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17年2月17~22日跟隨公共電視前往日本的中央山脈、木曾山區勘調,柯金源導演要我們作隨隊解說的錄影,也參訪明治神宮的生態綠化成果,回台後,3月14日完成了《七笑因緣—台灣檜木文化的溯源》一書。
我在撰寫明神的「生之林」時,直覺先行,強烈地感受到設計或創生神宮生態綠化之綿延時空超過萬年的設計人本多靜六博士,幾乎就是我的「前世」!事實上此前,我對本多前輩的認知,僅僅是1970年代末葉,我在學生的時代,在日本「植物學雜誌」第149及151號,看到他在1899年發表的〈台灣ノ森林帶ニ就テ〉宏文,我深深受到震撼於19世紀末即產生了超越後世百年的見解,而且,該文是有史以來,最完整的台灣生態(植被)帶的第一篇專業記錄或報導,因而我推崇本多氏乃台灣植被帶的始祖、台灣第一位植被生態學家!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及高山植物(上)、(下)冊》(1997;晨星出版社)一開始即全文翻譯且註解了本多氏這份破天荒的台灣生態經典大作(22~35頁)。
本多氏是留德的「森林學博士」,也是慕尼黑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他19歲進入東京山林學校就讀,除了第一學期考試不及格,羞愧得跳古井自殺未遂,然後發憤圖強而一帆風順,與同班其他兩位同學相互爭奪第一名,所謂的「三人組」,也就是本多靜六、川瀨善太郎及河合鈰太郎,這三人都先後留德,後者也在德國認識了後藤新平,後來被後藤延請來台灣阿里山區,底定了開採阿里山大檜林的方針,因而阿里山森林遊樂區迄今矗立著河合鈰太郎的紀念碑,夥同其他當時的俊彥,他們都有來台灣協助林學發展、資源開發等工作,只不過河合鈰太郎因為阿里山的緣故,在今之台灣最有名氣。而我在研究、追溯阿里山歷史的過程中,感受河合氏似乎是一生傲骨,至少很「瞧不起官僚」的樣子,然而,相較之下,長期不為台灣人知的本多靜六,似乎更形「傲慢」,本多在85歲高齡時感嘆:「學者這種不懂人情世故的情形,回想起來可教人相當難為情!」
本多氏留德拿學位後回日本,1892年東京農科大學聘他為副教授,本來在當時,頂著留德(奧)回日本的光環,是可以直接聘為教授的,他因「儒家式」的「尊師重道」,不願超越其老師們,而一時逞口舌英雄,屈居副教授,一做就是8年,直到1900年才升等為教授,這事讓他懊悔許久。
1896年,日本剛取得台灣的統治權不久,但台灣到處尚處於兵荒馬亂的時候,農大挑選二位「生財資源調查委員」要到台灣勘調森林資源,本多及同事長岡宗好就在1896年來到台灣。
如果我記憶無誤的話(抱歉,我懶得再查證舊資料),他找上了他的大學同學齊藤音作林學士,那時齊藤氏剛上任「竹山撫墾署長」不久,他們以曠世豪傑之姿,籌組有史以來,台灣林野最勇猛的探險團,挑戰20世紀之前,舉世公認的「黑暗世界」玉山山區。他們取道清國八通關古道,翻上荖濃溪谷頭,準備最後險巇地攀岩的一段天路,然而,本多氏因罹患了瘧疾,正在打擺子、發燒等,因而最後攻堅者,只有齊藤氏一人(註:他們帶了原住民苦力等,全隊27人,没人願意登頂)。
1896年11月13日,齊藤一人搶攻到山頂,先是朝東北方向,向天皇高呼萬歲膜拜,也以石塊壓埋一面日本國旗,以及自己的手帕為證物存證山頂,這是「文明人」首登「台灣最高峯」!
齊藤氏下山後,撰寫奏章呈給明治天皇,乃有天皇下詔,藤井包總撰寫了〈御命名記〉頒布(1897年7月),將玉山、Morrison山改名為日本的「新高山」(cf. 拙作〈誰是攀登玉山主峯的第一人〉,1995.10.11,台灣時報副刊;〈靈山聖地話深情〉,1995.7.29,自立晚報副刊;以及多篇相關史料,收輯在拙作《生態台灣》,1996,晨星出版社,還有數十年來散落各書的相關散文)。
照理說,齊藤氏的勇猛,加上高學歷,在日本據台初期當時前途無限,奈何造化弄人,他好不容易攀岩而上的山頭並非玉山主峯,而是最險峻的東峯,2年餘後,1898年12月26日,德國人史坦貝爾博士(K. Th. Stöpel)循著同樣路線,一樣登頂東峯,取出齊藤氏的信物證實之,但是他立馬發現旁側更高的山頭才是玉山主峯,於是拚盡餘力,單攻主峯,創下了「信史」第一人登上主峯頂的記錄(cf. 史氏全文我先前已皆引介過了)。
也就是說,齊藤氏的首登,業經天皇詔令改名新高山「認證」之後,史坦貝爾一年半之後,才重重打臉其誤登,這下子騎虎難下,乾脆就封鎖史氏先登上玉山主峯頂的「史實」,然後,在登山史上,1900年4月11日登上主峯頂的森丑之助(他跟鳥居龍藏上山,但只他登頂)遂逕自宣稱他是登上主峯的第一人!
齊藤氏的「倒霉」,讓我在演講中戲稱:首登卻誤登,難怪統治台灣只有50年!但齊藤氏更大的「不幸」卻在隨後,他介入了阿里山區緣自清國時代,華人、原住民之間的糾紛,他在哆囉嘕地區,帶領日警,槍殺了在地華人(客家人)18人,甚至千人洞的槍殺案也是,這段歷史被史家伊能嘉矩記錄了下來,由於可能是冤案,日本台灣總督府硬是把伊能氏的報告壓了下來,但是台灣人口耳相傳的故事,還是由李岳勳先生1959年的《梅山鄉的全貌》保留了下來,情節與伊能嘉矩的報告一致。齊藤氏的宦途也因之受阻。
被屠殺的華人遺骸,集合而葬且立一小祠,是即現今林鐵哆囉嘕(多林)小站附近鐵軌旁的「十八公」祠。2022年,我沿著林鐵至二萬坪的全線兩側全面調查時,「十八公祠」左側一株台灣朴樹,顯然是在建祠之後自然長出者,每年夏落黃葉時,宛似飛灑著冥紙,憑添幾許蒼涼。
過往我只追溯著台灣植被生態所有或相關文獻的解讀,事實上撰寫這些報告的人、事、時、地、物,以及背後的因緣、故事,毋寧才是大戲,例如為什麼台灣最高山的探險,會是跑來一位德國博士拔得頭香?會不會是本多氏在德國的友人或同學?在那「開天闢地」的年代,一定存有豐富的史詩般故事,希望如今台灣已經有人耙梳出諸多內涵!
而本多氏上玉山回來後,寫出破天荒的台灣植被帶報告,視野是全球性角度,且到處洋溢其見多識廣,從溫寒帶到熱帶雨林皆有深入的瞭解,而只憑一次玉山之旅,他區分出來的植被或生態帶,依我畢生浸淫在台灣山林的探索心得,他的見解超越了他之後,20世紀的相關研究者;他以指標物群,將台灣劃分為榕屬帶(450公尺以下)、樟帶(450~1,060公尺)、櫧柯(櫟)帶(1,060~1,818公尺)、檜木及杉帶(1,818~2,121公尺)、雲杉帶(2,121~2,575公尺)、鐵杉帶(2,575~3,180公尺)及冷杉與松帶(3,180公尺以上),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台灣冷杉依氣候條件,應該可以分佈到海拔4,500公尺!
120餘年來,懂得欣賞他見解的人,就我所知,只有佐佐木舜一及我,分別代表日治時代及之後。我在45、6年前看到他的報告時,那份感動無言可諭!然而,台灣學界超過百年來幾乎無人聞問,而這篇報告隱約可以感受本多的恃才傲物。
最有趣的是近多年來,台灣人重新向本多「學習」,「學習」的內容是「庶民養錢術」!事實上,這書名大概是台灣出版社為了搏銷售量而掰出來的,它的日文是「私の財產告白」;書中本多氏是在1951年10月寫下他的簡歷(註:書中內容是1950年11月完成的?),不到3個月後,他往生,享年86。
這本書的譯者江裕真君功力很好,他把老日文翻譯成現今化的口語,非常淺白的流暢敘述中,流露出禪意的「無一物中無盡藏」,跨越了三個世紀、超過6或7個世代的「代溝」,但其內容我不用介紹,世間絕不少愛錢的人。然而,閱畢本多老前輩的「財產告白」與「體驗社會學」,讓我想起我的舅舅許東海先生,他從我小學到高中,不斷地寫長長的信勉勵我,不只傳統的讀書方法,所有旨趣可以濃縮為「立志」兩個字!本多氏洋溢著經世自期、抗懷千古的古老志業,他從年輕的貧困,極度務實、平實的努力奮鬥,中年成為鉅富,卻在六十歲從教授一職退休時,將所有財產悄悄地捐獻給公共事業,這是何等的人格啊!
本多氏臨老的回溯,讓我倍感親切,他那無限平凡中的極致不凡,正是我從台灣傳統美德中感受濃烈的無功用行,而我在學生時代僅憑一篇文章而終生推崇他,如今更可以自我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