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5日 星期三

【夏至之後(2)】

 陳玉峯

 

 

擠牙膏似的,我境愈閒,則一生學、思、聞、意象、影像之類的內容,會自動湧出而反芻,很像是出清囤積物,有深刻內涵或道理者留下、深化或提煉更進一層次的思維,太多只是界面知識、膚淺現象或記述者、隨時代變換名相的空泛術語……等,則拋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上半句太膚淺,不用了;下半句的「殆」字,就我而言,比較是「怠」之意,特別是上了年歲之後,會加速腦細胞的死亡,精神力因怠惰而潰散。這些,跟清除二元分別識不同,免除二元分別意識只是不被分別意識綁架、束縛,一樣明察秋毫、清清楚楚,而不生煩惱、無得無失、悠然自由自在,可依種種層次,濟渡適合被引渡的因緣而無引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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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大二唸到化學熱力學的「焓」與「熵」嚇出一身冷汗,當下洞燭生命的「原罪」,違反宇宙終極性定律,活著就必須永遠戰鬥、奮鬥,否則就是死亡,這是生命的本質之一。

邏輯實證論開山祖師維根斯坦讓我了然,除了自然科學語言存有真假值之外,人類所有語言都是重疊性的程度而已,沒啥「真或假」的絕對性,或所謂多變的自由心證,從此,我對無謂的「爭吵」索然無味,對所謂的「真理」也自行區分為自然科學、數學邏輯在特定範圍內的相對客觀真理;人文祈使句或希望式的「真理」;宗教式虔信型的「真理」,以及禪悟型的真理。後三者,當然是唯人式的心相,但是,客觀真理是否為絕對真理、何謂真理?人心為何嚮往真理?客觀、主觀不也得靠人心人智的認知,既認知就沒有絕對性。

 

 

唯心、唯物、唯理論鬥了幾個世紀又世紀,科學理性的盡頭搬出了整體論(Holism),但是整體論看似沒啥路用,又沉寂了數十年,直到量子科技看見一道曙光,旋又掉入了唯用主義的窠臼,丟給人類更加極不確定性的未來。

另一方面,我從生命科學、生物學、生態學的基本原理之一,生命組織系統的「衍出性特徵」,「找到」生命的意識、性靈、靈魂等的物質基礎,而靈性等卻是澈底純抽象,它是1+1>2,大出來的部分,又是整體,沒這個「東西」就不是生命。

 

 

十八年來,我開始探索台灣禪,乃至禪的本質、佛教經典思想史,此階段我老早已對唯心、唯物、唯理、常識性或第六識暨之下的東西差不多免疫了,乃至寫了不少台灣禪的東西,然後,我根本不用再說起什麼禪不禪,對一大堆禪言禪語都遺忘。台灣夏季的蟬鳴一向叫知了。而台灣人的認識論正是「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

我了然觀音法理的內、外在機制,那兒,無所謂超不超越什麼,沒有有或無,沒有言語符號,沒有自由、自在、自如,當然沒有解決什麼問題,沒有因為所以,只是這樣或那樣。

 

 

再則,我一開始投入自然生界調查,立馬發現人們(專家學者)的概念遊戲。自然界無善非惡,無窮的可能性締造每分秒可能性的無窮,卻是生生死死萬花筒的鏡像無限的變異、傳遞,組合成時空生界萬象的變遷,傾向或趨勢等,一樣不可思議地幻變,說出任何一類原則、秩序、規律、原理,所有說出的立馬死亡、殘破。只有人的思維鈣化或自以為是的詮釋時,才會有虛幻的一堆什麼理論、知識、教科書。我在山林中,直是時空、生命、無窮個體及其精靈變遷的銀河遨遊。

 

 

就以從小到老,台灣禪風薰習下,淳厚、素樸、處處為人設想、三輪體空的行善無善,我一輩子浸淫在何其溫暖的台灣民風,而且,我的際遇可以說佔盡世間之美好,我没有任何一絲絲不滿足,一切已具足,我的感恩既透明、澄明到沒有一絲雜質。

然而,這些林林總總人生的百態萬象,都不是我在探索的終極內涵,我只是澈底照見只要是生命,就沒有任何終極性的意義,以及意義的意義(i.e意義的本質)。

從生物性、本能到抽象的意識本體;從物化世界的定律,到生命的衍出性特徵;從理性認知到禪境無分別意識的意識主體;從一切人文化成到擺脫人心的一切自囚的解放,我只是在全光譜中,彷彿回到童騃的天問。我不是在求一個答案,已然沒有無窮的循環論證,我的心智歷歷分明,沒有世俗所有的因果,而只剩無垠的悲憫。

 

 

親愛的友人們,原諒我不算是婉拒誰人,我只是在人類文化的軌跡中漂浮,哲學常常只是人學中的,系統化的執迷或虔信;科學原本的謙沖走向了唯物、唯識;宗教則不提也罷;文學、藝術之類的東西我更不想提及,我過度敏銳地看透,只剩下童貞的無意識。我選擇獨處。凡是只在七情六慾中打轉的,只會在得失煩惱中打滾,而我深層的哀傷或淡漠,是從童年到死亡、死亡後,像宇宙吶喊生命的緣起與究竟的原力。

絶大多數人總是處在外界給予自己的刺激及反應,無暇顧及自己在時空、生界、宇宙中的哪裡,遑論屬靈的天問。我一生對自己靈性感受、體悟的蛻變,讓我回到童騃與無盡的死後,沒有「乘願再來」的現世留戀。

 

 



2025年5月29日 星期四

【譯本代序】

 陳玉峯

 

大學時代收集、研讀日本人在台灣的,有關於生態、植物(被)調查報告,直覺地認為那是明治維新以降,西化、科技化的產物,特別是林學,幾乎就是德意志的本質或風格;有了年歲之後,我才瞭解日本人整體文化、行為、性格、價值系統及人生觀的背後,帶有濃厚禪的底蘊,而且,長年幫我翻譯的人格者郭自得前輩,也是禪佛的行者,即以這本木竹利用的報告而言,雖然表面上只是按部就班、重複例行敘述,不僅沒啥花俏,簡直是木頭人AI版,但是正因為處於台灣木竹生活型的尾端,忠實地留下了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珍貴的生活型大記錄,示現了達摩祖師的理入」及「行入,平平實實地實踐,更且,對我做一輩子台灣植群調查的人而言,這份報告讓我體悟了自1850年最後一次小冰期結束後,迄今,全台灣低海拔的生態系,其實正處於急劇快速的變動或動盪期,卻因為三、四百年來原始森林的絕大部分被摧毁,以致於整個生態界無人得見和窺進台灣生界的奧秘!而從這冊報告對諸多物種側面的描述,我才領悟得出若干的對我的啟發。說來有點怪異,我一生觀進的天演史,整個相關學界似乎完全遺漏或忽略。

我本來就是「異類」,這些不足為奇,就連這本木、竹生活型、文化,之没人重視好像也是當然,更不用說我從來以整體論探討世間萬象,或是我對台灣生界的理解、瞭解、悟解與靈覺的內涵。

然而,台灣需要留下或見證些本質性的內涵,在我自許此生對台灣的功課大致完成後,自由自在地善盡一呼一吸的該然當中,諸如日治時代篤實研究調查者所留下來的實體文化遺跡,如果可以留下多少精神餘緒,遠比我自行創作,也許對後世更有價值。這本台灣的木竹材的利用代表的,正是移民台灣的先人們,在自然環境或資源使用之下,生活型的內容,相當於歷史上,台灣農林業文化中,實用生活工具或物資含工技的另類百科,它不只是台灣,也牽扯日本、中國南方、東南亞,乃至全球的些微印痕,同時,它把農林業文化之與台灣山林生界密不可分的相關,樸素無華地記錄了下來,提供給後世廣大或豐富的引據,不只對考據、學術研究等等,乃至於演戲道具用器場景,林林總總的情感、深層記憶,或是形而上的,總其成是謂台灣曾經的土地倫理的一部分。

國府治台迄今,曾經引用這份報告的內容(不見得有引證文獻),或是相接近的報告,可以相互參考的中文輯,例如台灣銀行金融研究室編輯的(1950年),台灣特產叢刊第七種:台灣之木材,可以用來對照許多本報告並未加註的,許多今人難以瞭解的敘述,包括我自己。很抱歉的是,我在本中譯本中,對於植物分類學的物種學名等,乃至龐多須要加以說明者,一概留白,如果我要一一釐清,恐怕得花上三倍篇幅,而且未必「正確」,之所以出版,如前述,是種抽象的精神餘緒。

不只意義指涉,全報告中的文字、語言、口氣、標點符號等,我也不予更動,忠實地保留古日文及郭前輩的時代風格,我從中尚可體會一些抽象的,古老年代的價值觀、形而上。本報告基本上是依據台語轉化為日文,我也沒有加註,例如「風箏」寫成「風吹」、「陀螺」記為「干祿」、「竹蜻蜓」叫做「飛鳥」等等,相對於現今的台語文的「新發展」,我情願保存其古意的「甜蜜」。

我在整理、校稿中、不時擲筆三嘆,例如台灣洋(雨)傘發展的過程,因應不同地理區不同的生態特色,應現出適地性,也為所謂的多元性(化),本來就是生界的本質,台灣不可思議的歧異多元,本來就是台灣的本質,從自然到人文自古天成,絕非時下淺薄、流行表象的文宣,本報告側面流露出不著痕跡的,內化的多元、健康的多元與流變,也是我長年書寫大化流轉的意象之一。

感恩我的恩人、前輩郭自得先生,在此誌念之!

感謝長年幫我打字、整理資料,辛苦處理冗長繁瑣文書工作的陳麗冠小姐!

感懷上森公司蔡再益總經理、

上境公司吳靜宜總經理、

福境群公司盧文德董事長,有了他們的善緣暨功德,本書才得以問世!

 

                                                                         2025年母親節雨夜

陳玉峯 於大肚台地

 



2025年5月23日 星期五

【天馬行空的引言】

 陳玉峯

 

我是北港囝仔,一出生就是媽祖的契子,但是小時候去了兩次關仔嶺的新巖與舊巖(地理位置在下方),卻有種不可言喻的親切感與神秘感,好像是終極歸宿之一。

17歲第一次讀六祖壇經,我愛上了六祖的裸真,感悟了一些意在言外的東西;67歲第二次讀壇經,用自己的語言把它改寫了一次,即《壇經旁註》一書(2019年),此間50年,而我73歲之前的50年,既是專心調查、研究台灣植被生態,也是從自然史、自然生態在參禪,歷來屢屢自然而然地跟許多法師結善緣,例如傳道法師、心淳法師、聖嚴法師、印順法師……,也有直接吵架的大宗師(就不要列名),我欣賞諸法師、大師如何「開示」信眾,有時也接受法師們的徵詢,而了然法師們除了個別不同的智慧之外,其等與信眾之間交流或溝通的技巧及本質,但不能在此說出,因為任一對話都是唯一,無法化約,也不能解析,因為本來就沒有好壞、對錯,每個「解答」都看雙方如何自行自圓其說,而彼此通常處於心念(理)不對等、資訊不對等、威權不對等、解釋權不對等、智能不對等,等等,不只是溝通當下,而且是事先的心態傾斜,甚至是懸崖上下之別。實質上,這幾乎是一切宗教共通的現象,從預先的虔信、過程的虔信,到最後常常只剩下虔信。這是禪的大敵、死對頭。

「人們需要神,如果沒有神,也得創造一些給人們」,所以人造神永遠會應運而生。禪是要破除這些迷思,但是現今的禪師、法師不談禪,然而,台灣四百年來穩穩的四大傳統價值系統中(台灣地體及自然生態系;原住民的自然情操暨土地倫理;鄭氏王朝的帝制倫理,註:以3萬餘間寺廟為代表的美德教化;創造最美風景是人的禪門無功用行,註:殆自陳永華引進深具反清、反外族意識的閩南禪徒,包括三太子寄寓「禪除」分別意識,乃至在清國追緝下,蛻變為隱性禪,且蔚為台灣文化最深層的底蘊。);(另註:加上晚近台灣人的自由民主運動所形成的第五大價值系統,但我強調必須是「自由、民主、法治、責任與承擔」),最為深厚普遍,卻因政治取締、打壓、意識形態的長期被改造,徹底轉入地下化,形成隱性文化、隱性禪的「無功用行」,於是,從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走到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的純粹該然,也就是台灣人好到莫名其妙,卻不知道自己的好,更不知道為什麼好、不為什麼好!而在時代變遷中,曾經由顯性禪文化的日本人統治了50年,台灣人建立了人格者的典範,也在鼎革後,逐步解構、稀釋,1987年解嚴以降,特別是2008年之後,急速墮落,而自由、民主的形式暴展,法治、責任與承擔幾乎蕩然不存。

在這等時代價值系統變遷的背景之下,每個人面對不斷暴增的不確定性,身、心、靈的危機與際遇交互引爆,而且全面破碎化、奈米化、迷思化、空虛化,人生不僅沒啥目標,在3C工技產品、物慾文明蓆捲之下,就連常人的五感六識大多麻痺化,人生命、生活的本質、品質內涵貧瘠得無以復加,只在光鮮亮麗、奇毒無比的物化流行中滅頂,更不用說3CAI核爆以降,人人的「自我」膨脹到對自己殘忍都不自知。

對常人而言,他只知道、只在乎自己的「煩惱、苦痛」,更且「別人的傷口你不會痛」,很少很少的現代人會去關懷離開自我「遙遠」的「別人家」,或整體社會、不同國家地理區其他「世界」的事,他可以確知川普的戲劇語言一句話,他損失了多少億、多少千萬,卻絕不相信自己的心念可以撼動全世界。現今人不相信心念是最恐怖、最厲害的「蝴蝶效應」。然而,並非任何「心念」,必須是慈悲、智慧的心念。同時,沒辦法要求一般人去從宇宙思考到人種發展史、國家社會種種變遷史,再到他個人生活史,乃至他目前的所有煩惱的連鎖相關,一般有「問題」的人只會想到如同看醫生,只想要給我什麼藥,很快地治好我的「病」,怎可能要求不可思議的連結來打通病的根源呢?我不確知中醫是不是那麼了不起,但這句話很漂亮:西醫治病,中醫醫人!

然而人就是這樣,普遍只想向外力求助仙丹靈藥,遺忘「仙丹靈藥」在內不在外,只不過每個人的先天、後天的本質及境遇天差地別,一生中最大的問題常常出自從受胎到少年期的遭遇或經驗,或即傳統說法的「命」,而一切際遇及反應或即「運」的範疇,從而反思如何而「命由我作,運由我改」,傳統的典範即袁了凡的《了凡四訓》,它是禪的世俗版,完全不著禪字,或沒有禪不禪的禪。

「禪」意即「除」,除掉本來就沒有的「龜毛、兔角」這類精緻的愚蠢,全面鼓吹「公為善、私為惡」的全方位、全層次的無善之善、無德之德、無功之功,或沒有比較心、計較心、分別心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或說很難懂的「去除人的分別意識,回到人之所以能夠意識的意識本體或本尊(純抽象、形而上的東西,不管叫做靈魂、小梵、大梵、神佛、造物主、薩滿……都可以)」。

台灣哲人李岳勳前輩說的,要瞭解台灣傳統宗教,兩本書可概括絕大部分內涵,一即《了凡四訓》;另一是封神演義(榜)(古代科幻書),我可以簡略交代(略)。

我要跟大家分享或討論的,最主要是我在山林大半生的自然禪,真正自然山林的大道場,而不是文字、文宣在闡釋的虛擬自然、人為自然、擬自然、假自然,250萬年來自然生命天演的說法,最是台灣原汁原味的心法。

先打個岔。

智能的極限或特定時段整體心智的碰壁的那道牆就是我所謂的信仰,因此,信仰的目的或終極目標便是打破或跨越信仰。信仰是生命在錯亂之前,安頓身心的一道道符咒。人生如果沒有信仰,在我而言,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如果沒能究竟信仰背後的第一因,就算白活了。

我在高中時代(1960年代)讀西方哲學史、東方思想史雖然囫圇吞棗,事實上奠定的,是人文思維的底蘊,後來一輩子的閱歷中,我才能瞭解高中暨之前閱讀的內涵,幾乎是決定一生思想的關鍵,大學乃至社會生活中的閱讀,很難對人生祭起根本性的改造,然而,我在大二唸化學動力學,唸到焓與熵,我嚇出一身冷汗,這是生命的「原罪」啊!而且,任何能量轉換一定喪失部分,宇宙的一切必定死亡、消失,所謂的熵增「定律」(註:我不認為可以說成laws)。

一個人自行教育自己的,最精華的年代就在20歲之前,接下來的,影響人生的,最厲害的,大概就是牛頓運動定律的「慣性」作用!所有慣性當中,最恐怖之一,就是自以為自己思想自由,想怎樣就可以怎樣想,這是人類文化中最頑固的誤解之一,事實上人類最大的不自由,就是以為自己思想、思考自由,而禪就是要破除此等不自由。

禪的「自由」就是所謂的「見性」,不再被不是我的「自我」綁架,不再受到人類文化、思想模式、知識系統、慣性常識及思維所束縛。

常人的煩惱,以前我說的:「一個依現今所謂自由的人,百分之99的煩惱是自找的,剩下的百分1通常也不例外」,因為人腦只有加法、乘法、多次方,而沒有減法、除法、開方根,念念等比級數暴增,愈想放下愈是放不下,本來就沒有東西可以放下,逼自己去創造一大堆不存在的東西去放下,愈放愈多。

所謂的智慧,常常只是跳躍的精靈,一般所謂的智慧,很大的比例是術算,凡是以現實利益妄相去評估或得失的,根本就不是智慧,智慧必須是覺悟的絕對溫度計,愈是接近-273°C0°K),六祖說的不思善、不思惡的那當下,就是逼近絕對0°K,而常人任一分秒,包括睡覺時,心念大腦都是發燒的,一天起心動念超過36次怎可能不發燒。像我在書寫、在說話,心念快速流動怎可能不發燒,但是六祖壇經的精句:「前念不滯、後念自如」就是「熵增定律」,念念的轉化如同熵逝,能量消散掉。

我是如何將念力、念能消散掉的?因為自然界就是最大的熵失場域,我的感官識覺心念漂流在如同每個念珠的每片葉子上,每株樹、每枝草都在超渡我。

再度岔開。

據說古代,群眾撿起石塊準備砸向「有罪」的婦人,耶穌說自認為無罪的人可砸她,所有的人悻悻然散去。換作今天台灣,有可能耶穌話還沒說完,石頭如雨下,砸向「罪人」,也砸向「耶穌」,大家也互砸。現今的形式「自由」可以是掩蓋懦弱、遮掩邪惡的工具,窮凶惡極地演出自己的「正義」。

歷史上台灣人曾經普遍的倫理道德水準,十足優雅、嚴謹到精緻、清風流水般,光是我遇上的、交往過的人格者不知凡幾,幫我翻譯古日文30年的郭自得先生(19162011),就是典範之一;我所際遇的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性光輝更是俯拾皆是。這些故事三天三夜說不盡,何況我從小到老、從故鄉到各地的際遇。

我是在想,今天這個「工作坊」,旨趣不在表述我這個人、我的專業或專題演講,而是來的朋友才是主人或標的,或說來人當「考官」,提出「考題」(來人的人生或內在議題)來考我,我不會以什麼專家、學者的姿態回答,而是以同理心,但因每個人的人生經歷、業力、業障、智能面向天差地別,我在傾聽之餘,也許會有剛好的譬喻、類似情境的另類思維,提供你參考而已,我不是有執照的諮商師(念青才是),只是跟大家說些來自山林、自然的生命霞光、夕照、雲飛、露珠的音聲罷了,我們的生活中遺漏的,太多可以相互啟發的內涵,我的眼界有別於一般滯留在「人之學」的多數人,只是有所大差別,並非在強調比較心、計較心,相對而言,不大受到「人見」之困。

平平實實的人生態度,不會有那麼多裝飾、作樣,我相信真切。

我切入對話的引言面,可以是:

1.  從宇宙史、地球史、台灣自然史談到台灣人的客觀論述及特徵。

2.  從個人生活史(台灣人文變遷史)說故事。

3.  從我50年山林調查研究史,談禪悟的另類面向。

4.  談台灣隱性禪,400餘年台灣主體的神秘傳承。

5.  看圖說故事,經典生態連作數十套,任何一套都可發揮從自然科學到靈性生態的演繹。

6.  即興創作,因應對應之人而創發。

7.  其他。

也可以從平凡人的老、病、死、生談到終極性議題,端視相應之人的智能、經歷、涵養或態度。


2025年5月11日 星期日

【興隆淨寺媽祖暨準提殿起造因緣誌】

 陳玉峯


 

神佛無形,應物現形,是謂人心應現。

媽祖本來就是應現觀音!媽祖信仰之法脈,淵源於馬祖道一禪師。

宋帝國時代,皇帝兩次下詔改佛為道,佛教在法脈傳承、政治正確性的現實條件下,一些禪門賢人高僧遂將觀音穿上道袍,依據若干經典、地域傳說、野史靈異,以及政教文化等,創造出應現觀音的媽祖神話,安插千里眼隱寓「觀」見天下蒼生萬象;順風耳象徵聽見「世音」,從而聞聲救苦,更且,隨順著宋、元、明、清以降,極為複雜、動盪的陸、海域,人、事、時、地、物、事件等娑婆世界的堪忍與不堪忍,逐漸形成海民的守護神,而隨著明末、清初,鄭氏王朝來台,乃至鄭經降清,政教的鬪爭更是難分難解,興隆淨寺的前身是正是誕生於強烈藉教佐政的時代。

依據興隆寺的開山碑銘記,1689年禪門之一的臨濟宗,派遣四位僧人來台弘法,其中,茂義法師看中左營龜山形勝,且位居南北古道旁側,由是定居龜山麓。他先搭建草亭,登龜山伐取薪柴,奉茶行路人,隨順渡化信眾,從而化緣,在龜山麓開創興隆寺、龜山頂搭建天妃宮,庇佑官民、安頓人心,另則闢地農耕,兼營小店舖,維持一寺一廟的香火。

興隆淨寺的開山祖師茂義法師必也洞燭媽祖淵源,以及清國藉媽祖信仰鎮壓或取代明鄭時代的玄天上帝,故而上方蓋媽祖廟(小祠)、山麓搭佛寺(觀音寺),符合法脈、政治正確性的民間權宜,事實上兩者完全同一,重點在於因應一切變局,濟渡蒼生、身體力行的慈悲為首要。

不只媽祖、觀音、佛祖三無差別,因應動盪時局的草根黎民、海民最為苦楚悲辛,絕大多數人往往坎坷多舛,為了生計,什麼工作或行為都可能涉及,龐多「身心不潔」的人如何救贖呢?於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尊毫無禁忌,盜賊屠夫娼妓等等都可持其咒護身的準提菩薩(佛母),成為大慈大悲、兼容並蓄的象徵,此所以興隆寺茂義祖師同時開山寺、廟,且另供奉準提菩薩的緣由。

 

 

到了17201722年間或前後,鳳山知縣李丕煜、南路參將陳倫炯,布施一塊菜園及一處店地給天妃宮及觀音寺當作宮、寺產,夥同民間董氏及胡氏等捐施香油錢,自此,宮、寺經營步入穩定。

1721年朱一貴反清,隔年官方興建土城(後人稱為鳳山舊城),龜山一半以上,以及龜山天妃宮、觀音寺都被圍在土城內,而18251826年間,土城改建為石城。

1720年代末葉,茂義祖師年邁,宮、寺產被典當、私吞,宮、寺也破損,幸賴茂義祖師的徒姪竹峯贖回,且首度大規模重修天妃宮及觀音寺,又有信眾張氏裝修佛像、設置鐘鼓。

1730年前後,觀音寺能人設置本寺的「開山碑」,銘文寺史。

1762年鳳山知縣王瑛曾重建天妃宮,也改稱之為「天后廟」,於是,1764年的重修鳳山縣志首度出現天后廟是康熙22年(1683年)「奉文建」!也就是說,17621764年間,茂義祖師純民間開山的天妃宮被官方收編,且逕自宣稱是1683年的官建廟宇!1765年的續修鳳山縣志》則變成康熙22奉旨建,自此,每況愈下。

此後,宮、寺各有被重修。1895年,盧德嘉的鳳山縣采訪冊》承抄了王瑛曾的天后廟「奉文建,而且天外一筆,觀音寺變成「康熙58年(1719)知縣李丕煜建」!1890年代,龜山頂的媽祖廟叫做「龜峯巖」,有屋2間;觀音寺叫做「興隆寺」,屋宇9間,有趣的是,台灣及閩南古來一直把佛寺(特別是主奉觀音佛祖者)叫做「巖」、「巖仔」,此間可能有能人、識者提澌古意?!坊間文史達人黃石文先生認為明鄭時代,劉國軒在龜山麓立一石碑銘文:「興隆自有興隆日,且看興隆再復興」,或即地名及寺名的濫觴。

1926128日以降,興隆寺被日本曹洞宗收編為「左營興隆寺佈教所1926年底至國府治台初期,興隆寺住持是蔡遇法師。

1938年,龜山被列入軍事管制區,隔年,龜峯巖及興隆寺同時被拆毁,佛、神像流離失所,寄奉於啓明堂及豐穀宮等。

1943年,信眾集資購地,重建興隆寺於今址,迎回佛、神像;1958年,鄉紳李得地先生重修大雄寶殿,是為今之莊嚴。

1961年,天乙法師擔任住持;1981年心淳法師接任之,於2023年圓寂,而心秀住持踵繼。

 

心秀住持(2025428)
 

遠在天乙法師銜命弘法之時,即對祖師寺、宮一體的歷史淵源有願在先;心淳法師長懷師尊遺願,且審慎力求還原史實及法意,因而有陳玉峯教授對興隆淨寺之考證其沿革,出版興隆淨寺(一):1895年之前,澄清寺、宮正史,擺脫政治或意識型態的束縛;心淳法師更希望可以在龜山原址重建「龜峯巖」等,而有向當局陳情之舉,然以因緣故,直到心淳法師弟子見佛法師發大願,承擔第一筆鉅金,發起在今寺內,循同一方位,起造復建準提殿暨媽祖殿,心秀住持見因緣終於成熟,本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我佛本願,謹訂於2026年破土鳩工,圓滿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興隆淨寺的大圓滿,從而昭告世間、出世間大德信眾共同發心,隨喜功德!

興隆淨寺由茂義祖師開山之時,本於觀音應現法理,寺設觀音佛祖的本體觀音,以及百無禁忌、無限寬容的準提佛母等,龜山上位則設應現娑婆世界時局的海神媽祖,表面上各有其必要,實則萬法同歸方寸,本無差別,以世人執著於分別心,故而應物(心)現形罷了。如今準提、媽祖得奉莊嚴殿上,但待天下大德信士萬眾一心,還原興隆淨寺(觀音寺)、龜峯巖(天妃宮)西來意,功德無量而照見蒼生本來真面目!是為因緣誌。

 


 

 


2025年5月9日 星期五

【代序《流淌台灣之心》】

 陳玉峯(成大退休生態哲學教授)

 

台灣之心
 

嘉陽小兄捎來濁水溪大作,看得我百感交集。

我這代人是爬走在地面調查濁水溪的;嘉陽這代則是鷹眼俯瞰的視野,但是,對母親母土關愛的心、對台灣生界溯源的情,以及孺慕的童真是一樣的。我不確定何謂傳承或隔空傳遞,然而,嘉陽在天地之間的努力,以及字裡行間不經意流露的台灣之心,教我瞬間想起我的老恩人,澎湖馬公市,大家公認的,「一生誠正,仁慈為懷的時代人格者」—郭自得先生(19162011)。郭前輩幫我翻譯日治時代的文獻30餘年,包括制式研究報告及大部頭的圖書合計超過五百份,其中,有多冊濁水溪的調查研究,例如台灣總督府營林局大正年間對濁水溪上游約5千公頃集水區系,治山治水的詳實報告,在總結中,擲地有聲地指出,濁水溪的禍根在山地,而他們一切的努力並非期待「能將濁水溪的混濁,一滴不漏地使其澄清,也不是能夠防止颱風、豪雨、地震的災害,只是克盡全力與自然相和以減少其危害……」!嘉陽在內蘊價值系統中,正是具足類似的自然情操、土地倫理的特徵,他對集集攔河堰的遺憾,恰似我對數十年前對惡形惡狀、徹底終結自然生態系的「林相變更」如出同轍。

多年來我看著嘉陽多數時候孤單地奮戰大大小小的謊言與不公不義,可是這個世界如同幾千年來脆弱的人性,負面總是佔上風,必也無數的犧牲、悲劇之後,真理、正義才會假裝似地,露出半個臉,很快地又隱没。所謂的「自由、民主」如同「獨裁、專制」的結局或「常態」,如果選票可以決定真理,則世間人人得永生!

等而下之者不論,所謂的「學術界」算是正經、正常的人,絕大部分如同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其憂鬱的熱帶第二部中,真性情地控訴「真正的知識增長」與「知識架構複雜化」被混淆,專業技巧取代了真理,百年來如此,現今尤烈。先前嘉陽也不時槓上學術中人,或相關的單位,如今,我在其濁溪大作中,已然看見他的成熟穩健,少了慷慨激昂,多了溫柔的堅定,以及我很在意的,更加明確的風骨。

古老的傳說,濁水溪一旦河清,象徵鼎革的天啓,這當然是胡扯,事實上它經常河清,甚至年年在乾水季,至少都有許多河段的澄清;而濁水溪之所以混濁的「原因」,原住民傳說是部落鬪爭,凶殘的一方,屠殺了對方全數人,鮮血染紅了整條溪水,於是天神震怒,讓濁水溪終年混渾,殺人族永不得食其水;另一古老華人的傳說,說是濁水溪源頭有隻金鴨子,不時擾動泥沙,以致於濁水恆是。

1980年代,我因調查濁水溪各流域的植群,順便也想找出那隻金鴨子。依個人經驗,我所走過的林道當中,車輪碾輾過,揚起的灰塵數量最大、顆粒最細,有如麵粉般著,非丹大林道莫屬,事實上由林道沿途盛行的栓皮櫟社會及松林等,已經顯現出從地質、地體、氣候等環境因子的特徵,因此,我選擇在年底及年初的乾旱季節,從濁水溪下游上溯,因為在年度旱季或即水流量最少的時期,大部分溪水中的泥沙都已沉澱,所以只要到了兩條溪流的交會或合流處及附近,立即可以判斷哪條溪流的含砂量或滾動砂土量較大,哪條已澄清?循著相對混渾者繼續上溯,重覆如上述的比較再上溯,就可以找到那隻「金鴨子」。

例如丹大林道的合流坪處,就是典型的一清一濁的涇渭分明。循著丹大林道深入,七彩湖這邊的丹大溪是清澈的,但中央山脈大石公山流下來的支流,是我已知在最枯水季,唯一最混濁的源頭,或說「金鴨子」的家就在大石公山稜下。

曾經,我在丹大合流坪的河階台地投宿的夜晚,目睹原民的燒田,擊發我對布農族火耕原理的領悟,正式產生我對台灣土地倫理的定義:特定族群在特定地理區生活中,接受該環境的制約,依據經驗法則,先是產生圖騰與禁忌,而後發展出特定的生活型,該生活型一方面對自己族群的世代發展有利,另方面對整體環境也有了保全的大作用,如此生活行型中包括禁忌所產生的「該然」與「不該然」,是謂土地倫理,而且,從濁水溪的合流坪,到大小鬼湖魯凱族巴攏公主的神話故事,隱喻著外來民族到台灣生活、生存以降,認同台灣,以祖先巴攏公主跟大、小鬼湖蛇王的結婚為象徵,更將祖靈崇拜直接放進大、小鬼湖,達成自然生態保育(含土地倫理)的最高境界!

1985年,我調查清水溪上游的陳有蘭溪(八通關古道)植群生態,從八通關大山頂、金門峒斷崖、觀高、樂樂,到東埔一鄰(溫泉區)。由於腦海中一直存在著18981220日,德國人史坦貝爾在八通關營地,深夜聽到山塊崩塌的隆隆聲響(金門峒斷崖),誤以為是曹族來襲而整夜備戰,加上21日傾盆大雨等等,史坦貝爾的登山隊伍鎩羽折回東埔溫泉,25日再度從東埔啟程,26日上行穿經海拔3,200公尺的冷杉林時,積雪3060公分,然後登上玉山東峯,在東峯頂找到18961113日齊藤音作的首登信物,同時他驚覺旁側的才是最高山頂,於是,他獨自再攀岩登上玉山主峯頂,締造台灣登山史上,文明人真正的首登主峯。

 

 

這陣歷史的轟隆聲,教我在1985年萌生我要在金門峒斷崖頂邊緣帶,依固定距離打上有編號、秩序的樁,選定合宜地點,以望遠鏡每個月觀察、繪圖一次,則經年累月的比較,我就可以推算金門峒斷崖向源侵蝕的速率,以及土方流失量等等,然而,我經常「撈過界」,此類簡單的地體議題,我就交付屬下課員去辦理,此即後來玉山國家公園相關委辦調查之濫觴。

因為1980年代我想獨立完成中研院不了而了的「濁大計畫」,因而我也進行了許多人文口訪,我相信許多稗官野史是罕為人知者,例如1930年代上半葉,日本人從濁水溪越域引水日月潭,當隧道完成後,執事找來一批死囚,要他們從入口快跑,多少分鐘之後放水,逃得出去則自由;逃不出去成水祭!據說,後來僅只一人倖免於難,保有一口氣,控訴這軼史。如今當然死無對證。反正,我記錄了一籮筐有的沒的。

從中央山脈、玉山山塊、阿里山脈到海岸地區,我全方位的調查從不問什麼特定目的,好像我是台灣自然史、生界史詩最後一位見證者似的。

1988216日是除夕,陳月霞與我的濁溪調查終於走到了出海口。我們調查、拍攝到灰茫茫的際夜而朔風野大、冷冽襲人,生平首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流砂區,身形直下墜,後來連爬帶滾才逃上來,於是以採集袋挖了流砂一大包。事隔約二年,我從雲林縣采訪冊看到形容濁溪入海口的流砂,說是濁溪砂以顏色質地故,名為「鐵板砂」,有流砂,人溺之,九條牛也拉不起來!頓時我想起遲來的恐懼,杜甫的詩句飄上眼簾:「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同時映現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人就沒有悲觀的權利。然而那包流砂就貯藏在書櫃下22年,直到20101月,我清掃時才發現,巧合的是,台南環盟陳椒華教授找我幫忙募款,我就裝盛了一小瓶鐵板砂,講述台灣生命大河的土砂,如何從合歡東峯、八通關大山、大石公山……山頂滾落的石塊,歷經數百、千年,和著生靈無數血淚,一路書寫史詩而漸次裂解成為細砂,直到出海大口暫時流佇,而與我邂逅,這就是母親母土本命土!結果,有成大職員立馬舉手,以30萬元認購之。

從此,我開始為台灣世代環境募十年之「無功用行款十萬元每小瓶」,也就是要鐵板砂的人,必須在十年內做任何有益於公眾的大、小事百、千或萬件次,如果沒有實踐,他必須捐出至少十萬元給他認為或認同的公義(益)單位等。這袋鐵板砂「賣」出了數百千瓶,包括打破立法院玻璃第一批衝進去的抗爭者、在街頭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的我的學生們,以及廣大在全國各地蹲點默默義行的人們。

 

鐵板砂
 

總之,我的「濁大計畫」辛勤調查的龐大資料,只寫出了若干植被帶報告,以及一些雜文如〈濁水溪畔春風寒(連載於中時人間副刊1990.4.921;收錄於台灣綠色傳奇136182頁,1991,張老師文化公司)而已,一生濁溪追溯似已隨溪水流失矣。

無疑的,嘉陽的大作形同替我還給台灣未了的天債,而且視野、格局波瀾壯闊,幀幀數大地景之外,我咀嚼、感受著文字背後的台灣之心,我彷彿是蛟龍瀑布往下一躍的水珠,250萬年台灣物語、46億年地球史詩,以及宇宙洪荒史歷歷在心、在靈內,閃爍明滅。我以嘉陽的奉獻為榮,更期盼嘉陽轟轟烈烈地打拚下去,不管任何困頓,不計所有挑戰,如同濁溪之水天上來,也走向該走的地方。

 

合歡東峯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