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依據康熙字典,穀熟叫做年;五穀(稻、麥、稷、黍、菽)皆熟謂之「有年」,「大有年」意即五穀大熟或大豐收。年也是「歲」的意思,「年」、「歲」同意。遠古時代,夏朝稱之為「歲」;商代叫「祀」;周朝稱「歲」;唐虞則叫做「載」,都是「年」的意思。「歲」
是取義於天上星星繞行一周次;「祀」乃依春、夏、秋、冬一輪而謂;「年」則取禾一熟之意;「載」取物終更始。
換句話說,「年」是「禾熟之名」,每歲一熟,故以為歲名。這顯然是溫帶地區的現象,一歲即一年、一載等。如果以現代台灣的物候來說,則一歲可以是「二年」或「三年」。
台灣人過年習俗多沿襲自中國溫帶地區。而年之所以是年獸,很可能是古代冬季,乃俗民生命得否延續的大關卡,因為溫帶地區的秋季,若不能儲備夠多的糧食,窮人很難熬過冬,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在酷寒天氣下,正是虛弱人們最高死亡率的時候,即令衣食俱足的現今台灣,冬季(特別是強烈冷氣團來襲時)還是年內最高死亡率的時段。年獸是高死亡率或死神的象徵或代名詞。
而凍死或熱能不足、昏迷漸死者,往往狀似入睡,因而照顧者儘可能不讓患者「睡」著,甚至不斷地搖晃他。如此的照顧、搶救,就蛻變成為要過「年獸」關卡的「守歲」,因此,除夕夜(大年夜)大家相信越晚睡越有福氣,或父母越能長壽。這習俗當然是中國傳來台灣的。
除了「守歲」之外,除夕那天家家戶戶常會製作「長年菜」。「長年菜」就是正月所吃的菜,取義「長壽」,象徵的意涵也跟「儲備足夠糧食,度過嚴寒困境,俾能延年益壽」有關,但長年菜是閩南人在台灣演化出來的一種稱謂,起源於清代台灣的佃農或所謂長年工,他們利用二期稻作收割後的休耕期,徵得地主同意,種植菜蔬等短期作物,添補生計,是謂長年工的菜,收成時間恰逢過年前,從而形成長年菜此一名詞。
過了險境之後,天氣已變暖(開春),走出窰洞,大家見面不勝噓吁,且慶幸還能倖存,因而互相道賀「恭禧!恭禧!」,也就是「恭賀你沒死!」。
此外,做年糕、備年菜,無非也是「儲備糧食過冬」的舊慣。而到了初一,乃至初五期間,每天一早拜拜燃放爆竹,意即嚇走年獸、驅趕惡靈死神,從而除歲迎春,生命獲得新生,故而「爆竹一聲除舊歲」,大伙兒高高興興地慶祝新生、新年的開始,是謂「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除了上述由生態制約解釋年獸與過年之外,所謂年節等意義,尚有更深沉的文化內涵。
大約從 7~10 萬年前以降,人類開始出現跟生、死有關的符號或意識,相當於開始發生所謂宗教的情操,而漸漸脫離純粹動物性(當然,究竟有無純粹動物性或生物性,是個大疑問),進入所謂的靈性的體悟或感受。原始的人類由感官所獲得的訊息,傾向於視同為某種神聖性,對自然界的物種、物質、現象或自己的生理現象,大抵或者可能是某種神聖的東西,他們所活在的環境、宇宙,充滿著神聖性、神性或神祕性。
慢慢的,人類理性的比例增加,神秘的、神聖的東西漸次降低(或謂去聖化、世俗化),於是,藉由較傑出或特別的人物,制訂、創發、指定某些東西是為神聖物,於是空間與物體漸漸區隔為神聖與世俗的兩大類,也就是二元論概念的產生。神聖物與神聖的空間負責提供給人類心靈的參考點、出發點、依賴點、世界中心、存活價值意義的歸宿等等,加上一些儀式的形成,於是有了所謂的宗教,用以安頓人心對自己、對生命、對宇宙萬物的支撐。凡此神聖空間、神聖物或顯聖化,時而等同於宇宙的起源,人的來處與歸處,它可以是廟宇、教堂、神社、聖山、石頭、大樹等等。
同理,時間也區隔成神聖時間及一般(或尋常)時間。世界上各種宗教的創世之際(如果該宗教存有創世說,或宇宙的起源點),正是終極的神聖時間,或被視同一種永恆或永恆點。人類藉由宗教性的節日,或年週期的過年,透過儀式等,激發對終極神聖時間(永恆)的緬懷、追溯、重溫與再出發(新生)。
對個人而言,生日就是他(她)的神聖時間,回到人所來自、創生或被創生的原點。在這特定的日子,象徵著人可滌除過往、獲得新生,以及再造現在與未來。
而特定民族、族群的過年,代表著集體的神聖時間,以及淨化與重新出發的新原點,當然這是地球生命(除了南北極兩點之外)的共同語言,由地球公轉所決定。
現今全球化的結果,加上商業化的推波助瀾,從千禧年以降,蔚為全球跨年的風潮。紐約時代廣場的跨年夜,得包著成年尿布,去折騰十幾個小時的苦難,事實上是來自原始的宗教情操,或心靈潛意識以下的呼喚。台灣年輕一代等,也趕搭這班一年一度的循環列車,而逐年瘋狂慶祝。
如果,我們可以理解、瞭解、感受、領悟這些神聖時間、神聖空間及顯聖物的深層內涵或意義,或可提供給自己更有趣、更內省與再出發的新契機。
台灣人傳統的過農曆年,大年夜當然是團圓、圍爐、守歲……,大年初一則通常一家人前往居家社區(鄉、鎮等等生活圈)內的大小廟宇膜拜、祈福等,也祭拜祖先、慎終追遠,然後探望親友。重點在於心靈沉澱、淨化與再出發。
(附註:如果讀者有興趣理解台灣人拜祖先的終極意義,不妨趁此過年,閱讀筆者另一篇文章「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