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茄苳三部曲〉二:茄苳王公因緣


陳玉峯
§ 前引
2013 年5 月中旬,我接到大傳系學生電子信,說是台中中港路茄苳王公面臨即將動工的28 層大樓危機,她們要拍記錄片,想要現勘且採訪我的看法。我答允後,以事多,想推辭,但學生們以在地里長堅持為由,還是希望我去。

5 月24 日〈山林書院〉營隊野外課程前往合歡東峯,楊國禎教授與我搭乘陳要忠先生開的小車先行,以時間充裕,楊臨時提議,先去看埔里昔日興大實驗林的某株未知樹,順便在近旁看看一株「茄苳樹王公」。

6 月3 日,我依約,會同蔡智豪老師前往中港路原「後壠仔」茄苳老樹區,先行拍攝樹體等。午后一時半,當我靠近右側主幹一抬頭,赫然發現離現地約2公尺餘高的樹幹上,浮現「玉峯」二字,而樹冠破空直射下來的小束陽光,不偏不倚正照在兩字之上。起初我以為有人惡作劇刻字,經仔細勘驗,卻是真實原本的樹皮浮圖。我喚蔡前來觀看,他也嘖嘖稱奇。我只好自我解嘲,是茄苳王公指名、召喚我來搶救大樹危機的!

於是我發願,要在一個月內撰寫關於茄苳,相對最完整的資料,提供予「均安宮神木守護聯盟」,並義務規劃茄苳王公區的未來藍圖,希望為此一生態地標,催生較合宜的保護暨解說園區。

然而,當我研撰「總說茄苳」一文的後半時,漸次了悟我錯了!

§ 埔里茄苳樹王公
世間事往往很奇妙,而我將生平做事,無有刻意、水到渠成產生的結果叫做自然而然,約略相當於佛門所謂的隨順因緣。1936 年6 月15 日,日治總督府中央林業部長關文彥,於該年2 月22 日由台東出發,26 日抵六龜,勘查關山越嶺路之後,撰寫了〈關山越〉一文的最後一段敘述:(陳玉峯,2006;574 頁)「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湍淊淊,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岩石,遇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經過足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

我在幾十年前第一次看他的文章之後,迄今始終對這段文字印象深刻,以致於2013 年6 月間書寫茄苳時,它又無端進入腦海。

茄苳與我就是這種感覺,如是因緣。

2013 年5 月24 日早上,因為楊的臨時一念,我口訪了埔里鎮同聲里南安路的「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高松益先生,夥同其書面資料,加上個人所知,茲將該神樹的相關資訊輯類如下:
1. 埔里鎮茄苳樹王公(該樹為雄株)位於今之同聲里南安路115 號,許姓人士私有地內。今之地主的祖父曾想將地及樹獻給地方,但陰錯陽差、拖延迄今,而公家單位無適合土地交換,縣府亦曾經找財團等認購,卻始終湊合不了因緣。是以今之神樹大周圍,以圍牆隔離之。

2. 此神樹旁側南安路邊(115 號),1997 年新設兩小廟。面對廟體及背後茄苳,左側是「茄苳樹王公」,右邊是拜土地公、婆的「興南宮」。興南宮在1997 年之前,係位於神樹由地面算起,第一橫向大側枝之下方。此一大側枝北隣,大致平行於南安路,原本有條圳溝,設有拱橋,後來填土拆除。這條圳溝約東西走向,推測原先乃天然水道,只要調閱日治時代地圖即可校訂原址(待查)。

本神樹,以及其東方的枇杷里另存有茄苳巨木,我認為,正是埔里鎮東側虎子山(海拔556 公尺)及南方719 山頭連線的集水區,滙水流向埔里盆地的諸多小溪(溝)之一的生物性孑遺證據。也就是說,虎子山等埔里東側小山區滙集雨水,往昔存有許多天然水道流向盆地,這些在埔里盆地上的天然水道兩側,原始時代必定存有茄苳天然林。而茄苳神木正是開發之後的殘存。

3. 埔里同聲里座落於埔里盆地約正南隅,古地名叫做「茄苳脚」(日治時代謂之台中州能高郡埔里街茄苳脚),筆者由文獻等(洪敏麟,1975)估計,此一地名的使用時程至少170~200 年。

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廟的文本記載:1769 年(乾隆34 年),天水夫人等九人,由鹿港挑運洋火、食鹽、什貨,經集集、水里、鹿蒿,來到埔里跟平埔族以物易物行商。後來探悉循南烘溪,經草屯入埔里的路徑較快速,因而改道挑運。有次,商隊正在茄苳樹王附近整理貨品之際,忽遭平埔族圍困,誤認為華人入埔侵奪地盤,而天水夫人略通原住民語言,在她斡旋之下,雙方約定月圓之夜運貨交換,但為恐華人耍詐,押天水夫人為人質,如有違約即殺人質。不料由鹿港入埔商隊誤闖北港溪,以致延誤一天,導致天水夫人於十六日被斬,而隔天商隊始到,原住民方知誤殺。此即後人為其設置「義女廟」的由來,該廟位於距離茄苳樹王公廟約300 公尺處。

據稱,1760 年代以降,茄苳神樹以目標顯著,成為各地前來埔里交易約會的場所。若此為實,此樹樹齡必然超過3 百年。

4. 據上,且高先生宣稱1769 年之際,「四社蕃」平埔族人已入據埔里。筆者質疑且略作註脚如下:

已知埔里最古老的住民是郡族(埔番)及泰雅族(眉番)。1666 年鄭氏王朝的武將劉國軒駐紮彰化(半線)。1670 年中秋前後,北港溪上游阿蘭社附近的泰雅族人反明鄭,鄭經親率三千兵士討伐,深入到今之國姓鄉。連橫的《台灣通史》說,內國姓庒是劉國軒駐軍之地,用來鎮壓「北港溪番」者,「庒人數十戶,皆祀延平郡王」(日治時代),故而已知華人於1670年代最早逼近埔里地區。
1670 年底,沙轆平埔族反明鄭,被劉國軒滅族,隔壁的「大肚番」震恐,遷移於內山,劉國軒追趕到北港溪。然而,這些平埔人「拍瀑拉族(Papora)」是否落脚埔里,未有記錄。
1720 年代,埔里的邵族已歸順納貢於清廷。
1759 年,設置南投縣丞。
1762 年,日月潭地區已被華人入墾局部。
1766 年,清朝設「南北兩路的理番同知」,管制華人入侵原住民領域。
1769 年,埔里茄苳神樹附近,發生原住民誤殺天水夫人事件。
1771 年,漳州人入侵「林尾庒」、1775 年建「柴橋頭庒」。此二庒適中之地,人民往來日漸頻繁,故而1780 年形成街肆,也就是現今「集集鎮」的由來。
1784 年,鹿港正式開港。
1787 年1 月16 日,林爽文起義反清,最後兵敗曾逃入埔里內山。
1814 年,埔里發生華人郭百年大規模入侵,大量屠殺郡族人的歷史大悲劇事件。

1820 年代以降,台灣中部平埔族人始告大規模遷居埔里。先後或同時移入了洪雅族、拍宰海族、道卡斯族、拍瀑拉族、巴布薩族等,「……其原居地及語言、風俗雖各異,然卻同以『打里摺』(番親)之觀念,而立有合約字,以共同對付漢人與高山族,並合力拓墾,永久維持埔里盆地為純平埔族殖民地。換言之,平埔各族群是以埔里盆地為地理界限,形成了一個以打里摺為單元的地域團體,在共同的地緣、血緣的感覺下,以共同集體的意識,遵守共同活動的一個人口集團……」此一打里摺發展於1823~1861 年間(洪敏麟,1975;4、62 頁)。當然,後來華人的大舉入侵,再度瓦解中部平埔族人最後的大社區或聚集地。

而同聲里茄苳樹王公所在地,在19 世紀前、中葉,屬於來自洪雅族原北投社(Savava)平埔人的勢力範圍。

換句話說,筆者質疑天水夫人案件發生的年代,或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指稱的「平埔族」,是否為「邵族人」?或許近幾十年來地方文史工作者,已經研究透徹此等歷史變遷也未可知?無論如何,我認為要談茄苳樹王公的文史背景,一定得弄清楚,而有了全方位的資訊,才可能銜接天、地、生、人的網狀關係,從而建構人地情操或土地倫理,否則,主體意識永遠會是殘缺與病態。

5. 同聲里茄苳神樹據稱 1985 年的測量為:樹高17 公尺、胸徑3.92 公尺、周長9 人合抱或12.3 公尺。如果此數據準確,則28 年後的現今再予測量,或可求取巨木的生長速率,建立一個參考數據。

6. 宗教之所以為宗教,其唯一特徵或必要特徵在於「靈驗」,或曾經且不斷產生超自然的效應,或人心效應。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在農業時代,曾經救渡許多無助的人們,例如家中不順、小兒難養,人們前來祭拜樹王公,採摘枝葉回家洗滌或食用治病,據稱靈驗非常,許多小孩更成為樹王公的「契子」,而健康成人。

然而,更多的靈異事例有待早日進行耆老口訪,且從其中淬取人地情感及其內涵。至於1958、1959 年八七、八一水災時,這株神樹也成為村人的救災、避難地,應予訪談當年的避難者。

我在5 月24 日短暫口訪的當下,其實已萌生該是撰寫茄苳誌的時候了。

§ 台中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
1993 年筆者全職為林俊義教授競選台中市長而效命,當時林的競選總部就是設在現今正要建築28 層樓的基地上,且過中港路對面,就是後來發生火燒悲劇的「衛爾康餐廳」。

也就是說,20 年前我早已會見過此神樹了,卻得等待7 千2 百多個晨昏之後,我才來了却我的責任。

依據財團法人台灣省台中市均安宮(2013)的農民曆書資料,這株神樹樹高25公尺、胸圍15 公尺,樹齡「據稱」千餘年,且曾經在1992 年中秋節慶祝「千歲大壽」(陳明義等三人,1994;12 頁);之前,1980 年台中市政府曾將之列為第四號古蹟老樹。奇怪的是,同一本農民曆,卻出現該樹的另一數據,說它樹高20 餘公尺,腰圍12 公尺?凡此數據在筆者尚未驗證之前,但保留之。

又,由現場公園、廟壁銘刻及口訪得知,茄苳王公廟於1982 年,初建廟於今廟的斜後方樹下。1994 年梅川加蓋,大改地貌,在河道做涵管、取直,劇烈地變動地下水文系統,原本出泉數處,今已完全消失。1995 年7 月設立今之茄苳公園,茄苳王公廟移位重建,1996 年2 月新廟落成於今址。

2013 年6 月3 日午后,蔡智豪老師載我前來勘查,也接受若干媒體的採訪,之後我到「均安宮」,口訪郭耀泉里長及陳玲玉鄰長等,證實我對此茄苳神樹與水源生態的相關,對28 層樓的開挖及陽光阻絕等,斷定必然傷害神樹生機。

2013 年6 月9 日,均安宮及茄苳神木守護聯盟發起搶救的「祈福遶境活動」,並以黃絲帶、呼籲性的紅布條等,圍繫神樹四周,隨後舉行老年合唱團等,在樹蔭下的活動。
我應邀現場發表的「茄苳公守護運動講稿摘要」如下:
感恩台灣、台中這片天地、眾神、茄苳王公!

現場鄉親、序大,大家平安!大家好!

因緣際會下,我來後壠仔跟大家一齊保衛我們靈魂的原鄉,捍衛台中市文化最深邃的根源─茄苳王公!

個人研究台灣山林生態38 年,近年來,復到印尼婆羅洲,調查研究熱帶雨林之後,大概勉強可以向大家報告,咱作伙來保護這株茄苳公的意義與依據。

1. 南亞、東南亞赤道熱帶雨林林型之一的「茄苳林型(通常與榕屬植物混生)」,其最北分佈到台灣,我推測是在最後一次冰河期北退之後,藉助海飄或動物傳播來到台灣。大約1 萬或8 千年來,來到台灣的茄苳族群,不斷地適應台灣的風土環境,而漸次演化。它們在東南亞赤道附近的原型是高聳直立的樹體,有如東南亞的特徵雨林「龍腦香科樹型」,樹高可超越40 公尺(陳玉峯,2010,《前進雨林》一書);它們的祖先來到台灣以後,可能因季風、颱風、諸多風土環境因子的作用,後來發展出低矮平展的大樹體,樹高平均在15 公尺以下。

我以一生的研究敢於確定,咱後壠仔茄苳公附近,在原始時代或2、3 百年前,必定是茄苳純林的分佈區,且此一分佈區大致呈現南北長條走向。這片已消失的茄苳林,正是台灣、台中市區熱帶雨林的原鄉。

2. 我調查、研究全台灣森林生態之後認定,只要是茄苳純林或茄苳巨木所在地,通常必定是地下水源或湧泉區,或至少其根系深入此水脈區;茄苳林凡天然所形成者,正是地下水源的活體生態指標。

而台灣先民建庒拓殖的先決或必要條件,必需尋獲水源地,因此可以說,在台華人四百年史,幾乎就是一部茄苳的原鄉史。
3. 後壠仔茄苳王公這附近,正是台中市區開拓史上,迄今唯一孑遺或殘存的自然生態史蹟區,也是台中市區最具自然、人文、宗教、茄苳雨林地景的代表區。
俗話說:吃菓子拜樹頭,飲水思源,後壠仔茄苳王區理當成為台中市尋根溯源的最佳根據地。

台中市(舊行政區)從大坑山稜的年度乾旱生態極區,到市區梅川水系水源極濕熱帶雨林區,正是台中市風水兩極端的代表,失其一,則台中市風水陰陽,頓喪其一而失卻平衡、無法調節。

4. 後壠仔茄苳王公區最該規劃成為台中市中心,最足以形成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統合性自然暨文化園區,一方面確保此株茄苳神樹得以繼續健康存活、庇蔭在地,另方面應該復育部分區域,使之重現原本的茄苳原始熱帶雨林,同時,加上研究、撰述、設置台中聚落發展史的文物館,從而形成台中自然史的解說教育重鎮。若能如此,則茄苳公、茄苳爸、茄苳子、茄苳孫,夥同其伴生物種、隣居(例如稜果榕、山棕、姑婆芋等等),重現其原生生態系,果真得以完成,則遠比科博館耗資龐大去建構非洲、美洲的熱帶雨林,更具在地價值、意義暨科學知識的教化目的。

此一自然風土暨聚落發展史的全境文化園區若能成立,則足以解說教育台中能有今日發展的根源與脈動,完整詮釋我們的活水源頭與世代變遷。

6 月3 日我來此勘查,無疑悟茄苳王公顯靈,樹幹浮現我的名字,好像在召喚我來跟大家一起充當保護的義工。我私下向茄苳王公發願,我會在一個月內完成茄苳研究史上較詳盡的一篇報告,更祈願茄苳王公向市政府執事,暨開發業主顯靈,願大家結好緣,一齊來成就百年好因緣!

鄉親朋友們,只要鄉親願意為自己的鄉土堅守崗位,勇敢而坦率地表白我們的鄉土情懷,我更願意義助市政府、後壠仔庒,好好規劃、保護、復育這片茄苳自然、人文活體史蹟區。

6 月3 日我口訪郭里長、陳隣長、徐太太(徐坤賜醫師夫人)等,驚訝於大家對待茄苳王公的那份坦真、纖細的情感流露。里長、隣長在陳述茄苳公時,都忍不住哽咽而無從言語;陳隣長表達她曾經在試圖搶救昔日梅川水源地時,曾遭管區警員以性別歧視斥回時的落寞。我問她在無能為力時的心情,她回答:真想趕快逃離故鄉!那份悲心的重量,我了然。

想起多年前我在調查高雄台21 公路(延伸進去即88 災變區)旁植被,當我在測量溪澗地的一株茄苳巨木時,有位約80餘歲的阿婆,騎著摩托車打從公路行。

她一直盯著我看,我則擔心她騎車的安危。她騎開約百公尺之後,猛然掉頭,折回茄苳處,不斷跟我講述該株茄苳的往事。

原來,該株大茄苳所在地的溪澗,往昔正是村姑洗衣的湧泉處。阿婆在她二八年華之前,幾乎天天在該樹下洗衣。試想一位合該唱著「望春風」花樣年華的少女,正值最富幻想的年代,唯有該株茄苳樹相伴,卻一輩子未曾與他人分享。

而在垂老時分,看見有人關懷該樹,她拚著老命也要回來跟我訴說!

鄉親朋友們,人生在世沒多久。人在往生前想到的,往往不是曾經做過什麼豐功偉績,而是該做卻未做的有意義的事。搶救我們共同的記憶以及鄉土活見證,正是這樣子的文化傳承啊!

我一生搶救台灣山林,為綠色生界請命。近年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搶救山林,而是台灣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中的修行人;如果我有來生,希望我是在最最惡劣土石流區的一株大茄苳,在被肢解之前,在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要伸出每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共同的地土母親!願大家共勉之!

§ 我的懺悔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顯靈事件雷同於埔里,都是在台華人農業時代的契子文化、救災救難等等。陳隣長另引述,曾經有颱風洪峯帶來巨大的漂流木,擱淺在茄苳公旁,而童乩接近漂流木時猛然起乩;黃慶聲老師也轉述某耆老說,曾有往生者送葬隊伍經過茄苳王公旁側之後,就會大量落葉,且經延請法師誦經,始告停止落葉並萌長新葉。
而茄苳王公區的確是台中市重大水源地,1960 年代美軍眷村座落於此。1964年美軍拍攝的照片顯示,今之茄苳神樹周圍後來被填土、加高了約2 公尺餘。

事實上,市府及在地人民如果真有心於鄉土神樹的維護,早該進行龐大的文史、地貌大變革鉅細靡遺的總調查,追溯地文、人文及其他面向的變遷,從中淬取、歸納新規劃的原則、依據與改善的策略或方向。6 月3 日及9 日,後壠仔在地居民予我強烈的人地情感印象,里、隣長以降,他們流露出世居故鄉濃濃的鄉土大愛,卻苦於知識、理氣的不足,以及都會怪獸舖天蓋地的高壓,在不堪之餘,且在護樹聯盟來自山海各地友人的支持下,終能挺身而出,相信諸多軟體口述史的採訪、調查等,可以逕自完成。

而我該盡力於承諾的部分,提供茄苳生態知識或資訊的總撰已完成。然而,在我書寫到後半時,我懺悔我的魯莽與知識殘存的傲慢,因為過往2、30 年對老樹、神木等,雖然表面上做保護,實質上卻淪為囚禁老樹、阻絕生機及世代發展的機會,只讓老樹陷入更嚴重的消費樣板,這涉及老樹及土地情感,久來屬於被壓抑、被禁錮的「隱性文化」有關,是在外來強權價值系統之外的「俗民文化」,如同被貶為萬教雜宗、雜神信仰的台灣宗教,只藉古老的「觀音法理」而內斂自求,無法尾隨時代進展而深化與創造,更扭曲台灣傳統的人地關係、土地倫理,使之停滯於「俗民」低下、沒水準、迷信、無知的代名詞,卻聽任西方唯物的科學、資本主義、物慾解放的推波助瀾,形成消費自然、瓦解從土地到主體文化創建的機會。而我30 餘年來憑藉台灣自然山林予我的熏習、感染與教導,也讓我變成某類該死的專業或專家,卻無能將底蘊分享、傳遞於同胞,建立台灣文化的地基,了盡我個人在此世代最基本的天責。

如今,茄苳王公垂憐,顯靈浮字,不是要我去「保護」什麼表象,而是再度賦予我機會,去彌補我過往的無知、傲慢與失責,讓我善加反省數十年來為何無能將保育精隨文化,引渡到都會文明社會。

茄苳因緣是種恩寵與賞賜,我必須書撰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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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二)


陳玉峯
☆「城鄉」

    挺空離地不過數百公尺,台中都會櫛比鱗次的幢幢建物,鋪陳開來南北迤邐的剛硬陣勢。但任憑我迴旋梭巡,拼湊不出單一核心、棋盤格局的歷史印象,卻因其間厚度的加成作用,只教我視野模糊、一片灰濁。學理知識讓我感知,這正是盆地地形冬季逆溫層下的煙霧,你我車馬與工廠,奮力吐納的成果。

    跨越中、彰都市之後,鄉、鎮、市集便漸次疏落,其間則攤開紛雜歧異的田與園,時值收割後,裸地枯稈橫陳,壟間交錯褐黃色塊,間雜冬作灰綠,還有幾撮燒田翻滾斜升的青煙,餘留焦黑對比的點綴,總成西部平疇沃野的空中印象。難以理解的是,如此富饒土地,怎會孕育近年農經的蕭條,迫令有史以來最巨量的所謂農地釋出政策勢在必行!?事實上,農業永遠是任何國家的基盤產業,依據人口及土地面積比例,必須制定最小量的保全制度,焉有聽任政客為酬庸分贓,一時權宜卻犧牲永世基業的道理?何況台灣政府每年數百次固定翼航照的掃瞄,精準的計算各項農經生產,調節進出口的清單,沒有理由不能釐清後世之需,我懷疑政客的智能與動機。

    長長一段時空,我眼眸咀嚼著如此田野的數大之美,腦海中依稀浮現曾經的莽蒼鹿林,經旱作蔗園、波光水田,到如今的城鄉風光,這一系列拓荒的狂飆,印記先人血淚,卻有可能以廢墟為終站。

    此外,我還有奢侈的渴盼,渴盼在田疇、城鄉,在搶天所難的密集利用的旁側角落,奇蹟似的出現一撮天然密林,孓遺台灣文字史前的若干胎記,好讓我拼湊自然演化的滄桑,而且,充當過境野生物舒適的旅遊客棧。奈何,情感上我欠缺邂逅,智性上我很寂寞。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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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7日 星期一

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1/8


陳玉峯


§ 楔子
就在日本人石田常平「發現」阿里山大森林的1899年,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巡視南台地區,並訂下高雄築港的歷史性政策。也就是說,相對於清朝統治下的農業文明,113年前,台灣在強權殖民者的規劃下,揭開現代化山海大開發的序幕,而高雄港殆即台灣「海權」宣誓的象徵,且令人讚嘆的是,高雄港萌芽的年代,幾乎同步於馬漢(A.T. Mahan)之發表《海權論》。
1908年高雄開始建港,1924年建市,16年間奠定百年高雄的根基。此間,日人將昔日的鹽埕、灘地、沙洲、潟湖等水澤溼地,依先進築港、填海工程技術,打造今之高雄市鹽埕區的芻型,更將市政中心定位於此,因而自1920、1930年代,且延展至改朝換代以後,鹽埕區便是南台灣吞吐世界文化的重點界面。
然而,作為南台與世界接軌重心的鹽埕區,1944~1945年間便也成為太平洋戰爭美機轟炸的標靶之一,高雄港、市被密集轟炸達50次以上,全市85%建物毀於戰火,港內被炸沉的船隻175艘,可以說,日人50年建設毀於一旦。然而,再怎麼恐怖的土石流刮洗殆盡的荒地,很快地便佈滿綠色生機;戰後鼎革,高雄港市復建展開,不幸的是,1949年8月23日 ,從上海載運龐多軍火砲彈的眾利輪,停靠在當時10號碼頭(今之蓬萊商港區)裝卸軍火之際,意外發生超級大爆炸,碼頭全毀,死傷高達7百餘人,而海面滿佈魚屍。當年國庫空虛,無力重建,直到3年後美援來台,始告重啟生機。總之,打開海洋天窗的高雄港市,擔任榮景核心的鹽埕區至少風光了半個世紀或近一甲子,直到大約1980年代中葉而沒落。
鹽埕區東側斜斜縱貫的「愛河」,前清時代謂之「硫磺水」,1920年,日本人將「打狗」改名為「 高雄」,連帶地,也將「硫磺水」改為「高雄川」,後來又更名為「高雄河」。有趣的是「高雄河」如何訛變為「愛河」的過程。
約在1948年前後,在今之中正四、五路交接處的中正大橋附近,有一間陳姓業者所經營的「愛河遊船所」。有次颱風來襲,遊船所的招牌被打落,只剩「愛河」兩字殘存。1949年6月間,有對苦命情侶相偕投高雄河自盡,當時「新生報」派外地記者前來採訪。由於該記者對高雄陌生,他看到殘破「愛河」招牌而誤以為是「高雄河」的名稱,加上報導的是殉情事件,因而報紙刊出的標題訂為「愛河殉情」,因而轟動於台灣社會。自此,口耳相傳高雄有條「愛河」。反正,「濟俗為治」嘛,後來「愛河」就成了「正名」。

  如上背景,於1944年前後,許多同樣是海洋生活型的澎湖人,親朋結伴跨越海峽來到鹽埕區落籍,為鉅變中的海洋城市投入基層勞力建設。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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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請點選下列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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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2/8


陳玉峯


§ 重回生命的原鄉
 
2011年12月26日 午后,楊博名先生、李根政先生與筆者在鹽埕區新興街與新樂街交叉口邊的小吃店用點心。二層樓的古建築雖然斑駁,彷彿徐娘半老,殘存風韻,依舊印記昔日的繁華。這裏,是1952年次的楊博名董事長的出生地,也是他在青年期之前的原鄉之一。
「這裏以前叫做『銀座』,因為卡早鹽埕埔就是高雄市最熱鬧的地區。更早之前都是鹽田。日本人建港之後,人貨進出此區,而且,韓戰時期此地即為美軍渡假休憩區,過往七賢路即為有名的酒吧街,一波波的阿啄仔來,攏是開美金吔,卡好賺咧!我小時候夥同一些小朋友看見阿啄仔坐三輪車,我們常跟他們大叫:『Hello!I love you!』他們就會丟美金零錢給我們。」楊細數著童騃都會生活樂趣。
我心裏兜算著年代。1950年6月25日 韓戰爆發,打了3、4年,也促成美國在此些年間,拚命與東南亞、東北亞的國家締結多邊、雙邊聯防協定,包括美菲、美澳紐、美日、美韓,乃至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但我存疑2、3歲的楊是否能在街肆喊叫Hello!I love you!倒是楊13歲以後,越戰期間似乎更可能(註:經楊確認後,的確是越戰期間)。1965年11月25日 ,首批越南美軍來台渡假,台灣成為越戰美軍的後勤基地,也是渡假區之一,當年的報導估計,將近20萬美軍來台,預估每人花5千美元,帶給台灣10億美元的外匯,成為美援中止之後(1965年美國終止對台經援),台灣經濟成長最重要的助力。
無論如何,楊與我年歲將近,我們的幼年成長時期恰逢軍國主義退出台灣,中國敗兵湧進,加上美國粗俗文化傾倒的時段,更且,在我們出生前的5~6年前發生2.28事件,1949年5月20日台灣宣布戒嚴,通貨膨脹復告翻天覆地,6月15日 舊台幣4萬元只折合新台幣1塊錢,我們的父、祖輩正承受海嘯般的動盪,認同的錯亂無以復加,然而,為「反攻大陸,增產報國」鼓吹下的戰後嬰兒潮,也在楊與我的出生年間(1952、1953)達到最高峰,許許多多此等年代誕生的小孩,其成長過程卻絲毫感受不到台灣的暗潮洶湧或驚濤駭浪,再怎麼狂風暴雨,任憑老榕樹的繁枝密葉承擔著,只留下「囝仔人有耳無嘴」、「政治是骯髒的,千萬不得涉政治」等等鮮明的印象。
「阮阿公住澎湖白沙鄉赤崁村(元籍),祖籍是福建泉州縣的金門官澳(白石止),遷定居於澎湖已約280年。阮爸爸( 楊壬辰 先生,1924.4.7~1984.6.9)大約20歲來台,於鹽埕區落腳、發展。爸很會唸書,原本在澎湖擔任公務人員。他在終戰前後,於港口附近打工、討賺,他什麼都做,任何粗、細活只要能賺錢,包括賣薪柴,而且他腦筋轉得快……」楊開始追溯其父母如何發跡。從楊父到楊的事業發展,正代表台灣從一級產業如何蛻變為三級產業的活體歷史,我也想起我的老丈人伉儷( 陳清祥 先生、 陳玉妹 女士)在阿里山超過一甲子的打拚軌跡。老丈人在被口訪時,曾經感嘆式地留下一小段耐人尋味的話:「……社會愈是動盪不安,變遷愈是劇烈,愈容易賺大錢!日人統治雖然早、中期暴虐霸道,但上軌道後可圈可點……總結日本及國府統治下,最大的區別特徵之一:日本統治下,台灣人可以活得較有尊嚴;不過,國府統治時代較容易賺錢……」我啞然望青天!
「1950年代,高雄港市復甦,但全台人民絕大多數皆屬困苦,物質多屬因陋就簡,若想稍微奢侈一下,或穿質料、款式好一點的衣服,多半仰賴走私進口貨,貨源來自船員去日本、香港等都會區暗摃回台的走私品,我爸就去購買這些衣物,再來零賣,從事這種行業者,時人稱為『海蟑螂』,於是,我家經濟基礎日益穩定,然後,百貨行開張,主售衣服,兼賣化妝品、時尚物,甚至於經營一段時日後還重新正式開幕,店名:珊瑚百貨。
開幕日還延請唱紅『關答啦美啦』的歌星楊小萍來剪綵,而事業商機蒸蒸日上,以我小孩子的思考,每天目睹那麼多花花綠綠的大把鈔票,我覺得好奇怪喔,父母的錢怎麼那麼好賺?珊瑚百貨行有段時期還發行禮券呢!」
「我雖然不能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孩,但我從未打赤腳過,從小就有皮鞋穿,然而,勤儉持家、樸實家風仍然是主要庭訓之一,儘管百貨行大發利市,阿嬤還是在四樓頂養雞鴨;母親( 鄭桂卿 女士,1928.3.14~2006.8.3)給零用、點心錢一樣精打細算……」楊喝一口湯後,指著對街日治時代古樓下的麵攤繼續回憶。
「小時候媽給的錢只夠吃碗乾麵,乾麵附清湯。大胖老闆很不爽我這個只喝免費清湯的小孩,常常故意不給湯,非得要我去要了二、三次,才很不甘願地舀一碗給我。吃麵或等湯時,我常望著別的客人桌上的扁食湯,還有一盤盤魚肚、肉皮、小管等等切料佐食品,感受很差、很差!我就立志,我將來要賺大錢來切很多料吃,所以直到現在,不管吃到哪裏,我一定切很多料,寧願吃不完包回家,就是不肯只吃一碗陽春麵!但寫作文『我的志願』時,不敢寫下真實大志願,只能寫些當偉人云云,不過我們的時代沒人膽敢說要當總統……」
在我們年幼年代,廣大貧困人家的孩童最常聽見父母耳提面命的一句話便是「好好用功」,因為大人們窮窘怕了,讀好書是普遍認為登龍術的最佳途徑之一,而且,中、小學教育繁多「勵志」文章流佈,「立大志」是時代的圖騰,但也夾雜著專制的禁忌。以我個人生涯經驗或體會,台灣社會價值典範的重大變遷約略有三,其一,1971年10月底退出聯合國之後,普遍台灣人蒙上國家前景黯淡的恐懼,要死也得當飽鬼,於是,儲蓄或省吃儉用的古訓破了個大洞,許多人開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態度;其二,1986年10月15日 台灣解嚴以降,表象多元化的展開,賦予傳媒多站在社會正當性、平反性的正義訴求,楊與我乘在時代的浪濤上相遇,也分別在不同文化面向洇泳。約莫十餘年期間,台灣各行業間大鳴大放,從而促成千禧年意外的鼎革,然而,許多人被表象沖昏了頭,未能認清結構及本質上的根本問題從未解決,更誤判統治技巧其實早已準備好了足以持續執政的暗潮;其三,民進黨執政以降,中國勢力全面進駐,「在野的」國民黨傾全力佈置反撲。只有「成功」才看得見本質的孱弱與漏洞百出,於是,台灣從戒嚴走向解嚴,從解嚴走向解放,從解放走向主體意識的再度解體,雖則表面上「雲端世界」全然打開,但e世代更難認清統治技巧「精進的」麻痺術,何況「沒有一片春芽會記得落葉的滄桑」啊!
簡單的說,日治時代50年的教化,形塑楊與我的父執輩之價值系統;國民黨56年的統治,顛覆了日本文化的剩餘,但百餘年的文化變遷從未洞燭台灣本質、台灣精神的底蘊,特別是屬靈或宗教信仰的層次或價值系統,而恆處於中國皇權、宗族系統的腐蝕力道。李前總統只能對我慨嘆:「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但任何感嘆也只是落葉的蕭瑟!這些暫且不表。
楊的大志「切很多料」,暗寓著自主性的獨立與選擇的自由。這是人類的普遍心性,童年的壓抑或欠缺,往往是左右一生發展的關鍵;文化風氣、價值典範更是童騃期印痕式的塑造內涵。楊是南台最先進都會的寵兒,但寒、暑假期屏東南州的田野樂趣,則是建構他草根自由性格的環境。南州假期是楊自稱的「永遠的人生風景」。
1950~70年代,日治時代核心政策的「農業台灣、工業日本」之後(成就南糖北米的農業文明),繼之以「米糖相剋」,乃至國府的「以農林培養工商」。楊與我成長於南台糖業文化的搖籃,鄉鎮環境是我的唯一,田野生活却是都會小孩的遊樂場所。
「我的外公也是澎湖人,他們早早到屏東南州墾地種香蕉。寒、暑假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到南州撒野。我深知何謂摸蝲仔兼洗褲,也嘲笑都市小孩釣青蛙竟然用魚鉤!堂兄拿木劍教我劍道,我們也扛著空氣槍去打鳥。我們焢土窯、釣魚、烘鳥阿巴,去糖廠吃冰棒,傍晚洗著糖廠充滿紅糖味、熱騰騰的製糖廢熱水澡……」楊所勾勒的童話故事,幾乎等同於我那遙遠的童年,更是現今大約60歲以上台灣人共同的記憶「……每次只要聞到濃郁的檳榔花香,我就不自覺地滑進時空隧道,這也是我之所以喜愛大自然的成因……」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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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3/8


陳玉峯


§ 側寫時代背景
我隨著楊的敘述,飄盪到夢境深處。我以棉線端綁起一團蚯蚓,懸掛在竹枝上,沿著田埂或溝水邊,上下迅速抖動,不一會兒,沉甸甸的青蛙就死咬著蚯蚓團上釣。隔壁三舅媽三不五時就會從鎮郊田畦,摸來一大袋田螺配著九層塔下湯,或炒薑絲田螺,不過,下鍋前總得將每個螺殼尖剪掉,要吃前將螺肉蓋拔掉,湊上嘴巴猛然一吸,螺肉即滑入口中;若吸力太小而不成功,便得反向由螺尖回吸一下,以便第二次吸取螺肉入口。印象深刻的是,螺肉中常混合小螺卵(殼),得細嚼吞入肚。記得北港溪或大圳溝,偶而還摸得到大河蚌,但至1970年代末,似乎已絕跡,只在媽祖遶境的遊行熱鬧行列中,蚌殼女展開蚌殼的影像中,才帶出記憶。
如同楊的回憶,我們有些兒時的場景彷彿鏡面相映,分不出彼此。小時候,我最愛跑去隔壁與顏家兄弟玩。「扇牌仔」是指玩馬糞紙做成的稍厚圓形紙牌的遊戲,紙牌一面浮貼著包括四郎、真平、真假鐵面等的粗劣彩色圖案,圓周皆切成細小半圓緣。玩牌時,參賽者各出等量張牌,合成一疊,並指定一張目標牌,然後依序每人拿起自己的母牌,往那堆疊牌拍打,看最後誰將那張目標牌拍打出離者,全數的紙牌即歸屬他。我總是贏得一大把回家。還有玩彈珠、橡皮筋……,然而,最吸引我的是顏家大哥、二哥、三哥們擁有一把空氣槍,只在難得的時機,他們才肯讓我打一、二發小鉛彈,過過乾癮,其他時候,充其量我只能玩自製的彈弓,不過記憶中,這輩子從未打中半隻鳥。
顏家後院空地邊有兩株老龍眼樹,其中一株基幹斜倚牆角,最易攀爬。上樹即可看到我家後院的雞棚,我也常從後院翻爬上這株樹。這株龍眼樹是我仰望蒼穹、遠離窄隘巷弄的太空梭。相較於楊優渥的成長雙重環境,我的童年渴望逃離北港灰茫茫的秋冬陰天,以及許多帶點憂鬱的氛圍。我看過形形色色的乞丐,母親也常喚我送食物去給屋後斜側,一條幾乎不見天日的泥濘巷徑,窄窄只可容身的低矮破屋內,一對窮斃了的夫妻,以及一堆蜷縮在屋角偎寒的小孩。男主人眼盲,身軀臃腫;女主人小兒麻痺,瘸了一隻腳,走起路來,吃力地扭動著三屈式。男主人拄著拐杖,一步三點地,問人抓龍否?那時代的窮鄉僻壤,沒聽說什麼「社會福利」的名詞。
我家街尾有戶人家,有個二八啞巴姑娘,經常被其父打得遍體鱗傷,特別是挺著大肚子的那一次。我從不知她犯了什麼過錯,只看見她爆瘦的身軀,以及凸出的大魚眼。寒冬的深夜。偶而傳來她呀呀唔唔的哀嚎聲,然後被「燒—肉粽」另一波聲浪所掩沒。後來,她瘋掉了,再後來不知所終。
家門口右對面的大宅院,住有一位黝黑精瘦的中年單身男,聽說是個「𨑨迌人」,滿嘴檳榔汁,但他對我很和善,經常講江湖故事給我聽,我超過半數的零用錢提供他買香煙與檳榔。大宅院也租住一對油漆工,女的喚作「油漆英」,為人豪爽嗓門大,不時往我家跑。印象中最深刻的她,中午剛生下個娃娃,下午就臉色蒼白地提著油漆桶去上工。她也咀嚼著檳榔,她說檳榔是個好東西,天冷時可禦寒。母親偶而會送她一些舊衣裳。我有個姑姑,先生在太平洋戰爭中蒸發,她茹苦含辛養了兩個在台北流浪的兒子,女兒貞子嫁給在那卡西演奏手風琴的男人。母親得按月從父親微薄的薪水袋,抽出二成賬濟她,因而母親不得不想盡辦法替人做裁縫、開柑仔店貼補家用。
我國小二年級的春節,曾經拿著壓歲錢出去找乞丐,也才得知原來乞丐也有放假日,整個鎮內找不到平常隨處可見的掌心向天人。
由於右鄰顏家大前院設有兩個豬稠,「阿波舅」養的母豬每年都得配種,因而「牽豬哥吔」偶而會走過家門口。我不記得「牽豬哥吔」的容貌,但他的背影清晰。他戴著斗笠,藍暗綠的格子衫,一條半截的唐衫褲,打赤腳。左手抓著繩繫豬哥的一端,右手握著竹枝條;渾圓肥嘟嘟的豬哥走前方,他們的步伐穩重而緩緩。最誇張的是豬哥的屁股後下方,那兩粒圓滾滾的大睪丸,隨著後腳交替而秩序地擠動。夕陽下,他們的背影拖得斜斜長長,他們的故鄉在陌生的遠方。
母豬生產一段時日後,阿波舅就會擇日閹小公豬,阿波舅告訴我,閹掉小蛋蛋的公豬仔才會笨笨地長肥大,賣得好價錢。閹豬仔得挑吉日,當天消息總是不逕而走,左鄰右舍、前街後巷的小孩都前來圍聚觀看。但見阿波舅蹲踞,小豬側躺在地,自願的年長小孩當助手,抓豬仔前腳並按住頭部,阿波舅一腳踩壓一隻豬後腳,手背撐開另隻豬腳,左手翻擠豬睪丸,右手剃刀俐落地從中切開薄皮,分別割下2顆小蛋蛋,丟進旁側臉盆內。白淨淨腎形蛋蛋像是柔軟玉。然後迅速地以火油塗抹在傷口,接著即將豬仔放回豬圈內,換抓另隻豬仔。整個過程中血跡稀少,不一會兒臉盆即裝滿蛋蛋。
特定的節祭日,我也看見阿波舅在拜「豬稠公」,也就是祭祀保佑繁殖豬隻的守護精靈,不過祭品只簡陋一、二樣。阿波舅很和藹、慈祥。
阿波舅有兩個太太,大太太瘦弱,髮絲白白,經常目光精射但遲滯,口中細細嗦嗦不知唸些什麼字。她同唯一的女兒阿春住一室。阿春亭亭玉立,臉蛋姣美而文靜,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狀,但眉頭恆深鎖。她高中畢業不久後,到菜堂落髮出家。偶而會回來探視母親。
許許多多破碎影像的片斷灑落、明滅在我的記憶中,當楊很陽光、喜樂地敘述著童年趣事,我也看見老家不時換台的苦命連續劇,而我只是個不相干的觀眾或過客。60年了,很少很少想起、講起故鄉軼事,只曾將特定事件,貫串在我日後對台灣土地倫理的瞭解與詮釋之中。而最常引為代表性的故事之一,是我在1962年某天下午,於北港溪畔,目睹6、7隻老鼠並排背對著溪水,長長尾巴甩入水中且瞬間揚起,還濺出些許水珠。是的,不用懷疑,老鼠集體在釣魚。當一條扁瘦的魚兒被拋空向岸後,老鼠群倏地圍啃魚隻。我以此故事,側面說明北港或鄉間的貧窮現象,連老鼠都「窮」到得自食其力,尾釣溪魚,而北港溪魚也餓昏頭,誤把鼠尾當佳餚!
老家左斜弄的老阿桑今近百歲,守寡66年矣!但現代的貞節牌坊改由外勞服侍,我過往渴望逃離的場域却變得如此親切,如夢似幻也罷,究竟是鐵般的事實。曾經,也是唯一一次,心淳及傳道法師力邀我去探望印順法師,我第一眼望見他,直覺上就是故鄉那株老龍眼樹。如今,人、樹俱已昇華。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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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用過小吃後,楊帶著我們到珊瑚百貨行故址,講解當年此一四層樓的建造過程與用料,包括地基是由人力如何夯實的,二丁掛磁磚的黏貼等等。 

「照理說我該姓康而非楊,因為阮阿祖在澎湖生活艱苦,因而入贅給康家,彌補康家無男丁之憾。然而成親之後,阿祖並無改姓,往生前他特別交代,楊家神主牌上必須奉祀楊、康兩姓。我父母仙逝後,舊厝空了一段時期,今年初我放消息出租,巧合得很,竟然是個姓康的來承租,而且是個好房客!畢竟姓康者很少……」楊的曾祖父叫 楊旺 先生(1869~1939);曾祖母為 康妹 女士(1878~1957)。 

自從楊父在鹽埕區打拚成功後,楊姓家族、氏族中人也紛紛來此。珊瑚百貨行隔壁也是親戚,許多婦工正在處理進口的鱔魚,分級宰殺後,批發全台下游賣店、小吃攤,據稱,其殆為全國最大規模者。我感受到楊家拚勁三代不減一分。

 接著,楊帶我瀏覽其故居環境舊觀,如同閱讀古照片,當然得帶點懷古的想像力。我們先走到新樂街與大仁路的十字路口,觀看街角那棟兩層樓的日治年代老建物,今見老舊「中華豆漿」招牌處,1950年代暨之前即為公共浴堂,楊國小時曾爬到同學家後側「偷看人家洗澡」。說「偷看」乃言過其實,日治遺風本來就是大家裸裎相見的公共大澡堂,小孩子好奇又不敢隻身前往洗浴而已。當年浴室分男、女及家庭式幾類。 

沿大仁路望柴山方向走去,即見門牌號碼「大仁路199號」的已廢置「大舞台大戲院」;回頭走即為卡早的菜市場。然後,「我唸當時最紅的鹽埕國小,我們班有80餘人,其中一個同學家就在市政府後面開妓女戶的,印象中,開查某一次是20元……,當時新樂街有多家象徵財富的金仔店、布莊、皮鞋店……」我想起曾經有首並不怎麼雅緻的流行歌《鹽埕區長》。 

「卡早,黨外雜誌在這裏賣,官方取締得緊,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賣家把雜誌藏在車裏,攤子上擺幾本讓你沒收、交差,無妨,熟客要時上車拿……」我們趨車經過大仁路與瀨南街口「……『小本的』也在這裏賣……」我想起1960、1970年代交替前後,台灣許多電影院都會插播鹹濕春宮片,我們這些高中生都知道那家電影院最有料,我曾看過有幾次,唱國歌時,「三民主義,吾……」突然跳片成嗯嗯鴉鴉的色情帶,戲院門口總有人把風。 

行經大勇、大仁路交叉口,我瞥見有個小公園,楊再度敘述原本公園處有個水池,他在小三時,放學後夥同其他小朋友,脫光衣服下去玩水的趣事,不料警察摸近,先收走小朋友的衣服再吹哨子,楊赤條條地跑回家。 

沿著鹽埕區的老街舊道,楊時而放慢油門,一攤攤店面述說其長短,由故事、紛爭的空間紀錄片,播放著流年與變遷。我讀了半本軼史。 

「我的發育較一般小孩遲緩,而且還有口吃現象,常常無法完整表達自已的想法。就在初中(卡早叫三中,即今之獅甲國中)有位老師,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他安排我參加演講比賽,讓我從不斷練習與反覆挫折之中,找出方法與自信,勇於面對自己的陰影作挑戰,從此脫離了口吃的糾纏。我很能體會電影《王者之聲》的喬治六世的心情……」 

「成長過程中,家庭遭逢的變故,讓父母親受遭受較大的打擊,除了被親戚挪用公款之外,就是我的大哥在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意外身亡。這讓父母親哀痛欲絕。稍長,身為次子的我,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扛起什麼責任,父親的事業已有一定的規模,雖然童年生活不愁吃穿,卻也開始懂得思考如何扮演一個長子的角色。」 

「而我思想的啟蒙,來自高中(鳳山)一位『身分特殊』的英文老師,也就是所謂的『政治犯或思想犯』,他引領我接觸不同視野的書,突破當時鋪天蓋地有形、無形的禁忌,毫無疑問,他對我在思想上的撞擊,啟發我日後獨立思考、探尋真相、關懷弱勢的心性…… 

我們那年代的父母親,最大願望無非是兒女讀書而功成名就,可是我就是喜歡玩,從『玩』中學習出符合內在的需要。我高中埋下的種子,到了大學恰可萌發。我考上文化俄文系,再轉政治系,因為政治系『比較好混』,大部分時間我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資料,文、史、哲、電影、音樂會、舞會……,盡情『玩』中『學』,於是,我在圖書館中搜尋為什麼過往歷史課憑空消失的日治50年,却是父執輩懷念、稱頌的年代?我看《台灣民報》,延續高中老師引發我看柏楊、李敖……等等禁書,詳讀殷海光、魯迅……我發覺日治時代許多女性的思想見地,甚至比現代還先進;我看新潮雜誌……除了閱讀之外,最大的學習來自與同學的討論……」 

楊的敘述,習慣於使用淺顯的具體事例,而且幾乎避開了形而上的麻煩。他的務實,可追溯至商業家庭;他的『玩樂』來自父執輩的庇護與環境的許可;他思想的解放與自由的根本概念,源自政府的『德政』,畢竟,一個專制統治強權,通常是藉由打壓、迫害異議份子及弱勢者,來營造或培育新局面! 

我與楊的社會背景同一,讀過的書也有許多重疊,記得第一次看柏楊寫的《異域》,熱淚盈眶地一口氣讀完,然後去買把香,晨昏三柱香拜那本書,聊充埋屍異域的忠魂!我與楊都不是令人稱羨的「書香世家」,但我弄不清楚何以小時候家中有些仿線裝的古書,我似懂非懂地讀了不少像《封神榜》、《七俠五義》、《五代殘唐》、《西遊記》、《東萊博議》…之類的書,書中往往有手繪古人物插圖,衣飾神情與廟宇壁畫雷同,加上我活在台灣傳統信仰氛圍濃郁的北港,或許是我在激情感動下,不自覺做出柱香祭拜動作的根源。 

「當時,我並沒有台灣意識,而自認為是『中國人』;我們熱烈地討論五˙四以後的民主運動;我們閱讀、辯論、觀察、檢驗,我們愈來愈發覺統治強權宣傳的,跟事實差很大……」與其說楊與我存有台灣意識,不如說我們都是透過理性檢驗而來的自我覺醒,絕非投身政治運動者的黨群意識。我們的台灣意識,實乃理性主義、西方自由思想、台灣歷史變遷、專制獨裁霸道者,綜合營造出的社會環境下,自行摸索出的主體意識。可嘆的是,我們這輩人的主體意識,若不能深入歷史結構的瞭解,不能洞燭台灣在屬靈、信仰、思想上的根源大病,則充其量,只是二十多年來的民進黨層次,只是斷頭的台灣意識、殘缺的主體意識。或許因為台灣海峽太狹窄,不比歐洲、美洲的海洋大隔離。即令美國,20世紀前葉之前,哲學、藝術等等面向,依然與歐洲藕斷絲連,雖然我沒有詳加解析美國思想史,但直覺上認定,若沒有西部精神、李奧波的土地倫理等等,美國迄今很可能依然還是英國或歐洲思想的半奴隸。 
我深深了解李前總統在退休之後,何以不斷強調「脫古改新」,他應該知道根源問題,可惜的是,他以在野的身份及現實,却以在朝的姿勢力搏之。曾經我兩度訪談他,嘗試溝通在教育面向作長遠之計,奈何李先生認為他「看不到了」,而只願在2012大選著力。唉!從來急事往往不重要,真正重要事卻往往不急,奈何! 

2011年11月22日,我另次訪談楊時,問其對台灣前途的看法與願景,也側面問及南部人的特徵等等。「我不樂觀,但不能不做,就像我現在罹患重症,不能等死啊!我也得拚,如是而已」;「我不敢定位台灣人或南部人等等,但我所認識的朋友都很善良、很認真,大家都很互尚、客氣、合作,很會為人設想,但這些文化、風氣,源自日治期間所奠定,而非國府。我過往看《大龍馬》,明治維新何以成功?無私嘛!……」 
記得阿湯哥主演的《末代武士》,當面對天皇詢問勝元怎麼死的,他的回答:「我毋寧告訴您他如何而生!」信然!我只能相信台灣永遠會續存著「絕地武士」,怕只怕因緣難以成熟,畢竟,要成就非常事業,得在非常時機;即使有了非常時機,也得遇上非常之人;雖不乏非常之人,必也得在非常之位啊!百年醞釀,國府營造56年的契機,業已被兩任大位耗損殆盡,如今,百餘台電視傳媒時時刻刻鼓吹吃、喝、玩、樂、怪、力、亂、神、腥羶下流,等等,文筆奴、食肉屑者又賽勝牛毛,但我還是相信楊的陽光面:不能等死啊!當然,在全球各地遇見許多所謂熱愛台灣、心繫台灣前途的人士,然而,熱情有餘,智能不足、信仰空洞,淺碟子者為多,徒呼奈何!國內呢?格局呢?無私程度呢?深度呢?肚圍量度呢?我沒資格批判。 

迄今為止,我遇過的人士當中,唯有聖諾法師的話語讓我讚嘆,他說他們所做、所思慮者,在在圖謀打造三、五百年後的台灣,一個沒有誰欺負誰,人人自主、安和樂利的公義國度。我反諷他的烏托邦:三、五百年?不到四百年的台灣都已更換了六、七個政權,義人都死光了,還有什麼希望?!聖諾法師正襟危坐地回答:「不是烏托邦。說烏托邦是站在人性黑暗面的角度來說的,但人性本來是光明的,只因被遮掩住了。佛陀講的道理一定會實現的,可以實現的,那是得慢慢漸進的!若以現今台灣所呈現的人性一面來看,短時程要把台灣搞好是不可能的,但若以三、五百年就可能了,就從現在開始種因……」我了知這樣的態度,這就是信仰的精神,是無我的我,是沒有得失、不計成敗、無功非德、無掛無礙的本願力,是薛西弗斯屢敗屢推的本質。我不必再細究他如何種因,或討論「因」的內涵,因為「因」在360行業的所有人;「因」在每刻當下的虔信與力行;「因」在念念之間,我一生的每分每秒都在種因,而楊更進一步,將所有道理以最平凡的平常事、平常話在實踐。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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