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是北港囝仔,一出生就是媽祖的契子,但是小時候去了兩次關仔嶺的新巖與舊巖(地理位置在下方),卻有種不可言喻的親切感與神秘感,好像是終極歸宿之一。
17歲第一次讀《六祖壇經》,我愛上了六祖的裸真,感悟了一些意在言外的東西;67歲第二次讀壇經,用自己的語言把它改寫了一次,即《壇經旁註》一書(2019年),此間50年,而我73歲之前的50年,既是專心調查、研究台灣植被生態,也是從自然史、自然生態在參禪,歷來屢屢自然而然地跟許多法師結善緣,例如傳道法師、心淳法師、聖嚴法師、印順法師……,也有直接吵架的大宗師(就不要列名),我欣賞諸法師、大師如何「開示」信眾,有時也接受法師們的徵詢,而了然法師們除了個別不同的智慧之外,其等與信眾之間交流或溝通的技巧及本質,但不能在此說出,因為任一對話都是唯一,無法化約,也不能解析,因為本來就沒有好壞、對錯,每個「解答」都看雙方如何自行自圓其說,而彼此通常處於心念(理)不對等、資訊不對等、威權不對等、解釋權不對等、智能不對等,等等,不只是溝通當下,而且是事先的心態傾斜,甚至是懸崖上下之別。實質上,這幾乎是一切宗教共通的現象,從預先的虔信、過程的虔信,到最後常常只剩下虔信。這是禪的大敵、死對頭。
「人們需要神,如果沒有神,也得創造一些給人們」,所以人造神永遠會應運而生。禪是要破除這些迷思,但是現今的禪師、法師不談禪,然而,台灣四百年來穩穩的四大傳統價值系統中(台灣地體及自然生態系;原住民的自然情操暨土地倫理;鄭氏王朝的帝制倫理,註:以3萬餘間寺廟為代表的美德教化;創造最美風景是人的禪門無功用行,註:殆自陳永華引進深具反清、反外族意識的閩南禪徒,包括三太子寄寓「禪除」分別意識,乃至在清國追緝下,蛻變為隱性禪,且蔚為台灣文化最深層的底蘊。);(另註:加上晚近台灣人的自由民主運動所形成的第五大價值系統,但我強調必須是「自由、民主、法治、責任與承擔」),最為深厚普遍,卻因政治取締、打壓、意識形態的長期被改造,徹底轉入地下化,形成隱性文化、隱性禪的「無功用行」,於是,從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走到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的純粹該然,也就是台灣人好到莫名其妙,卻不知道自己的好,更不知道為什麼好、不為什麼好!而在時代變遷中,曾經由顯性禪文化的日本人統治了50年,台灣人建立了人格者的典範,也在鼎革後,逐步解構、稀釋,1987年解嚴以降,特別是2008年之後,急速墮落,而自由、民主的形式暴展,法治、責任與承擔幾乎蕩然不存。
在這等時代價值系統變遷的背景之下,每個人面對不斷暴增的不確定性,身、心、靈的危機與際遇交互引爆,而且全面破碎化、奈米化、迷思化、空虛化,人生不僅沒啥目標,在3C工技產品、物慾文明蓆捲之下,就連常人的五感六識大多麻痺化,人生命、生活的本質、品質內涵貧瘠得無以復加,只在光鮮亮麗、奇毒無比的物化流行中滅頂,更不用說3C、AI核爆以降,人人的「自我」膨脹到對自己殘忍都不自知。
對常人而言,他只知道、只在乎自己的「煩惱、苦痛」,更且「別人的傷口你不會痛」,很少很少的現代人會去關懷離開自我「遙遠」的「別人家」,或整體社會、不同國家地理區其他「世界」的事,他可以確知川普的戲劇語言一句話,他損失了多少億、多少千萬,卻絕不相信自己的心念可以撼動全世界。現今人不相信心念是最恐怖、最厲害的「蝴蝶效應」。然而,並非任何「心念」,必須是慈悲、智慧的心念。同時,沒辦法要求一般人去從宇宙思考到人種發展史、國家社會種種變遷史,再到他個人生活史,乃至他目前的所有煩惱的連鎖相關,一般有「問題」的人只會想到如同看醫生,只想要給我什麼藥,很快地治好我的「病」,怎可能要求不可思議的連結來打通病的根源呢?我不確知中醫是不是那麼了不起,但這句話很漂亮:西醫治病,中醫醫人!
然而人就是這樣,普遍只想向外力求助仙丹靈藥,遺忘「仙丹靈藥」在內不在外,只不過每個人的先天、後天的本質及境遇天差地別,一生中最大的問題常常出自從受胎到少年期的遭遇或經驗,或即傳統說法的「命」,而一切際遇及反應或即「運」的範疇,從而反思如何而「命由我作,運由我改」,傳統的典範即袁了凡的《了凡四訓》,它是禪的世俗版,完全不著禪字,或沒有禪不禪的禪。
「禪」意即「除」,除掉本來就沒有的「龜毛、兔角」這類精緻的愚蠢,全面鼓吹「公為善、私為惡」的全方位、全層次的無善之善、無德之德、無功之功,或沒有比較心、計較心、分別心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或說很難懂的「去除人的分別意識,回到人之所以能夠意識的意識本體或本尊(純抽象、形而上的東西,不管叫做靈魂、小梵、大梵、神佛、造物主、薩滿……都可以)」。
台灣哲人李岳勳前輩說的,要瞭解台灣傳統宗教,兩本書可概括絕大部分內涵,一即《了凡四訓》;另一是《封神演義(榜)》(古代科幻書),我可以簡略交代(略)。
我要跟大家分享或討論的,最主要是我在山林大半生的自然禪,真正自然山林的大道場,而不是文字、文宣在闡釋的虛擬自然、人為自然、擬自然、假自然,250萬年來自然生命天演的說法,最是台灣原汁原味的心法。
先打個岔。
智能的極限或特定時段整體心智的碰壁的那道牆就是我所謂的信仰,因此,信仰的目的或終極目標便是打破或跨越信仰。信仰是生命在錯亂之前,安頓身心的一道道符咒。人生如果沒有信仰,在我而言,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如果沒能究竟信仰背後的第一因,就算白活了。
我在高中時代(1960年代)讀西方哲學史、東方思想史雖然囫圇吞棗,事實上奠定的,是人文思維的底蘊,後來一輩子的閱歷中,我才能瞭解高中暨之前閱讀的內涵,幾乎是決定一生思想的關鍵,大學乃至社會生活中的閱讀,很難對人生祭起根本性的改造,然而,我在大二唸化學動力學,唸到焓與熵,我嚇出一身冷汗,這是生命的「原罪」啊!而且,任何能量轉換一定喪失部分,宇宙的一切必定死亡、消失,所謂的熵增「定律」(註:我不認為可以說成laws)。
一個人自行教育自己的,最精華的年代就在20歲之前,接下來的,影響人生的,最厲害的,大概就是牛頓運動定律的「慣性」作用!所有慣性當中,最恐怖之一,就是自以為自己思想自由,想怎樣就可以怎樣想,這是人類文化中最頑固的誤解之一,事實上人類最大的不自由,就是以為自己思想、思考自由,而禪就是要破除此等不自由。
禪的「自由」就是所謂的「見性」,不再被不是我的「自我」綁架,不再受到人類文化、思想模式、知識系統、慣性常識及思維所束縛。
常人的煩惱,以前我說的:「一個依現今所謂自由的人,百分之99的煩惱是自找的,剩下的百分1通常也不例外」,因為人腦只有加法、乘法、多次方,而沒有減法、除法、開方根,念念等比級數暴增,愈想放下愈是放不下,本來就沒有東西可以放下,逼自己去創造一大堆不存在的東西去放下,愈放愈多。
所謂的智慧,常常只是跳躍的精靈,一般所謂的智慧,很大的比例是術算,凡是以現實利益妄相去評估或得失的,根本就不是智慧,智慧必須是覺悟的絕對溫度計,愈是接近-273°C(0°K),六祖說的不思善、不思惡的那當下,就是逼近絕對0°K,而常人任一分秒,包括睡覺時,心念大腦都是發燒的,一天起心動念超過3萬6次怎可能不發燒。像我在書寫、在說話,心念快速流動怎可能不發燒,但是《六祖壇經》的精句:「前念不滯、後念自如」就是「熵增定律」,念念的轉化如同熵逝,能量消散掉。
我是如何將念力、念能消散掉的?因為自然界就是最大的熵失場域,我的感官識覺心念漂流在如同每個念珠的每片葉子上,每株樹、每枝草都在超渡我。
再度岔開。
據說古代,群眾撿起石塊準備砸向「有罪」的婦人,耶穌說自認為無罪的人可砸她,所有的人悻悻然散去。換作今天台灣,有可能耶穌話還沒說完,石頭如雨下,砸向「罪人」,也砸向「耶穌」,大家也互砸。現今的形式「自由」可以是掩蓋懦弱、遮掩邪惡的工具,窮凶惡極地演出自己的「正義」。
歷史上台灣人曾經普遍的倫理道德水準,十足優雅、嚴謹到精緻、清風流水般,光是我遇上的、交往過的人格者不知凡幾,幫我翻譯古日文30年的郭自得先生(1916~2011),就是典範之一;我所際遇的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性光輝更是俯拾皆是。這些故事三天三夜說不盡,何況我從小到老、從故鄉到各地的際遇。
我是在想,今天這個「工作坊」,旨趣不在表述我這個人、我的專業或專題演講,而是來的朋友才是主人或標的,或說來人當「考官」,提出「考題」(來人的人生或內在議題)來考我,我不會以什麼專家、學者的姿態回答,而是以同理心,但因每個人的人生經歷、業力、業障、智能面向天差地別,我在傾聽之餘,也許會有剛好的譬喻、類似情境的另類思維,提供你參考而已,我不是有執照的諮商師(念青才是),只是跟大家說些來自山林、自然的生命霞光、夕照、雲飛、露珠的音聲罷了,我們的生活中遺漏的,太多可以相互啟發的內涵,我的眼界有別於一般滯留在「人之學」的多數人,只是有所大差別,並非在強調比較心、計較心,相對而言,不大受到「人見」之困。
平平實實的人生態度,不會有那麼多裝飾、作樣,我相信真切。
我切入對話的引言面,可以是:
1. 從宇宙史、地球史、台灣自然史談到台灣人的客觀論述及特徵。
2. 從個人生活史(台灣人文變遷史)說故事。
3. 從我50年山林調查研究史,談禪悟的另類面向。
4. 談台灣隱性禪,400餘年台灣主體的神秘傳承。
5. 看圖說故事,經典生態連作數十套,任何一套都可發揮從自然科學到靈性生態的演繹。
6. 即興創作,因應對應之人而創發。
7. 其他。
也可以從平凡人的老、病、死、生談到終極性議題,端視相應之人的智能、經歷、涵養或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