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那株斜斜上長的台灣雲杉至少是約30歲,如同遠親般,我偶爾看著他長大。他成長得很緩慢,因為根系似乎尚未著地,就只憑空,寄附在老檜凹腐的樹幹上。
每次我凝視著他,洋溢著我心的示現,是他應著我本來無形的心,現出台灣雲杉的影像,成為我自己。我與他分享著歲月的消長,雖然時序上永遠天增歲月人增壽,但他是旭日東昇、我是夕陽西下。我知道他知道我是他;他知道我知道他是我。我們交錯疊影在彼此共感共存的每次短暫相聚。這是靈會,我經常或偶而,在台灣各地、山區,都會有如是不經意的伙伴,例如阿里山的長尾栲、浸水營古道入口前的猴歡喜、舊南迴的灰背櫟、往玉山北峯的懸崖玉山圓柏、早已消逝的北港龍眼樹……
心不自心,因境故心;境不自境,因心故境?其實,在尋常語言「心境」不分心與境,「覺悟」並沒有「覺悟」這種東西,剎那完成,沒有事前、事後,遑論論述,強為說辭,則唯心、唯物二元對立出。
這裡是約台18—101.6K下方,所謂的鹿林神木,「神木」身上附生了3、40種附生植物,連地生的台灣雲杉也上了樹,我看了他2、30年,這回,我另瞧見一株約5、6年生的台灣紅榨楓也來湊熱鬧。
唯物論、理性工技主義、科學決定論發展到AI以降,更需要生命哲學的基盤,然而,全球愈是工技文明躍進的國家,宗教性靈的探索愈是往唯物科技傾斜,所謂「落後」地區的「迷信」也愈加突出,生命的特質愈是隱晦,天擇、天演成為表象的弱勢,人擇、唯物化全面勝出,而我關切的人性、生命的未來,尾隨著自然生態系的消失,愈是扭曲而質變與量變。我從自然生界體悟出的自然禪一出現即將消失?
每當我的心智略為疲弱時,台灣生靈的生機立馬注入我的元神,眼前的「這株」「鹿林神木」,活幹樹皮劇力萬鈞的元氣,彷彿來自洪荒的原力,立馬喚醒我的初心。
打從古典年代我第一眼望見他,瞬間明白他是台灣特產天演的子民,他絕非一株樹,至少是5或6株的「併木」,自從他的祖先150~137萬年前來到台灣以後,配合劇烈的地體運動,演化成特產種的台灣紅檜,且順應台灣溪谷的環境特徵,發展出台灣化的至少三大策略:反應材之抗拒溪溝劇烈的向源侵蝕;合併木(駢幹、多株連體合生);以及擅長攀包巨大石塊而成長。
「鹿林神木」即是合併木策略下的產物,而且,可能是5、6株或以上不同樹齡緊鄰併生而來,其中,第二及第四株生長至約2、3百年(粗估)時,被外側及中間木夾斃了,而活木持續生長壓縮與向外擴張。
有可能各樹相互壓迫,導致反應材無法順利生長,因而隨著山坡下方土石的流失,併木向山谷傾斜的程度較為嚴重。
我初次目觸各株未能適時合體,卻轉成相互擠迫的困境時,我「聽」得見他們哀號的沉默,彷彿已窒息、將斷氣前的鬼哭神號,而茂盛的附生植物族群依舊歌舞昇平、綠意盎然,包括量少稀有的幾種蕨類如高山蓧蕨等。
曾經主管當局的台大實驗林在公路邊的林緣,立了一座大型解說牌,說「這株神木」樹齡高達「2,700年」,後來,我在報紙上撰文抨擊其毫無歷史或史實觀念,更對台灣生態現象無知而亂掰,「5個30歲的年輕人站在一起,你說每個人的年齡150歲」!「罵」了多年,立牌依舊在。
「併木」現象我演講、撰寫超過3、40年,林學界充耳不聞,直到有次我在林務局林管處演講,再度「罵」其無知,黃姓處長決定一斷究竟,遂委託嘉義大學詹明勳教授等人,鑽取樹木生長輪,且參考國外文獻等,終究證實了我所言不虛!阿里山殘存的台灣紅檜過半都是多株合併的併木,遑論明顯到瞎子手摸都能判斷的「鹿林神木」。
事實上已經消失的「阿里山神木」(日治時代有一號、二號及三號等三株阿里山神木)至少是2株的合併木,日治時代已經有人質疑是單株。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如今殘存的大紅檜,如今已證實太多都是併木,其實正因為是併木,從木材生產角度,以這些併木通常樹幹中空,表面上「材積」很大,實際上能真正利用的木材很少,砍伐費而不惠,加上這類併木在砍伐過程中,很容易斷折而傷人,故而有經驗的伐木師傅避之唯恐不及。台灣如今所謂的紅檜神木,大多是伐木年代大家「唾棄避伐」而遺留下來者,全國第一大神木,位於大雪山230林道下方,1976年原本要砍伐,我口訪進行每木調查人,他指著他在巨木樹皮割劃的調查數據(已被再度生長的新樹皮掩蓋過半)讓我拍照,說明不是「保留」,而是工人們拒伐,反正當時原始林,巨木多的是,何必冒險?!
「這株」230林道全國「第一巨木」樹高估約55公尺,胸周25公尺,徑約8公尺,幹基相當於5部豐田Altis汽車並排!而我估計,他至少是12株以上的,台灣紅檜聚生合併而成。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四卷):檜木霧林帶》(2001年)有了略微的記錄、敘述。
我必須懺悔!1990年代我調查檜木林生態,口訪了許多1970年代或前後的老輩伐木作業人員,並且幾個助理幫助我,到各大林區口訪了諸多大伐木年代的事蹟,堆積如山的第一手史料,我卻無能據實消化、轉化,愧對滿山遍野的亡靈啊!三時繫念!合十。
約20多年前我批判過的「台大解說牌」,如今已拆除(好不容易喔!),換上了由公路局及其他單位合立(?)的小解說牌,也不知道委託了什麼專家,寫出的「樹齡」還是「過去推測約2,700年,但其估計方式仍有爭論,尚無法確定其實際年齡。」,「鴕鳥心態」(對不起,鴕鳥!)地避開「併木」的問題。
不管新、舊牌,一概假裝或真的對歷史無知,日治末期對今之新中橫到東埔山一帶的檜林盡伐,「這株鹿林(新中橫)神木」被鄙視而留存,乃至國府據台的系列施業,對台灣原始山林的殘暴一筆抹除,然後透過「以小做大、無中生有」胡掰瞎扯,或搞些枝梢末節舞文弄墨粉墨登場,變成萬眾膜拜,歌功頌德土地生界掠奪者英明、保育有成!?
「神木」有神有靈,從來沉默面對娑婆世界的堪忍!
5•24這天,在受訪談前,我利用幾分鐘瞻仰併木,冥想數百、千年的前世今生,感受併木的苦集滅道、生涯滄桑,而亡者軀骨的樹皮早已剝落,逕以白木憑弔天地。
世道如此?「世間宜假不宜真」只是無力、無奈的病態文化?生命本來、從來、將來都是如實之真,而後有善、美,三位一體,也無差別。
「我」是整個時空生界變遷的同體併木,心念妄相一出即並木,毫無攀緣則是一株巨木、神木。我凝視著一道道生之樹皮盤虬曲張,貪、瞋、痴、慢、疑彩繪生之歌詠;一觀無念,神氣相通則自在自如。我連同神木閉目悠悠然,不知所終,自也不必有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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