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21年元月18—20日,應富哲、藹光伉儷及國禎之邀,我驅車到大武漁港會合,說是要勘查瀕危櫟族的處境,且他們事前寄了一堆先前民間與林管處論議林農或開墾伐木案例的資料給我,我無法只憑一些文字敘述,去判斷我尚未勘調過的山林生態系,因而有了這趟大武行。
第一天,富哲、藹光導引,我迷糊地跟著上了一處小稜丘,我不知身處何地,只不斷地聽到來自國禎的刺激:
「老師,這種你不認得,這叫灰背櫟」;「這種大武石櫟你也不懂……」,甚至還拿我44年前,恆春半島南仁山的老朋友來「考」我,我心不在焉,也百般矛盾,深怕山林植物認出我來。
我是抗拒著再度投入闊葉林海、重操舊業。
是的,我不認識此一櫟丘太多植物了,甚至連40年前熟透底的港口木荷、恆春紅豆樹,我都得仔細端詳才敢相認。
然而,櫟林眾生認出我來了。
暖暖亭側一株枝葉繁盛的灰背櫟,開展著不合時令的,三個充實飽滿的殼斗堅果,掛在斜擺的枝條上。藹光、富哲都訝異於為何元月中旬,尚有如是完美;藹光說這是為我保留的,他們為這片珍異美林付出了30餘年的真情,他們曾經飽受開發的創痛,他們當然寄望任何人可以伸出援手,而藹光曾經在20多年前上過我「環境佈道師」密集的課程,也了然我一段山林滄桑史。
|
灰背櫟的贈禮(2021.1.18;暖暖亭)。
只是,我延退一年,又已退休兩年,實在欠缺理由或動機重拾山林苦行路。奇妙的是,山林精靈自己會安排。見過、拍過灰背櫟的贈禮後,出暖暖亭前往安朔區農場,看伐木後況的途中,巧遇台東林管處的一位有趣的巡山員,他與富哲伉儷是舊識。從巡山員口中得知,台東林管處新任吳處長恰好我認識,於是在山上我跟處長聯絡,我們下山後去拜訪他。
我心裡想的,還是「如何脫身」,只消把富哲、國禎等,介紹給吳處長,以吳處長的仁心宅厚,必定能為蒼生造福;元月20日我們下山後,依約前往林管處拜會,之後,隔了約3個月,我到台東林管處講演3小時課,順道前往延平林道,而長尾栲盛花相迎。
長尾栲雄花穗在霧雨中(2021.4.8)。
之後,4月30日,應東北角靈鷲山心道法師邀約,首度踏勘荖蘭山區楠海世界,而40年前(1981)我已經拍下當時只是白袍子等次生林及草生地的荖蘭山。我承諾調查荖蘭山楠木林。
5月4—6日,應國禎、藹光、富哲安排,首度調查浸水營古道西段,承蒙大漢山神暨古道無窮精靈啟示,回來後,人魔病毒迅速天演自然化,且在台灣猛爆,遂以一個月時程內,完成《古道夢》一書,演繹南台灣造化奇異區,提出包括東南區自最後一次冰河期及小冰期結束後,生界流轉的結構性因果,並立即銜接玉山40年變遷大書的後續撰寫,8月13日全書大致完稿,而後,8月25日展開東北角山林調查,此間,真的不由自主的,我竟然以櫟緣故,生平第一次跟著人家的招標、投標,而成為「廠商」代表,承接東南區櫟林調查案。
在此之前,我對大武的印象,雖然2005~2007年調查全台灣千餘公里的海岸植被,已然勘調完成,畢竟只限於海隅一窄帶,我內在意識還停留在1950、1960年代,在風雨之夜,聆聽著收音機緲遠曠茫的,永恆式的氣象報告:
「……成功、大武沿海,東北風風力七轉八級,大泳……」
朦朧的異世界,遑論櫟族林海。
然後,至10月下旬,一方面投入東北角楠海世界的調查、研撰,完成《靈鷲山植物生態調查報告—生文護法的音聲》一書(尚未出版);另一方面,除了民間上課、各類型審查案、雜務之外,9月8日起,調查浸水營古道東上大半段、台灣油杉區調查、姑子崙山、古道東下半段……如火如荼、左右開弓、馬不停蹄、案前夜以繼日地困思窮究,而《古道夢》問世的11月23日,我全身倦怠、頭痛、皮膚出現紅斑而不自覺,畏寒則睡,睡起持續筆耕,我發高燒而毫無察覺,直到東北角講稿完成,鬆了一口氣,前去看診,結果,11月29日立即被轉診大醫院住院一週,也發生烏龍診斷的荒謬情節,我明明是在古道得到自然史的歷史名病:恙蟲病,卻被診斷為「萊姆症」,害得醫院二小時內三度來電索回誤診證明書。此前,我拒絕無聊住院七天,堅持12月2日出院,因為該夜,朋友宴請好吃的食物。
大致上,2021年9月上旬以降,已然浸淫在東南區生靈的懷抱,而不斷出入「櫟林三昧」,且約自11月底以降,全然苦行於東南半壁時空生界大化流轉,12月20日完成期中報告草稿,且持續於山林江湖各地浮泛。
2022年1—5月,我的思維到第八意識,渾然融入櫟世界,終於在5月12日深夜,期末報告寫一半時,豁然開朗於櫟林的前世、今生、來世,斷然宣稱「櫟林共和國國慶日」誕生。
然而,我思維系統組織能力在5月下旬出現衰弱現象,櫟精靈龐雜的音聲我掛一漏萬,而我了然整體林海內外在渾然示現的精義卻無以言詮,能講能寫的,盡成糟粕殘渣而苦不堪言。
出入住櫟林三昧,是該書寫《櫟經》,而此時、此地、此人、此境似乎適合維摩一默,只以斷簡殘篇書寫有限印象,聊表一時殘壘。
為將來出本書先一代序,屆時,意象自有屆時的示現。
陳玉峯 時2022.5.29
於大肚台地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