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 星期五

生態台灣 火焰上的扉頁

陳玉峯

火焰山是台灣有名的三大惡地形之一。

    在展讀台灣天書的數千個日子以來,無論山顛海隅或溪畔,每一頁總有令我悸動不已的震撼。繽紛善變的山系,任一面向隨時都可能出奇不意地綻放天光,不管是知性、理性或感性,即令是小小的驚異,也叫人欣喜不已。尤其,每座山靈常要出道啞謎,考驗我,如何編杜它的前世與今生;就像把關的人面獅身獸,讓我品嚐挑戰、恐懼與神秘的興奮,也迫使我的思考若利刃,俐落地切入心臟深處,好讓靈魂汨汨流出,盡情探索林間與后土的迷思。我知道童話為何多產生於北國黑森林。

 由於研究和工作,我有幸解讀福爾摩莎的千山萬水,這必然是機緣。我愛入山,卻怕出山:入山每每鍊就熾熱高昂的心,出山卻要立即碎入冰寒的現實界。我恨透這冷暖人間。

 近山情怯,今天丟給自己的作業是火炎山,一座全台絕無僅有的惡地,卻孕育了來自古典年代蒼翠的松。我熟知自上次冰河北退之後,台灣綠色生界的故事。松林應屬冰清玉潔的溫寒帶,而逐漸懊熱的天候,早將此等低地,挪移為亞熱帶雨林的地盤,只緣火炎山是惡地,阻擋了入侵的諸多闊葉樹,用它的偏執,守護著一族神蹟。

 我由高速路橋下走入相思林,尋常的次生植物相,伴隨珍稀的鴉膽子映入眼簾。山頂型植物的桔梗蘭,撐起串串紫花,散落在林下。直覺告訴我,這是旱地特徵,這山塊的本質保不了水溼,且循著接近稜線逐一出現的證據,很快的便將這頁天書的摘要,勾勒出來。

 這裡的喬木身材短矮,從基幹開始便提前分枝,好似叢生連體嬰。一些明明是附生樹幹上的拎壁龍、懸空蕨,竟然大大方方地走下地表,鋪陳出移位的綠帶。猖狂的白蟻活絡,提前終結了許多相思樹與馬尾松。

 檢視物種組合與物化因子的相關,天擇的成果透露,形塑此生界的巧手,必然是意外或獨特的環境,也就是肇因於曠古第四紀的地層,能因為劇烈的造山運動,快速抬舉了地殼,因而從中央山脈或其他地區,被河川帶出的大小卵石火速堆積,來不及層分粗細。於是在隨後的地動,恰巧將此一急就章的巨厚礫石層,隆擠成山,冒出今日的龜背狀丘陵。然而,山塊一旦出世,就如同生命誕生,外在環境壓力便開始鑿運,原本就情愛不足的大小石礫,在風吹、雨打、日曬、重力的牽引下,崩蝕紛紛,滾落成石河條條,而陡坡屹立,隨時準備降下石雨。

 在我登臨崩塌碗狀切口的危稜頂,不慎踢落頑石二、三,清晰地瞧著它們交叉跳躍加速墜去,每鏗
然的一次撞擊,便可能激迸出一批新生的滾石群,在短短的一條時間匹練中,級數加成、激盪交織,瞬間化為渾厚澎湃,宛若萬馬奔騰於石谷而轟然地動。即令在塵土裊裊升起的死寂前,零落短促但清脆的散石滑撞的尾音,依然狠狠地痛敲中樞神經,留下我好一陣的眩暈與愕然。


由於礫石的不定時及週期性的崩落,保存了馬尾松這一旅冰河孑遺於不墜。

 就是如此劇烈的崩解與風化,淘汰了諸多原本適合在此低地開拓的森林,卻叫善於爬岩、嗜陽耐旱成性的古老物種馬尾松一族獨秀,據地孑遺,印證它們曾經在福爾摩莎的地史上一度稱霸,只如今滄海桑田,留下最後這一嫡系,等待有緣人而來解讀。事實上,裸子植物馬尾松得以倖存的憑藉,除了滾動山河的棲地特色之外,祝融每隔一段時間,便為其氏族掃蕩其他植生也是主因。火燒焚毀整個林相,也喚醒松子的休眠,在別的物種沈寂的時段,搶得機先兀自成林。

 既已尋冀演替之鑰,接下來的工作便是架構植物社會輪迴史,這片馬尾松的幼苗,堀起於地變或回祿肆虐之後,用數十年的生長築林,老樹卻再也不肯庇蔭其子嗣,只容許異族耐陰的族群繁衍,以便將來完全取代這批先驅的老松,且自此松樹將退出舞台不復再生。果如其然則松樹不就萬劫不復,焉有長存續今的道理?只緣上述頻繁的地動與林火,每逢馬尾松林氣數將盡,地殼就來次天蠶再變,頓將成熟林分夥同地土悉數汰盡,重新鋪土孕育松苗的胎衣,呵護松族的香火綿延。神秘慮就在於后土剝落的速率,恰與松齡成契合,數萬年來竟然保存了這一脈韻律於不絕!

 相思林則是人造,也將為香楠森林所取代,我逐一丈量它們的代謝模式,詮釋每一種生命巧妙的位階與意義,雖是研究工作,可像是在拼湊上帝打翻的拼圖,每完成一幅總有喜悅,因而林分調查告一段落之後,恣意拍照與觀察自然山林每一種符號或象徵,便形成林間最大的享受,偏偏眼前這加株古松樹皮的圖案,叫我不知如何下手,因其古銅色的斑紋,逼散出強勁的生命閃光,卻又是隱藏在古典雅致的咖啡色系下,分明是用它自身油脂去鍊鍍的光采,那種美讓人心慌,我迷失在鏡頭雜亂的組合下,自然界每每有一拍不得、說不出的意境。顯然的,馬尾松是其一。

 採集、登錄、繪相與解謎,我游走於山徑。偶爾喜歡小跑一陣,尤其在咬人的陽光直曝區,七月的每根光刺,生似惡狠狠地射入毛細孔,催烤著裸露的頸部與手臂,此刻來一陣頂風的衝刺,那種快感不下於冰涼的青石板。

 然而,總得下山。回程仍循入山瘦稜,只是景致異動,例如小徑上掛滿人面蜿蛛的巨網,好似塵封多年而不記來時路;又如相思樹皮上,苔蘚、地衣或藻菌的聚落,隨著乾溼作調色盤上的淡出淡入:悠遠振耳的知了,總在天頂距處戛然打住、振翅他去;一段距離就會碰上誇張的攀木晰賜,牠老愛盤據小徑中央,以慣有的三角肩,上下祭天拜地。

 這段路多陡降的下坡,我的兩腳就像鐘擺,禁不住要向凹鞍盪去,直到對邊的上坡,抵銷前傾的力道。走在這等上上下下的路弧,我常會掉入催眠般的恍惚,一些童年的影像也會滑出記憶,一些糾纏無解的鬱結在此交會。六、七千個日子以來,我總是在文明與荒野間擺盪,入山與出山、入世與出世、現實與夢幻、體制內與外、保育與開發、公益與私利……,在此拉鋸、在此較勁,果真只有消長與對立?文明必與自然對決?否則我長年的夢魘為何無法對我族人告解?聽任我獨享后土絕美的天籟與樣相?也叫我為公權力長年反自然而痛骨錐心?

 大安溪河床在望,入山時不甚在意的砂石廠噪音,此刻分外尖銳,我何其熱切的企盼,何日我族人願意一齊走入山林,聆聽后土心聲,體會天地生命的禮讚,而非繼續激動開發的戰鼓,假借假科學、偽科學的掩護,顚覆台灣危在旦夕的維生體系,摧殘奄奄一息的自然?!

 高速公路上回首火炎奇山,礫石紅土宛若發焰燃燒,在窺得天機之後我陷入黯然,莫非我們留給下一代的,僅止於這些斷簡殘編?!

礫岩層亦是見證台灣島蓬萊造山運動的軌跡。


                        原載《聯合文學》一九九四年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國家目標與政策

陳玉峯
從來耗費無底洞的民脂民膏的「國營企業」如台電
的核電計畫,是怎麼評估投資效益的?(圖:中央社)

別被標題的鉅大、枯燥妨礙閱讀,往下只是「生長曲線」的延伸。

曾經有位部長下台後與我聊天。我說:
任何國家元首、院長、部會首長就任前,總需要具備國家目標、願景及政策的基本主張。何謂國家目標及政策主張?或可以下列曲線代表之。


在主、客觀的條件之下,執事者對國家或社會的各類項目,在特定時段內,應列出其目標,例如教育、交通、經建、人口、國防……(各項目再細分或往上統籌成為國家總目標或理想),而所謂政策,殆即達成各項目標,以及在主、客觀複雜變動的條件下,隨著時間進展,維持可以接納的上下震盪,或可許可落差的策略之謂。

一項政策的效能或其成功與否,端視有無達成目標,以及能否控制在可以接受的上下震盪範圍之內。至於超出目標的,叫做幸運;低於目標,但仍在可接受範圍者,正是人謀智能的展現。相對的,不能達成目標、低於政策效能者,謂之失敗。

當今最欠缺的是,掌權者根本不知何謂國家或社會的目標,更不用說什麼政策。

前部長頻頻點頭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真可笑,之前我不認識該前部長。

個人、特定產經企業亦然。

上述,只是極為簡化的說法,而且,小至個人,大至國家、世代,與時俱變的因素龐雜,全世界最大容量、最高運算能力的電腦也算不出「絕對與必然」,但基本涵養或思惟總是必須。

朋友擔憂子女的「貿然投資、風險太大」,我將該狀況簡約描述,請教在紐約相關工作的年輕人。

正在吃早餐的年輕人劈頭一句:「人當然要在年輕時投資高風險,因為年紀大了風險承受力就下降!」然後劈哩啪啦不喘半口氣地說:
「投資第一守則:瞭解自己的風險承受力、規劃退休金,以及目前的經濟力。失敗沒關係,重點是有規劃、瞭解如何規劃。一定要先瞭解自己的經濟能力、投資目標或目的,投資並非只求回收利潤。投資者先得具備退休基金的規劃,接著設有dry powder,也就是緊急備用現金,以防萬一,然後將每月收支扣除掉退休金及基本消費,剩下的才可以投資。

投資有太多種類型,基本的觀念是diversification,也就是鷄蛋要分開放。回收大的,通常風險高。投資者得依據自己的風險承受力,決定多少百分比的風險。如果是父母的資產,則父母有權力拒絕子女的風險,子女該與父母訂立具有法律效應的合約……」

個人投資如此,試問國家呢?歷來經建投資如何規劃,所有的投資,何者、何人做過成效評估?如何評估?從來耗費無底洞的民脂民膏的「國營企業」如台電的核電計畫,如何?數十年來所謂的公共建設,特別是胡扯的水土保持、國土保安、災損復建等等,徹底是政治分贓、上下其手?而責任政治遙遙無期?

人生呢?人生算不算是一種投資?人生投資跟上帝、魔鬼或人性、良知簽約?當我們起心動念乃至付出資源、投入行動,朝向期待值邁進,容或某種程度已臻目標,且盡力維持在可容許的變動範圍之內,我們仍然必須抵擋無窮的風險,其中,最最本質性的風險,就是自己對待生命的見解,以及延展出來的價值觀,或內溯的生命哲學。至於國家,殆即國家的終級理想或基本國策。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5-17「專欄」

2014年5月17日 星期六

2014年「走入山林」環境探索與體驗研習簡章


2014年「走入山林」環境探索與體驗研習簡章
  
 
    ■活動宗旨:
  1.提升自然情操、生態知識或本土認知。
   2.以最短時程,讓學員習得第一手台灣山林生態資訊,擁有立即可以解說、上課、講演的教材或能力。
   3.接軌土地、自然、宗教、科學或全方位文化現象,倡導全境生態學。
  4.全面關懷、實踐全球環運、弱勢運動。
  5.培育泱泱格局的台灣地球公民,養成身、心、靈健全的世界人。
  6.隨緣渡化生命困境;莊嚴國土,成熟眾生。

■指導單位:臺南市政府
■主辦單位: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山林書院
■協辦單位:小東山妙心寺
■活動時間:Ι.室內課2014年7月2日(三)~6日(日)。
             Ⅱ.野外實習:2014年7月7日(一)~9日(三)。
■活動地點:
室內課/臺南市永康區勝利街11巷10號 電話06-3111099
野外實習/阿里山區,夜宿阿里山。
■參加對象:
   1.各級學校教職員。
   2.有志於環境教育專業解說者。
   3.有心弘揚台灣文化,具備熱誠奉獻情操者。
   4.其他特殊志趣。
■方案:
   1.A方案:5天課程/2014年7月2日(三)〜6日(日),可獲研習時數證明42小時。
   2.B方案:8天課程/2014年7月7日(一)〜9日(三),含7月7〜9日阿里山實習。可獲研習時數證明55小時。(阿里山野外實習課程不提供單獨選修,僅接受全程參與學員。)
■費用:
   1.室內課:免費,食宿自理(代訂素食便當)。
      2.戶外課:食宿交通實支均攤。阿里山實習,2天食宿費及車資約4,000元。
      3.保證金:室內課1,000元,阿里山實習 1,000元,全勤退費;收到錄取通知後再行繳交保證金,並於最後一次上課時退費。
   4.戶外課費用可能隨學員參加人數而有變動。
■名  額:200人
■報名及甄選期限:
   報名:2014年3月25日~5月25日報名,報名表請上「妙心全球資訊網」下載,填妥後回寄:miaoshin@ms28.hinet.net或傳真(06)3115713;或郵寄至71053台南市永康區勝利街11巷10號    妙心台南營隊收  電話(06)3136709.3111099,或全國教師在職進修網登錄報名。
   甄選:5月17~25日繳費;5月26~6月4日候補遞補作業。全程參與者優先錄取。錄取通知將會寄到各報名人的e-mail信箱,若未收到請至妙心全球資訊網站上查詢。

■課程表
日期/時間
課程
講師
7/2(三)
8:30~9:00
始業式
傳道法師、蘇振輝
9:00~12:00
自然生態暨社會現象調查
陳玉峯老師
12:00~13:30
午餐•午休

13:30~17:30
全球暨台灣災變與前瞻
陳玉峯老師
17:30~18:00
小組討論
各小組長
19:00~21:00
個人請益 (*需事先登記)
陳玉峯老師
7/3(四)
8:30~12:00
台灣的隱性文化
陳玉峯老師
13:30~15:30
台灣宗教、台灣精神與文化底蘊
陳玉峯老師
15:30~17:30
人間佛教的生態觀
傳道法師
17:30~18:00
小組討論
各小組長
19:00~21:00
個人請益 (*需事先登記)
陳玉峯老師
7/4(五)
8:30~12:00
兩性自然啟示錄
陳月霞老師
12:00~13:30
午餐•午休

13:30~17:30
土地倫理
陳玉峯老師
17:30~18:00
小組討論
各小組長
18:00~19:00
晚餐

19:00~21:00
臨界天堂—南湖大山
蘇振輝老師
7/5(六)
8:30~12:00
台灣山林(災變)與生態保育(I)
陳玉峯老師
12:00~13:30
午餐•午休

13:30~17:30
台灣山林(災變)與生態保育(Ⅱ)
陳玉峯老師
17:30~18:00
小組討論

18:00~19:00
 晚餐

19:00~21:30
醫學到社會學
黃文龍老師
7/6(日)
8:30~12:00
台灣人
陳玉峯老師
12:00~13:30
午餐•午休

13:30~15:30
一片葉子落下來~生命的感動
楊博名老師
15:30~16:00
茶敘
全體
16:00~17:30
結業式
陳玉峯老師、傳道法師
7/7(一)
野外實習-阿里山專業解說訓練(含夜間上課)
陳玉峯老師、陳月霞老師
7/8(二)
野外實習-阿里山專業解說訓練(含夜間上課)
陳月霞老師
7/9(三)
野外實習-阿里山專業解說訓練(結業式)
陳玉峯老師、陳月霞老師
           (註:課程可能視實際情況略作彈性調整。)

■師資簡介:
 
         傳道法師
現任妙心寺住持,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董事長。歷任佛學院、佛學研究所、社會大學教師,臺南監獄及看守所榮譽教誨師,關懷生命協會理事長。因於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啟發,畢生秉持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之行動綱領,以從事環境關懷、社會關懷與政治關懷。是臺灣佛教界挺身關懷環境議題的先行者之一,楊惠南教授曾喻其為走「強硬路線」的環保運動推行者;不過,經長期經驗與深思,體認到從教育扎根才能完就徹底的改造,所以現時改走「溫和路線」,專事佛法教育與佛教藝文推展。 
 
          陳玉峯老師
台灣民間自然保育、文化改造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專業研究台灣山林植物生態與分類,積三十餘年山林調查經驗,從事生態保育運動與教育、社運、政治運動、自然寫作、生態攝影、社教演講等。2003年榮獲第二屆總統文化獎-鳳蝶獎。
         
         陳月霞老師
出生於阿里山,曾任阿里山高峯山莊莊主、台中市社區婦女成長協會理事長、勵馨基金會台中站顧問、台灣婦女團體全國聯合會理事、行政院新聞局中小學優良課外讀物評審委員。長年從事攝影、寫作及兩性、親子、社區、環保、自然教育等工作,有極為豐富的各系列演講經驗。現為台灣生態研究中心協負責人、台灣生態學會常務理事、台灣民族誌影像學會理事、台中市社區婦女成長協會常務理事。
 
         蘇振輝老師
地球公民基金會董事、楠弘貿易公司董事長、台灣獨奏家室內樂團團長。長期關心台灣生態環境問題,尤其重視山林保育的課題,亦贊助 音樂與藝文活動,對於提升台灣的人文素養亦不遺餘力。2007年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創辦了地球公民協會,擔任理事長,並促進2010年地球公民轉型為基金會。
        楊博名老師
地球公民基金會董事、愛智圖書公司總經理。長期投入優質兒童讀物的出版工作,關懷弱勢者;熱心襄贊環保、藝文、動保運動之發展。2007年共同參與了地球公民協會的創辦,擔任副理事長,2010年促進地球公民轉型為基金會。
        黃文龍老師
1952年生,台灣嘉義人,高雄醫學院醫學系畢業。專業經歷:高雄醫學院眼科學講師、高醫附設醫院眼科住院醫師、主治醫師、美國德州聖安東尼醫學中心眼科研究員、美國辛辛那提醫學中心眼科訪問助理教授。社會經歷:學生社團,阿米巴詩社、幼幼慈惠社、百達山服團醫療隊;曾任社團,台灣人權促進會高雄分會會長、高雄市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會長、高雄市消費者保護協會理事、監事、高雄醫界聯盟秘書長、副會長、高雄市綠色協會理事、副理事長、理事長 、代理總幹事、台杏文教基金會董事、文學台灣基金會董事、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理事、高雄市社區大學協會監事、國際奧比斯飛行眼科基金會董事、高醫眼科同門會會長、台灣南社理事、高雄市市立空中大學講師。現況:專業,高雄市人生眼科診所負責人;社團,台杏文教基金會董事、台灣南社監事、陳振武教授眼科基金會董事、台灣醫學史學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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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取名單】

2014年5月13日 星期二

誰是攀登玉山主峰的第一人


陳玉峯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台灣中央高地一直被所謂「文明人」視為「黑暗世界」,那是因為崇山峻嶺的可及性微乎其微,加上原住民自然人盤據,馘首之風盛行,山區資訊全靠目測,致令脊稜高地彷若幽冥禁區。直到一八七五年八通關古道闢建,史載吳光亮履勘玉山且題字為記,可惜的是無從考據其究竟登上那座山峰。

 甲午割台,隔年九月日本陸軍步兵預備中尉長野義虎氏,由玉里東扣玉山山區,經塔塔加、阿里山區西出嘉義,如今則已證實長野義虎的旅程,僅有部分是清古道的路段,在日治時代地無從證明其上躋何等高山,因而真正第一批攀登玉山山塊且登頂留誌可查者,落在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齊藤音作林學士所締造。不過他所登上的並非玉山主峰,而是最險巇的玉山東峰。這第一批探險者共計二十七人,同行有本多靜六林學博士,但他並未登頂。

 史載第二批登頂者是德國人史坦貝爾博士(K Th. Stopel),在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攀躋玉山東峰,取出齊藤音作的證物,並埋下自己的信物。隔年十二月複有齊藤讓及山下三八郎登上東峰。玉山主峰則遲至一九00年四月十一日才由鳥居龍藏及森丑之助首度登上。

 國內對八通關古道耳熟能詳、長野義虎的探險記亦有專文譯介,真正登頂的齊藤音作在其歷史之旅後,曾奏請日本當局易名玉山為新高山,本多靜六也發表「關於台灣的森林帶」報告。而第二批的德人史坦貝爾,七年後在德國科學會報上,發表了「台灣島內旅行及新高山初攀記」,其描述風格異於東方人,且其日誌充滿當時台灣風土原味,他們從十二月四日由台北出發,翌年一月五日回到台北,整整一個月的玉山之旅,或可為國人引介。以下依據沼田大學(一九三六)的資料描述。

 從台北到竹山

 甲午戰後第三年,台灣島依然動盪不安。當時的鐵路僅有南北兩段落,也就是基隆到新竹、高雄至嘉義間通車,中部地區正是「土匪跳躍鼎盛」的時代。新竹以南,他們搭的是台車,第一天下榻苗栗。十二月五日由十二名士兵編成的護衛隊護送至豐原,第三天以動亂滯留台中,彰化及北斗各再投宿一夜。十日在士兵六名、巡查五名的保護下,乘坐椅子轎取道田中往竹山,當時的田中又名沙仔崙,原位於東螺溪北岸的沙仔崙街,因道光三十年被洪水沖失,濁水溪改道,人民遷至今之田中處,地名襲舊之故。

 從田中出二水,在該地與來自竹山的護衛交班。他們從鼻仔頭出濁水溪抵竹山,光準備上山的物資就花了三天,而從竹山起,日本當局拒絕再派遣衛隊保護,此舉讓史坦貝爾感到困惑不已,最後他的推論內山「危險性較少」。

 竹山到東埔社

 換了班的組成共計三十人,二十人是阿里山的原住民,日本人有石田及伊藤,翻譯員為從台北伴隨下來的葛乃樂(Greiner),台灣挑伕及廚師六人。

 十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時自竹山出發,夜宿大水窟:十六日越鳳凰山腰,經苦苓腳、白不仔溪,進入陳有蘭溪河床。渡溪時,背負史坦貝爾氏的原住民不知何故摔倒,史氏掉落陳有蘭溪,因而多花了一些時間,致令黃昏之際仍在趕路,又因照明的火炬好似有意還無意叫引發了火燒山,終於在深夜才抵達Sotokuram社,可能即內茅埔社的前身,位於河階臺地上,原住民有十二戶居此。

 十七日從該地出發,經楠仔腳萬到和社。十八日與來自東埔的原住民交涉交接,前往東埔。一行抵達東埔時,東埔方面鳴槍召集全社男女老少到隊迎接地球另一端的「番人」,頭目表達了隆重的歡迎與寒暄,斟上粟酒邀其同杯共飲,史氏的日誌卻說,「因為這位新朋友的臉太髒而一時倒盡胃口」,頭目名為Noisi,勢力者叫Umashu

 從東埔到納萬(樂樂溫泉?)

 東埔出發是十九日,跨過懸崖(父子斷崖),再沿陳有蘭溪底上溯,來到水溫攝氏70。C的溫泉鄉。此際,漢人挑伕不安,深懼不知何時將被同行原住民割頭,不斷哀求准他們回去,恰巧遇見獵鹿歸程的三名東埔社人,數名漢人便託獵人帶回。

 二十日從海拔約一五00公尺的溫泉溪底出發,下午一時抵達分水領的八通關,在獵寮小屋附近紮營。然而,因東坡面的夕口厶社的人對這隊登山團生疑,且視同行漢人為世仇,準備獵取其人頭。經多番溝通撫慰,贈送物品給該社的代表「好不容易才相安無事。到了半夜,山塊崩塌的隆隆聲,夕口厶社及東埔社的原住民誤以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達邦社的曹族來襲,一行人深感恐懼,匆忙築禦工事備戰,徹夜杯弓蛇影。

 二十一日一大早就傾盆大雨,登山隊趕搭的小屋漏水不已,只好搬進原住民的獵寮。有人主張打退堂鼓,但到下午天氣又告好轉,因而再等待一夜。隔日,老天仍以陰霾相向,氣壓上下變動而甚不穩定,同行的人都乏勇氣攀登,糧食亦已告罄,迫不得已準備下山。正在此時,雨歇雲散,氣壓計也昇高了二毫巴,於是又決定攀登。三心二意的折騰,史坦貝爾本人沮喪渙散,無可奈何的鎩羽而歸,偕行的原住民只剩七人、日本人二位、漢人二位(他們擔任廚師的工作,其中一位是葛乃樂的內弟)。折回東埔謀取糧草補充而蓄勢再發。

 德人翻譯員葛乃樂的故事

 東埔迎接初探失利回來隊伍的人,是樂天風流的翻譯員葛乃樂。他在甲午戰爭之前受雇於德國商人,居住在雪山山脈下,可能是專職樟腦製造的工頭。日本佔領台灣之後,試圖在短期間內壟斷台灣樟腦的生產事業,為此而設計出專賣制度的藍圖。然而,樟樹所在地在當時多屬原住民領域,調查隊員或腦丁頻頻遭遇出草的困擾。因而暫行開放民營制。此際,葛乃樂具有清末通事的本領,原住民頗信任他,因此他的商會所經營的腦寮,雖位居獵人頭盛行的高度險區,葛乃樂卻通行無阻,確保他轄下的漢人腦丁可資作業。不幸的是,有一天,葛氏卻親眼目睹所有他的腦丁,全部被割了頭,致令從此葛氏再也僱請不到任何腦丁為他工作,只好放棄了該項事業。

 葛氏是個飄泊冒險型的人,服完了德國兵役後,仍跑去阿爾及利亞擔任曹長。一八八五年,他參加了法車庫貝少將所率領的台灣遠征軍而登陸基隆。後來,他竟興起留在台灣的念頭,同清朝的將領表達其願望,以月俸一五0兩受僱於清朝。法軍撤退後,則受僱於德國商會,而且與台灣人結婚,生了一大堆混血兒,因而他的語言能力樣樣精通。




 再度從東埔到玉山

 十二月二十三日史坦貝爾接受東埔原住民的招待,粟酒下肚後向原住民誇示一八九八年式的毛瑟槍,試射的結果讓布農族好生羨慕。二十四日委託頭目遴選登山同行的挑伕,包括兩年前與本多靜六博士一齊上山的布農勇士,日本人伊藤則辭退,於上午九時半再度扣關,下午三點半到達上回投宿的獵寮,當天正是聖誕節前夕,引發了史氏的鄉愁,也送了一大堆聖誕禮物給隨行。

 二十五日早晨出發,二小時而抵達八通關高原,盡情回首來時路,歡度聖誕節。他們砍了台灣冷杉當聖誕樹,聚集在營火周圍,再度分贈禮物,原住民則捕捉了野鼠,大夥兒烤來吃。

 翌日清晨四點多起床,月光皎潔但氣溫是零下三度。原住民不喜歡在如許寒冷的天氣登山,因而先讓大家飽食熱騰騰的早餐後,分發給他們手套、毛線長襪及其他布類,還送給嚮導冬大衣,終於在連哄帶騙下六點鐘出發。他們決定把台灣人廚師、葛乃樂翻譯員及行李留置原地,但因害怕達邦社曹族的襲擊,把槍枝借給他們。之後以布農勇士兩人為嚮導先行,史坦貝爾走在第三位,邁向登頂之路,但嚮導的腳力敏捷,史氏每每跟不上且迷了路。

 七點左右出八通關稜線,不久到達八通關山的最高峰,大約二千公尺(?)的高地,停留了約一小時,研判日本參謀本部很不明確的地圖,以指南針訂下方位。

 從八通關頂起,沿著寸草難生的稜線步道蛇行。隨行原住民在這附近的草原放火,一行人到達三二00公尺附近的冷杉林高地時,向下俯瞰,可見火勢增加而燒及林緣,在冷杉林地,積雪已達三十~~六0公分,雪地上有無數的鹿蹄痕跡。

 不久後攀至玉山東峰的東肩,到達三七00公尺之處的稜部,此時已為積雪所掩沒,只露出粘板岩的角稜。約十點到達齊藤岳(註:即玉山東峰)下,其北側上段呈段丘狀,未生長任何植物,形成落差約二百公尺的岩壁。中年的原住民三人就在此巨岩壁下休憩,史坦貝爾帶領二位年青者擬從北側攀岩,旋發現不可行,於是改採東面及東南面,在極度艱困中終於攀登上玉山東峰的頂上,測得高度為三八七0公尺。先前齊藤氏測估得的高度,竟然高出五百公尺,但後來證實兩者都不正確。事實上,在更南方的玉山主峰另有兩山顚橫臥著(北峰?)。

 齊藤岳的山頭呈現圓錐狀,史坦貝爾在一堆石頭下發現了日本國旗及其竹竿,他就是兩年前齊藤音作所留下證物。據當年同行的原住民說,本多靜六因患瘧疾,躺在山肩樹林地休息,僅齊藤氏單獨攀登。

 史坦貝爾亦在山頂埋下文書,作為登頂證據,他亦取出齊藤氏那面舊旗,換上新旗(德國旗?)。史氏描述:「萬里無雲的晴天,可以盡情眺望。後來查閱本多博士及熊谷氏的記事,他們似乎部認為齊藤岳是本山系的最高峰。很可能他倆是在陰天攀登的,以致於看漏了此處南方玉山的主峰……」隨行的人催促著要打道回府,也不想再登主峰,「…但若如此則無法達成自己攀登的目的……於是攀登了帶棘似的粘板岩層岩壁,好不容易的到達了最高峰。該處似乎未曾有過人類的足跡,連原住民也從未登上。把染上黑、白、紅色的手帕埋在這裡,作為攀登的紀念。至此而達成了四0五0公尺高的,自己旅行的最後目的。而太陽已傾斜,必須在日落前趕回小屋,因而急忙下山,到了冷杉林已是下午三~四點左右,黃昏而返抵獵寮。

 從八通關到竹山

 二十七日七點半起床,出發而回首群山,揮手告別。途中與東埔頭目派來迎接的人相遇,相偕下抵溫泉處沐浴。也在那裡,原住民對他潔白的皮膚驚訝不已。傍晚回到東埔,接受布農的款待。

 之前,史氏曾給罹患瘧疾的小孩藥品,小孩的母親充滿喜悅的眼神,意味其病已痊癒,全社似乎為著明日的離去作準備,葛乃樂正在東埔療養坐骨神經痛,似乎不想同行返回。

 二十八日,在東埔原住民三十七名護送下,長長隊伍蛇行而下陳有蘭溪,當夜在河床地造屋休憩;二十九日從白不仔溪口起,不取來時路,改由牛轀轆,從龜仔頭(水里對岸)下方渡濁水溪出集集,宿之。在集集聽到憲兵述說最近的「土匪」事件,以及台中發生鼠疫災變;三十日,由日本兵二十人護衛下,乘轎出發,沿途士兵皆維持隨時可放槍的姿態!集集街的石礫地上聳立一塊紀念碑,哀悼陣亡的十四名日本憲兵者。午后到達竹山,東埔社人將在此告別,於是。依照先前的約定,史氏購贈原住民布匹、食鹽及其他必需品,復請他們喝燒酒,隨即唱起「鬥之歌」。原住民也在此將從東埔帶來的豬肉、香蕉粉及其他山產,同台灣人的店鋪交易。唯香蕉粉與日本官憲秘密交換火藥類,萬一被查獲,火藥會被沒收。東埔社人及在竹山的阿里山原住民,一直歡嚷豪飲到深夜。

 三十一日,十二名衛隊護送史氏至北斗,在此開香檳過除夕、迎接新年,最後在一月五日返抵台北。
 
誰是登上玉山主峰頂的第一人?

 按照這篇敘述,史坦貝爾自述其不僅上了東峰,更且又單獨攻上主峰,且埋下黑、白、紅的手帕,好像也量得玉山是四0五0公尺的高度。從牠的時間判斷,自有可能連攀東峰與主峰山頂,但必須是攀岩高手。不幸的是,後來登上玉山主峰的鳥居龍藏與森丑之助(一九00年四月十一日),也是在積雪中扣關,到底有沒有日本人、原住民後來找到史坦貝爾的手帕,或是被風雪剝落,或日本人隱埋下事實,能否考據尚難逆料,遺留給台灣登山史上一段謎。

 依據百年前日本在台學者的務實求真的精神與道德水準,筆者相信其對客觀事實的忠誠度。然而,大和民族長期以境內第一高峰作為邦國意識的象徵,容不得他國人捷足先登的心態方可理解,但此間存有良知的矛盾。齊藤音作固然搶先登上「新高山頂」,後來卻由史氏證明他的誤判,日本人在情感上多少有些難為情?一九二二年佐佐木舜一發表玉山山系植被帶時,整理了早期攀登玉山的登頂人物,對史坦貝爾的記錄僅只承認登上東峰,突破主峰歷史禁地的,歸之於鳥居龍藏與森丑之助;森丑之助在他「自殺」或失蹤於東海的一九二六年,最後一次登玉山頂曾立了一牌示,宣稱他與鳥居龍藏是最早登上玉山主峰者。而史坦貝爾氏的報告發表於一九0五年,且早期的登山探險動見瞻觀:自非沒沒埋塵案件。史氏登頂時日是大晴天,不會對玉山主峰誤判(但其描述主峰在東峰之南,筆者有些疑惑),到底是史坦貝爾氏說謊、日本人湮滅史實、史坦貝爾的手帕流失無法給予客觀明證?尚待進一步搜證考據。而沼田大學氏在一九三六年這篇「讀史坦貝爾氏新高山初登攀記」,結語也充滿疑惑,「史氏登上玉山主峰的那段記事不大能理解,雖非不值得懷疑,但不妄下批評,只將其大要據實加以記述罷了」,至於台灣人或在台華人是否也想考據吳光亮是不是勘履玉山的第一人,看來除了隨行已作古的原住民之外,只有玉山山神最清楚了!「羅生門」不僅是日本文化人的創作,也是人類共同的性格吧。



            原載《台灣時報》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