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4日 星期三

【世出世間】

陳玉峯



母親「安息主懷」12年;父親住在「船頭埔」已屆27年。今年清明前想說是否撿骨合住「聖山」,所以回老家祭拜時,廳堂上依慣例問起他倆。
「爸仔!我是玉峯。祖公媽見證,爸仔,是不是可以今年撿骨裝甕,跟媽一起合置在民雄聖山?如果您首肯,請應我一聖杯!」
爸搖頭。
「爸仔!您喜歡在原地風光,如果確定不動,您應我兩杯!」
毫不含糊確定,雖然合計三杯的概率是八分之一。
轉身向媽遺照牌位:
「媽!我是玉峯。祖公媽見證,由於聖山一般規定十年撿骨,今年可否將您遺骸撿起,同爸的合置聖山永久靈位?若您同意,應我聖杯!」
媽拒絕。
「媽!既然如此,在聖山管理單位尚未告知撿骨之前,我就不必主動囉!若您確定,您連應我兩杯!」
果然連擲兩聖杯。
至此,概率約在合計64分之1,沒有任何遲疑。
也罷!父母在世常吵架,他們是經媒妁、奉長輩之合,個性天差地別,屈就於傳統威權的慣例,數十年煎熬,何苦解脫之後,為了子女方便或其他理由,再度為形式而起莫名其妙的意識波動?
塵歸塵、土歸土,一樣塵土各有其不等程度的「意識」,自適就好!
老家父親及袓先牌位(2018.3.27)。

臨終前被受洗的母親遺照靈位(2018.3.27)。

父親位在「船頭埔」的「家」2018.3.27)。

母親位於天主教聖山的墓園2018.3.27)。
我一直思索唯心、唯識論點中必有重大盲點。「萬法唯識」也有其重大的誤解,突破不了人心的囿限,是神職人員、修行者及傳播者連鎖誤導之所致,還有人類對「真理」的希望、界定,出了大誤謬,目前我尚未能透徹。而在習俗中,當然是「以生『度』死」,無「念」而自在可也。

「迷信與否」不在於「靈界、靈解之有無」,而繫於個人自覺之是否放棄。如果不能洞燭人間世最起碼的通情達理、寬容(厚)對待人際,且前提是是非明辨、顧及時空生界一整體,否則寬容、通融不過是鄉愿、徇私,更加虛偽、奸詐者。而靈覺是全面了悟世間及出世間的融通、合一,無塵俗經驗或知識系統網的自迷與自著,絕非藉鬼神靈界之偷渡私心、自我之迷障。
隔天,我在高速公路休息站逆光瞥見黃鐘花小樹盛放。我下車專心拍照。一位小姑娘走來,聲音宏亮地推銷按摩器。
我沒太注意她,因為我正取景。她不管我正忙著,啟動按摩器朝我脖子猛壓,轉往肩膀、背脊,還問:
「感覺發熱沒?」
我答:「沒!」
她接著往腰、大腿、小腿,依序講解著按摩器的功能、作用處;我專心構圖,隨她講。然後,我停下來看著她,問她:
「這樣直銷的成功率有多少?底薪、銷售獎金比例多少?挫折感如何?如何調整心態?……」我問。
「底薪二萬,做多做少差距大。我不想用父母的錢。像昨天心情很不好,我告訴自己,轉念頭,看看自己的能耐。心念一轉,我就做去……」她無邪地答。她的眼神明亮。
我跟她說:「我爬山、運動,用不著這類按摩器。你小小年紀懂得轉念、調整心態,挑戰自己,了不起,有志氣。我買一組。」
「吔!」她跳起來。我付一千五百元。
「啊!太高興了,這隻青蛙(小按摩器)也送給您。」她快樂地離開,一會兒又轉回來了:「一興奮就忘了,漏掉給您保證書!」。
看著小朋友離開,我心一陣悲憫。生平厭惡利用人性之善而使惡,而看遍奸商直銷手法之龐多利用年輕人的花樣,我心愀然、沉默。當然,平均而言,台灣似乎還算是不怎麼惡質,真的可列位人性優等生哩!
從無機物到生物相,乃至於人種;由近乎無意識,到意識極致的靈體,如果不予全括俯視、透視而了悟,永遠是抱殘守缺。
我看佛教二千五百多年的經文及其旁支延展,其實正是涵括了有形至無形的一切,只可惜語言、文字或溝通的符號極其囿限,以致於絕大部分都是造成誤解。巴比倫塔恰好做了一個角度的比喻。
我在拍照花景時被直銷(2018.3.28)。



2018年4月3日 星期二

【伊娘?】

陳玉峯



橋頭地方法院檢察署來函我台灣文學系,要求協助辦案,解析台語「你娘」而未冠以「幹」或「操」之類的動詞,是否等同於汙辱他人名譽之詞彙,另如雙方吵架中,「你娘」構不構成汙辱罪名云云。
系辦長期以來多次接到法院來函詢問此類型「疑義」,多試圖向台語文專業科系或人員,尋求「正解」,以作為法上的依據。然而,此類文化心理多歧異,根本沒有「真、假值」或「標準答案」,無論下達何等判釋,當事者的一方或雙方,乃至旁觀者,總是會有人「不服」,因而所謂「學界」中人能避就避,遑論到法院「作證詮釋」。
因此,系辦人員擬仿先例,採「中立」態度迴避,問我是否同前例,推諉過去就好?當下我不以為然,畢竟「台灣文學系」的專業至少包括台灣文學、台灣文化、台灣語文及台灣藝文等,國家設置台文系的基本任務、宗旨或承擔,豈有遇事即逃避之理?何況知識分子若不能追求真理,走在社會先端,則國家養些米蟲的意義何在?
辦事員回說:先前我系迴避時,法院人員來電時,語氣很不爽。法院人員是可以「不爽」,至少因為成大是國立大學?而我的想法是,即令不能下達理想的「答案」,也該答出一些理想。於是我請辦事人員大致回覆如下:
1. 本回函不代表台文系立場,僅依系主任陳玉峯個人的研究成果提供貴院參考。
2.「幹你娘」三字是朝代鼎革、族群融合前階段誤解的案例之一,原本乃「揀(敢)你娘生」四字,典出《六祖壇經》,國府治台之前,意即「回到本來的真面目」。後來集非成是,淪落為「姦人母親」的低級辱罵話語(全文如附件)。
3. 如今「幹你娘」當然是汙辱人的話語,這是台灣文化最崇高的禪語在歷史悲劇下的池魚之災,依轉型正義及前瞻計,宜予平反。
4. 兩造爭執只說「你娘」而按下「動詞」,顯然有所保留,即令是「有意」的氣話,情節殆屬輕微。依法院氛圍,或許可責成當庭道歉、和解,化解情緒。
5. 先前法院(大法官?)已對「幹」字單獨使用,下達「無罪」釋義,今後似宜平反台語被汙名化的案例。
雖然系辦回函並非純然如上內容,至少我台文系不僅不再迴避而直接表述理想,但願諸多扭曲的過往烙印得以一一平反,且社會風氣逐一導向更祥和、更優雅。
我很清楚諸如此類民間慣習不大可能馬上祭起效應,但一心持正,善念是可以不斷感染人心。流轉中只要越過某一臨界值,社會風氣是可以幡然改變。
然而,台灣真正麻煩的是黨派系的地下黑化。台灣的政治黑幫已然成魔,以民主自由及體制為掩護,鯨吞蠶食各面向黨國政商之利,而無所不用其極。這個黑暗帝國大致脫胎於197019801990年代,閱讀、吸收、改良馬克思、列寧、史達林、法西斯、民間幫派、各類組織的鬥爭法要,不分顏色、唯利是趨,可以說是專為謀利奪權設計的進化版神祕組織,崛起於社會典範瓦解的流程,以多元文化為溫床,以自由民主為掩護,將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的精要大融合,從而蛻變新創,總成負面人性大集合,也是千禧年以降,我所擔憂的「亡台在台」的實質內容。
唉!世間從來如此,任何時候恆處於動態複合的二元對立之中消長與演替。任何人只能自我要求內心澄明與自覺等,且無時不刻的自省是所必須;身處隨時隨地的「五濁惡世」,台文系的基本責任再艱鉅,也得走向格局與遠見!

2018年4月2日 星期一

【從棒棒糖到修道】



陳玉峯

高速公路上嘴饞,舔食著朋友給我的,道地美國棒棒糖(lolly pop)。突然想到,對喔,我好像從來沒有按部就班地舔食完一根棒棒糖,也好像從小被舊時代台灣1毛錢買兩顆的「金含仔」(註:小糖圓球,質硬,五顏六色,外部沾滿砂糖顆粒)嚇壞了,不喜歡必須含在嘴中,靠唾液及磨損吃嚥的棒棒糖。
這天一開始我咬起棒棒糖,但它有若頑石,老牙啃不動,只好乖乖地或舔或含,好整以暇地舔食。好笑,65歲才學會舔食棒棒糖!
原來,棒棒糖的設計是讓人慢工細活,只讓口水循序蝕解的一種耗時品味,是不是用來磨耗小孩的吵鬧我不知道,但糖的甜味卻是地球生界食物鏈的基礎,我們的基因老早已埋下愈甜愈渴望的密碼,就連《古蘭經》都宣稱:「享用甜食是信心的象徵」;聽說佛陀還得開悟後,才能免除於甜食的誘惑哩。而棒棒糖的「吃法」,必須伴同生命的流逝平行,急不得,這項特徵可以產生諸多的聯想或啟發,但我只想單純地學習第一次的品味。
所以,好的棒棒糖必須具備如下條件:
1. 從開始到吃光,糖的質地容不得人咬碎,它得夠硬。
2. 味道得始終恆定釋放,不能讓人煩膩而丟棄;從頭到尾都具足吸引力。
3. 最重要的,棒子的設計讓人吃到完了,都不會中途脫落!
嗯!棒棒糖的設計與製作不簡單!
人活著,永遠有無窮待體會、待學習的內容,但是學習、體會的事物、經驗、知識也構成人的「自我」,我們因應我們的際遇,累積成為誤以為的「自己」,然後一步一步走向放棄自主權、選擇權的所謂「命運」,而且,自己淪為數不清的雜事、小事的化身而每況愈下。明明可以是恐龍的偉岸,偏偏自甘成為蚍蜉螻蟻(註:生物自有其生態區位,不宜也不能以單一價值觀評比,在此只是象形比喻)!
我只是想提醒年輕世代,古人強調的「立志」,一點兒也不會過時,恰好相反,「立志」只是任何人想要「奪回自主權」的先決條件,發現「真實活著」的絕佳方式之一。然而,我要強調的,絕非過往食古不化的「立志做大事」,而是如何從恐怖的垃圾資訊中出離,因為現今的資訊核爆,迷失億萬端,充分智慧的內涵頻常狗屎不如,而愈是弱智,愈發不能專心,偏偏現今的手機文化,會讓中等智能以下的人,更無法專心,且降低智能的發揮。
多年前識者強調M型的社會族群傾向,如今更加嚴重。準此趨勢,全球各地兩極化的現象勢必無可避免,也很可能引發動亂且帶來毀滅。大尺度的不談,我只談年輕輩盡可能免除於主體性被吞噬,滅頂於龐雜的「垃圾海」中。
先前一篇短文〈負面群性〉殆即滅頂原理或基本成因,特別在我們的文化氛圍下,年輕輩勇於在形式外表上標新立異,本質上卻逃避主體自覺者為數不少,偏偏我們的主流教育仍然偏重在口頭說教,嘗試多元翻轉的,卻不見得在人生智慧上具備足夠的厚度,時而流於偏見偏執。

在此,我以古老修行者的話,分享給年輕人互勉。
禪宗老祖師的菩提達摩在自覺面向的提醒,留下所謂的「二入四行論」,「四行」太偏向宗教氣息;「二入」則是「普世人性」的化約。
他認為即使人的個性千差萬別,在學習各種知識乃至「修道」,大致上可分為兩大傾向。第一大類偏向理性、智性、邏輯、辯證;第二大類偏向感情、移情、直覺、好惡、聯想等,重視隱藏式的感覺、感受、體會。
在宗教情操面向,第一大類的人通常會趨向「自力聖道」,禪宗殆即「自力聖道門」,也就是佛教哲學的「般若門」,偏向哲學理論或困思,窮理不捨的人(例如禪宗的北宗或青原系的石頭希遷禪);第二大類的人,性格樸素率直,少有學問的習氣,重視身體力行的實踐,直覺所在,拚命做去。(例如南宗,南嶽下的馬祖道一禪)
達摩說:「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是理入(自力聖道),一是行入(他力本願)。」;而「理入」大抵藉由經典自行靜慮思維自證悟;「行入」是從日常生活行為念念切入。
達摩提醒:從經文等(讀書、困思)而得解者「氣力弱」;從生活見法者「氣力壯」。從文字中悟解的人,「逢事即眼暗」,「雖口談事、耳聞事,不如身心自經事……」,也就是說,只憑讀書、辯證的理解,逢事常眼花手亂,必須再透過實踐來體悟,才能切入真實況味。可以說,一語道破讀書人的盲點。
其實,這正是我數十年來在野外實際研究調查深切的體會,我自行析解成:理解、瞭解、悟覺及靈覺等四個層次。
然而,達摩雖然這樣大分,讀者也都能理解人腦從未切割,人種也沒有分化,自力中有他力,他力也依自力而生。只是台灣的教育太過忽略日常生活的真實體驗及紮實的領悟,特別是環境、生界、土地、自然的部分。此面向讀再多的書,大抵只是虛幻的背景,有待實證來點醒。而且,我看過繁多的文章,可以說是以盲導盲。
神話故事宋徽宗君臣聽道士林靈素講「三八經」(註:我加的,因為林應是唱作俱佳又很幽默的術士),神仙呂洞賓化身道眾,戳破林的瞎掰,留下有名的戲謔詩:
「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
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事實上這完全不是「神話」,而是一針見血的浮世繪。人世間如果拿掉「虛假」的部分,最可能是一片死寂,但放任公演下去,還是走向死寂。
年輕朋友們,自證悟、自覺且透過腳踏實地的實踐,可以免除太多的自我折磨,但是千萬不必妄想外力可以接你往生「西方淨土」,人世間、超世間都沒有這種東西!活著的每一瞬息都在修道,誰教你有「修」的概念!

2018年4月1日 星期日

【靈魂的痙攣 ──陳來興人物畫展】

陳玉峯(成大台灣文學系教授兼系所主任)



我把來興兄一幅畫秀免姊的油畫,拍傳給一位藝術教授,他回訊:「棒!這位畫家好依戀女性喔!」,我回說:「豈止依戀,還依賴!」。
2018329日,我在來興兄畫室的書櫃,瞥見書本封面上的半截裸體畫,剎那傳來一陣顫慄,喔!好美!我拿出書,原來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nch18631944)的裸女畫。
孟克裸女圖(取自https://www.edvardmunch.org/puberty.jsp)
我只是看見該畫大、小腿及雙手的質感而已。我認為繪畫藝術的特質,就是藉由視覺神經傳導到中樞大腦,乃至魂魄的陣陣酥麻與痙攣,從而決定該畫作對我的價值等第。
因為我久處自然造化截然大異的宇宙美感,相對的,對人文藝術的品味,必也是當下直感的穿透。又因為我是草莽林野人,對所謂藝壇自是陌生,因而生平對台灣畫家的欣賞孤陋寡聞,但對來興兄的畫作卻是情有獨鍾,有可能是因為他的畫作直逼靈性的寫真,加上我們徹底是伸根台灣土地共同的意識與瘋狂的愛戀。
此次來興兄的畫展主題是人物畫,而他的人物畫當然是半個世紀以來台灣人精神映像的浮標,每一幅人物掀起的陣陣漣漪底下,都有一條條歷史的大魚正在掙扎、躍動!
例如他畫「政治人物」,立即讓人浮現「青面獠牙」的印象!

他畫「土豪劣紳」,不用口說,就是「肥腸氣粗」!
他畫「草根弱勢」,如同紙片人風中飄盪,彷同幽靈點綴。

他畫「牛肉場的裸女」,當然是「有眼無珠、有肉無靈」(對不起!牛肉場上的裸女本身的境界更高!)。
幹!因為受限於寫序文的他媽的一千字限制(誰訂的?),我實在寫不出真實來興兄的崇高意識,我只能拜請讀者逕自面對畫作,咀嚼台灣歷史的神髓與靈動!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除了台灣魂的美麗與哀傷之外,來興兄的畫,事實上絕非一個人的畫作,而是秀免姊與來興兄合體的心路歷程,這似乎是世界畫壇上的絕無僅二(另一即達利)?!有幅秀免姊抱嬰的傑作,堪稱「台灣聖母像」!

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締造地球的奇花異卉,生界的諾亞方舟;四百年文明藝文史終於開出裸真魂魄的畫作奇葩──陳來興!是為序。
畫家陳來興(左)與筆者。

陳玉峯 2018.4;於大肚台地

2018年3月30日 星期五

【兩大媽祖信仰的鬥爭】

陳玉峯

北港朝天宮(2010.9.7)。


朝代更替或政權轉移前後,最容易發生「忠奸」之辨或志節的質疑,這是永遠無法避免的人性慣習,連神明也無能倖免。
我出生於北港鎮,1959年八七水災時,我67個半月大,赤腳坐在床沿,踢戲著滾滾洪水,形成我童年的少數印象之一,也算是沖積平原的故鄉,頻頻接受北港溪河川改道在個人身上的印記,真是逝水流年。
相較於北港近四百年北港溪河道變遷史,我童年的洪水經歷微不足道。
據說1621年顏思齊、鄭芝龍登陸笨港(北港古地名,我比較採信「笨港」地名是洪雅原住民的稱呼──Pookan,華人音譯而來),在今之水林鄉及北港鎮總共設置了十個寨,所謂的「寨」,大致即以木製柵欄圍起的武裝防衛營地,如果以石頭為主,大概會寫成「砦」,等等。也就是說立即就地取材設柵,代表當地有森林或足夠的樹木,我推演大致是苦楝、榕樹、朴樹、血桐、構樹、紅樹林樹種或灌木等。
我北港的鄉親考據出來,除了後寨的位置以外,其他九寨都已明確,計有主寨(大本營)、左寨(左翼營)、右寨(右翼營)、前寨(先鋒營)、糧草寨(屯糧處)、海防寨(海口鎮守營)、哨船寨(掌理船隊)、北寨(後衛營)、後寨(集訓營)及撫番寨(同原住民交涉區)。當時防範的敵對者有原住民及荷蘭人。
顏思齊與鄭芝龍在北港的事蹟,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當中,我將之列為台灣華人開拓史上,真正落地入籍的開始,而這個歷史起點,直到八七水災的1959年,才在北港鎮的圓環噴水池上,由當時的「台灣省政府」設置了「顏思齊先生開拓台灣登陸紀念碑」。
北港圓環的顏思齊拓港紀念碑(2010.9.7)。
我不知道我一生關懷台灣草根文化,從來不願攀附權勢的性格,是否跟北港的歷史特徵有無相關,卻曾經有台大林曜松教授公開演講時指著我說:「台灣生態界有兩大怪咖,一位是眼睛永遠向上看,就是○○○院士;一位是眼睛永遠向下看,就是你陳玉峯!」,事實上並非如此,我應該是看向立體時空360度全方位,而鎖定在公義之所在,以致於被人視為最不懂得攀炎附勢吧!
如果說冥冥之中自有牽連,我只能說我從小跟隨父母祖母輩進出北港朝天宮有關吧?而朝天宮自古即反清禪門的大本營,但歷經政教極其複雜的纏鬥,現今留下來的文字痕跡,我只能一切存疑,或說,即令在一片和稀泥的是非莫辨流氣中,我只能相信尚有至高澄明的正氣在俯視。
說來好笑,北港圓環的顏思齊紀念碑在我青年期前推童騃,始終是個模糊失真的印象。它之於我,只是國小釣魚的場域。我有一個水缸,裝盛釣自噴水池中的吳郭魚,我想要養上一百條,可是不管我怎麼釣,水缸中的魚隻始終無法突破99條。小時候的我,似乎是想要有個完滿的整數,但現實世間難容?
北港拓墾史先於台灣外來政權統治史。1661年鄭成功打下台灣時,古北港殆已形成街肆。而文字史說:鄭成功的叛將打下台灣的11年後,閩僧樹壁和尚「奉請」湄州媽祖神像來到北港(1694年)。如同一大堆台灣廟宇緣起的老梗故事,反正就是攜帶神像者小憩後,神像卻「賴」在該地,代表神明要落籍該地,外加靈驗的神話情節,1700年北港朝天宮的原型「天妃廟」,就由「笨港街外九庒居民」捐資合建矣。
1703年,嘉義人劉卻在笨港二度反清起義失敗,被捕遇害。
1724年,笨港街建置汀州媽祖廟(笨南港媽祖廟)。
1750年,北(笨)港溪河川改道,將笨港街一分為二,也形成南港與北港的地理分家;1765年的統計,南港及北港街的納稅商家合計599家。
此後,乃至之前,包括漳、泉械鬥、反清起義事件、清國政令頻改、追緝反清勢力、懷柔收編聚落及代表性廟宇等等,根本的政治或意識鬥爭的「事實」,全然被湮滅,或改寫成符合政治的「正確性」!
1797年,北港溪再度大變遷,洪水氾濫、河道南移,南港及北港街災情慘重。
我只列舉以上二、三則老家滄桑,而本文想談的,是北港媽祖的「忠奸」議題。
李岳勳(19723841),在整理媽祖信仰的史料時,宣稱:「媽祖是被滿清政府利用以征服台灣反清運動的一大象徵」,而「媽祖信仰的歷史記載,在凡是具有正義感的人讀來,是很不愉快的東西……」。
他敘述,北港朝天宮珍藏一本1767年(乾隆32)第二版的《昭應錄》,這書跟媽祖神話的「母本」,明初的《顯聖錄》最大的不同,在於將叛將施琅率領清兵打下台灣的部分,全數予以刪除。然而,為避免太過明顯,另刪除清國之前的幾則「聖蹟」,並保留施琅在平海受難受到媽祖救起的一則。
李氏認為《昭應錄》是閩南人對清國利用媽祖去鎮壓反清的媽祖信徒,所做的消極的抗議。而媽祖信仰的「忠奸」之分,最具代表性的,呈現在新港的奉天宮與北港的朝天宮。他敘述這兩家媽祖廟的母體是笨港天妃廟,而笨港天妃廟正是台灣民間信仰的總本山,用以對抗施琅所扶植的台南大天后宮。
然而,笨港的天妃廟逐漸被清國的政治力滲透,而恰好在1797年,洪水沖毀天妃廟,重要資材及神像在水師提督王得祿的資助下,移至新港,興建了今之新港奉天宮。
新港奉天宮媽祖廟(2018.3.27)。
新港媽祖廟的千里眼是藍(綠)的(2018.3.27)。
新港媽祖的順風耳是紅的(2018.3.27)。
就是街道圖案也呈現紅藍(綠)對調的暗示,但一般不會去注意(2018.3.27)。
北港人掃墓掛紙跟新港人也不同(2018.3.27)。
新港人掃墓的掛紙(2018.3.27)。
我今年在父親墳頭的掛紙(2018.3.27)。
北港人雖然失卻了「祖廟神像」等,仍然秉持原本的民族氣節,重建了今之北港朝天宮,統領以《昭應錄》為依據的反清志節信仰系統,對抗以《天妃顯聖錄》為根據的清國官方及半官方的信仰系統。
此間絕非如此簡化敘述所能交代,但兩極或二元對立的意識鬥爭的確存在,而且不只是在系統、陣營、個人,甚至在每個人的心識中也是如此糾纏,然而,有史以來,似乎也只有李氏在《禪在台灣》一書(1972年),勇於如此剖析,後來,他在1986年又寫了《魍港媽祖》一書,以簡白口語,再度陳述了一次。而他解釋,北港朝天宮媽祖廟之所以被台灣民間視為「反清」精神的總代表,是因為北港(古笨港)被誤認為古魍港(即今之布袋好美里),而古魍港媽祖神像比鄭成功還更早來到台灣,且從來沒有被「外族清國」「摸過頭」,算是從未被「政治」玷汙過的「台灣唯一」,於是,陰錯陽差,北港媽祖繼承了自荷蘭時代以降,主體意識的台灣精神應現。
可能是台灣年代最古老的魍港媽祖(2012.6.3)。
魍港媽祖的劍帶(2012.6.3)。


魍港媽祖斑駁的神尊一部分(2012.6.3)。

魍港(好美里)太聖宮(2012.6.3)。

魍港(好美里)太聖宮的外牌樓(2012.6.3)。
歷史與事實是互相極盡荒謬、戲劇的幻象,而存活似乎遠勝於道理。如果真有「神明」,必也至少保留真相的一部分,更且最重要的,在於「過化存神」,也就是台灣精神的法脈傳承,即令所有人、所有現實世間法都否定它!
我這個北港子弟,跟李岳勳先生一樣,曾經在小時候被母親引介給媽祖當「義子」(註:台灣傳統民間很普遍的人神關係之一),而我一生以自然理學為師,卻自2011年識得李前輩著作,且在2012年自然而然前往好美里太聖宮,得蔡隆德先生之助,瞻仰「剜肉」為子民治病的魍港媽祖本尊,原來,我一生受到無形台灣精神的護持與應現!而我也輕易看出從未有人道破的,反清與順清的媽祖廟的表徵,在於千里眼與順風耳的紅色、藍色對調!北港媽祖的千里眼是紅色的。
20122013年我在研撰《蘇府王爺》一書的過程中,算是看透中國與台灣的政教鬥爭,四百年如出一轍,如今卻更膚淺與盲目!而台灣主體繫賴的觀音法理,能否在這一波較之古代更是一面倒的戰役中殺出重圍,也考驗著神性、人性之能否逼近靈性?!
魍港媽祖挖神尊的「肉」為子民治病(2012.6.3)。

在魍港媽祖照片前的蔡德隆先生及其母親顏秀琴女士(2012.6.3)。
北港朝天宮紅色的千里眼(2010.9.7)。

北港朝天宮藍色的順風耳(2010.9.7)。

屏東慈鳳宮的千里眼是藍色的(2012.10.27)。

屏東慈鳳宮的順風耳是紅色的(2012.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