告奮勇,協助園藝盆栽業者書寫抗爭布條、文書,提供策略或行動,向中油求償。因此,反五輕運動自然匯集了各股反汙染的力量。
此間,盆栽達人楊朝明先生即出錢出力,襄贊抗爭運動,甚至陪同劉永鈴冒死爬上火燒塔,締造台灣生態不服從主義的先聲。然而,反五輕運動史僅只一個空洞的名字,問及反五輕諸戰將,多不明其人。於是,我探問劉永鈴關於楊朝明。
「他,是怪中之怪,不甩反五輕的所有人,似乎只有我叫得動他。我們爬上火燒塔之後,他也不願或不懂得接受傳媒的採訪。抗爭運動末期,各種經費殆已告罄,他二話不說,主動捧著O萬元前來……」
「1990年3月25日,全國環保人士會同後勁人展開反五輕誓師大會,壓箱法寶就是一組人潛進中油煉油廠,爬上火燒塔,掛起反五輕布條,並將自己銬在鐵塔上,營造抗爭的高峰。我們事前保密到家,訊息滴水不露。
原本人選4、5人出發又折回……迫於現實,且基於運動策略,我不得不出發,那裏的環境我較熟悉,我早就看準了一株芒果樹,爬上樹,翻過了2、3人高的圍牆及鐵絲刺網,拉著樹枝滑落,一氣呵成。
楊朝明甚為勇壯,攜帶我們的布條、工具等。我們順利翻牆,潛進至塔底開始上爬,完全沒有安全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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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鈴、楊朝明攀爬上去的火燒塔 (2013.11.4;中油煉油廠圍牆外) |
2014年3月4日單獨訪談劉永鈴之後我才瞭解,先前劉敘述的二組人員只是委婉的說辭,李三沖幫劉繪製的通行證,也只是平常潛進廠區的預備性偽造品。無論如何,臨危之際,楊朝明挺身襄贊劉永鈴,完成義舉,事前並非計畫中事。
以楊朝明拒絕與反五輕陣營人士稱兄道弟的性格,卻可默默慨然臨場承擔,令我想起光武中興,漢光武帝擁有28位「雲台將」,其中之一,驍勇善戰、身先士卒的馮異,每打完仗,眾人飲酒作樂,他老是獨自一人,靜坐在營地遠方的一株大樹下沈思,故而人稱「大樹將軍」。有天夜裡,戰傷極多的馮異死了,隔天眾人發現,他平素倚坐的大樹,一夕之間,落光了所有的樹葉,留下史書上一句:「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
後來呢?921之後,楊朝明自然回去他的本業。劉永鈴回味:
「1、20年了,不知楊朝明去向。曾經有次,他到我的竹林下,帶酒來找我共飲。那時我身體狀況不佳(2010年?),無法同他促膝共飲、長談。之後迄今,再也沒有消息了……」
後勁反五輕的年代適逢台灣世紀大轉型的頂峰期,KMT半個世紀的暴政,賦予平反的大氛圍,整體人民的時代價值觀,更締造出無比的正當性,故而1990年暨前後,多慷慨赴義的人物或氣質,是以素人英雄密度超高。而劉永鈴如此,相契合的朋友如是!
劉永鈴跟我談述過許多「朋友」,也再度引述客死北京的陳秀賢,連帶提及蔡建仁、陳菊曾經去祭拜已成骨灰罈的蘇慶黎女士,還有施信民教授等等,無論如何,都是叱吒風雲年代的熟識者。然而,關於同鄉故里,血濃於水、命運與共的同志卻難以啟口,多只讚美而乏故事。此間,事涉「情傷」,更以大局為重使然。
現今後勁人似多認定,當年親中油派或企圖從中牟取私利者,「在保生大帝或形上力量的作用下,非亡故即已離鄉」!
只是,在劉永鈴茫醉下,他會無由來的告訴我:
「那些人應該比我們這些古意人抗爭得更加劇烈才對啊!怎麼卻變成我們這些古意人打江山給他們呢?!我們上樹搖芒果下來讓你們撿,撿完還拿鋸子來鋸樹?!如此惡質?!……拆西門圍了3年多的帳棚?那些阿婆仔給你跪、向你磕頭,你怎忍心割得下?不怕下雨嗎?!
那一天,我就瞪著他們看,暗忖:冷眼看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可以理解為什麼相隔23年半,劉永鈴的傷口始終尚未癒合,時而鮮血直淌,因為,劉永鈴從未被國家機器打敗,從來只折服數千軍警鎮暴部隊,任何金彈、銀彈他天生避邪,什麼耳語、造謠、攻訐、特務、群魔傷不了他,卻敗在自家人的倫理情傷!他在等著4分之1個世紀的結局,如果壯志未酬,我相信他一定會是隻「厲鬼」!!也將會形成21世紀新的「王爺信仰」!
「一些媒體一直在套我的話,他們先用環保與經濟衝突的問題來撩撥,然後再以『郝伯村、蕭萬長到後勁』來套我口風。我告訴他們:『他們是來招安的!』你沒聽過『招安』嗎?!梁山泊108條好漢被朝廷招安,朝廷再用這股力量去打另一股勢力,坐收漁翁之利啊!……」
「這些是見笑事啊,講給別人聽很不好意思!過往會探問此面向的,都是媒體人。一切都待104年中油如何遷廠,始有蓋棺論定吧……」
「陳老師啊!到時候抗爭再起,我一定會連絡你。我都想好戰略、戰術了。我先組怪手隊,拆除中油的圍牆……我把你排在重要的位置上,蔡朝鵬……」
我聆聽著2015年的諾曼地大登陸作戰計畫,想著無止盡的歷史悲劇,凝視著這條漢子,心中萬般不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很清楚,就是坐著輪椅,也可以是人肉炸彈。劉永鈴這條血脈,是千餘年來孤臣孽子的一口意志!
2014年3月4日,是我後勁訪調第一階段的結束。這完全不是我的計畫,而是後勁人拒絕我,如同歷來他們拒絕「外人」一般。我沒料到,我剛加添柴火,準備投入而已!這是隔天,3月5日我才得知的弦外之音。然而,劉永鈴之託還是得完成。
這背後,存有一整部黑暗台灣史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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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