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印度的石窟。 |
§緣起之有
台南妙心寺已圓寂的傳道法師有次做夢,夢見他修行的石室及通道。事隔多年,他到印度去,引導的人帶他參觀某個石窟,沿途他先於導引人說出右轉、左轉或石室的陳設,同行人驚駭不已。道師父說:「我夢中來過,某一世住過。」
我調查過多次的山區,每來一次,一次陌生,早就隔離多世。我靠藉每個當下的攝影,前後比對,任何一剎那在在不同。無數植物不斷地滋長與死亡,鳥獸蟲蟻劇烈地營生與拚鬥,每一朵雲彩、每一陣風流、每一粒水珠……共組而不組,自成大化流轉;每一分秒的「我自己」,全然幻變中。真實與夢幻爭著誰是正身,一段段的幻覺,總成一時之真確。對我而言,陌生與熟識全然無分,可是我一輩子都在從事識覺之變與明辨。
塔塔加遊客中心是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後才發包興建的,從無到有。我離開後,夥同新中橫水里玉山段通車的1991年才啟用。前此,我在此「遊憩區預定地」做了詳實的植被調查,也進行口述歷史的追溯。
塔塔加遊客中心是台21公路的終點144.3K(2020.7.15)。 |
塔塔加遊客中心。 |
從遊客中心經新高口、兒玉(蔣介石1951年10月27日一遊之後,改名為紀念張自忠的自忠;紀念第四任總督兒玉源太郎的地名是鐵路及車站完建的1932年;台灣人則叫「九櫕仔頭」,因為該站當年留存有個森氏櫟的大樹頭)到阿里山的21公里路段,新高口、兒玉等地都有豐富的故事,我口訪也撰寫出來的口述史中,存有一些有趣或荒謬的情節。
兒玉及兒玉山即紀念兒玉源太郎。 |
合歡山區的佐久間鞍部,即紀念「理蕃」親征的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 |
§鬼也變性 猴排班
在玉山國家公園的邊界,台18-104.7K附近,公路大彎處的外側,玉管處設有「石山服務站」。此站的前身,是1968年為實施林相變更的造林監工站,該站下方先前即大面積的苗圃。而最後一任監工朱傑忠先生單獨駐站在此,死亡多日後,才被家人前來發現,自此,木造瓦茨的小屋荒廢,1986年我在此地附近調查,公路局開鑿新中橫的工人不肯就站入住,雖然屋體大致完好,他們寧可在旁側搭建一間鐵皮工寮,而曾經住過一夜的巡山員跟我說:「不乾淨啦!」,我追問,說是「女鬼」!
今之石山服務站(2020.7.15)。 |
我說成故事後,另又衍生出一些奇怪的版本。全球各地不分古今,隨時隨地都存在《舊約》的巴比倫塔。
後來,這個站變成台灣獼猴跟遊客的熱門景點。
台灣的車站、醫院、特定公共場所,常見有計程車排班等候客人;石山服務站有段時期則出現奇特的獼猴排班現象。
這裡的猴排班是指一大群猴子中,大家輪流排班,等著遊客的汽車來到。牠們一大群分散在公路兩側,或不時穿越公路,因此,若有來車看到牠們通常會減速,或暫停觀看。可能一些遊客會從車上丟食物餵食,也不清楚過程如何,猴群竟然發展出「排班制度」,也就是一部車子一隻猴子跑去「領食物」,大家輪流。
我觀察一陣子之後,拍得同隻猴子的完整過程,有趣的是,那次,那隻猴子要不到任何東西吃。以下,我揣摩該排班阿猴的「心情」代言。
兄弟姊妹們布陣候客,排班諸猴大家都有默契,接下來由誰出面「課稅」, 我們都明白,大家列陣、來車必停。 |
阿猴:「現在由我出場,我必須緊盯著前方百餘公尺外的動靜。」 |
「根據經驗,來車經過第二株紅檜時,我走過去恰好它到來。喔!準備,過去囉!走!」 |
「嘿,分秒不差,我來了,香蕉丟出來!」 |
「嗯,大概包包打不開,我還是稍安勿躁,坐著等。」 |
「奇怪,那麼久,吔!車車要開走了吔?!」 |
「哇靠!它真的走了吔?!」 |
「沒關係,我轉向望著他,根據經驗,包包打開後,它還會倒車的概率約有三分之一。 哇!它好像一直去了!快看不見了…… |
「不行我還不能放棄,再給它一次機會,我跳到駁崁等……唉!它好像不再回頭了!」 |
「哼!有什麼了不起!」;此時,有人走靠駁崁,阿猴溫柔地挨近來。 |
「幹!難道你也沒有料?不要讓我再等了,我不能忍受這班連槓兩次龜啊! 喔,不行,做為一隻獼猴,恁爸還是有風度的,再等!」 |
「忍無可忍!一塊來救命啦!還要恁爸自己動手!」 |
當時,這群猴子的領袖是「兩撇吔」,就是具有類似法令紋的兩撮毛的猴王,牠的妻妾成群、兒女眾多。
猴王「兩撇吔」。 |
妻妾兒女成群。 |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在「兩撇吔」統治下的「禮儀之邦」,而後,不知經過幾個世代交替,王位可能易主多次。如今,典範蕩然不存,猴群早已更替為翻箱倒櫃、打劫行搶的潑猴群,究竟是人性或猴性使然,但請路旁樹木說分明。
§神話神木
大概是因為三、四百年來,台灣政權換了六個之多,新的政權一上來,就傾全力消滅舊政權的記憶或痕跡,台灣人、台灣傳統頻頻淪於被漂白、被空白,台灣的主體意識更是被迫轉為隱性文化而不見天日。
土地的記憶在這面向最嚴重,或因人都顧不了了,遑論動植物或地景。
日治末期,阿里山的森林開發朝向兒玉(自忠)、東埔及塔塔加地區,並計畫砍伐楠梓仙溪流域的檜木及雲杉林等。
1931年伐木林內線火車道開到新高口,並延展9.2公里的「霞山線」。1931年砍了3個林班;1932年又砍了4個林班,日本人打算以新高口為另一個前進基地,開採阿里山區的南東地區。
1933年從新高口新闢一條長度12.6公里的「東埔(下)線」抵達東埔山腰;1942年再開「東埔線」上方的「塔塔加線」,長9.3公里。現今所謂「鹿林神木」(台18-102.1K下方)附近的原始檜木林,約在1930年代徹底砍光,但這株現今所謂的「神木」卻被伐木工人嗤之以鼻,棄之不顧,全台灣許多的「神木」都是當年伐木時的廢棄品。
我曾訪談過幾位山林耆老:
「樹心中空、樹形太差、腐壞比例太高,更重要的是這類樹木在砍伐時,容易發生倒塌壓傷死人。花了大力氣,砍下來肉又少!」
因此,真正的天然美林洗劫一空,遺留下來的「爛木」卻成為今之「神木」,而且,另行「造神」,這株「鹿林神木」也是「典範」之一。
我不確定它是否符合莊子的「無用之用」,有時,我也確定真的是無知而誤導。
2002年我勘查「這株」鹿林神木,發現它是2-5株台灣紅檜合併生長的「並木」或連體樹,5幹中,第2、4幹已被擠死多時,樹皮早就剝落。我在該年10月9日的「自由時報」上抨擊該解說牌胡說八道,「5個30歲的人綁在一起,宣稱『這個人』150歲」,完全不提伐木時代的全面屠殺,如今拿雞毛當令箭、文過飾非,而且反自然、反本土、反生態,詐騙國人等等。
不料,書寫該解說牌的人,是台大實驗林的一位主任,他對我不錯,又是長者。他幽幽地當面告訴我:「你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回說:「我如果有任何說錯,您就同樣在報上回擊啊!」,他訕訕地回:「人家又沒你那麼會寫……」,聽得我五味雜陳。
唉!文化涵養、人情世故、是非曲直,是須要智慧啊!然而,18年過去了,那面解說牌「屹立不搖」,從「指鹿為馬」的年代,到了2020年,封建霸權的任何錯誤絕對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