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大學時代收集、研讀日本人在台灣的,有關於生態、植物(被)調查報告,直覺地認為那是明治維新以降,西化、科技化的產物,特別是林學,幾乎就是德意志的本質或風格;有了年歲之後,我才瞭解日本人整體文化、行為、性格、價值系統及人生觀的背後,帶有濃厚禪的底蘊,而且,長年幫我翻譯的人格者郭自得前輩,也是禪佛的行者,即以這本木竹利用的報告而言,雖然表面上只是按部就班、重複例行敘述,不僅沒啥花俏,簡直是木頭人AI版,但是正因為處於台灣木竹生活型的尾端,忠實地留下了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珍貴的生活型大記錄,示現了達摩祖師的「理入」及「行入」,平平實實地實踐,更且,對我做一輩子台灣植群調查的人而言,這份報告讓我體悟了自1850年最後一次小冰期結束後,迄今,全台灣低海拔的生態系,其實正處於急劇快速的變動或動盪期,卻因為三、四百年來原始森林的絕大部分被摧毁,以致於整個生態界無人得見和窺進台灣生界的奧秘!而從這冊報告對諸多物種側面的描述,我才領悟得出若干的對我的啟發。說來有點怪異,我一生觀進的天演史,整個相關學界似乎完全遺漏或忽略。
我本來就是「異類」,這些不足為奇,就連這本木、竹生活型、文化,之没人重視好像也是當然,更不用說我從來以整體論探討世間萬象,或是我對台灣生界的理解、瞭解、悟解與靈覺的內涵。
然而,台灣需要留下或見證些本質性的內涵,在我自許此生對台灣的功課大致完成後,自由自在地善盡一呼一吸的該然當中,諸如日治時代篤實研究調查者所留下來的實體文化遺跡,如果可以留下多少精神餘緒,遠比我自行創作,也許對後世更有價值。這本《台灣的木竹材的利用》代表的,正是移民台灣的先人們,在自然環境或資源使用之下,生活型的內容,相當於歷史上,台灣農林業文化中,實用生活工具或物資含工技的另類百科,它不只是台灣,也牽扯日本、中國南方、東南亞,乃至全球的些微印痕,同時,它把農林業文化之與台灣山林生界密不可分的相關,樸素無華地記錄了下來,提供給後世廣大或豐富的引據,不只對考據、學術研究等等,乃至於演戲道具用器場景,林林總總的情感、深層記憶,或是形而上的,總其成是謂台灣曾經的土地倫理的一部分。
國府治台迄今,曾經引用這份報告的內容(不見得有引證文獻),或是相接近的報告,可以相互參考的中文輯,例如台灣銀行金融研究室編輯的(1950年),台灣特產叢刊第七種:《台灣之木材》,可以用來對照許多本報告並未加註的,許多今人難以瞭解的敘述,包括我自己。很抱歉的是,我在本中譯本中,對於植物分類學的物種學名等,乃至龐多須要加以說明者,一概留白,如果我要一一釐清,恐怕得花上三倍篇幅,而且未必「正確」,之所以出版,如前述,是種抽象的精神餘緒。
不只意義指涉,全報告中的文字、語言、口氣、標點符號等,我也不予更動,忠實地保留古日文及郭前輩的時代風格,我從中尚可體會一些抽象的,古老年代的價值觀、形而上。本報告基本上是依據台語轉化為日文,我也沒有加註,例如「風箏」寫成「風吹」、「陀螺」記為「干祿」、「竹蜻蜓」叫做「飛鳥」等等,相對於現今的台語文的「新發展」,我情願保存其古意的「甜蜜」。
我在整理、校稿中、不時擲筆三嘆,例如台灣洋(雨)傘發展的過程,因應不同地理區不同的生態特色,應現出適地性,也為所謂的「多元性(化)」,本來就是生界的本質,台灣不可思議的歧異多元,本來就是台灣的本質,從自然到人文自古天成,絕非時下淺薄、流行表象的文宣,本報告側面流露出不著痕跡的,內化的多元、健康的多元與流變,也是我長年書寫大化流轉的意象之一。
感恩我的恩人、前輩郭自得先生,在此誌念之!
感謝長年幫我打字、整理資料,辛苦處理冗長繁瑣文書工作的陳麗冠小姐!
感懷上森公司蔡再益總經理、
上境公司吳靜宜總經理、
福境群公司盧文德董事長,有了他們的善緣暨功德,本書才得以問世!
2025年母親節雨夜
陳玉峯 於大肚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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