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4日 星期二

年獸與過年



陳玉峯

    「年」字古代書寫為:
          

依據康熙字典,穀熟叫做年;五穀(稻、麥、稷、黍、菽)皆熟謂之「有年」,「大有年」意即五穀大熟或大豐收。年也是「歲」的意思,「年」、「歲」同意。遠古時代,夏朝稱之為「歲」;商代叫「祀」;周朝稱「歲」;唐虞則叫做「載」,都是「年」的意思。「歲」
是取義於天上星星繞行一周次;「祀」乃依春、夏、秋、冬一輪而謂;「年」則取禾一熟之意;「載」取物終更始。

     換句話說,「年」是「禾熟之名」,每歲一熟,故以為歲名。這顯然是溫帶地區的現象,一歲即一年、一載等。如果以現代台灣的物候來說,則一歲可以是「二年」或「三年」。 

    台灣人過年習俗多沿襲自中國溫帶地區。而年之所以是年獸,很可能是古代冬季,乃俗民生命得否延續的大關卡,因為溫帶地區的秋季,若不能儲備夠多的糧食,窮人很難熬過冬,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在酷寒天氣下,正是虛弱人們最高死亡率的時候,即令衣食俱足的現今台灣,冬季(特別是強烈冷氣團來襲時)還是年內最高死亡率的時段。年獸是高死亡率或死神的象徵或代名詞。 

    而凍死或熱能不足、昏迷漸死者,往往狀似入睡,因而照顧者儘可能不讓患者「睡」著,甚至不斷地搖晃他。如此的照顧、搶救,就蛻變成為要過「年獸」關卡的「守歲」,因此,除夕夜(大年夜)大家相信越晚睡越有福氣,或父母越能長壽。這習俗當然是中國傳來台灣的。 

    除了「守歲」之外,除夕那天家家戶戶常會製作「長年菜」。「長年菜」就是正月所吃的菜,取義「長壽」,象徵的意涵也跟「儲備足夠糧食,度過嚴寒困境,俾能延年益壽」有關,但長年菜是閩南人在台灣演化出來的一種稱謂,起源於清代台灣的佃農或所謂長年工,他們利用二期稻作收割後的休耕期,徵得地主同意,種植菜蔬等短期作物,添補生計,是謂長年工的菜,收成時間恰逢過年前,從而形成長年菜此一名詞。 

    過了險境之後,天氣已變暖(開春),走出窰洞,大家見面不勝噓吁,且慶幸還能倖存,因而互相道賀「恭禧!恭禧!」,也就是「恭賀你沒死!」。 

    此外,做年糕、備年菜,無非也是「儲備糧食過冬」的舊慣。而到了初一,乃至初五期間,每天一早拜拜燃放爆竹,意即嚇走年獸、驅趕惡靈死神,從而除歲迎春,生命獲得新生,故而「爆竹一聲除舊歲」,大伙兒高高興興地慶祝新生、新年的開始,是謂「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除了上述由生態制約解釋年獸與過年之外,所謂年節等意義,尚有更深沉的文化內涵。 

    大約從 7~10 萬年前以降,人類開始出現跟生、死有關的符號或意識,相當於開始發生所謂宗教的情操,而漸漸脫離純粹動物性(當然,究竟有無純粹動物性或生物性,是個大疑問),進入所謂的靈性的體悟或感受。原始的人類由感官所獲得的訊息,傾向於視同為某種神聖性,對自然界的物種、物質、現象或自己的生理現象,大抵或者可能是某種神聖的東西,他們所活在的環境、宇宙,充滿著神聖性、神性或神祕性。 

    慢慢的,人類理性的比例增加,神秘的、神聖的東西漸次降低(或謂去聖化、世俗化),於是,藉由較傑出或特別的人物,制訂、創發、指定某些東西是為神聖物,於是空間與物體漸漸區隔為神聖與世俗的兩大類,也就是二元論概念的產生。神聖物與神聖的空間負責提供給人類心靈的參考點、出發點、依賴點、世界中心、存活價值意義的歸宿等等,加上一些儀式的形成,於是有了所謂的宗教,用以安頓人心對自己、對生命、對宇宙萬物的支撐。凡此神聖空間、神聖物或顯聖化,時而等同於宇宙的起源,人的來處與歸處,它可以是廟宇、教堂、神社、聖山、石頭、大樹等等。 

    同理,時間也區隔成神聖時間及一般(或尋常)時間。世界上各種宗教的創世之際(如果該宗教存有創世說,或宇宙的起源點),正是終極的神聖時間,或被視同一種永恆或永恆點。人類藉由宗教性的節日,或年週期的過年,透過儀式等,激發對終極神聖時間(永恆)的緬懷、追溯、重溫與再出發(新生)。 

    對個人而言,生日就是他(她)的神聖時間,回到人所來自、創生或被創生的原點。在這特定的日子,象徵著人可滌除過往、獲得新生,以及再造現在與未來。 

    而特定民族、族群的過年,代表著集體的神聖時間,以及淨化與重新出發的新原點,當然這是地球生命(除了南北極兩點之外)的共同語言,由地球公轉所決定。 

    現今全球化的結果,加上商業化的推波助瀾,從千禧年以降,蔚為全球跨年的風潮。紐約時代廣場的跨年夜,得包著成年尿布,去折騰十幾個小時的苦難,事實上是來自原始的宗教情操,或心靈潛意識以下的呼喚。台灣年輕一代等,也趕搭這班一年一度的循環列車,而逐年瘋狂慶祝。 

    如果,我們可以理解、瞭解、感受、領悟這些神聖時間、神聖空間及顯聖物的深層內涵或意義,或可提供給自己更有趣、更內省與再出發的新契機。 

    台灣人傳統的過農曆年,大年夜當然是團圓、圍爐、守歲……,大年初一則通常一家人前往居家社區(鄉、鎮等等生活圈)內的大小廟宇膜拜、祈福等,也祭拜祖先、慎終追遠,然後探望親友。重點在於心靈沉澱、淨化與再出發。 

(附註:如果讀者有興趣理解台灣人拜祖先的終極意義,不妨趁此過年,閱讀筆者另一篇文章「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梁」) 




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梁

陳玉峯

    日本大震、海嘯、核變引發國人研討系列應變,包括熱烈討論「救命包」或「逃難包」。有媒體訪問一些「名人」:災難來襲一剎那,你最想帶走的三樣東西是什麼?有位市議員回答的第二樣東西是「家中的神祖牌」;有 2 位演藝人員回答的第一件物品是「眼鏡」,試問帶「神祖牌」的答案,是否會讓帶「眼鏡」的人跌破眼鏡?(註:『祖』字錯誤,應為『主』) 

    報上植為神「祖」牌,一般台灣人都叫神「主」牌,也就是奉祀祖先的牌位,通常是有基座的、木製,上書若干文字的物體。它代表崇祖的觀念,但大多數人似乎已經不解其象徵,或根本的意義,事實上,它是台灣人屬靈意識根源的託附之所在。 

    台灣人的祖先崇拜、奉祀的牌位,一般格式如下: 



    也就是說,依據儒家(教)以三世為限,以「祖」為分界線,祖父母之前的,就叫「祖先」。台灣人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得拜「公媽」,拜的當然是這塊靈位,河洛話「公媽牌」、「神主牌」殆皆同義。 

    通常我們只知道祖父母,而「祖先」已屬於不可知的「不可思議界」。我小時候曾問母親,祖父母的忌日要拜拜,那曾祖父母的或更早之前的如何?母親總說他們已經成神了,或許也已經轉世了。「成神了」亦即已屬於神、佛的世界了。 

    祭拜「公媽牌」的意義或象徵,乃在於生為現在的我們,是來自靈界或神佛界的開啟,從而有了祖先;神、佛的不可思議或靈界,作為有個性、有差異性的人,「顯」現出來的就是「祖」,再經由「考」與「妣」,才可能傳承至奉祀這個牌位的你。任何台灣人,都是神佛、祖先,個性化、個體化為「祖」,且透由「考與比」的意識,而成為活在的你。 

    因此,我們在晨昏對「神主牌」上香的根本意義,即每天早、晚,藉由觀想牌位上的提示,考、比出或觀見出我們靈性的根源所來自。這也正是一切禮儀的終極目的。 

    神、佛、祖先的靈界本來是無所不在的,但因世人尋常只注意到具象的事物,故給予神靈一個託附的載體,是謂牌位。更且,個人家族、族譜之外,族群、社群的集體靈界的寄託所在,便謂之「聖山」、「聖湖」,也就是假借某一特殊的地標,象徵人死後歸依的場域,或集體靈界之所在。 

    2010 年 8 月 23 日我們去拜訪證嚴法師時,她說個故事,也就是她的一個弟子在臨終時是笑著走的。太太問他:「你在笑什麼,笑得那麼高興?」,他說:「我已經回到師父的身邊了」,太太追問:「哇啊!你回去師父身邊,那我呢?」,他最後一句話:「妳趕緊回去金門(註:太太是金門人)做環保」。他的遺體獻給慈大當「大體老師」。 

    上例主角因信仰,而歸依到證嚴法師所形成的,超越空間的一種場域,或說證嚴創造出的,慈濟集體抽象的場域。而原住民的聖山、聖湖如大霸尖山、玉山、塔山、大小鬼湖等等,則是集體信仰意識所託附的自然物載體。富士山當然是日本人的聖山之一,富士山腰在古時候因一位流亡太子,祭拜山神許以復國的地點,後來轉變成沒有任何建物的「神社」,許多日本人還會去參拜祖先曾經所在的場域,此即超越時間的信仰寄託地。 

    台灣原住民透過祖靈崇拜,賦予對聖山、聖湖、聖地的保護,其常經由禁忌來達成。全世界許多與宗教、信仰相關的生態保育地、自然保存,它們的依據或內涵大同小異。自然生態保育的終極理論的一部分,正是透過如此的根源所來自,或屬靈的層次,始告圓滿。 

    早年在台華人尚有落葉歸根、還葬中國的慣習,但後來轉變為在地認同。就時程而言,依全球各地移民史,歸納出至少約 60 年或 2~3 代以上,便足以形成或完成在地化,3~4百年在台華人史沒有理由不能形成終極依歸,乃至建構聖山、聖地或屬靈的「境界」。不幸的是外來政權更替頻繁,台灣的主體性、意識型態或隱性文化,始終徘徊於反覆無常的錯亂,因而迄今為止,尚未深化。民進黨執政暨之前的一段時程,已產生登玉山或視玉山為聖山的運動與行動,如今則停滯或倒退,然而,無可諱言者,鼓吹者本身欠缺內化、深化也是原因之一。 

    1980 年代以降,我一直在宣講從土地倫理到文化創建,部分重點即擺在終極歸依場域的建立,雖然不能說「玉山運動」是我催生出來的氛圍,且當年我並未將自然保育連結到宗教、信仰及屬靈領域。如今,我們這代人的天職之一,必也是連結信仰到自然生界土地的軟體工程。不只鼓吹全體台灣人共同聖山的確立,乃至各區域,捍衛各地生態系的山林水土之屬靈認同,皆應以豐富的自然暨人文、地文暨維生生態系相關的內涵,作為任何台灣人在15歲之前的基本教育之部分。例如,佛教之保護鬼神村,應以現代環境保護、生態保育的辭彙及知識,依科學理性及宗教語言的融合來寫出。 

    從吾人所來自,且之與地土生界的相關,不僅統括所有生態體系的知識與現象,以及現象的背後,更可瞭解、體悟先人傳承的精神、生活型。而各種儀式,無非是提醒我們,既要清晰觀看,更得洞燭內在因緣的牽連。古人造字,凡地上可長出植物的,是謂「土」。就「土」字而言,地是上面一橫,下方還有整個地球的根基之一長橫,中間一豎即冒出來的植物,生養作育我們,而生物、生靈的根系,直接連結到大地的基盤。這是縱向的根本思惟。 

    橫向的,連結到我們與其他生物的網狀立體關係,接續地球史我們之與生命演化的全方位「深層歷史」,乃至我們與宇宙大霹靂以降,身上所有原子、分子在時空逆旅的終極處,包括可思議界與不可思議界。 

    我們一直在創造文化且傳承文化,繼往與開來。我們這代人正是要將台灣的天文、地文、人文、生文完全貫串,賦予從唯物、唯心到靈界的根本原理,並整合為原本一體的合一或本一。宇宙的存在如果有意義、有真理、有究竟目的,毫無疑問,正是透過我們來彰顯;我們存在的目的既在我們本身,也在於發掘靈界、生界與唯物界的統一原理,佛陀證悟過、耶穌宣說過、阿拉也從該境界而來,世界上所有宗教殆皆同源,差異的只在不同的證悟階段、不同的語言表現而已。  

    世界上不該有屬靈的迷信,迷信是心智、心靈走入死胡同的執著,絕非靈界的修為。歷來我深信,理性是最深沈的感情,感情是最優雅的理性,若沒有充分的覺知,則我們一直處於情境、理性與悟性的分割,而無法以完整的人性對待自己、別人、生界、大地與宇宙。我們需要學習與教育的,是全境學。 

    再回原點。 

    台灣傳統上的靈界既然屬於神佛的不可思議界,則台灣人生死、來去的同一端點,其特質如何涵攝或包括於今人之中?或問台灣人的靈肉觀是何?或問台灣人的靈魂論是什麼? 西方人的靈魂說殆為精神或各種心的能力;佛教的靈魂近於「無限度之藏」,或所謂的阿賴耶識;而台灣人的靈魂或精神則含有三種成分,也就是靈、魂與魄,但台灣人一般不談靈,且今雖晨昏祭拜神主牌的大有人在,但很可能多淪為形式或只是拜祖先,或表象化的慎終追遠(只求儀式齊備的慎終,却忘了追溯靈界的終極之遠);台灣人說極端受驚嚇叫做魂飛魄散,有勇氣叫有氣魄,也說三魂七魄,就是罕說靈。 其實,台灣人的意識裏認定,靈是神佛、無限、無極、無量、無窮或終極的某種東西,而靈在人身上可以是「精神」的「神」或「心」的一部分,而我們常說:「心知肚明」、「心肝寶貝」、「心上人」……,問人:「心、肝內想什麼?」、「腹肚內想什麼?」、「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罵人:「一肚子壞水」、「頭殼壞去」等等,可見「心」、「思考」、「意識」、「想」……等作用及功能,是可以由四肢以外,從腦到五臟六腑都可代表之,也就是說,它是一種抽象流動性的「氣」。 

    莊周「德充符篇」說:「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而常心是一種「虛靈的明覺」(唐君毅語);「人間世篇」暗寓心之本為氣,氣乃虛而待物的某種東西,故而「應帝王篇」說:「用心若鏡」。而台灣人的心乃神靈之臺或載體,此一「神靈」不會消失,只會回歸其所來自,然而,魂與魄會消失。所謂「魂」是「陽化的神」、「魄」是「陰化的神」,而「靈」是「不滅的神」,是人的生命的本質與特徵。 

    這些觀念,充分反映在台灣人死後的儀式中: 

    一個台灣人就是一副肉身包裹著靈、魂、魄。 

    當台灣人的心跳停了、腦死了,也就是死亡的過程中,就由「魄」包裹著「靈與魂」,自肉身脫殼游離而出,進入茫茫渺渺的某個維次的時空。於是,由宗教師招「魂」(其實是魄、魂與靈的合體,簡稱魂),將此「魂」招回至暫時性的牌位,以便誦經、超渡,且認為得費時 7 天,「魂」才能回到「家」或暫時性的牌位之上。 

當「做百日」時,「魄」(原本包裹著魂與靈)就回歸大地而消逝了,剩下「魂」包裹著「靈」,直到死後 1 年滿。 當「做對年」的儀式之際,「魂」即消逝或回歸天虛,只剩下「靈」。 直到 3 年整,「做三年」的儀式中,才由宗教師將「靈」永久歸位於「神主牌」上,也就是已成神,回歸不可思議界,也才有資格登錄在祖先所來自的「公媽牌、神主牌」之上。 

    至此,我們差可瞭解台灣人的「神主牌」不只是「公媽」而已,幾乎可溯及宇宙初闢一切所來自,而靈界不必只狹限在《封神演義》神話小說所建構的天庭神佛而已,也涵括宇宙終極的大統一原理。由本質、基體的靈,從而聚集天、地或陰、陽的魄與魂,藉由父精(精子)母血(卵子)而合成的人,在他死後,也回歸靈界。而「神主牌」提供、提醒台灣人,時時刻刻得觀想生為人的本源與天責。神主牌正是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之一。 

    此外,神主牌有個基座,可讓人聯想或推溯至古中國神話時代,堯舜禪讓制度中,所謂的「封禪」。 

    古中國部落、小國推出共主為帝,帝位不傳私,舊共主接納各部族領袖之推舉,預先物色繼承人,且在舊共主晚年,讓繼位人暫時代理政務,使其有所歷練而接受考驗。舊共主死後,該繼承人正式攝政 3 年,接著退居等待各部族表達意見,若大家一致擁戴,則新共主才可登基,登基時的儀式是謂「封禪」。據說中國人後世的「三年之喪」,根源於此。 

    封禪的意思可能是:在泰山之上聚土為壇以祭天,泰山下除地以報地;或聚土為「封」、除地謂「禪」。象徵的意義似在於,匯聚天下所有生民的最大公約數,由該帝王代表,向天溝通、祭拜、禱告;剷除掉各部族的立地差異、族群差異、語言差異、立場差異,向地報告、奠祭,也就是成為所有人的共主,從而祭告天地。 

    而神主牌的基座相當於封禪儀式的祭壇,也就是提醒祭拜者,生為人最好得以禪除貪、瞋、痴,或任何魔障與偏執,懂得隨時反省,且在動心起念之間,如何放下各種偏差,擇善而不固執。由大處著眼,由公義思考,如此才有資格祭拜此牌位,考究、比擬、反思、揣摸父母的人格與優點,淨化自己的心思,端正自己的行為,從而透過祖先,銜接靈界。 

    如上,台灣人的神主牌可以是終極根源的傳承與開創,它是生死永續及溯源的載體,當災難來襲的剎那,搶帶著它也是很自然的德性,我也相信,它更是活體生靈,在我們內心深處,隨時存有屬靈的天賦,或集體共同的遺產,有時候,可以完全不需要有形的具像。


2013年12月20日 星期五

跑江湖


陳玉峯

     大河流叫江,水恆漂流動盪;大水泊叫湖,總是有波有浪。相對於陸地的靜態,古人慣常以「江湖」比喻人的漂泊不定,或無定跡、沒歸宿,有時還帶點浪漫、桀驁不馴或野味。

《史記》:「范蠡乘扁舟浮於江湖」,不止實境的煙波飄渺,心境也不得不超然物外,意境則多元迷幻;《唐書》說陸龜蒙自稱「江湖散人」,殆以閒雲野鶴自恣。然而,到了「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揚州一夢覺,贏得青樓薄倖名」,不僅酒味、粉味、薄倖味、醋味沾染江湖,還多了份頹廢與自我放逐。

更慘的是,當水流不通、汙穢盈聚,當「江湖人」滯留於都會漁肉善良百姓時,就淪為臭水溝的黑道、幫派、不務正業……

       台灣在19701980年代,收音機廣播界聞人張宗榮先生也跨入電視連續劇,自編、自導、自演「錢來也」,演到將屆江郎才盡、變不出把戲時,突然又生出個兒子叫做「錢多多」,也風糜了好一陣子。他的編劇,反映出台灣社會從貧困匱乏,走向富裕多金的年代氛圍;故事內容以民間傳統勸善文化、消極無為法為溫床,從而在基層,創造出一群群影迷、粉絲。他一出場的招牌歌:「落魄江湖載酒行……」,迄今560歲以上的人還可琅琅上口。數十年下來,台灣人對「江湖」的印象,似乎全面走向「江湖術士」、「江湖郎中」、「黑暗的江湖生活」……,再也沒有人記得「江湖」曾經是禪門求法悟道的典故與風範。

       事實上,台灣人或台語的「跑江湖」、「走江湖」、「江湖行」的出典與意義,截然不同於上述,而是殘存於台語文化當中的許多禪語之一。

       典出8世紀末,當時禪宗兩大宗師的馬祖道一在江西;石頭希遷在湖南。這兩大宗匠依據學徒的氣質、性格,或各自領悟力的種種條件下判斷,若不符合自己的教導方法,就會推薦該學徒去找對方。因此,禪徒們就在江西與湖南之間來來往往,時人謂之「江湖行」、「跑江湖」、「走江湖」,代表禪徒們「認真求法、開發自我靈性」之不畏路途遙遠、旅途風霜的虔敬旅行,或朝聖。而受到馬祖道一及石頭希遷啟發的龐蘊,則「開創」中國佛教史上的「居士禪」,更且,居士禪促生了迄今台灣宗教主流的媽祖神話、三太子神話及王爺信仰。這裡的江湖,江指的是江西馬祖道一;湖指的是湖南石頭希遷。

      當龐蘊(一家都是居士禪師)往生後,文字史上留下了一句:「江湖錙白傷悼」。錙白是一般人與出家人之謂,也就是說,當時往來江西、湖南的禪徒,不管是在家眾或出家人,都很懷念、悼念龐蘊。

當「黑白郎君」橫行當今社會之際,別忘了台灣草根禪話的崇高性,所謂「江湖行」,還可以是「生活即修行」!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2013年12月15日 星期日

環境倫理與台灣文化的主體性

陳玉峰


        「可否在台灣文化當中,找出切中(甚或可理解的)西方環境倫理學的內涵?或如日本,他們宣稱沒有西方式倫理學的傳統,但有其自身的習俗。中國人認為“民權”這概念是西方舶來品?“國際主義”、“全球化主義”只不過是「洋化」的婉轉說法?台灣的環境倫理是否該奠基在古中國經典如論語、道德經、莊子、易經之上?當代中國哲學又如何?訴諸古代或當代的中國哲學,是否將漸次腐蝕台灣人對明確的國家認同與政治獨立的熱望?」Callicott教授最後深沈一問如是說。

        這一問就是窮盡百冊哲學專論,也未必釐得清多少概念與事實,關鍵在於文化內涵中無法化約的部分。東、西文化當然可以比較,但這是「香蕉跟橘子」的比較問題,你可以從外表形態、甜度、熱量、單醣、雙醣、維生素、效應…去比較,香蕉還是香蕉、橘子就是橘子,除非利用基因工程去改造DNA的黑盒子,且得出四不像的怪胎;此問或可歸於「比較文化論」,問題是比較之後的結論,有無意義?旁側思考或聯想是何?提供何等省思與前瞻?基本上我不喜歡現代西方流行的此等風潮,尤其厭惡硬是要從東方古籍經典,拼裝出保育、環境倫理的相關,此等探討充其量是「比擬」,充滿創造性的模糊,莎士比亞不也說「比擬是易滑的」嗎?!

        回答此類問題往往會一再修訂原本的問題,整個問題其實隱藏著「什麼是台灣文化的主體性」、「何謂台灣文化的內涵與特徵」等連鎖議題。任何回答,大致僅止於「一種名詞、各自表述」的觀點展示,但是,充滿無窮張力、刺激、新鮮、爆破性、創造靈感…,這是非常迷人的誘惑,光是題目就令我興奮。請容我簡約表述。

        我的觀念中,文化是劇烈流變的有機生命體,知識、文字所敘述的「文化」,畢竟只是莊子嘲諷的「糟粕」(讓我聯想起維根斯坦),孔子強調「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禪宗更是單純、深邃得不落言詮;所謂實質、實體的莊子,是二千多年前中國環境、人文歷史中孕育的莊子其人其言,而莊書的觀念、內涵,形成各朝代、各家逕自解釋的「莊子」,但無一是莊子。人類吃下五穀雜糧,長出的肉仍然是人肉,沒聽說過吃豬肉變豬、吃牛肉成牛的案例啊!然而,台灣文化如果欠缺自信、自足、渾厚的主體性,就有可能導致Callicott教授最後的質問。新近教育部與台北市府吵鬧著拼音問題,似乎是枝梢末節的小格局無聊之爭。如果訴求中國哲學將會折損台灣人的國家認同與政治獨立精神,那麼台灣人更可懷疑讀西洋哲學、強調西方環境倫理學,會不會變成洋人社會中的「香蕉(外黃內白)」!獨立、建國基本上是生活型式的選擇,是群體主張與環境條件交纏的難題,只能擔憂,無能肯定預測,但穩定的實力、健康的心智、民主的涵養、深層的智慧,總成流變中的主體才是根本。

        如果中國的流變與台灣的流變趨同,統一的優點多於獨立,堅持獨立又有何更高等的智能?西方不是強調地球村、國際觀?如果獨立是種信仰,超越所有現實,且主張獨立者可以堅持「你只能得到我的屍體,得不到我的靈魂」,台獨的可能性才會提高,問題是如此的信仰,很可能大大提高法西斯或獨裁的機率,更且台獨可以有多種途徑。然而,台灣目前之所以可貴,可以高喊統或獨,不正因為台灣尚未被統嗎?項羽一死,韓信如何能活?所有的口水、泡沫之外,唯一的真實是台灣並非被統,迷思也自此衍伸!

        台灣有無環境倫理?有點類似問台灣人吃不吃飯一般。但台灣有沒有西方式的環境倫理,那肯定如同日本人的回答,能否破除本位主義毋寧才是重點。三百多年來西方重商主義、殖民政策、工技文明,席捲全球,創造文化的均一趨勢,打破地球有史以來的自然隔離,造成文化歧異度、生物歧異度的急速敗亡,難道就是西方環境倫理、環境正義的主張與成果?!答案當然不是,此乃時間順序的邏輯錯誤之質問。

        換句話說,環境倫理是工技文明之後的後現代省思,是經由自我中心、文化或社會中心、異文化對待、人道主義或人本中心,進展到生態中心的新文化,是全球一致的在地反思,台灣當然存有其環境倫理,但其內涵、主張、衝突、弔詭、盲點、優點、特徵…,才是我們渴欲發掘、檢討、運動、教育、創造的主題。

        台灣的環境倫理必須以地球生界、在地生態系、文化圈為對象,任何人類的文化遺產皆該參考、吸收並轉化。好的廣告吸引人開始購買該商品,但產品是否成功,取決於使用後的認同,依價格、品質、個人習慣偏好而有大差異。台灣生物特產種的比例甚高,夏威夷島亦然,大陸性國家渾厚寬容,島嶼更是文化與自然界閃亮的晶鑽,兩者都是整體地球的一部分,任誰也無法單獨在太空中存活。

        近年來我由台灣自然史、開拓史的探索中,一直搜尋台灣人的人地關係,點滴發掘台灣天文、地文、人文交融之後的若干映象,限於篇幅,此答僅就原則框架勾勒,今後有機會再予論述。

2013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天」才與邊緣人

「天」才與邊緣人
陳玉峯


    日前應邀到某地演講,前一天主事者來電,要我講30分鐘,跟先前與我連絡的1小時,恰好削了一半,我說:「在地人自己講就可以了,廢核人人有責啊!」對方還是強調「老師來比較有號召力」或之類的話,時程訂在晚上823分至53分鐘。

    當我提前一個半鐘頭上高速公路,心頭嘖嘖稱奇:這是什麼樣的團體?金馬、金鐘頒獎?總統大選辯論會?而可以掌控在23分鐘時,準時讓我講?難怪我提前上路,因為我尊敬如此精準的「時控精算師」!

    高速路上手機響起,先後兩通,一通問能否在8點以前到會場,我答可以;第二通我已經在會場邊了說:「你的時間改在8點零5分」我心暗忖:還好我提前到。

    我在現場同幾位認識的朋友打招呼,聆聽或觀看別人的演講及表演,也拍照些許畫面。然後,輪到我了,時間已延後!一個拿麥克風的小朋友對我說:「輪到你了,時間20分鐘!」瞬間我七竅生煙。我說:「……說好30分鐘,你現在突然又變20分,你們自己講好了」我不上台。主事單位七嘴八舌之間,我掉頭走,猛然轉到觀眾席前,連珠砲開講,幾乎不留半個空隔地講完我想說。也許是火大,因而慷慨激昂、陰陽頓挫、鏗鏘有力。說完,立即走人。

    我步行中,幾個人跟我比大拇指,有人表達落淚。走到座車前,有個歐吉桑追過來,先表示對演講的肯定,接著說:「我也是科學家,我叫OOO」他揚起一些寫滿冗長數字的A4紙、紅包袋,還有他披彩帶的照片,彩帶上書:「超越電腦、表演比賽/裁判長」;紅包袋上印滿一些奇怪的文字與數字,例如:
    面積計算比賽:10999999890台尺密碼;333333330000平方公尺;100833332325坪。數學基因相對論‧奈米數學表演比賽,報名處(電話號碼)。世界最高文憑之數學錯誤診斷比賽。算對者公費,算錯者自費。理論就是發明。數學DNA相對論。數學史上的今天……

    前面的數字,我推測跟度量衡在不同制的換算有關,但文字我實在看不出蹊蹺處,因為我無能銜接數學跟DNA的關係。我耐心聽他講,我仔細聽他講,我判斷最大的可能:他是「天才」,而他竟然也自稱「天才」。演講會場主事人一直在旁試圖「幫我解圍」,他不斷告訴「天才」他要跟他談,先讓陳老師走。然而,我真的「很有風度」,一邊諦聽「天才」的述說,一邊跟主事人說:「他mental trouble?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我瞭解主事人的好意,但我悲憫「天才」而無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是多聽他講一些。我也想到主事者會不會想:「你陳玉峯對演講時間這麼計較,卻寧可花時間聽個瘋子胡扯?!

    如果主事者不會想到這完全是兩回事,且主辦單位若不知反省,則他們與這精神病者有何兩樣?則我的錯誤在於:當他們將30分鐘突在現場砍掉10分鐘,而我生氣,因為,我該對待各式各樣的多元精神病患「一視同仁」?!

   幾天前我在某個廟口,也是演講會場遇見一個婦人,拿著一張充滿不滿政治的怪異文字、咒語,黏著我「宣說」了足足20分鐘。她神智健全,只是無處宣洩她的熱心公事與卑微!我到處遇見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大概因為我也是個「邊緣人」。

20131210日近午,我在後勁鳳屏宮作調查。榕樹下、座椅上,坐著從臉龐到赤腳、衣著全黑的一個男子,面前擺著一瓶米酒、一瓶保力達B,還有個髒兮兮的即拋型塑膠杯。他酙酒要請我喝。他口齒不清、邋遢得無法形容,這類人的印象,像是台灣社會甚至全世界永不殞滅的「定格」,我從小到老,一直到處見及。他們像是鑲嵌在虛空中的磁磚,冰冷僵硬地印記社會的邊緣與邊緣的社會,從不隨著時代稍作改變。

    我也想到年輕時代聲嘶力竭地「搶救山林、環境」,看到如今因為「看見台灣」讓從來是「瞎眼」的官僚突然「明目」?!沒人會在乎這場老梗的作秀得以演多久!記得當年,因為我投入國土議題,還惹來某大雜誌的執事批評我「只在乎山林,不在乎人」!唉!我只是不在乎從來作「假」的既得利益者。

    今年某大報的年度選字,該報記者問我何字,我答「假」。票選結果高居冠軍。129日該報記者又來電,問我題「假」字的理由、期許,我答了一簍框。隔天的報導却槓掉了我最重要的理由,也把我談話的許多內容乾坤大挪移。這才是更「假」,想或也是一些「天」才的傑作?

    我不在乎或在乎人?我不確定。這個月在某國立大學的廢核演講後,一位教授跑來跟我說,他聽了很感動,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但他有話要說:「你講的關於地科的東西都是錯誤的,而且,你在傳播仇恨!」我一輩子迄今,首度聽到這番「震撼」!他舉證我的「錯誤」包括山坡地本來就會崩塌,有人經營、砍掉森林、種上高冷蔬菜等等,有了人的「治理」,「甚至還比天然林更不會崩塌!」我真的會誠懇地反省,並仔細研讀相關「天才」的研究報告。至於我在「傳播仇恨」,如果依循《老子》的因思邏輯,或《金剛經》的「即非詭辭」,則某個角度我「完全同意」;如果依常識,為被迫害者發聲叫做「傳播仇恨」,那麼,迫害、毒害人們的「造孽者」在「傳播慈悲」嗎?用這種方式要我「禁聲、閉嘴」,卻還口說要向我「學習」的人,是否也是「天才」行列人?我不確定,但我真的會打從根源、因果、形而上好好反思!

    這期《天下雜誌》說「好老師得不到被支持」,問題是何謂「好」老師?如果以我教過的學生為例,1~20年後,直接或間接地表達「感恩」、「受用一生」的人可謂不少;如果「好」老師的定義可以從「後果論」來判斷,則我似乎可以算是「好」老師?!但我從2007年辭掉「正教授、副校長」一職後,整整超過64個半月,我始終找不到「工作」,我是「邊緣人」!我這個「好」老師已被大學系統唾棄?因為我會傳播「仇恨」?!

    近個把月來我集中心思、力氣,研究後勁反五輕運動上,宗教、神蹟超凡的角色扮演,領悟到後勁的人文精神正是近四百年來,鄭成功一門孤忠、民族節操所奠定的台灣人格底藴,透過陳永華的苦心經營,旁支流傳下來的傳承聚落在後勁。經由二次與後勁運動耆老的深入訪談,更加悟覺我的優缺點或性格血脈所來自,原來我性靈的「直系血親」在後勁,後勁人的「純真」,也是我一生的另類寫照。

    求真即違俗?我已經「違俗」一甲子了,何妨?!我樂於當「邊緣人」、「天才」,也還是不屑特定的「天才」!


2013年12月11日 星期三

自然與神的研究

陳玉峯

    台灣自然資源的調查、研究,大抵底定於日治時代,最近50年來則增刪不多。奠定此等自然科學基礎的,絕非止於今日台灣工技主義的層次,研究背後的文化情操、哲學價值,毋寧才是科學的活水源頭。

    早年,台灣曾有許許多多深入土地的科學研究者,個個幾乎都是台灣鄉土的傳奇人物,即以並非「大人物級」的植物採集家--相馬禎三郎為例,光是他發現的新種就有24種,包括有名的活化石蕨類「台灣原始觀音座蓮」,都是馬相氏最為人所稱頌的發現。相馬氏鍾情於台灣植物如癡如迷,卻不幸於1917年遽然辭世,留下當時學界的濃濃傷悼,《台灣博物學會會報》第32號即追悼他的專輯,其中有篇松田英二寫的追思文,意外的透露出當年日人研究背後的哲思,引述如下:

        人類只對自然的研究,無論如何是不夠的,這次(面對相馬氏的死)對此事有了強烈的感覺。當然,自然的研究是很高潔的事業,我以為世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大研究。然而,在目睹“死亡"這大事實時,似乎被導引著,要去尋求這世間研究以外的東西。五官所能作的研究之外,更須要有第六感上的研究。

    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世人所認定的,木與草的研究,不是土與石的研究,也不是蛇與蚱蜢的研究。是透過這些,去感知、敬拜終極的萬物之主,也就是神的研究。

    有人問我植物採集的目的,試作如下的答覆:
    進入山林的目的僅止一個,
    要看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

    我的目的在此。說採集、研究,那不過是為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猶太哲學家斯賓諾莎認為,自然、本質、實體或神皆為同一事物,最大的善,就是能使我們的心靈和自然整體相牽連的知識;心靈知悟得愈多,愈能了解心靈的力量與自然的秩序,心靈便愈容易使自己從無用的事物中解放開來。

    台灣山林奧妙的情愫,在楓紅、露珠,在狂風暴雨淋浴下的每一寸土地,在你我一切的喜悅與憂傷。所謂精密的科學研究,無非是從自然中感悟出更豐富的謙遜、平寧與淡淡的欣喜。然而,秋天不止是感傷!

~原載於《自立晚報》1995.9.23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