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0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6 ──上上下下籤】



陳玉峯
阿里山受鎮宮,主神玄天上帝。

春節某「神準」的廟宇「又」為「國運」抽得「下下籤」;某歷史悠久的大廟則抽出中上籤。如果全國一、二萬間寺廟都來抽國運籤,則總合計出來的籤號會不會是每支籤的機率各為六十分之一?理論上的機率不能這樣算,因為60支籤必須是做成一模一樣,加上攪動必須均勻,然後,擲杯的筊必須得出聖杯(一正一反)的概率是二分之一,由於連續3聖杯的概率因為每寺廟都同一而可除去,然後,假設求出的籤號具有明顯的偏差,或集中在特定的某些號碼,也就是取得「神明」的「共識」,則差不多可以做為今年神明預測的偏向或結果。然後,累積數十年的比對「事實」(註:也太難比較了!),或許差可評比某廟宇的神準度?(註:若是一百首則為百分之一?)
為什麼必須要全國所有廟宇(或寺)總統計才算數?因為台灣的每座寺廟都有其特定的「管轄」範圍,如同管區派出所,並沒有那間寺廟像總統府,執掌全國行政、軍事總權力的指揮中心及系統。台灣所有廟宇充其量存有鄉鎮的「境主廟」,也就是每鄉鎮至少都有個位數到百位數的大小廟宇,有些地區會共推代表性的廟宇出來,該主廟的主神是謂該聯合地域的「境主」。神明管轄的範圍是謂「境界」(註:這名詞後來被人偷去用了),超過境界,該神明的「法力」就沒作用。例如二戰期間美軍轟炸後勁(因為設有軍用的煉油廠),後勁聖雲宮的「境主神」下達指喻,要人民不用往鄉下逃。有戶人家還是攜家帶眷以牛車載滿家當逃離,不幸,就在一出境主神的境界外,被炸彈炸個正著,而沒逃走的人大致上安然無恙(註:筆者2014年口訪)。
3年前我以不同廟抽中同一支籤的「阿賢仔」的事例,寫了一篇〈籤詩解〉(收錄在《南一段行腳──世出世間》,2017年,愛智圖書公司出版,221228頁),重點擺在每個人都是天演無數逢機的逢機而來,每個人都是一尊「大神」,怎可能被小小的概率所「擊倒」?我也提及「籤詩」的設計,大抵是禪門「觀音法理」應物現形的心理刺激,旨在提醒自覺,而非算命式或宿命論的「迷信」。
台灣最普遍的宗教思想價值觀,或說受到最大影響的觀念,就是明國時代袁黃(袁了凡)的《了凡四訓》,這「四訓」也就是「立命之學」,強調不受宿命的束縛,自行決定自己的命運。袁了凡原本被一位孔先生的算命算出「夭壽準」而折服,他相信他53歲就死了,而且無子。後來他遇見雲谷禪師之引六祖:「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告訴他:「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何況《詩經》早已言明:「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註:人該永遠反省自己的行為,福禍都是自找的啦!)云云。
雲谷禪師大概感知袁黃很憨厚、正直,所以開給他的「藥引」是「功過格」,也就是每天在自己的「操行成績簿」上打分數,而他也在當天許下自己對自己的發心、立志,馬上改名為「了凡」,因為他受到大啟發:「蓋悟立命之說,而不欲落凡夫窠臼也。」,從此他「發恥心」,以聖人自省;他「發畏心」,以鬼神難欺;他「發勇心」,以勇猛之心,殺不良的習氣。他了知所謂的改過有三個層次:
「人之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
唉!到了21世紀,為什麼台灣的宗教還在玩明國時代或更早之前的「習氣」?!
試問過往數十年,每年的「國運籤」是上上籤時,那一年如何?下下籤時又如何?抽籤講難聽些,什麼人玩什麼鳥,籤詩的本質殆為「貓來貓現,狗來狗現」,籤詩解既反映暫時的迷惘與妄相,也直接以鏡面照出詮釋者的心境或智慧等地!
話說回來,以「國家」為單位去「卜」國運,「中華民國」理所當然幾乎每年都「該」是「下下籤」才合理,不是嗎?這像個完整、健康的國家嗎?!
然而,對現今大大小小的權勢者,能抽到上上籤才怪,如果依《了凡四訓》的自省,「改過」的第一層次都極為困難了,遑論從「心上改」!這等「扯謊」政客,似乎只在嘴巴上「精益求精」,國格能開拓嗎?
然而,國家的希望當然在全體國民,下下籤恰好是最佳的刺激與警惕,提醒國人當自強!
《楞伽經》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固有心……即事即理,都無所礙」!
每個人心,大抵即宗教信仰所探索的唯一對象,追求任何信仰,也無非反求諸心。宗教信仰無論有形或無形的追尋、反思暨行為,或即明白自心的「構造」及其如何運作的過程吧?!
~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人也不得說。看哪在這裡,看哪在那裡,因為神的國就在你們心裡!~耶穌


受鎮宮左副祭:註生娘娘。

右副祭:福德正神。此廟採取典型農業社會的廟陳模式。



2018年2月19日 星期一

【《自然與宗教》隨筆(5) ──金剛無經(Ⅱ)】

陳玉峯
阿占塔第二石窟的佛像(2008.4.10)。
   喬達摩˙悉達多(Gautama Siddhartha;大約西元前565~485年),他得道或證成後,被尊稱為釋迦牟尼(Sakya muni,意即釋迦族的聖賢),或被尊稱為佛陀(Buddha),也就是覺悟之人或大徹大悟者。
       然而,後世人所稱呼的佛、佛陀、釋迦牟尼(佛),大抵是至少數百年至數千年來,無數菁英加成合體的一種集體的理想人格,或至高之「神」,並非「一個人」!
       悉達多或釋迦牟尼在世時,沒有留給後世人文字記錄,當時都用背誦的,佛陀逝世四、五百年後,才出現文字記載,而且在這四、五百年內,沒有「菩薩」這字眼。最足以代表佛陀思想、言行、教誨的,大致是南傳的《巴利五部》及中國漢譯的《四阿含》,其他絕大部分的「佛經」,多是後世天才們所創發。
      西元1世紀左右,大乘佛教才興起,賦予佛教最具革命性或創造性的發展,包括由龍樹、提婆所創立的「大乘空宗」(中觀學派)。大乘、小乘大致並行於西元1~7世紀,大乘佔優勢。
       大乘的天才們依據若干佛陀的「言論」,進行回溯、杜撰、偽造,創發了甚多經典,更為佛陀賦予神格化,加進龐多印度教等神話,也創造地位僅次於佛陀的第二位階的「菩薩」。
阿占塔第一石窟大約創建於西元462–477年間,即大乘盛行年代的後期,佛陀早已被神格化(2008.4.10)。

完全由石頭山雕鑿出的阿占塔佛塔(2008.4.10)。

阿占塔第二石窟的佛塔(2008.4.10)。


個人感受強烈的阿占塔石窟(2008.4.10)。
     
       大乘的經典系列有《般若》、《寶積》、《華嚴》、《法華》、《維摩詰》等等。較早期的,即《般若》系列。漢譯大藏經「般若部」大約有77部、877卷般若類的經典,其中的《大般若經》有六百卷,唐朝玄奘大師留學歸返中國後,將這六百卷編為16會,其中的第9會就是《金剛經》。
       而「般若」勉強翻譯為智慧,但絕非一般所謂的智慧,不是生活中或經驗世界的智慧,而是了悟世界本體、宇宙本體、一切存在的本體或抽象的字眼「自性」,或所謂的「空」。所以「般若」這種「智慧」,就是一種能夠「觀進」、洞徹宇宙本體的特殊「認識或體悟的境界」。
       任何語言、文字、符號都無能如實表述或詮釋「般若」。然而,這樣一來根本難以傳承、延續,只能藉助天才們意會、頓悟或漸悟。因此,這些天才們便創造了許多經典,充當指月之指;因此,這些經典只是「方便般若」、「文字般若」、「符號般若」、「假相般若」等等。
       所以我說《金剛經》能說嗎?可以說,也無法說。
       可以說,因為不得不說;無法說,因為說是一物便不是。
      每部經典的產生,都是該時代所有環境背景下的產物,隨著時空環境、社會文化的極大差異,太多慣習、情境、語詞的實義等等,難以揣摩、感受,即令同一時空、同一社會文化,人們能否互解言詞都尚有疑義,何況相隔數百、數千年、異文化的翻譯經文。好吧!不囉嗦了,直白說,我認為古經文讓學究去訓詁、考據、做學問,現代人該唸的現今版的3C版金剛經,我舉實例:
     《六祖壇經》就是唐國時代,惠能口說改撰的唐代版變相《金剛經》,而且,惠能消化得很徹底,聽惠能打屁的當時人「很幸福」,不必去啃讀玄奘大師(西元632–682年)偏重直譯的《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否則很容易胃食道逆流;也不必詳讀鳩摩羅什(西元344–413年)著重意譯的更古老版本,那多少得揣摩不同時空的遣詞用字?而超過6種中譯本的《金剛經》究竟在講啥碗糕?我看過幾十種版本的上師、上人、大師、小師的白話講經,有的在小學、訓詁、字義打轉,有的在神話流連,有的好像故意愈講愈神秘,有的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反正通篇扯爛汙也不會有人在乎?
       就算純粹「小學」字義來說,《金剛經》凡約五千四百多字中,出現多次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是什麼東西啊?特別是何謂「壽者相」?所有我看過的,沒有兩個人的解釋是一致的!我相、人相還容易瞭解,眾生係何所指就開始出現問題了,動物是眾生,植物呢?依我瞭解,眾生是指有情識、有知覺、有感覺的所有意識體,必須要回溯西元1~3世紀,古印度人對生界及抽象世界的瞭解,才可能清楚其何所指。「壽者」指的是包括阿修羅、梵天等天神,居住在所謂三十三天的,「壽命」很綿長的抽象生靈,因為除了佛之外,都還得在「六道」輪迴,因此,「壽者」的掌握,最好還原至古代情境、概念始得解。
       這就是為什麼我強調相對真實的旨義能掌握之外,最好背景資訊都能還原,你才可能清楚經文的涵義。然而,時代劇烈流轉變遷,一般人不需要摸清楚每字句互相對映古代的事物及概念,而每個時代最好使用該時代的生活內容、文化認知,重新改寫有普世道理的經典,而六祖惠能通悟之後,使用他時代的語言、習慣,表述了《金剛經》。
       接下來,我要假裝有學問地說《金剛經》到底要表達的精義或旨趣為何?
       整部《金剛經》在講超越人類經驗世界的宇宙的本體,一切存在的本體或本質,或能意、能識、能察知背後的,意識的本體。這個本體叫做「自性」,或「空」。所以整部《金剛經》在講一個字「空」或「實相」。
       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叫做「空」、「實相」、「自性」的東西,而人若能洞燭、領悟何謂宇宙萬象的「本體」,具備這樣的智慧就是「般若」。般若大(妙)智慧就是觀進宇宙本體的一種「認識、覺知」的境界。
    這種境界或覺知的境界,或「空」,沒有任何語言、文字、符號能表述。一大堆所謂的佛經,大抵從不同面向去形容「空」。《心經》是客觀敘述「空」;《金剛經》是主觀表述「空」;我一直在說的「觀音」,一樣是在「觀進」「空」義;禪宗自達摩祖師開始,也以《金剛經》為主要的教科書。唐玄宗(A.D. 712–756年在帝位)頒定《金剛經》、《孝經》、《道德經》分別為佛、儒、道三教的代表性經典,北宋時代出家人「高普考」的科目就是《金剛經》。
      由於語言、文字、符號都說不了「空」,《金剛經》採取了否定再否定不斷否定的徹底破壞的邏輯,或A=A、A=-A……。《金剛經》全文一個「空」字都沒有,但它採取的,是由「解空第一」的須菩提提問,假想的佛陀回答。
       為避免又臭又長,我使用我常引用的,或自行解讀的方式,簡述《金剛經》。
       1.《金剛經》反覆地在破四相: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宇宙萬象全部都是流變的,沒有一個永恆的本體。事實上不只四相,而是所有相(包括一切現象)都是暫時性的經驗世界的執著或誤信而已。
       其實以各種相來認識世界的方式,就是「分別智」、「分別識」,二元對立的辨識世界的一般方式。然而,所有事物本身都是流變的,從來沒有永恆不變的存在(沒有常住不變的自性或自有),人一旦執著(住)在無常的現象界,就永遠無法體悟終極性的道理(宇宙萬物萬象的本體),且永遠有煩惱、痛苦,你必須「無所住而生其心」!
       那麼,如何體悟出不會痛苦的終究之道呢?《金剛經》採取困思邏輯在破「分別識、分別智」,因為在經驗世界的概念中,人是無法覺知「般若智慧」的,於是就出現「即非」的困思法。
     2.「即非」弔詭的「三句論困思法」,例如:
     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佛說菩薩,即非菩薩,是名菩薩。
     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菩提伽耶佛塔的夜晚(2008.4.16)。
        ……
       所以我說大便,即非大便,是名大便。如此,即《金剛經》的困思邏輯或弔詭。
       事實上這是非常簡單的逼迫法。因為所有名相、概念、物體等等,都沒有永恆的「自有」(自性)存在。如同人們說「山」,宇宙或世界上存有一種永恆不變的東西叫做「山」嗎?沒有啊!凸起來的地形叫山,要凸到多凸才叫山?世界上有「山」的本體嗎?沒有啊!那你在堅持什麼山?我們說「見山是山」,這是經驗世界辨識事物的權宜、方便或溝通的工具或概念,我們不能被我們所創造的概念所綁架啊!瞭解到我們經常被自己創生出來的概念所束縛,立即感知沒有永恆不變的山的本體或本質,甚至所有我們的概念不都一樣嗎?根本就沒有「自性」啊!此時即「見山非山」。
       然而,脫離經驗世界,你根本無法跟別人溝通,但你已經體會到萬事萬物萬象都沒有永恆的自有、自性,你不會被一些概念自我綁架,此時,你使用著經驗世界的概念很自由自在啊!所以見山又是山,大便還是大便啊!
       唉!阿賢仔要我說《金剛經》,其實在我回信時〔上篇,隨筆(4)〕,已使用了一絲《金剛經》的邏輯了。
       我看《六祖壇經》的三十六對法,大致上即「即非弔詭」的延伸。
       好了,我的胡扯到此。

2018年2月18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4) ──金剛無經(Ⅰ)】


陳玉峯

監獄予人的感覺中,包括隔離、冷酷、孤絕……,為什麼我接到來自獄中阿賢仔的信,信中的第一句話:「此刻的天氣好冷!」,我竟然感受「意外」呢?是否我的意象中,監獄尚可封鎖天候冷暖呢?也就是說,象徵型的意象,超越了水深火熱、堅冰酷寒的肉身實感呢?何況少年時代,我閱讀過如西伯利亞杜斯陀耶夫斯基的泣血之作,還包括他的自我揶揄:「任何人無法確定,一輩子中跟乞丐或監獄無緣!」。
阿賢仔寫於201824日的信接著說:
「……最近天候或自然驟變的態勢,都早在您書中已作詳細的預告,所以也就見怪不怪!
一個多月前想要拿您的書借別人看,一找才知書籍竟已不翼而飛!剛開始心中難免會不捨您的簽名的意義,不久即想開了。與其收藏珍視,倒不如讓它流傳,影響更多人,不失您寫書的最大衷心願想。
有趣的是,我的書籍不是完全被清空,哪位『雅士』竟然只對您的大作有興趣。 基於此,再不愉快,也都該化作內心的莞爾了,您說是不是呢?幸好,每一本書至少都看過二次了。
……
您曾教我心念的作用有正有負。正念可益人助己;負面則全是害。太多次的不經意的『妄念』……漸漸我終於明白您一開始即要我止息、止念的意涵。人的心不可能沒有妄想,可我現在已經有一番心得,已能控制不讓妄念擴散紛擾。只是平息了心念之後,要將心置於何地呢?我怕領悟錯了,或所認知的,不夠我在牆外的世界安身?所以請您再給我您的妙議,在剩下不多的靜寂時候,我會更用心思考。……」
唉!看阿賢仔的字句當下,我心有陣陣糾結,我最怕他有「心得」,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教」別人什麼,事實上我也沒有「教他」什麼。先前他來信要我為他講解《金剛經》,我沉默。一來,我完全不懂、沒悟《金剛經》;二來,《金剛經》能講嗎?
也許,藉此課程的隨筆,就寫封信給阿賢仔吧:

阿賢仔小兄如晤:
很長的一段時日我沒提筆回信。回你信,我得正襟危坐,用心思維。不是說我回別人的信我就草率沒誠意,而是你始終在糾結之中,偏偏你很聰明,善於借話使話,記憶力你也很好,因而背景之「業」一直在綑綁著你,相對的,很容易產生「以辭害意」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先前你要我解說《金剛經》,我沉默。因為它是大乘空宗的究竟義,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般生活中詮釋,我稍後再解釋,先談你幾次來信中,我感受到的「隱憂」。
一般,人在起心動念想要做些什麼,或即便沒有行動,這些念頭就會綁繫著他、困擾著他,直到他付諸行動。一旦行動或說做了之後,正、負面的後果就跟著出現。不管有沒有行動,都是「業」的形成。
不管行動與否,因念頭或行動後果而來的,就是痛苦或快樂,或苦中有樂、樂中有苦。只要心不平,痛苦一定存在。
所謂的痛苦,就是身心的一種執著不放。一旦身心處於「痛苦」中,想要「離苦得樂」也是一種執著與痛苦。人要免除這些,最難,也最容易。
說最容易,是因為轉念而已!世界上沒什麼事情比心念一轉更容易;說最難,是因為人的心念,可類比為物理力學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牛頓三大定律之一),作用力多大,反作用力就多大,完完全全一樣,只是方向相反,或正或負而已。
轉念的最佳狀況是,讓作用力、反作用力完全抵消,歸零,一般人非常難做的,誠如你信中寫的:「人的心不可能沒有妄想」,也就是說你不相信心可以沒有「妄想」,但「妄想」有多大,「反妄想作用力」也就有多大,而且,通常就落入不斷環扣叢生的因果報應,正是所謂「輪迴」的現世義。幾近於全數的「輪迴」與「業報」指的是現世中,人的自我製造。當然,此間存有極其複雜的「三世兩重因果」,以及人與環境〔自己之外的所有外在條件或狀況,包括佛經所謂的器世間(國土世間、客觀環境之謂)、有惰世間(眾生或所有的人際關係),至於佛國淨土的聖賢世間,一般人一生中罕有涉及〕所發生的際遇及反應。這面向永遠談不完。
人在「受苦」(自己心念不斷創生)中,通常愈「轉」愈「念」,而不是「轉念」!不管怎麼正、反、合,無論採行什麼方式,「心念」有時候如同「核反應」,會引爆出不可收拾,或玉石俱焚的更恐怖的「業報」!
世間沒幾人可以自覺而讓心念歸零!
通常,或最常見的消除痛苦、轉念的作法,頻常藉助於「外力」,社會上一大堆宗教師、心理醫師或諮商師、海鮮法師(註:大規模催眠作用)等等,擔任起如此的功能。而心念的作用力一旦發起(所謂的痛苦),只要當事人願意求援,各種「師」字輩就可斷續「分享」受苦人之將「反作用力」剪碎成一塊塊、一段段或一片片抽象的「怨力」消除之,但「外力」不見得都得體、有效,時而創生更多不必要的負面效應。
過往有些弱勢運動者每隔一段時程,會找我「訴苦」,通常我只會傾聽,三不五時給他若干肯定、讚美,畢竟這些多屬為公義,力道傷不傷心或呈現兩極化(視個人而定),常在「願力」層次消除或增強。我在青年時代,朋友找我訴苦,我聆聽、分攤,朋友紓解後就離開了,換我的心情不好,於是我省思,發現原來愁苦、憂心、煩惱等等,是有不等重量的,而且似乎也在「質能不滅」的範疇內,因而心生警惕,加上個性使然吧,我不輕易向人「訴苦」,記得在大學時代,情願醉酒掉到水溝裡,也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到了壯年,我卻變得容易憤怒,加上自我膨大,修養就當然極差。後來遭遇數不清的「挫折」(註:當然是輪迴、連鎖滋生),也無處或不願向任何人紓解,只好自己同自己試劍。
六祖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悟,我呢?「住一切執著而生妄心」,如果事涉人際當然更麻煩。我到某種程度的自苦,拿起香煙燒觸手背問自己:你痛苦嗎?何謂痛?什麼是苦?我燒出67個燙疤,又如何?!我還是得獨自面對自己造的業啊!那種時候我也看佛經,但看出的,不是它能解決苦痛,而是看出一般人在貪、瞋、癡而受苦之際,根本就不適合看究竟義的「天書」,那是徹底沒用,還褻瀆了經文的神聖義,除非你走入迷信的行列,譬如有某位法師告訴我的:
「喔!《金剛經》真的好厲害喔!某某師父唸誦了《金剛經》,結果附近農家的母雞都不下蛋喔!」,好像《金剛經》是高壓電塔般。
但是,「迷信」或外力「神蹟」的確也可權充某程度的救贖,畢竟太多人他的資質或智能只到很難突破的某程度以下,硬逼他深入,只能逼出「外力神明」來。而你不同,你的資質特異,還可窺進「無形」,但是,你的聰明似乎始終看向心外、身外,很對不起,我直話直說,你愈有「心得」,我愈擔心,因為根本不是真正清除「妄念」,而是在蓄積妄念。我希望是我的直觀搞錯,錯怪了你。
你說你已能控制不讓妄念擴散紛擾,我不得不說「很好」,但是,本來就沒有妄念、沒有擴散與否、沒有控制啊!也許我這樣說太苛,但你自己內心明白。我只能說你可以「用心思考」,但用心得用對方向,而不必用心,你本來沒有善不善的善心就會自然出來。你說「我怕領悟錯了」,是因為你一樣還是不願意自然自在,或說沒信心。沒那麼多的用心、非心,或許就有信心,或連信心也不用啊!
如果你願意看懂我在講什麼,你出來的時候我去接你。這幾年來,我第一次寫重話!你必須相信原本純真的自己,讓前半世徹底消失。
如果此信看了後,你會不舒服,那麼,千萬別回信。哪一天你心平了,再說吧。
謹此,無限祈福!
陳玉峯敬上
2018.2.9

2018年2月16日 星期五

【馬頭山學院】


陳玉峯
201813日,於馬頭山向象徵性抽象的馬神參拜。
馬頭山區的耆老說,台28公路(原184縣道;旗六公路)闢建時,切斷了馬頭山的龍脈,馬頭山地靈受挫,之後崩塌頻繁,傳說或神話故事中那匹神馬再也無法越界夜間外出飲水云云。
我說今年起,我來銜接地脈,不但可以貫串四百年文化史,更打通250萬年天演脈絡,馬神馳向全球、飛天宇宙,請開創馬頭山學院!
不談風水地理說,由於馬頭山聳立的大砂岩塊,截然異於所在地廣泛的泥岩或青灰岩地體,屬於所謂的「外來岩塊」,因而一般開路時切斷基腳,導致山體的自然塌陷,在馬頭山而言不能說沒有影響,但應相對地小。工程大小當然也是重點因素之一,最早期人力開鑿的古道,傷害很小;後期的機械力破壞效應龐大,傷害當然大,但依我評估,台28公路尚不至於毀掉馬頭山的立基,而是在自然生界動物的隔離效應,以及所謂的「路殺」影響較大,不過,尚可在特定路橋通道的補救中,獲致些微的改善。真正大問題是人為全面毀滅性的工程才是永遠的迫害。
340年從事台灣生界的救贖經驗中,誠如台灣文明史上兩大政治家之一的後藤新平的名言:所有公共事務的關鍵,「第一是人;第二是人;第三也是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善在人,惡也在人。任何運動要有意義,精神、價值、文化的傳承與開創,才是核心議題之所在。
「因緣」是種最籠統、模糊、思維怠惰、不負責任的搪塞之辭,遠比土壤中的pH值誇張萬億倍,因為複方動態因果太綿長、迂迴、變數龐大,以致於無論如何解析都釐不清,字詞言語也無能負載,於是就以一個空洞但可以塞滿每個人的困惑的抽象名詞「因緣」作代表。
我與馬頭山的「因緣」必然涵括前世、今生與來世。
馬頭山應了「山不在高」的旨意,而且充分具足草根傳統的台灣價值的完整內涵,而我說的「因緣」如同生態相關中,特定時空場域條件下,有些因子會呈現決定性的關鍵,是謂「限制因子(limiting factors)」,當然限制因子也隨種種狀況,不斷在改變。而讓我決定到馬頭山設置學院的關鍵,便是此地自然暨文化的實質載體。

28公路截斷馬頭山的龍脈不僅可補救,更能轉型創發!
因為馬頭山區的民風保有三、四百年來,免於受到現代文明強烈侵蝕的傳統主體,且山川自然地體示現雙馬童(觀音原型)的法身、應身與報身。老朋友、老頑童陳來興畫家,無意識地畫出了我初睹馬頭山的「觀音」意象,他在畫到一定程度時脫口而出:「兩匹馬」,與我第一眼不謀而合。
老頑童來興仔(左畫出了我對馬頭山的第一意象(吳明憲 提供)。

而以馬頭山為圓心,方圓十餘公里內的人民,保有自鄭氏王朝以來,同西拉雅文化完全融合的原民土地倫理,以及華人禪門內蘊(觀音佛祖所彰顯的觀音法理)、鄭氏或陳永華布局的價值系統等,台灣最最深層的文化結構。如果我沒有前往印度參悟,登上靈鳩山頂,且在菩提伽倻跟佛祖耍賴;如果我沒有長年同傳道法師、心淳法師的抬槓;如果我欠缺四十餘年一步一腳印的生態調查,我不可能在勘旅馬頭山兩次,短短8個時辰內,領悟了台灣自然史暨台灣文化史失落了至少120餘年的環節!
更且,最重要的是馬頭山區住民的氣質,讓我在201813日自覺表象任務結束後,萌生開創馬頭山學院的願力。
我在撰寫《興隆淨寺》、《玉峯觀止》、《台灣素人》及《蘇府王爺》的過程中,體悟了禪門文化之所以在台灣傳承,且實踐成為「無功用行」在全球唯一的示現,根本關鍵在於原住民的淳樸、自然血脈的結合,如同廣東原住民的六祖惠能,才可能通透《金剛經》真諦一般!因而有段時間裡,我把台灣的希望,很大的一部分「妄想」,放在新住民的台灣新生代呢!
當然,這是個人無害的天真罷了!但我會傾全力襄贊此一台灣文化復興的基地漸次成形,個人更誠懇地希望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規劃的業主(們),可以成為「馬頭山學院」的創院董事或院長之類的開創者。
我相信「願」有多大,「力」就會百、千、萬倍的加成,因為以公義、以眾生為出發,可以世代永續茁壯而開花結果。而我於2012年創設的「山林書院」,正可以落地生根暨轉型。
馬頭山文化復興運動正式締造!



2018年2月15日 星期四

【生、師歲末信函】


蔡宜珊、陳玉峯
給親愛的玉峯老師:
老師,新年快樂!謝謝您又再一次將我從低谷中拉起,我後來才知道您也正在一團鳥事中來來去去,給您操心,真不好意思!
其實我沒事的!只是不曉得為何身材厚實的我,心會這麼纖細易碎?大概是從○○事件之後,我才逐漸明白自己也處在一種脆弱的極端之中,容易受傷的心是真的,而我明白不能總是依賴您,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在很短的時程內,連續校完《決戰馬頭山》和《社會關懷》,一鼓作氣將這些文字「盡收眼底」的結果,文字反而不見了,留待腦海中的是您那樣迂迴且不斷轉變中的心境,我覺得很奇妙且舒坦多了。其實我很清楚繕打您的文章或寫眉引,能夠體會出什麼呢?可是與其想「什麼」,我情願去欣賞那樣自在馳騁的情懷,每一篇都是美麗的思緒的流瀉。曾經我很困惑,以自己如此薄弱的自然知識、幾近於零的山海體驗,寫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很矯情?但您總是張開雙手擁抱我每一次的回饋,有時候還會讚美幾句,我是多麼雀躍啊!然而,也有偏頗的時候,以為這樣連一連能通的,想不到這麼做有可能會害了您,看來我得更謹慎每一個字的影響力。
因為自由自在,所以無「堅」可「摧」。老師,您是如何走過來的呢?您在〈金剛無經〉中提到向自己試劍,雖不過一、二句,但那是多麼煎熬呢?您在夜晚裡突然醒來,問自己有沒有還沒做的事、問自己是不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好子孫,那是怎麼樣的至情至深呢?接觸到曾經與您共事的人總能描述您過去的火爆脾氣,而我看到的怎麼會是如此溫柔的您呢?吸納所有鄙俗的人事物而仍然新生願力。使我想起曾經閱讀邱吉爾的《二戰回憶錄》,他在納粹即將席捲歐洲之際,接下英國首相,當晚,他的心得竟然是「如釋負重,而且睡得很熟,不必到夢中尋求安慰,因為現實比夢境美妙」!從一戰下台後,此間20年對時局的預言不幸通通命中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個「被實現的惡夢」;這和30年來您對台灣生界的擔憂不幸一一上演並無二致,而您也是坦然地承擔了,而且記錄了那些蟑螂螞蟻永遠不見天日的短暫勝利。
而我呢?我該如何面對只是一句話的不如意?其實也不用說明了。我在想自己會這麼脆弱也許是生活太單純了,幾乎所有互動都是誠實而溫暖的,也很少哭、很少生氣,而當遇到事情的時候,眼淚就廉價了、思考就中斷了,緊接而來的是情緒鋪天蓋地的風暴。我有感覺,如果繼續在這樣的泥淖中掙扎,當打擊夠大的時候,憂鬱也許就來了,還好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在的感覺。
老師,你知道嗎?當您在談宗教的時候,我其實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只是有一種舒服的感覺,想要去敲一敲、摸一摸,而且無所謂、無所企求。謝謝您讓我在這樣的場域裡學習,我也有發現您也不斷地在蛻變當中,不只是文氣,還有語言中的灑脫;以前我會覺得有些地方犯了虛無主義的毛病,但其實是我厭惡虛無主義的怯懦,還有心中那把善變的尺規。知道新的一年有很多的事工等著您,雖然我能幫忙的也就只有打字,仍祝您從容地面對所有挑戰;我也一樣,要成為一枝堅強的筆,就要瞭解更多這塊土地的故事,也許屆時再請教您。
另外,在○○的學習一切安好,所有人都對我很好,實在感恩這一切。這個寒假最印象深刻的是,人家遞名片的時候,要站起來接受,以示尊重,唉!我竟然現在才知道,而且對方還是老板……然而,有什麼好丟臉的呢?只要學起來不就好了嗎?我就又想起您每一次的鼓勵,臉上又重新浮起笑容。您在我心中不是什麼偉大的人,卻是如彩虹般光彩奪目的人,一個寧靜的美好存在。謝謝您。
敬祝
平安健康
學生 蔡宜珊 敬上
2018.2.11
PS. 看見老師源源不絕的動力,履行這份「天職」(calling),循著這聲召喚奮筆疾書,而我的「天職」又是什麼呢?我常常覺得您的文字也一直在召喚我,循著良知去努力、實踐,而那瓶濁水溪的沙,我依然沒忘記,能寫能看的,其實都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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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朝洲 提供)
宜珊:
收到你寄來的文稿與歲末的一封信,了然你為何生怕除夕前夕郵件寄不到我手上,唉!用心用情就會有負擔,人際如此,人天何嘗不然,世間事少有例外。
這二、三年來,多虧你的幫忙,將我一筆一劃、一勾一頓,以生命漿汁提煉的分秒結晶轉化為鉛字。其實,轉化的過程中也刪除了血淚真實,這也是為何讀書讀不出來的意境,但這部分在一般思緒中很難抓得住,而你因為打校我的手稿,有著充分咀嚼的時程,因而當你「一口氣」校完兩冊書後,「文字反而不見了」,而剩下的是「心境」!這就對了!
雖然我不喜歡邱吉爾某些得意之後的傲慢與俗氣,但你信上引述的那小段話真的深得我心,我幾乎百分百了然那種心境,其實我自己何嘗不然。
從你第一次修習我課時,我已看出你的才氣與纖細,不管說是脆弱、玻璃,或任何不堪的形容,其實那才是你的沃土與養分。海面如果無浪無痕不是海,而海岸才是人生!
我不用跟你多說什麼,平常「說」最多。近些年唯有你「聽」我講最多,有時我會擔心你「反胃」呢!
還好你「不知道」我寫的宗教方面文字「在說什麼」,你現在「知道了」我才擔心,因為那就不真實。我期待很快地,你開始批判我的思想之際,你的主體以及變遷中時代演化的特徵才會浮現,也有助於釐出某些超越時空的智能是何,迄今為止,我很大部分的書寫似乎沒人看透。
也許你可以開始從我舊作七、八十本雜文或專著中,找出偏向所謂「自然文學」的篇章,輯為新冊。雖然我一生都不喜歡所謂「文人」的自囿,也一直打破前規舊例,但今已對人間法了然無礙,何妨舊牙慧新詮。
月前贈你「世界名筆」,因為我相信你必將書寫出「普世傳作」,你是銜接台灣文筆之命而來,足以在今後人類境遇中立下某種里程碑。我帶給你的身外、心外禮物,或許是不阿不諛、訴真究實的化外習氣吧?!
我從繁複新枝綠芽看到了地球之春。
除夕祝福,新歲天光!
玉峯
2018.2.14
硃砂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