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日 星期三

【七十授課】

陳玉峯(2022.11.5

 

 

法師來訊問:「第一堂課是否有學員各自回家之後的作業?」

我回:「我上課上的是,不注重外在要求,沒有作業。」

其實「作業」上窮碧落下黃泉,多到無法、無能要求,而我長年在大學授課,深知契機、契理、契心的學生百千難得其一,我還是一貫一輩子的教育方式,如同曾經我的老師林教授,有次在他傾囊一課之後告訴我的一句話:「陳玉峯啊!這樣的課我不講給你聽要講給誰聽啊!」而我即便更慘,七十歲了,似乎還沒半個人可聽?幸運的是山川諸靈長年傾聽,而且,我每有全力撰寫的氣派之作完成後,自己了然自然生界相應,而當下已了。

一個人的心若可啟動,而且是覺知性的發心,則不只是「千萬人吾往矣」,更是畢生不改其志、九死無悔。

 

 

必須說明者,我歷來每次上課前大多充分準備,但臨場時卻頻常「改弦易轍」,辛辛苦苦的準備卻多半講不出來,能說的只多是所謂的「客觀知識」,而「客觀知識」在台灣生態的面向,我認為重要的,經常是我個人一輩子相對獨到的見解,大多不適合於初學者,因而每每在現場氛圍感知聽者接受不了精義,或接收到的只限於初步「理解」,卻不可能知其所以然之際,我就立時中止,因此,我上課經常或頻繁停留在ABC的階段,自己也會厭倦上課。

之所以如此,原因如下:

1. 課堂上聽眾得以吸收者,比較好的狀況是「理解」,至於「瞭解、悟解、靈解」的層次一般不大可能發生。

2. 除了數理公式存有真假、對錯而在明確時空範疇顛撲不破(或為真理)之外,其他的,人類語言(第六識思維、感受、經驗知識記憶海)能表達或溝通的,都非真理,只是有限、充滿漏洞的,傾向式的敘述,總是掛一漏萬,只要用「否證法立即顛覆。

3. 因為尋常語言、文字存在(上2)如上問題,除了數學公式之類的之外,我無能講出正確而面面俱到的內容,只會引起誤解、彼此誤解的東西,相當於佛法所謂「無漏」、「無盡辯才門」皆透徹的境界我無法。我們在作「精準的」表達之際,同時呈現了我們表達時的自我設限。我每講一段話,同時自行否證即出現。

4. 根本要項之一,人的心識海或所謂「自我」每分秒瞬息萬變,準備上課教材時,只在準備、思維或系統化思維那時的思維如此,時過境遷,授課時因應多元心智,所有內涵(除了公式之外)必然為不同情境,主、客觀皆然,是當下的沒有當下(每一意識示現的當下已成過去),此一無窮快速的變遷,複雜到無以復加背後的意識本體,才是我想啟發的「心」。

5. 核心問題,也是本文想要試著指出者,實乃我在自然界中的理性思維、全境聯結,正與現今舖天蓋地的教育系統不同、背離,以下稍加說明。

 

 

我在大學、研究所時期所接受的訓練,是冷酷的客觀、純理性、邏輯的思維要求,即使大家心知肚明人性太過複雜而變異,但至少必須在形式、格式、表達方式如此,這方面在西方有其堅實的23千年的傳統硬底,至少從泰利斯(公元前624546年)以降的根基,經由哥白尼(公元14731543年)打破地球中心論、近代大學的興起、科學主義的發展,於是牢不可破的思維典範形成:科學或現實世界、現象必須是純客觀的,人類與世界、宇宙、萬象的認知不可帶有主觀性,因此,人們體會、感受與環境或客觀事實之間原本的聯結被迫切割、分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與生俱來的,除了思維、大腦系統之所謂理性、邏輯、秩序之類的智能之外,其實從肌肉、皮膚、五官等感覺器官、組織等等,多少都具有不等程度的「智能」,並不是說人的思考(維)僅限於腦神經暨其連鎖的組織而已,可別忘了,任何人都是從一個細胞受精卵分裂增生分化、分工合作而來,而且,藉由層層套疊、往上層級發展的任何層級都會產生衍出性特質(emergent properties),大腦思維的能力,正是個人發展完滿、整體性的「衍出性能力」的一部分,而全副身心所有衍出性的智能的整體不可切割,可說是人的意識本體或靈魂,它是「所有」;它的訊息與反應來自全副身心之與環境、宇宙的交互作用、感應、迴饋、諧調、蛻變與演化,而朝向終極究竟處前進,太過短淺的堅持或主張叫「主義」;偏頗執著的貫徹叫「獨裁與災難」;很是膚淺或智能因緣不足的是「迷信」,等等。

理性主義、科學大纛盛行以降,人類全方位、全境之與萬象聯結的天賦智能逐一分離、切割、萎縮,認知的智能愈來愈窄化,動、植物、岩石、泥土、山川萬物萬象是無生機、無意識、無言的、無聯結的被動、被支配的物質,同時,自身的全境智能、宇宙接收器關閉,所謂的意義、意識、智能只不過是大腦迴路所創造,另一方面,誤解了人的主體性,將「主體性」形塑成為瞬息萬變、永遠不可逆料的妄相自我,從「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走到現今的徹底虛無「元宇宙」觀落陰。

 

 


具備同萬象聯結的智能,才可能產生主體性的覺悟。

殘破的主體性只是扭曲的自我;陰屍大道上流行著現世文明。

儘管西方科學哲學在20世紀已進行了深度的反思,且明確戮破科學(特別是科技)在各面向的問題,但科學結合資本主義、民主漏洞所締造的價值體系暨其無遠弗屆的教育滲透,迫使微弱的反思傾向於盲目的樂觀,或只能向呼吸作無用的抗衡,更且在東方,結合23千年獨裁帝制的復辟,已然蛻變成為集體的惡魔。

我視覺知教育暨正向宗教為人性最後的救贖。

我也明白,從周金剛燒盡青龍疏鈔到棒打天下衲子,乃至無心無事,也不如何。

已書寫的,不在課堂上贅述;能說的,不如一片落葉;靈鷲山上天涼好個秋!

 

 

 

2022年10月30日 星期日

【2022】

 陳玉峯

 

 

截至1023日完成兩大份報告之後,2426日我右耳劇痛、工作及昏睡,突然想要提前回顧2022年我「用功」的狀況。通常每年年底自己會檢討年內工作與前瞻,今年則提前。除了特殊狀況之外,我一生始終「勞碌」不堪。

不管說是勞碌命、性格使然、什麼使命感等等,較貼切的是,我如同呼與吸的節奏,做著無止息的本然或該然,只是生命的本質之一。

2022年完成的要項:

一、台東達仁櫟林調查報告

相關野外調查16天;111日期中報告;總報告約450頁,613日期末報告;附帶於929日前往林務局簡報,強調保護區之國際地位;此報告另由潘富俊教授於91日凌晨,在國際殼斗科學會論壇發表。

二、唯我玉山上、中、下冊出版與演講

12月完校全書,3月出版;為此專書演講高雄、宜蘭及新北市,自35日至814日合計8場次。感謝愛智圖書公司、雪綿等人!

三、林鐵沿線調查與植栽地景規劃案

20211227日首勘,至20221012日全報告完成,約580頁;野調實際工作天15,拍攝照片約1萬張,全力撰稿4個月。

四、靈鷲山生態教材編撰、上課

全年內(10月底止),上課等約5天次;參加觀音論壇發表論文;編撰教材書2冊,合計約千頁。

五、受訪、演講、審查

接受美國之音、時代力量、林業史誌、保育等各類訪談共計10次;至各機構、大學、社大、NGO等演講11場次;審查農委會案等2件。

六、台灣生態學會、零星撰文、雜務

學會開會及雜務等,我使力不多;零星撰文230篇;8月下旬至927日,為張羅17年前募款未交代事宜,歸還鉅款而歸零,頗有空靈感。

感謝、感恩助理們的辛勞,我一切的成果,都是你們的付出!我該休息。

 

  


  





2022年10月20日 星期四

【輕重】

陳玉峯

 

   

顯月法師Line來訊:

「老師,有颱風,開車方便嗎?還是上課後山上住一晚再回去?」

法師擔心地提醒。

我回:「看狀況」

我驅車北上,愈北移,像髒抹布的層雲愈是舖天蓋地,然後間歇陣雨到傾盆,伴隨著陣風也斷續潑辣。聽說颱風名「泥砂

行車中法師再來訊:「好像減輕了

我腦海中意象伴隨雨霧紛飛,層層疊疊,遂回:

「無輕不重,重亦輕

法師加了一句:「在無相的空間裡妙轉

我給他按了一個「兔兔讚」的圖案。法師瞭解我在說什麼。

一輩子上山不喜歡看天氣預報,我喜歡全境的地景。烈日大晴、暴風雨、雲霧瀰漫、地變浩劫、24小時任何音聲光影,從來是生命美妙的唯一際遇。

不可忍受之輕?之重?沒事。

 







2022年10月19日 星期三

【代序《非關政治˙替動物發聲》】

陳玉峯(生態教授;成大台文系主任退休)

 

不久前王小棣導演與我連袂受訪拙作綠島金夢改編成綠島金魂連續劇的故事,王老師說:

「……連續劇是大有影響力的,我該思考的是什麼是台灣比較重要的議題?,我相信我是個社會主義者,每做一部連續劇,就是做一個社會運動!……」

王導演的話語還在燙燒的時分,高雄市議員林于凱就捎來了他的新書非關政治˙替動物發聲,囑咐我書寫個小序,而他的前引就提到影響他人生轉折的「大戲,正是王小棣導演2003年的電視劇赴宴,他受到男主角信念與行動的啟發,從而有了生涯的陽光三疊、生界因緣,乃至從政等,很戲劇性的發展,而即將進入另一番高潮。

因為赴宴,于凱真切、熱誠地趕赴了21世紀屬於他的台灣喬段,細膩地反思,流暢地吐露了野動、生界之與台灣年輕世代開放心胸的糾纏與天問,間接或側寫了一個浪漫人性,承接台灣自然與人文史上,正在轉折與蛻變的平實弔詭與暗流洶湧。我看著于凱可愛的受、想、行、識,我知道他從赴宴的觀眾,已然穩穩地成為自己的導演,而于凱這一世代,正是台灣告別欠缺自然情操、斷絕土地聯結與倫理的過往,昂首世界台灣的新創,我更相信,于凱歷經母親母土、天精地靈的薰陶之後,勇猛地投入人性競技場的難行道,許給台灣新文化的未來。

雖然書名楬櫫「非關政治,我還是要強調「環保就是最先進的政治,從人本中心拓展到生態中心的菩薩道,毫無疑問,于凱是「時代的力量,我愉悅地推薦好看的本書,也替王導演慶賀成功的社會運動! 



2022年10月18日 星期二

【流年變遷註】

 陳玉峯

 


玉山金梅

玉山佛甲草

1985年我在玉山國家公園塔塔加遊憩區預定地調查植被時,登錄了高山植物的玉山金梅,2002年複查時,它已消失。其間,我不明白為什麼海拔3,600公尺以上的高山物種,會出現在2,600多公尺,下掉了1千公尺、2個植被帶?

1990年代,我曾經以南、北兩端下降型(大山島陽光加熱效應的等溫線呈現南、北兩端及中部的抛物線現象,但因緯度的關係,北部更低),以及岩生植被的下降型(非森林的岩生植被常常出現較高植被帶的元素,例如冷杉林內的大削壁存有玉山圓柏及高山植物、東部清水山岩地出現玉山圓柏的變型等等),去解釋這些異常低分佈的現象。然而,在塔塔加鞍部的草原出現玉山金梅,並非這些「下降型」所能解釋。

於是,我思索著種種可能性後,認為鳥類、水鴨等,可能自高山帶來的種子所暫時性出現者?

1970年,許建昌教授也談到高山植物在中、低海拔出現的狀況,他聯想的是「種子也可能在偶然的機會裡,掉於意外之地而萌發滋長」

近年來我才恍然大悟,許教授活躍在台灣山林的196070年代,「下降型」的物種遠比約從1980年前後才上中、高海拔的我多很多。

1920年代,豐富山林經驗的佐佐木舜一(1929)說:「……台灣諸高山中……森林已被破壞的2,400公尺以上,或其上下地帶,於大岩塊上或具有特殊生態條件之處,出現了尼泊爾籟簫、台灣野薄荷、玉山剪股穎、玉山燈心草、玉山小米草、玉山柳及其他很多的高山植物;北部匹亞南鞍部海拔1,970公尺處出現了台灣野薄荷、玉山佛甲草等等;八通關海拔2,818公尺附近出現了玉山蠅子草、玉山卷耳、玉山金絲桃、玉山水苦賈等等;兒玉山(今之自忠山)2,424公尺附近出現玉山小米草、三萼花草、台灣筷子芥等等……高山植物……」,其實,1986年前後,我在八通關大山的調查甚至登錄比佐佐木舜一更多的高山植物,我現在認為,那些高山植物大多已經消失。

雖然我從1980年代以降,自已一直在談最後一次大冰期結束的大約萬年來,台灣植被帶上遷了23千公尺,然而,從1890年代末葉的本多靜六、19121913年的卜萊士、19101930年代的佐佐木舜一、1970年代的許建昌教授,以及20世紀的自己,我們没有人知道或瞭解13501850年的500年小冰河時期,對台灣草本、灌木等分佈的影響甚為鉅大,更不瞭解1850年之後的暖化效應是如此之劇烈!

卜萊士看到了快速上遷的後期或尾聲;佐佐木舜一到處看見局部殘存的小聚落;許教授見證了「散兵游勇」的足跡;我遇上了最後的孑遺,而我在最少量的殘存中,起了大困惑,直到21世紀初,終於了悟物種上遷、北移的172年來的失速殘蹟,特別是近34年來,從玉山的40年回溯、東南櫟林王國的見證,乃至阿里山林鐵全線的梭尋後,我終於明白。

生態學、演化學注重「How come」的歷史科學,我看了大半生或40多年,才看出些微造化流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