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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拉●乎伊與他的豬 2/2

陳玉峯
山有山精、地靈,圖中您可找得出一隻怪獸?

   
最險巇的一段脊稜研究調查,是南二段,只因我誤判地圖、錯估行程。當時
乎伊先往塔芬池紮營,我與陳月霞悠閒地沿途調查,夜幕籠罩後,才急於趕路,所謂路,只是沿著稜線上下起伏的凹鞍。由於少算了三至四公里,且路徑全然陌生,又無照明,我們踉蹌摸黑,跌撞急行,顧不得摔了幾跤,也不知有些懸空崩崖就在黝黑的腳下,更不清楚是否走錯路,只順著直覺方向手腳併爬。就在心神慌亂中,驚聞乎伊熟稔的呼喚,當遠遠的微光,明滅在猙獰的枝椏間,我心始告底定。抵達紮營處,夜間八點半。

   
我永遠記得,颱風天的新康山,我低伏在
乎伊半撐半扯的傘下,登記植物名錄及數據。狂風暴雨中,乎伊手指割傷,我的調查簿上,不時滴進血水,我以內衣拭吸紙上血汁,艱難地完成山頂的一頁記錄。那雨水與血墨交染的樣區表,至今猶珍藏在堆積如山的資料檔中。

   
緣於保育業務所需,在庫哈諾辛山腰,我央請
乎伊示範陷阱,逐一記載分解動作,例如在山豬路徑佈置箭竹陣,將一把削尖的玉山箭竹斜插,以狗趨趕,直到山豬狂奔撞上亂箭而亡。又如捕捉山羌、山羊的樹吊,套藍腹鷳的繩結,乃至如何以山鹽青的幹材,燒製獵槍火藥用的炭末,乎伊黑褐短拙的十指,總編織得出山林傳奇。

   
巴奈伊克山屋前,
乎伊搬來厚重石板,以短截樹枝撐起單邊,並繫上細繩拉得遠遠,在開張的石板喉部放誘餌,等山鼠走入口中,繩索一拉即可宵夜烤肉。我學習如何以一把鹽巴、一袋米、一盒火柴,在山中存活的技巧。至於植物,雖是我的專業,但平生第一次吃台灣矢竹的炭烤筍,也是出自乎伊的手藝。

    我知道至少十種捕捉獼猴的方法,但
乎伊告訴我,那泰半是笑話。

    我與
乎伊最後一次的山緣最驚悚,一九八九年九月,在狂颱天候下第三次野調東台首嶽新康山,回程目睹關山嶺山南稜大潰決,整片山體狂瀉,簡直就是鬼哭神號。我們突圍,摸黑走過六百七十公尺長的埡口隧道,乎伊不時拉著我避開坑洞,傳說隧道中活埋了榮民屍骨數十具。事實上,四年間的山林生活,我們與乎伊情同家人,但我仍然費了一段時日,才改掉乎伊「報告課長」的「報告」二字。我們少有對話。在楠梓仙溪永久樣區中等候雨停的時分,各自聆聽千千萬萬雨滴敲落在葉片上;在向陽山石洞裡,我們凝視雲海水平線,預測隔天天候;在新仙山頂深夜大雨中,我們盤坐,細賞閃電銀戟,瞬間切割天際。

   
一九八年代我斷續參與風起雲湧的社運,一九八九年秋,林俊義教授投入選戰,我辭掉公職遷居台中入列。之前,
乎伊貧困不消說,而從來我亦清寒,對乎伊,只能私下給予些許補貼,而他慣吃米酒我有隱憂。我在公職的日子,只能以臨時工僱請他,離職前,乎伊得以巡山員的名義進入玉管處,我暗想,他同我學習植物的專業已足夠,或許往後可發揮。

    
一九九年代我狂熱地投入社會事務,偶而從老同事口中得知,
乎伊酗酒,工作不盡如意;一直惦念著得去看他。多年前他兒子死了,而乎伊也病得吃重,我託人捎錢,想,該抽空走趟梅山。

    
○○五年四月十一日,距一九八八年調查南橫沿線植被,睽違十七年後,終於再度野調南橫。當我穿越樟山村,想起
乎伊當年述說,樟山布農話「拉庫士」,正是樟樹之意,而利稻即「利朵」諧音,意即山枇杷很多的地方。我決定探訪乎伊 

    
抵達梅山口已天黑,暗夜中猛然發現,梅山已完全改觀。下榻活動中心,探問櫃台布農少婦,是否認識
乎伊?少婦不經意答,先生,你太久沒來囉,乎伊幾年前喝了酒,掉到溪谷裡,死掉好久囉!我逃離櫃台,面對著黑漆嗚咽的荖濃溪谷。

    
之後,我壓製著一天下來的標本。活動中心李組長認出我,熱情地招呼,也電繫林總幹事前來,我順便採訪十餘年來的變遷。問及
乎伊,李與林齊說,桃源鄉男子平均壽命五十六,死因以酒後意外為第一。我沈思百年來文化傾軋的結構大痛,偶而,山林行的影像斜斜飄落。

  是夜,我夢見
乎伊與他的豬。

    
總是放不下人間事,回來後還是有些恍惚,於是,去電老同事探詢機關對
乎伊後續撫卹。四月二十五日,老同事來電,乎伊只是斷指,還在梅山,死的是另一位。

   
這次,我一定得問問
乎伊,到底他有沒有一頭豬。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2013年10月19日 星期六

敞開心靈的眼睛—寫在高雄眼庫角膜移植2000例紀念 黃文龍

附錄五、
敞開心靈的眼睛—寫在高雄眼庫角膜移植2000例紀念       
黃文龍(2007.11.9)

當年辛辛那提角膜捐獻台灣,洋記者稱之「讓你看得見的禮物」(Gift for sight)。數週前,聽王惠珠教授說已及2000(包括國內外)。此事,一時間也訝異有這麼多數目的手術例,等於說,至少1000名患者捐出角膜,也有多於這數目的家屬同意如此善舉,這是要有能敞開心靈眼睛的人(及家屬),才能匯成如此盛事。至少,我做為一個眼科醫師,到目前為此,還未能如此灑脫地寫下捐獻聲明;僅止於,十年前,和環保界朋友簽了身後火化的同意書而已!汗顏!!而大多數的捐獻,是來自國外的,從斯里蘭卡到辛辛那提等美國各地眼庫咧!斯國是戰亂頻繁窮困之地,美國是深度資本主義的國家,角膜捐獻卻都源源不絕,是宗教因素使然?亦是文化因素或制度使然!?紀念之餘,我們是不是該思考,如何降低角膜來源的外來依賴?!視障的作家海倫凱勒說:「有視覺的人,看得很少。」她更說,如果,她是大學校長,她要開設一門必修課程,就是「怎樣使用你的眼睛?」也是視障的演化生物學家兼軟體動物學者海拉特˙韋梅耶(Geerat Vermeij),他是用雙手『看』世界,「我們的眼睛只看兩度空間,他用雙手卻建構三度空間…」,利用天賦的嗅覺與聽覺,以手觸摸貝殼、化石,建構出「生物與天敵的競爭」的生態和演化論點。

二位視障者都有自傳,是讓人敞開心靈眼睛的二本書—《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海倫凱勒著)、《恩典之手》(海拉特˙韋梅耶)

這些,不是感想的感言,而是,會讓亮眼的我()汗顏的憾言。

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茄苳三部曲〉三:茄苳全境生態學-兼論茄苳王公區規劃的若干原則



陳玉峯

§ 寂寞而死的母樹
參與2013 年6 月9 日台中中港路後壠仔,搶救茄苳神木祈福遶境活動之後,公共電視「我們的島」記者林燕如問我:現今老樹、神木的保護出了什麼問題?
1983 年我從碩士研究所畢業後,下半年前往林業試驗所,擔任野外調查的臨時僱工,當時林試所資深的柳榗教授對我很好。有天早上遇見他,他很興奮地跟我大嚷:「陳玉峯,我終於研究出來啦!你知道母樹為什麼會死嗎?!」
台灣在數十年砍伐檜木林的過程中,在皆伐的林地上,往往會留下幾株檜木大樹,用來當作在地天然下種的母樹,或聊充育苗造林採種之用。奇怪的是,各林區保留下來的母樹,不出幾年後,頻傳無疾而死,無論伐木時是何其小心翼翼,絲毫未曾傷及欲保留的母樹,偏偏一株株母樹還是莫名其妙地死亡。此現象困擾了林業界暨研究人員,柳教授也是研究者之一。
柳教授不是真的要問我,他只是想要分享他多年探索的結論:
「我告訴你,母樹多因寂寞而死!」
瞬間,我心領神會,無須多問。
柳教授英年早逝。我同他最後一面是在我發起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1990年代末葉,一次農委會舉辦的公聽會上。他站在伐木界那邊,是林試所派出來的大將,我當然是民間保育派的主攻者。全場唇槍舌戰中,柳教授並未多語,立場也非伐木派。散場後他走向我打招呼:
「陳玉峯啊!你不會駡我吧!」這是他往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句話。
柳教授是國府治台後,台灣研究植群或植被生態的泰斗,我認識他時,他已滿頭銀髮,但年歲僅五旬餘。他是林學界少數勇於表達良知、感性者之一,我曾私淑他,他是我的長輩。
千禧年之前,我研究檜木林告一大段落,差不多也證明了「母樹因寂寞而死!」
因為台灣的地體變遷,恰與檜木林的天然更新息息相關。紅檜與扁柏的祖先可能在約150 萬年前的冰河時期,由日本,經琉球島弧之陸域相連而來到台灣。
百數十萬年來,在台灣每隔約50 年內一次大地震,以及雲霧氣候帶的上下變遷的天擇之下,檜木發展出與地體變動正相關的天然更新。
簡單地說,每逢大地震且山崩地裂之後,崩陷裸地上,提供檜木苗木大萌發。
它們是集體萌長,且經由無數淘汰之下,天演成林。苗木更新率,恰好與地體變動密不可分。一旦成林,苗木即行消失,直到下個大地變。而成長、發育的各植株之間相互競爭,也相互依存,共同抵禦外在環境壓力而彼此拉拔。
後來,台灣約莫半個世紀的大伐木,摧毀原先數以萬年計的平衡與穩定,森林生態系的循環悉數被破壞,徒留一、二株檜木母樹形單力孤,龐雜環境因子壓力直撲而來,導致母樹無法苟存,是謂因寂寞而死!
據此故事演繹森林生態系之與獨木或樹島微生態系的差異。單獨一株樹,相當於四周全屬林緣效應,必須面對立地所有的環境壓力,也享受大部分資源,但人為環境下,則弊遠大於利。
一般敘述人類生活圈中的巨木、老樹所遭遇的問題(陳明義等三人,1984;文紀鑾等五人,1993)如下:
1. 生育(立)地受限,幹基以下、根系之上被水泥、柏油、磁磚等密封,阻絕滲水、妨礙根系呼吸,加速根系死亡、腐敗,從而樹體生機衰退、病蟲害滋生,導致樹木不竟天年,提早腐朽而致死。
地上枝葉亦常受囿、阻絕陽光,甚至常被修剪、鋸除,增加傷口,加速真菌入侵;掃除落葉,物質無法為樹體回收利用,生長勢日促,加速老化、縮短壽命。
2. 都會、社區、聚落人為工程及繁多類型的環境污染為害,加上人們施加於樹體的種種傷害,在在為樹木折壽。
3. 樹體環境截然異於其足以長成大樹的原先條件,加上人為環境下動物系統歧異於自然生界,包括附生植物、寄居昆蟲、真菌、細菌等等侵襲,且在樹體衰弱之後,為害效應加成加劇。
許多危害係出自人們的善意,根本原因在於自然知識不足,而以人本觀念施加於樹。也就是說,貓要貓道、狗要狗道、樹要樹道,就是不要人道。萬物各適其性,當人須「知道」,「知」即自然、生界、萬物之「知」,且眾生各有其合宜的生存之「道」,而非以人本思惟,強加在萬物之上。
因此,保護老樹首重就樹本身的生態特性、環境需求,還給它足夠的生存空間及環境要素或健康生存的條件,同時,更該追溯其原本的森林生態系,儘可能復育之,至少恢復其樹高2~3 倍的半徑範圍的局部林分。如此,而可能善待老樹。
歷來台灣所謂的老樹保護,事實上是孤立它、窄化它、囚禁它、扼殺它、阻絕它,並且消費它,相當於凌虐它!但願今後可以扭轉人本霸道的無知,還給老樹、巨木一份自在生存的環境。
§ 老樹、神木存在的意義
台灣地當地球隱沒帶,每年地震動輒數千次,約略說來每隔50 年一次大地震;台灣又是熱帶氣旋颱風頻常造訪地,約略每隔3 年一次大災難型狂風暴雨,遑論八.七、八.一、賀伯、桃芝、納莉等等。
以曾經的阿里山神木為例,代表神木暨其所在地,三千年來至少歷經60 次9.21 大地震,以及1,000 次強烈颱風的侵襲,該樹及立地周遭皆安然無恙!
即以平地、低海拔老樹3 百餘年樹齡而言,幾乎也代表6、7 個政權更替的台灣華人史上,該老樹及其立地附近,從來安穩、安定,而無論天災地變或朝代興衰。
老樹、神木的穩定,的確庇蔭在地生態系;它們的存在,不僅是生態環境及土地實質的安定劑,更是無常人生心靈無限的強心針,甚至是靈魂歸依的原鄉場域;它們帶有形而上的精神原力,是在地人人地關係不可取代的象徵,偏偏歷來從未被伸張,遑論被申論。
台灣長期以半調子唯物科學的心智,配合外來政權,不僅漠視台灣人的人地情操,以及來自自覺性的土地倫常,更頻常將之視同迷信而予以打壓、嘲諷,坐令鄉土根源,恆處於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窘境,一直得不到滋養、成長、創發與深化。可以說,台灣迄今為止所謂的環境教育,一直填塞外來無根的裝飾品,始終欠缺土地、自然、活水源頭的認同感、歸屬性,以致於老樹、神木,恆滯於唯物之物,拋棄在地最佳的土地心聲!
老樹、神木絕不止於老樹、神木,它們是台灣人心靈、文化的活體根系,老樹、神木絕對可以是台灣在地族群集體的神主牌!
2013 年5 月14 日,楊博名、蘇振輝與我前往高雄市橋頭原糖廠區的「白屋藝術村」觀摩。該區集結以陳聖頌為駐站老鳥,領銜一批年輕藝文經管者如蔣耀賢、商毓芳伉儷等人,他們在僻遠鄉間蹲點,對文化資產、常民美學、環境教育、藝術典藏及創發,一步一脚印地插秧、紮根。
蔣耀賢為我講解他們在地的慘淡經營之後,商毓芳抱出一系列素陶人偶、動物捏塑,一一講述他們賦予的神話、童話故事創作。他們融合了從希臘神話、東亞傳奇,乃至台灣本土原鄉俚傳番諺,雜揉台灣動、植物等,有趣、生動、樸素但驚艷的一頁頁夢幻意境。坦白說,我在現場「驚心動魄」、「近鄉情却」!我等待30 年的本土再生文化已然萌長。因為我感動,以致於忘了讚美與肯定,我只是滿心祝福與期待。
我們也在陳聖頌的畫室佇足,欣賞他的台灣大河入海萬象。我口訪他的創作,他跟他的畫布、一筆一畫之間的心路歷程,正如同老樹、神木會同后土地深之中,根系的掙扎、纏綿與生育。我衝動到只有沉默,深怕褻瀆了土地祖靈的一絲一毫!
然而我心還是遺憾,因為我了知全境生態文化所不可或缺的自然元素,只跟這些創作藕斷絲連。如果這些本土文化深耕的藝術創作者,得以真正連結,或還原到台灣的自然生態系,則台灣地體出海250 萬年的諸神、地靈、山精、魑魅一一就位或搭上弦線,則台灣永世合弦的交響大曲始有問世的可能!
從俗地說,一個韓國人的騎馬舞可以風靡全球,台灣人若能跳出玉山圓柏的盤虬曲張、生命原爆,保證足以轟動武林、驚動萬教之餘,還可以譜寫台灣人內在靈動的自由自在、怡然安詳!
台灣人蒙受多朝代外來政權、東亞神權帝國、西方資本列強的文化蓆捲之下,只養成太急於成果、成名、成利、成現世報,而始終結出半生不熟的花果,而熱切地採摘卻生澀難嚥入口!
台灣人何妨平靜地思索,為何幾百年的農民曆始終一字也不得更改?何以媽祖、王爺、三太子、玄天上帝、觀音等等,依然成為統戰的馬前卒,而始終無法恢復原本至高無上的超絕意境?從而更進一步茁長新的神聖與在地文明?
數十、百年了,為什麼老祖母的俗民故事不能成為體制教育的內涵?為什麼台灣常民藝術創作依然曇花一現、用過即丟?為何統治者的價值體系、思考頻率遠比外星人更難溝通?更悲慘的,整個體制教育無靈無魂,始終自絕於台灣自然、土地、常民,恆不斷地否定常民傳說的情懷、情愫,有意、無意間,有形、無形間,一直詆毀素民的裸真與赤誠?台灣國家、社會從來存在著幾條大斷層、暗斷層、盲斷層,統治文化與常民文化位於斷層線拉扯的兩岸上!
我必須強調的,諸如茄苳等老樹、神木,它們正是跨越聚落、城鄉的大橋樑;都會文明中的老樹,如同五濁惡世的修行人,散發入定之後的光輝,以及代代傳遞的普世人性、樹性與神性,它們是一種神聖時間與空間!老樹們是最實在的教化場域,功能不止於明星動物之於動物保育,它們也可以是由自然文化過渡到物質文明的性靈載體。
我之所以先撰寫茄苳總說,只是如同過往我撰寫《物種生態誌》的百科全書類型(陳玉峯,2007),只是提供解說文本、素才的基本,重點及未來的創作發展可以自此研發。龐多各地茄苳的人文故事尚待調查、輯錄,且統合成創作的原料,我們早該深入充實茄苳等原生生物的文創內容,銜接全球文化而根深、葉茂、花果豐盛。
茄苳不只是茄苳,老樹不只是老樹,文化是活體、靈體的示現,歷史是當下,研發、創作是永恆的顫抖與不斷地更新。
後壠仔茄苳王公帶出台中人必須追溯神樹從小苗到如今,一切地景更替、人事滄桑,它的樹心見證台中城市的滄海桑田,記載世代榮枯。它,必須看得見未來。
台中人理該、情當感恩、緬懷神樹的一切,更該洞燭它如何成為神樹的因緣際會。這株茄苳,正是台中人從前世到今生,乃至未來的時、空廊道,也是屬靈的聖殿。
§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規劃原則或舉例
當務之急,必先解決中港路28 層大樓興建與否及其替代方案,同時,鑿測若干地點,且定位地下水的水脈,水平及垂直的分佈,建立年週期數據等監測系統。
此舉,不只是對茄苳王公保護之水文機制的瞭解,同時也建立台中市中心地帶地下水文(至少梅川水系)的環境監測,一舉兩得。此一硬體設備及技術,應在設置完成後,教導在地社區、社團等民間團體,認養並負責執行與管理。
建議均安宮執事暨護樹聯盟同仁、在地關懷者,水文及地文的環境監測事工等,可向市政府訴請;28 層樓開發案等,宜委由例如徐坤賜醫師等,洽請建商業主情理兼顧,營造更妥善、完滿的安排,再會同市府、建商、在地團體、各面向專業顧問等,共同謀求佳緣天成!
而之前,1990 年代梅川加蓋工程、更早年代中山醫院之營建,夥同在茄苳王公樹幹四周的堆填土方,高逾2 公尺,筆者認為即對神樹的一次重大傷害,如今樹體已略衰弱,真菌入侵木質已然洞開,若再加上新建工程抽除大量地下水源,則神樹已近黃昏。除非新建工程施工期間有辦法阻絕地下水源流失,且將之截存於神樹區域,否則再大的神力也無法搶救生機。
先決條件解決之後,神樹園區宜進行全盤的永續規劃,原則如下:
1. 以神樹為中心,或略偏南向,劃出長寬約50×30 平方公尺或以上的「茄苳原始林復育區」,清除地面任何水泥、硬體建築,包括:
(1) 茄苳王公廟是否遷移,可訴諸神意,卜柸定奪,但無論如何,即令仍留原址,建請廟方慎重考量縮減廟庭,廟體略微架高,使令泥土地面透氣滲水,增加一線生機。
(2) 茄苳王公廟牌樓、銘記、燒金爐等,建請拆除。原則上對茄苳公奉香即可,燒金紙事宜,可移至均安宮金爐焚燒。
(3) 規劃原始林復育區可依現地條件,作彈性處置,或不規則形狀劃定。規劃區內一切硬體拆除,恢復自然地土環境為要。
(4) 凡移除的文物、銘記等,統一置放於將來新規劃的「聚落發展文物館」暨「自然史解說教育館」或一體成形建物內。
2. 在確保地下水文系統的恆定性條件下,復育台中熱帶雨林之「茄苳優勢社會」:
(1) 在 50×30 平方公尺內,保留今之茄苳一代、二代、三代木,另加植2~4 株茄苳小喬木(雌雄株各半,或雄株為主);若植苗木,則以茄苳王公的子嗣為之。
(2) 伴生第二喬木層,可植江某、香楠、稜果榕、小梗木薑子等,或以今之大坑溪谷型樹木,例如大葉楠、樹杞、黃杞等輔之。
(3) 灌木層以下,如山棕、姑婆芋、九節木、觀音座蓮、水同木、水冬瓜、諸多合宜蕨類等等。
(4) 蔓藤物種如黃藤、血藤、盤龍木、拎壁龍、伊立基藤、柚葉藤、風藤等等。
(5) 附生植物如崖薑蕨、山蘇花、石葦、拎樹藤、抱樹石葦等等,但可在森林立體結構完成後,再於下階段增加。
3. 復育茄苳純林區的任一物種,分別建立「物種生態誌」,並由社區各級學校認養解說教育、環境教育教材,編撰文本等。
(1) 此一園區相當於台中都會環教之自然解說教育區。可以講解天然林、熱帶雨林、各物種生態區位、形態、生理、交互相關等等豐富的內涵。
(2) 新啟在地研究、觀察,舉凡物候、水文、環境因子、演替、生長......龐雜在地學子調查研究的各議題。更可規劃學童育苗計畫等,擴大參與面。
(3) 自然生物相之觀察研究一併進行,如鳥類、昆蟲、其他動物相之消長與變遷。
(4) 與茄苳等植物相關的人文、藝文發展,一併進行。
4. 後壠仔四百年變遷史
(1) 以拍宰海族為首要,延展拍瀑拉族、巴布薩族、洪雅族、道卡斯族等中部五大平埔族之全方位研究、考據,儘可能建立四百年前乃至往後變遷沿革史。
(2) 後壠仔在地華人開拓史,由文獻、耆老口述史等,建立相對明確的在地文明發展史。
(3) 台中都會發展史,如荷據、明鄭、清領、日治、國府等時代變遷,特別是20 世紀可追溯最完整的在地發展史。
(4) 均安宮、茄苳王公建廟史之如何由家廟以迄今之地區信仰圈,諸多宗教發展、法脈傳承、顯靈記事、心靈託付、宗教行儀......,皆應完整追溯。特別是現今均安宮諸神、科儀、祭祀等等探討,且對茄苳的文化意涵等,應予直溯根源。
(5) 伴隨任何調查、研究,收集任何文物、舊照片等,系統整理,建立解說教育文本。
(6) 延展藝文創作,落地生根文創諸內涵。
(7) 於今最緊迫者,立即動員、口訪後壠仔耆老回憶錄之編篡,截留土地故事、鄉野傳奇,藉由茄苳王公庇蔭,輯錄在地集體印象、文本。儘可能留存先人軼事,追溯任何有意義的在地痕跡。
感恩後壠仔茄苳王公,賜予我機緣,於此老樹危機事件中,得以在此短時程內,略盡個人有限所知,提出些微思慮,呈獻予天地及在地有心、有識人士參考。
未盡事宜,以及詳實實施細節等,但視因緣,再作野人獻曝的陋見。
-時2013 年6 月22 日
§ 後記
2013 年6 月23 日下午,我央請蔡智豪老師載我去看粘錫麟老師之後,繞回台中後壠仔茄苳王公廟,以此三篇文章向茄苳王公祭拜、呈覆,但願老樹靈體發威自救。
然而,是日見某民間單位在樹王大側枝下施工,鑿穴填埋通氣泡棉人工製物。我不瞭解是何等專業,可以下達如是行為真有助於老樹健康?而經費是來自市政府?為什麼不在通盤瞭解之後,依緩急輕重再施以「幫助」?何種公權得以下達如此施業?怕只怕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愛之適足以害之!任何施業皆該審慎,三思而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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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相關連結:〈茄苳三部曲〉

〈茄苳三部曲〉二:茄苳王公因緣


陳玉峯
§ 前引
2013 年5 月中旬,我接到大傳系學生電子信,說是台中中港路茄苳王公面臨即將動工的28 層大樓危機,她們要拍記錄片,想要現勘且採訪我的看法。我答允後,以事多,想推辭,但學生們以在地里長堅持為由,還是希望我去。

5 月24 日〈山林書院〉營隊野外課程前往合歡東峯,楊國禎教授與我搭乘陳要忠先生開的小車先行,以時間充裕,楊臨時提議,先去看埔里昔日興大實驗林的某株未知樹,順便在近旁看看一株「茄苳樹王公」。

6 月3 日,我依約,會同蔡智豪老師前往中港路原「後壠仔」茄苳老樹區,先行拍攝樹體等。午后一時半,當我靠近右側主幹一抬頭,赫然發現離現地約2公尺餘高的樹幹上,浮現「玉峯」二字,而樹冠破空直射下來的小束陽光,不偏不倚正照在兩字之上。起初我以為有人惡作劇刻字,經仔細勘驗,卻是真實原本的樹皮浮圖。我喚蔡前來觀看,他也嘖嘖稱奇。我只好自我解嘲,是茄苳王公指名、召喚我來搶救大樹危機的!

於是我發願,要在一個月內撰寫關於茄苳,相對最完整的資料,提供予「均安宮神木守護聯盟」,並義務規劃茄苳王公區的未來藍圖,希望為此一生態地標,催生較合宜的保護暨解說園區。

然而,當我研撰「總說茄苳」一文的後半時,漸次了悟我錯了!

§ 埔里茄苳樹王公
世間事往往很奇妙,而我將生平做事,無有刻意、水到渠成產生的結果叫做自然而然,約略相當於佛門所謂的隨順因緣。1936 年6 月15 日,日治總督府中央林業部長關文彥,於該年2 月22 日由台東出發,26 日抵六龜,勘查關山越嶺路之後,撰寫了〈關山越〉一文的最後一段敘述:(陳玉峯,2006;574 頁)「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湍淊淊,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岩石,遇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經過足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

我在幾十年前第一次看他的文章之後,迄今始終對這段文字印象深刻,以致於2013 年6 月間書寫茄苳時,它又無端進入腦海。

茄苳與我就是這種感覺,如是因緣。

2013 年5 月24 日早上,因為楊的臨時一念,我口訪了埔里鎮同聲里南安路的「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高松益先生,夥同其書面資料,加上個人所知,茲將該神樹的相關資訊輯類如下:
1. 埔里鎮茄苳樹王公(該樹為雄株)位於今之同聲里南安路115 號,許姓人士私有地內。今之地主的祖父曾想將地及樹獻給地方,但陰錯陽差、拖延迄今,而公家單位無適合土地交換,縣府亦曾經找財團等認購,卻始終湊合不了因緣。是以今之神樹大周圍,以圍牆隔離之。

2. 此神樹旁側南安路邊(115 號),1997 年新設兩小廟。面對廟體及背後茄苳,左側是「茄苳樹王公」,右邊是拜土地公、婆的「興南宮」。興南宮在1997 年之前,係位於神樹由地面算起,第一橫向大側枝之下方。此一大側枝北隣,大致平行於南安路,原本有條圳溝,設有拱橋,後來填土拆除。這條圳溝約東西走向,推測原先乃天然水道,只要調閱日治時代地圖即可校訂原址(待查)。

本神樹,以及其東方的枇杷里另存有茄苳巨木,我認為,正是埔里鎮東側虎子山(海拔556 公尺)及南方719 山頭連線的集水區,滙水流向埔里盆地的諸多小溪(溝)之一的生物性孑遺證據。也就是說,虎子山等埔里東側小山區滙集雨水,往昔存有許多天然水道流向盆地,這些在埔里盆地上的天然水道兩側,原始時代必定存有茄苳天然林。而茄苳神木正是開發之後的殘存。

3. 埔里同聲里座落於埔里盆地約正南隅,古地名叫做「茄苳脚」(日治時代謂之台中州能高郡埔里街茄苳脚),筆者由文獻等(洪敏麟,1975)估計,此一地名的使用時程至少170~200 年。

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廟的文本記載:1769 年(乾隆34 年),天水夫人等九人,由鹿港挑運洋火、食鹽、什貨,經集集、水里、鹿蒿,來到埔里跟平埔族以物易物行商。後來探悉循南烘溪,經草屯入埔里的路徑較快速,因而改道挑運。有次,商隊正在茄苳樹王附近整理貨品之際,忽遭平埔族圍困,誤認為華人入埔侵奪地盤,而天水夫人略通原住民語言,在她斡旋之下,雙方約定月圓之夜運貨交換,但為恐華人耍詐,押天水夫人為人質,如有違約即殺人質。不料由鹿港入埔商隊誤闖北港溪,以致延誤一天,導致天水夫人於十六日被斬,而隔天商隊始到,原住民方知誤殺。此即後人為其設置「義女廟」的由來,該廟位於距離茄苳樹王公廟約300 公尺處。

據稱,1760 年代以降,茄苳神樹以目標顯著,成為各地前來埔里交易約會的場所。若此為實,此樹樹齡必然超過3 百年。

4. 據上,且高先生宣稱1769 年之際,「四社蕃」平埔族人已入據埔里。筆者質疑且略作註脚如下:

已知埔里最古老的住民是郡族(埔番)及泰雅族(眉番)。1666 年鄭氏王朝的武將劉國軒駐紮彰化(半線)。1670 年中秋前後,北港溪上游阿蘭社附近的泰雅族人反明鄭,鄭經親率三千兵士討伐,深入到今之國姓鄉。連橫的《台灣通史》說,內國姓庒是劉國軒駐軍之地,用來鎮壓「北港溪番」者,「庒人數十戶,皆祀延平郡王」(日治時代),故而已知華人於1670年代最早逼近埔里地區。
1670 年底,沙轆平埔族反明鄭,被劉國軒滅族,隔壁的「大肚番」震恐,遷移於內山,劉國軒追趕到北港溪。然而,這些平埔人「拍瀑拉族(Papora)」是否落脚埔里,未有記錄。
1720 年代,埔里的邵族已歸順納貢於清廷。
1759 年,設置南投縣丞。
1762 年,日月潭地區已被華人入墾局部。
1766 年,清朝設「南北兩路的理番同知」,管制華人入侵原住民領域。
1769 年,埔里茄苳神樹附近,發生原住民誤殺天水夫人事件。
1771 年,漳州人入侵「林尾庒」、1775 年建「柴橋頭庒」。此二庒適中之地,人民往來日漸頻繁,故而1780 年形成街肆,也就是現今「集集鎮」的由來。
1784 年,鹿港正式開港。
1787 年1 月16 日,林爽文起義反清,最後兵敗曾逃入埔里內山。
1814 年,埔里發生華人郭百年大規模入侵,大量屠殺郡族人的歷史大悲劇事件。

1820 年代以降,台灣中部平埔族人始告大規模遷居埔里。先後或同時移入了洪雅族、拍宰海族、道卡斯族、拍瀑拉族、巴布薩族等,「……其原居地及語言、風俗雖各異,然卻同以『打里摺』(番親)之觀念,而立有合約字,以共同對付漢人與高山族,並合力拓墾,永久維持埔里盆地為純平埔族殖民地。換言之,平埔各族群是以埔里盆地為地理界限,形成了一個以打里摺為單元的地域團體,在共同的地緣、血緣的感覺下,以共同集體的意識,遵守共同活動的一個人口集團……」此一打里摺發展於1823~1861 年間(洪敏麟,1975;4、62 頁)。當然,後來華人的大舉入侵,再度瓦解中部平埔族人最後的大社區或聚集地。

而同聲里茄苳樹王公所在地,在19 世紀前、中葉,屬於來自洪雅族原北投社(Savava)平埔人的勢力範圍。

換句話說,筆者質疑天水夫人案件發生的年代,或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指稱的「平埔族」,是否為「邵族人」?或許近幾十年來地方文史工作者,已經研究透徹此等歷史變遷也未可知?無論如何,我認為要談茄苳樹王公的文史背景,一定得弄清楚,而有了全方位的資訊,才可能銜接天、地、生、人的網狀關係,從而建構人地情操或土地倫理,否則,主體意識永遠會是殘缺與病態。

5. 同聲里茄苳神樹據稱 1985 年的測量為:樹高17 公尺、胸徑3.92 公尺、周長9 人合抱或12.3 公尺。如果此數據準確,則28 年後的現今再予測量,或可求取巨木的生長速率,建立一個參考數據。

6. 宗教之所以為宗教,其唯一特徵或必要特徵在於「靈驗」,或曾經且不斷產生超自然的效應,或人心效應。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在農業時代,曾經救渡許多無助的人們,例如家中不順、小兒難養,人們前來祭拜樹王公,採摘枝葉回家洗滌或食用治病,據稱靈驗非常,許多小孩更成為樹王公的「契子」,而健康成人。

然而,更多的靈異事例有待早日進行耆老口訪,且從其中淬取人地情感及其內涵。至於1958、1959 年八七、八一水災時,這株神樹也成為村人的救災、避難地,應予訪談當年的避難者。

我在5 月24 日短暫口訪的當下,其實已萌生該是撰寫茄苳誌的時候了。

§ 台中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
1993 年筆者全職為林俊義教授競選台中市長而效命,當時林的競選總部就是設在現今正要建築28 層樓的基地上,且過中港路對面,就是後來發生火燒悲劇的「衛爾康餐廳」。

也就是說,20 年前我早已會見過此神樹了,卻得等待7 千2 百多個晨昏之後,我才來了却我的責任。

依據財團法人台灣省台中市均安宮(2013)的農民曆書資料,這株神樹樹高25公尺、胸圍15 公尺,樹齡「據稱」千餘年,且曾經在1992 年中秋節慶祝「千歲大壽」(陳明義等三人,1994;12 頁);之前,1980 年台中市政府曾將之列為第四號古蹟老樹。奇怪的是,同一本農民曆,卻出現該樹的另一數據,說它樹高20 餘公尺,腰圍12 公尺?凡此數據在筆者尚未驗證之前,但保留之。

又,由現場公園、廟壁銘刻及口訪得知,茄苳王公廟於1982 年,初建廟於今廟的斜後方樹下。1994 年梅川加蓋,大改地貌,在河道做涵管、取直,劇烈地變動地下水文系統,原本出泉數處,今已完全消失。1995 年7 月設立今之茄苳公園,茄苳王公廟移位重建,1996 年2 月新廟落成於今址。

2013 年6 月3 日午后,蔡智豪老師載我前來勘查,也接受若干媒體的採訪,之後我到「均安宮」,口訪郭耀泉里長及陳玲玉鄰長等,證實我對此茄苳神樹與水源生態的相關,對28 層樓的開挖及陽光阻絕等,斷定必然傷害神樹生機。

2013 年6 月9 日,均安宮及茄苳神木守護聯盟發起搶救的「祈福遶境活動」,並以黃絲帶、呼籲性的紅布條等,圍繫神樹四周,隨後舉行老年合唱團等,在樹蔭下的活動。
我應邀現場發表的「茄苳公守護運動講稿摘要」如下:
感恩台灣、台中這片天地、眾神、茄苳王公!

現場鄉親、序大,大家平安!大家好!

因緣際會下,我來後壠仔跟大家一齊保衛我們靈魂的原鄉,捍衛台中市文化最深邃的根源─茄苳王公!

個人研究台灣山林生態38 年,近年來,復到印尼婆羅洲,調查研究熱帶雨林之後,大概勉強可以向大家報告,咱作伙來保護這株茄苳公的意義與依據。

1. 南亞、東南亞赤道熱帶雨林林型之一的「茄苳林型(通常與榕屬植物混生)」,其最北分佈到台灣,我推測是在最後一次冰河期北退之後,藉助海飄或動物傳播來到台灣。大約1 萬或8 千年來,來到台灣的茄苳族群,不斷地適應台灣的風土環境,而漸次演化。它們在東南亞赤道附近的原型是高聳直立的樹體,有如東南亞的特徵雨林「龍腦香科樹型」,樹高可超越40 公尺(陳玉峯,2010,《前進雨林》一書);它們的祖先來到台灣以後,可能因季風、颱風、諸多風土環境因子的作用,後來發展出低矮平展的大樹體,樹高平均在15 公尺以下。

我以一生的研究敢於確定,咱後壠仔茄苳公附近,在原始時代或2、3 百年前,必定是茄苳純林的分佈區,且此一分佈區大致呈現南北長條走向。這片已消失的茄苳林,正是台灣、台中市區熱帶雨林的原鄉。

2. 我調查、研究全台灣森林生態之後認定,只要是茄苳純林或茄苳巨木所在地,通常必定是地下水源或湧泉區,或至少其根系深入此水脈區;茄苳林凡天然所形成者,正是地下水源的活體生態指標。

而台灣先民建庒拓殖的先決或必要條件,必需尋獲水源地,因此可以說,在台華人四百年史,幾乎就是一部茄苳的原鄉史。
3. 後壠仔茄苳王公這附近,正是台中市區開拓史上,迄今唯一孑遺或殘存的自然生態史蹟區,也是台中市區最具自然、人文、宗教、茄苳雨林地景的代表區。
俗話說:吃菓子拜樹頭,飲水思源,後壠仔茄苳王區理當成為台中市尋根溯源的最佳根據地。

台中市(舊行政區)從大坑山稜的年度乾旱生態極區,到市區梅川水系水源極濕熱帶雨林區,正是台中市風水兩極端的代表,失其一,則台中市風水陰陽,頓喪其一而失卻平衡、無法調節。

4. 後壠仔茄苳王公區最該規劃成為台中市中心,最足以形成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統合性自然暨文化園區,一方面確保此株茄苳神樹得以繼續健康存活、庇蔭在地,另方面應該復育部分區域,使之重現原本的茄苳原始熱帶雨林,同時,加上研究、撰述、設置台中聚落發展史的文物館,從而形成台中自然史的解說教育重鎮。若能如此,則茄苳公、茄苳爸、茄苳子、茄苳孫,夥同其伴生物種、隣居(例如稜果榕、山棕、姑婆芋等等),重現其原生生態系,果真得以完成,則遠比科博館耗資龐大去建構非洲、美洲的熱帶雨林,更具在地價值、意義暨科學知識的教化目的。

此一自然風土暨聚落發展史的全境文化園區若能成立,則足以解說教育台中能有今日發展的根源與脈動,完整詮釋我們的活水源頭與世代變遷。

6 月3 日我來此勘查,無疑悟茄苳王公顯靈,樹幹浮現我的名字,好像在召喚我來跟大家一起充當保護的義工。我私下向茄苳王公發願,我會在一個月內完成茄苳研究史上較詳盡的一篇報告,更祈願茄苳王公向市政府執事,暨開發業主顯靈,願大家結好緣,一齊來成就百年好因緣!

鄉親朋友們,只要鄉親願意為自己的鄉土堅守崗位,勇敢而坦率地表白我們的鄉土情懷,我更願意義助市政府、後壠仔庒,好好規劃、保護、復育這片茄苳自然、人文活體史蹟區。

6 月3 日我口訪郭里長、陳隣長、徐太太(徐坤賜醫師夫人)等,驚訝於大家對待茄苳王公的那份坦真、纖細的情感流露。里長、隣長在陳述茄苳公時,都忍不住哽咽而無從言語;陳隣長表達她曾經在試圖搶救昔日梅川水源地時,曾遭管區警員以性別歧視斥回時的落寞。我問她在無能為力時的心情,她回答:真想趕快逃離故鄉!那份悲心的重量,我了然。

想起多年前我在調查高雄台21 公路(延伸進去即88 災變區)旁植被,當我在測量溪澗地的一株茄苳巨木時,有位約80餘歲的阿婆,騎著摩托車打從公路行。

她一直盯著我看,我則擔心她騎車的安危。她騎開約百公尺之後,猛然掉頭,折回茄苳處,不斷跟我講述該株茄苳的往事。

原來,該株大茄苳所在地的溪澗,往昔正是村姑洗衣的湧泉處。阿婆在她二八年華之前,幾乎天天在該樹下洗衣。試想一位合該唱著「望春風」花樣年華的少女,正值最富幻想的年代,唯有該株茄苳樹相伴,卻一輩子未曾與他人分享。

而在垂老時分,看見有人關懷該樹,她拚著老命也要回來跟我訴說!

鄉親朋友們,人生在世沒多久。人在往生前想到的,往往不是曾經做過什麼豐功偉績,而是該做卻未做的有意義的事。搶救我們共同的記憶以及鄉土活見證,正是這樣子的文化傳承啊!

我一生搶救台灣山林,為綠色生界請命。近年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搶救山林,而是台灣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中的修行人;如果我有來生,希望我是在最最惡劣土石流區的一株大茄苳,在被肢解之前,在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要伸出每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共同的地土母親!願大家共勉之!

§ 我的懺悔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顯靈事件雷同於埔里,都是在台華人農業時代的契子文化、救災救難等等。陳隣長另引述,曾經有颱風洪峯帶來巨大的漂流木,擱淺在茄苳公旁,而童乩接近漂流木時猛然起乩;黃慶聲老師也轉述某耆老說,曾有往生者送葬隊伍經過茄苳王公旁側之後,就會大量落葉,且經延請法師誦經,始告停止落葉並萌長新葉。
而茄苳王公區的確是台中市重大水源地,1960 年代美軍眷村座落於此。1964年美軍拍攝的照片顯示,今之茄苳神樹周圍後來被填土、加高了約2 公尺餘。

事實上,市府及在地人民如果真有心於鄉土神樹的維護,早該進行龐大的文史、地貌大變革鉅細靡遺的總調查,追溯地文、人文及其他面向的變遷,從中淬取、歸納新規劃的原則、依據與改善的策略或方向。6 月3 日及9 日,後壠仔在地居民予我強烈的人地情感印象,里、隣長以降,他們流露出世居故鄉濃濃的鄉土大愛,卻苦於知識、理氣的不足,以及都會怪獸舖天蓋地的高壓,在不堪之餘,且在護樹聯盟來自山海各地友人的支持下,終能挺身而出,相信諸多軟體口述史的採訪、調查等,可以逕自完成。

而我該盡力於承諾的部分,提供茄苳生態知識或資訊的總撰已完成。然而,在我書寫到後半時,我懺悔我的魯莽與知識殘存的傲慢,因為過往2、30 年對老樹、神木等,雖然表面上做保護,實質上卻淪為囚禁老樹、阻絕生機及世代發展的機會,只讓老樹陷入更嚴重的消費樣板,這涉及老樹及土地情感,久來屬於被壓抑、被禁錮的「隱性文化」有關,是在外來強權價值系統之外的「俗民文化」,如同被貶為萬教雜宗、雜神信仰的台灣宗教,只藉古老的「觀音法理」而內斂自求,無法尾隨時代進展而深化與創造,更扭曲台灣傳統的人地關係、土地倫理,使之停滯於「俗民」低下、沒水準、迷信、無知的代名詞,卻聽任西方唯物的科學、資本主義、物慾解放的推波助瀾,形成消費自然、瓦解從土地到主體文化創建的機會。而我30 餘年來憑藉台灣自然山林予我的熏習、感染與教導,也讓我變成某類該死的專業或專家,卻無能將底蘊分享、傳遞於同胞,建立台灣文化的地基,了盡我個人在此世代最基本的天責。

如今,茄苳王公垂憐,顯靈浮字,不是要我去「保護」什麼表象,而是再度賦予我機會,去彌補我過往的無知、傲慢與失責,讓我善加反省數十年來為何無能將保育精隨文化,引渡到都會文明社會。

茄苳因緣是種恩寵與賞賜,我必須書撰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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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相關連結:〈茄苳三部曲〉  

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不老老樹

陳玉峯
  
  漢光武有二十八雲台將助其中興,其中有位馮翼,生性木訥但驍勇善戰,每於沙場廝殺回營後,輒獨自一人靜坐帳前大樹下,時人稱之為「大樹將軍」。後來,馮翼歿,該樹一夕而葉盡落,留下「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年輕時,遇逢巨木,不經意的,這故事結尾的場景就會浮現腦海。
  二十餘年來個人職趣所在為生態學,調查研究之餘,延伸保育與環教解說,常有機會帶人到塔塔加鞍部附近的大鐵杉下,我會要求聽眾先閉目聆聽天籟,再漸啟眼瞼凝視鐵杉的偉岸身軀,並想像樹幹內迴旋的同心輪如唱片,譜唱從神農、伏羲、女媧,到二.二八、到八七水災的史跡網路。
  近年來台灣政經、社會、文化劇變,環保與保育運動共匯潮流,流風所及,鄉野傳奇、稗官野史,躍然閃爍於多元向度。老樹查尋與根系溯源,夥同諸多綠色隧道的捍衛,亦形成土地意識與土地記憶的標的,在我專業建構台灣自然史的搜尋中,老樹也成為消逝生態系的最後胎記,更且,我更在乎流變無常的生界中,古老根系與土地活水源頭的互動,期待在其森森綠蓋下,為土地倫理與自然情操厚植隔代改造的契機,因而對老樹的情懷,或有若干反思與激盪。
  事實上台灣時下「老樹」旋風的冊封,毋寧是「大樹」的登錄,因為絕大部分的「老樹」並不老,充其量與迷你裙般的在台華人開拓史的年歲相若,且擁抱的原文化往往非本土,就如同檀香山華人帶去的榕樹巨木般,充斥外來文化決定論的弔詭,此間存有盤根錯節、治絲益棼的問題交纏,在此僅就與生物、生態學相關部分先行闡釋,文化性議題則隨後簡約性伴論。
  台灣的地理命盤為亞熱帶,也就是接近地球上生長代謝最快速的熱帶雨林,台灣低地平原淺丘或今之都會城鄉所在地,即令原先完全未受人為干擾的天然林,其林木的壽命通常罕見得以超越三、四百年,五百年歲以上的巨木尤其微乎其微,當前低海拔諸多號稱千年老樹等,筆者懷疑其估算的精確度。此乃因亞熱帶菌類旺盛,樹木生長迅速,木材質無能在自然環境下保存長久,故如墾丁公園內茄冬巨木處處,但樹幹輒見腐蝕中空,年歲更是短淺不越一、二百年,且樹齡無法以所謂「年輪」計算,並非濃淡一圈即記一年,反之,一年數輪不定,最好得有放射線碳十四等技術方得定位。
  生物、生態學或樹木學上所稱的老樹,其樹齡非數千年無以致之,其生育環境大抵在高寒極端惡劣的丘地,其物種多為松柏等古老裸子植物群。以目前所知,位於美國加州世界最古老的活樹刺果松( bristlecone pine )為例,樹齡為四千九百餘年,已死的枯木則有可推斷至七千一百高齡者。不僅年歲悠遠,它那五針一束的松葉可停留在枝椏上達三十年,真名副其實的老樹。相對的,台灣顯著的老樹則為中高海拔的檜木類及玉山圓柏等,針葉第一純林的台灣冷杉,則年歲大抵在五百年以下即壽終正寢,鐵杉的樹齡亦不高。拉拉山的紅檜二十餘年前訛傳六千高齡,經美籍專家前來診測,推斷為三千五百年;阿里山神木號稱巨無霸,其樹心早已蝕盡,詳實年歲若干畢竟只能推測,但應在三千以上。至於低海拔的闊葉樹能否逾千仍是疑問。
  老樹為何可以長壽的機制,在於其能否延緩生長的能力,且隨溼度、養分等,作敏感的調整。長在加州乾旱的石質土上的刺果松族群,海拔約一萬英尺的貧瘠坡地上,遇到氣候合宜則迅速生長,糟遇惡劣條件則緊縮活力,故得延年益溝。針對這些生長輪的研究,歸結輪線寬度與溫度、溼度變遷息息相關,仔細分析生長輪的變化,足以決定出過往溫度變化、降水與乾旱的循環模式,因而自道格拉斯( A.E.Douglass)開創以樹輪來研究過去氣候變遷以降,西方早已發展出得以鑑古知今的「樹齡學」,有助於於考古學、氣候學、水文學,甚至於地球磁力變化的研究,水庫邊數百年水文資料的建立等等。
  換句話說;樹齡學正是探討生命與環境互動的活見證,老樹生態忘義亦藉此而展現。然而,台灣迄今為止,似乎不見此面向的研究成果,老樹的文化內涵並非落在科學、生態、土地層面。而今之一窩蜂查訪「老樹」,實與生態保育、自然文化毫不相干,可以說,係隸屬本土意識解嚴後,系列追尋「鄉土文化」的旁支,對消失的農村、田園文化的追憶,根本上是人文的探索、鄉土的情結。
  如此陳述並非對台灣文化的不敬,我也看不出過往台灣有何顯著的自然或生態情操可資歌頌,對一些「走火入魔」的老樹追尋也不表贊同。先前來台拓殖的華人,首要之務即是「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披荊斬棘,消滅原生林之後始有農業地可資耕耘,因而西方人士判斷華人領域或原住民地盤,便以有無樹林作為指標,水稻文化更須曬穀廣場,因而林木必須去除,僅在若干驛站或休憩處留有點狀綠蔭,今之農村居民另有諸多樹種忌諱,包括對「苦楝」名稱的排斥,對榕類屬陰的恐懼等等,另一方面.台人又有多有精靈的信仰,自然物、特殊無機或有機物皆有精靈或神怪,故廟宇、后土膜拜處喬木尚得保存,惟不盡然是原生地物,台灣地名之與樹種相關者,往往是砍伐燒毀後的名誌,有些地名、溪名如木瓜溪,並非溪旁或山上佈滿木瓜,華人對植物的取名更常多物共名、一物數名而含混不清。當然,此閒亦有實至名歸、因地制宜的反映原地生態系的巨木。而三、四百年外來政權更替頻繁,池魚之災所及,本土物種淪落為賤,即至今日,全台二十二縣市選出的縣(巿)花、樹二十七種,僅五種為鄉土物種。再因外來文化強勢,阿里山賞櫻,賞的是東洋種皇民櫻,所謂國花行列之類的梅、李、杏,迄今依然無能歸化。如此背景下,「老樹」的土地意義、生態迴映,彰顯的是台灣文明開拓史、自然淪亡錄,僅僅在部分的陽錯陰差處,點滴擱淺了飄零孓遺,印記絲微殘紅夕照。
  雖然如此,當今台灣人的尋訪老樹、認識老樹、疼惜老樹,仍然存有正面的教育價值,亦有可能產生深層的意識反思。如同政治政革的遲緩與陣痛,台灣人終究要面對自然生界的二.二八,這波次老樹的尋根,正是正反摻雜、悲喜交加的殘酷現實與成長茁壯的必要階段,畢竟老樹的根,唯有吸吮台灣的活水源頭,方才開得了花,孕育得了果。
  台灣平地的老樹走過辛酸、走過烽火歲月,如今綠蔭成蓋、結實纍纍,滿布胼胝節瘤的蒼勁軀幹,流露滄桑後祥和。在其樹靈中心,關切祝福的是,子代將如何落土定根。

~原載於《聯合報》1996.10.12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