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22日 星期日

【台灣木竹文化(一)】

 陳玉峯

 

~可以提供拍攝戲劇時,房舍內部配置參考的調查報告~

在那堅守典範而心中毫無堅守什麼的古典年代,雖然一樣偶而會有盜賊橫行,什麼惡質人性如常發生,但是,整體人心有個平穩、平安的制衡器,仿同101大樓有了「阻尼器」,化解、消弭了大量爆衝的負能量。而無形兼有形的活體典範,也形成、形塑生活型中的龐多規矩,佈滿生活場域。

日本人統治台灣期間,徹底調查台灣萬象,自然、人文無所不包,相對客觀、理性,而鉅細靡遺的觀察記錄,更讓今人嘆為觀止。

松浦作治郎(1942)研究調查太平山區檜木更新,長達324頁外加44個圖版及勘誤的報告,複雜調查的先期作業中,包括只為了瞭解一株檜木年產多少種子,從193510月至19363月,他算出了一株台灣扁柏的毬果,還在樹上時開裂而飛散出472,503粒種子(59.78%)、毬果掉落時散出198,314粒種子(25.09%)、落地後毬果內殘存119,537粒種子(15.12%),全樹有790,354粒種子;而一株他所計算的台灣紅檜,在樹上散飛了1,646,187粒種子(77.09%)、掉落中散出165,948粒種子(7.77%)、落地毬果中殘存323,227粒種子(15.14%),全樹有2,135,362粒種子!扁柏的毬果直徑小於1公分,種子徑約0.20.3公分;紅檜毬果徑約0.50.8公分,種子徑約0.20.3公分。

他檢附的,不同時段的數據,讓人頭皮發麻,遑論通篇報告恐怖的種種數據、解析等等。1945年迄今,恐怕沒有一個人像我,把日治50年跟植物、植被相關的研究報告,拜請台灣人格者,澎湖馬公郭自得先生,一篇篇、一本本全文翻譯成中文,且郭前輩前後幫我翻譯了大約30年!因而,我算是最能徹底消化台灣1945年之前,日本在台相關研究的內涵者,更重要的是,讓我得以一窺日治時代乃至郭自得前輩等,代表的時代典範、精神、文化結構底蘊或價值系統的根荄!

自己都數不清到底翻譯了多少文稿中,日前我又挖出一本617張標準600字一張的稿紙書寫的台灣的木竹材的利用,稍加瀏覽,又讓我掩卷吁噓不已!

這冊台灣總督府中央研究所林業部」的報告,循著凡例、總論到個論的系統架構,把20世紀上半葉,台灣人之利用木竹材的資料(訊)網羅成百科全書般,是有史以來,最詳盡的台灣人與木材文化的客觀記錄,在我讀來,別有土地倫理、土地文化的文史哲意義。

而日本人調查之細膩,在此我只隨意列舉(我逢機翻開譯本某頁)其個論小項中,描述台灣家庭臥室的情形為例簡述之:

 

台灣人的臥室(房間)示意圖。
 

台灣人的「房間」即臥室,位於「廳堂」(註:平常使用於正式儀式的場所,有時用於接待客人,故而另名客廳)的左右(廂房)、後方適當的配置處。入口處有施以刺繡類的「門簾仔頭」垂掛;室內一方放置「眠床,以蚊帳覆蔽,眠床的正面上方,懸掛蚊帳簾」(也稱為帳緯,以八仙彩狀的裝飾物,繡上花草鳥類圖案),的下面,懸掛蚊帳鬚(上段為編織,下段為鬚總),其兩側垂懸著有刺繡的「劍帶

眠床上面鋪設著草蓆,備有棉被及枕頭(不用時將棉被摺疊為四截,放在眠床後方,而枕頭放在其中央)。

眠床前,有「腳踏椅

室內一側設「帖案桌」(小型的中案桌)、「六仙桌」或「四仙桌」(兩者都與八仙桌同形而略小)。帖案桌上置時鐘、案頭燈之類的,而六仙桌的兩邊備有「古椅頭」。左右牆壁上懸「丹條聯

室內一方設有高低(櫥)櫃及桌櫃;另一邊則設「梳粧桌」及「面桶架」,架上放面桶(臉盆),附屬有帽子架、鏡子等。

面對眠床的右側,布幕裡設有尿桶,這是定則。

以上只是「中產階級」者的設置標準,至於富豪、清貧者則天差地別。

§ 眠床

眠床是坐、臥兩用途,上等品大多會加以雕刻,塗上金泥、色漆,極盡美觀之能事。其構造種類很多,大致上可分為下列數種:

1.    「西頑」是富豪所用的最上品,幾乎全部以雕刻裝飾,並漆上金箔。

2.    「十七腹」是中產階級以上,或是花柳方面所使用,大多施以雕刻而塗漆。

3.    「透線」類似「十七腹」,只是裝飾雕刻較少。

4.    「腹仔」是下等品,有施以塗漆。

5.    「粗眠床」是只使用素木製作者,最下等品。

就構造而言,除了腹仔、粗眠床以外,大概都有一定的式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半線屈回」,就其構造來說明最簡捷。普通睡覺的「寢台」是長方形,其基台是由「前張」、「後張」兩部分所構成,是組立式的,高175分為普通。

「前張」是在正面稱為「床道」者,全長68寸、寬45分、厚35分至4寸,其兩端下面嵌著高12寸、寬7寸、厚3寸的眠床腳,雕刻著較深的鳳凰帶,或牡丹的模樣,塗料是朱漆,連結兩側壁及後張,其中央,嵌入叫做「眠床杆」的4支橫棧。

後張」是眠床的基礎,連結前後的床道及眠床杆,乃形成眠床的主要部分,由角材構成,有四腳。

「床面排列前後張,其上舖陳「眠床板」(床板),其兩側嵌著高56寸、長5尺、寬14寸的邊遮風板,又,在背面部也嵌入高14寸的後遮風板。

邊遮風板由邊遮風腹與屈回構成。

頂棚叫網天,嵌以小角材組成的,棋盤狀叫網天積的方格,又,兩側的邊遮風板上端接著網天,有34個脫(抽屜),架上可以自由卸下的架仔板。

眠床用材的樹種:肖楠、烏心石、台灣竹柏、百日青、楠仔、薯豆、黃楊(石柳)、狗骨仔、白仁(狗骨仔的代用品)、茄苳、烏甜(山埔姜)、楓香、厚殼桂、大頭茶、烏皮茶、扁柏、紅檜、台灣杉、福州杉、柳杉。

樹種特質、使用部分,以及利用的地方:

1.    床道位於眠床的正前面,是最顯眼且必要的部分,因此特別需要選擇優良材質,而以肖楠作為各種眠床的最佳床道材,上等眠床更不用說。

台灣竹柏(山杉)作為肖楠的代用材,在北台用來製作中等以下的眠床及床道,又可利用其材質不生異常,而製作遮風腹(腰板),其在中、南部與百日青同時使用於上等品。

2.    烏心石因抗折、抗壓強度較大,所以用來製作中等眠床的各柱材、眠床腳與眠床杆;又因其材質緻密、富於韌性,使用刀鋸時的情形良好,不易發生缺損,所以常被使用於床道下部的雕刻腳,而且,夏天臥床也不會傳導熱氣,所以全台灣中等以上的眠床板都採用烏心石。

3.    山埔姜在新竹州被叫做「烏甜」,其木材不但強韌,還被人認為「不會傳染花柳病」,因而在新竹州有使用於上等品的眠床板者。

4.    黃楊(石柳)類、狗骨仔使用於上等眠床的雕刻部,在南部以白仁為代用材,茄苳也因特殊的材色,使用於裝飾部的雕刻。

5.    楠仔在全台各地都用在普通的眠床,也使用於中等品眠床的「網文」,另有代用材。

6.    薯豆的材色、材質酷似烏心石,尤其帶有黃色的部分為然,作者頻頻推薦薯豆材給業者,因而已然成為烏心石的代用材。

7.    厚殼桂的材質密緻且有光澤,與日本出產的Acer pictum相彷彿,材質很少異常,因而在施工剪切時不易出意外,因此使用於中等品眠床以下的各柱材、各遮風板及網天等。

8.    大頭茶則利用其材質稍堅硬且負擔力大,使用於前張、後張的眠床杆,且又因其易於鏇工,被利用於裝飾性挽物的部分。

9.    烏皮茶木材因為通直而抗折力強大,在淺山郊區常作為下等品眠床的柱材。

10. 台灣杉因其材色,可模擬蝕刻,被使用在架板脫面(抽屜的前板),又可加以鏇工,利用於裝飾的部分。

11. 台灣扁柏及紅檜使用於普通品眠床的網天。

12. 福州杉(註:我認為有許多應該是台灣的大點雨杉)及柳杉,使用於下等眠床的全部。

§ 腳踏椅

也叫做踏板椅,是眠床的附屬具,放在眠床的正面前,是上、下的踏台,其抽屜放置鞋子、一切腳上穿的,以及其附屬品。

其構造是長方形的短腳桌子,高14寸、長32寸、附有23個叫做腳踏脫的抽屜。

其用材通常是楠仔。

楠仔的質較堅硬且耐摩擦,施工容易而且木材便宜,所以一般都使用它。

§ 帖案桌

台灣中等以上家庭的臥房或客房中設有帖案桌,擺設前述的時鐘、洋燈或其他種種裝飾物。其構造與大案桌無異,只不過較小型而已,一般長52寸,乃至62寸,寬14寸至16寸,高3尺,面緣等,多少施以雕刻。

接著,該報告敘述帖案桌的12種樹材,依使用在何個部位、台灣北、中、南各地、不同等級使用什麼木材等等敘述之。

然後分敘桌櫃、西洋櫃(從洋服簞笥改造而來)、高低櫥、六仙桌及四仙桌、古椅頭(台灣婦人的嫁妝之一,即凳子組;沒有靠背的椅子叫凳子)、面桶架、梳粧桌、鏡箱、錦粧、衣箱(分木箱及皮箱)及尿桶等項目,各如上述的系統化記錄敘述之。

就這樣,該報告把日治時代台灣人家居生活場域,關於木、竹類的使用,琳瑯滿目、不厭其煩地調查登錄下來!!

以我性格之重化約、抓結構性原則,對這類「一條鞭式」的物物錙銖計較地登錄,很「受不了」,但我卻推崇之,因為在完整、詳細的記錄下,才能明確掌握「事實」。這本報告留給台灣文化史上的,相當重要的,台灣木竹文化之與台灣中、低海拔原始森林交互依存的相關。我從台灣20世紀上半葉的木竹器利用,也可看出台灣原始闊葉林相的另類端倪,這份報告其實正是台灣自然史、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的另一面時空鏡面。

 

附、台灣家庭的廳堂平面圖。

 


2024年8月5日 星期一

【說誠實語—推薦《地瓜打嗝了》】

 陳玉峯

  

  
 

有位阿嬤寫信問我,要怎樣教導她學齡前的孫兒學習自然情操、土地倫理或之類的哲思?我回:「帶您的孫兒到真實的自然山林野地,然後,向您的孫兒學習!」太多的父母,事實上是從小孩身上學習如何為人父母;每個初生兒都是宇宙的奇蹟,地球生靈中,人類花費漫長時程在哺育、撫育與教育,學習是人生最基盤的功課,累積、傳承與創造出一切迄今的文明與文化,但是晚近數百年來的發展,卻走向唯物、短視、自私與近利,導致地球從1850年小冰期結束後的自然暖化,變成工業革命後的人禍暖化與生界終結,而真正的智能,必須是能夠區辨大因、大果、大是、大非,瞭解結構性的議題,且真正的智能通常是緩慢運作,可以探問終極性的「為什麼」,而不是生活破碎化的「know how」;如今龐大的「知識」往往是「無知的知識」、「片段零碎的知」、「沒有方向的知」、「無所節制的知」、「無所託付的知」、「致命的知」、「反生命、反生態的知」、「助長病態的知」、「終結地球生界的知」!真正的智能要擁有全方位的慧根,對無窮範疇都擁有強大的感受力及深層思維的敏感度,一類足以正視可能性的真善美的能力,要能見及這世界尚未存在或普及的善與是;要能看清這世界或社會既存的惡與非;要善於分辨優先律,且具足實踐的行動與勇氣。這一切,都有賴教育,而教育沒有公式,最佳的幼教,似乎是讓童年在自然界中長大。

就在凱米風雨水澇餘波的夜晚,我收到「台灣親子共學教育促進會」的雪晴捎來一封信,希望我為「在地兒創繪本」地瓜打嗝了加油打氣,這是一群純真的教育工作者,帶著一群孩子,花了五年的時程,從田間鄉鎮,實證參與完整的食物生態學各階段實作,所產生的可愛作品!看到孩子在田畦間泥水中的笑容,以及一步一腳印的無邪印記,我心花怒放、雀躍不已,這才是土地的授記、基因密碼遠古的地圖!這也是人類認知的理解、瞭解、悟解、靈覺第二階段的體證,埋下了連結萬象萬物之間的某種橋樑,這樣的孩子,很可能會帶著如是土地公的祝福,醱酵、醞釀一生善根的源泉!

台灣很需要如此溫柔美麗的教育革命,在這AI世代虛擬世界的狂流中,打下心靈、生命的地樁,「暖暖蛇新竹共學園」正在播種的,就是生態智能的善根,我虔誠地為其祝福!奉台灣土地、世代之名,祈願大家共襄盛舉,為未來台灣種上慈祥喜樂、智慧慈悲的願力種苗!

這起手式的繪本,讓我想起古典生物學的「胚胎重演說」,我也相信這樣的「親子共學教育」歷程中,可以啟發我們,對人性天演數十百萬年來內裡奧蘊的新發現,說不定對未來的文化教育,會產生不可思議的創造!


2024年7月30日 星期二

【自然自在】

 陳玉峯

 

自在是不消說的,自在完全沒有自不自在,自本來為自,既自自在,自在地接受一切,是主動而不是被動的接受或直承!當下是瞬息生滅之外的「活在」,先於思維。

歷來我都未曾去追求自在,我只是在山林中汲汲營營於研究調查中,自然而然地自在,只不過在體悟天然山林極致複雜卻又如許單純、潔淨中,有時候我還是會濃烈地動了情,我總想,自在絕非絕情,恰好相反,而是情深極致,毫無條件的至情,為之生、為之死的毫無目的、動機的情。有次我跟MIT走南一段,卑南主山登頂後下山,下山途中穿越一大片鬱鬱蒼蒼的闊葉林,那等莊嚴美感的爆表,我跪地磕頭也止不住情血的汨汨流地,導演問每個人下山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我答我想走回去!

我對自然、對山林的感覺就是自在,從草地、次生林到原始林就是自在,不用形容的自在。如今,我才徹底了悟為什麼我會投入山林救贖的運動,為什麼我在劇烈抗爭的衝撞中說出:我就是台灣!台灣就是我!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

自然生界一草一木、蟲鳥走獸蟻蠍,逕自有其一切正負面形容詞的描述及現象或事實,但自然界無善非惡,我所體悟的,是整個大化流轉的脈流,人類從文化慣性而來的探求,渴望找出數理定律、生命法則;我從自然生界學會的不是放諸四海皆為準的物化律理,而是永遠無限的可能性、不確定性的大寬容,無止盡的天演新希望、新路徑。我沒有全稱、肯定語句,只求儘可能留給自然一些自然,那麼,人會接近自在。

 


 

 




2024年7月28日 星期日

【天然禪】

 陳玉峯

 

 

禪宗(佛心宗)當然是佛教的一支,但是它可以不必一切宗教的形式;禪不是哲學,甚至恰好相反,禪一直想要從哲學的概念逃離或解脫;禪不是神秘主義,卻面對生界萬象無一不神秘中得到啟發自身狀似最神秘的自己!

我從來都說禪就是裸真,它在試圖逼近生命的本質、意識的原鄉與本尊,因為所有的解釋,都是概念的二次、三次、多次轉譯,而愈描愈黑,不得已之下,禪的語言就是不斷的否定,盡一切可能性去消滅人的分別意識,而愈是用心用力去思考,愈是遠離禪。

禪是沒有追求的追求心性徹底或絕對自由的東西,不受概念、意志、七情六慾、文化慣習沾黏、囚禁的況味,而了然世間萬法萬象盡皆心念的攀緣之所生,而是由無窮因果、非因果關係極其複雜的,同體共構、鉅細相牽、瞬息兆億變的動態現象,人心的瞬間感受只是無限小與無限大的截影,禪就是領會心念與這些現象之間,最初迸現的瞬間的自己。

依此描述,禪即生態,而禪是逼近靈魂自體,所以禪就是靈性生態、生態靈性。

什麼叫做靜體天心?以人在山林的況味,山林無窮靜態的動態,恰似把快速萬象變化定格下來,緩慢地分解動作播放。人在山林他的心會沉澱下來,如同與山林快速變遷的緩慢定格同步,直到照見自心變化的過程與機制。我在動、靜之間。

山林是天然禪。

 


 


2024年7月26日 星期五

【生靈足跡】

 陳玉峯

 

 

如同台灣紅檜存有繁多並(併)木,也就是同樹齡或不同樹齡、同一毬果的種子或不同毬果的種子所萌長的樹體,經常會隨著茁長過程中,不等程度地合併連體,長成狀似「一株」樹的連體樹。我講了、寫了幾十年,所謂的學界、體制的「鴕鳥心態」或是「面子」問題,始終不肯承認,直到近年來才鑽樹輪後承認。類似的,數十年來過往一堆研究台灣油杉的報告,一直宣稱欠缺子代、繁殖或天然更新困難等等胡說八道,然後進行一大堆培養小苗的「保育事工」,我一調查台東東南區的台灣油杉族群,現場目視即可判定更新機制,並沒有過往誇張的訛傳,最近也看到了終於有人承認過往的誤謬。

數十年研究調查,除了人造林木或安全無虞的樹種、樹木植株之外,我不願意採取「侵入式」的樹輪鑽取,因為很容易造成真菌類的入侵,或加速樹體的終結。針對生命體的研究必須具足「研究倫理」的涵養或自我要求、隨時隨地反省!

台灣山林賜予我將近半個世紀的學習,我也恰如其分地為其留下自然史,從年輕迄今,我在做的,正是為台灣生靈進行「轉型正義」的事工,試圖為台灣文化注入「自然基因」(應該是找回台灣的本質與本然),而我何其幸運,遊走於體制內外,可以存活而志業不致於夭折,更難能可貴的,見證了台灣大化流轉諸多最後的遺蹟,只能說,太多台灣生靈的最後殘存,等待的,就是合該由我來銘誌!

生為台灣自然人的天責(天然責任)我已了盡。

人世代代邅遞,生命的價值意義必須考量綿延傳承的精神遺產,這是人種才具足的特性。我忠實活在過畢生台灣土地生界的足跡。

1990年代末葉我倡議「自然平權」,如今更加感受其迫切需要為地球除了人種之外的生命請命,而過往保育的內容仍然屬於人本中心者,我明知我的論議對他人而言是天方夜譚,我一樣如是主張且更加碼。地球生命史天演356億年,是朝向終極相的富饒多樣、共存共榮,而不是一種獨大並消滅其他生命!最複雜、完滿的熱帶雨林示現了人類文明、文化迄今未曾擁有的智慧及質性,有待世代去楬櫫暨實踐啊!

人類世、人類帝國是有生命史以來最殘暴、血腥的霸權,很快地也將終結自己!先前我認為宗教是最後的救贖,但宗教自身必須徹底的革命,希望不是在浩劫中才想到太遲了!

 


 


2024年7月22日 星期一

【生活】

陳玉峯

 

 

剛坐上家常小餐館的長櫃,右旁一位年歲與我相仿的老頭就開始無謂的搭訕。

「物價漲得不像話,以前上一趟菜市場千元有找;現在没二千元買不起啊!以前……他舉例了天南地北的瑣事,高談闊論他的「以前vs現在的公式,我只好回他一句:「是啊,以前紅燈時插賣玉蘭花,一串20塊錢,現在100塊錢;以前的父母親都說以前怎樣、現在如何來數落小孩,現在可不行啊!誰甩你的以前。」

他轉向,交代他家事,他育有三男二女,「有錢的就搬出去,沒錢的賴在家,我現在還在拚老命,女兒剛從坐月子中心出來,一個月花了我5萬元,我付的……他有些得意,而他太太吃完飯,不吭一聲地走了,剩下他還一直跟我嘮叨。

我再回他一句:「你女兒很替你省錢啊!就在附近那家清醫院坐月子中心,頂級套房,15坪,定價1152百元,你住30天,大打折,118百元,你女兒夠孝順、夠貼心啦,替你省下那麼多錢!」

趁著他逕自喃喃有詞地,計算1個月多少錢時,我總算可以稍稍安靜吃自己的飯。

午后三點,我跟著鄰人等垃圾車。和藹、慈祥的老鄰長正跟個老男人訴說著台電的股票多好賺,要他去投資,老男人被勸說得不耐煩,他連「菜籃族」都搆不上,最後他受不了老鄰長的「苦口婆心」,頂回去一句:「你有錢你自己去投資啊!」,噘著嘴半生氣地走開。我隨口問老鄰長:「啊,你是投資偌濟錢?」;「沒啊!我毋知按怎樣投資啊!」

 

 

生活中如是灰塵粒一般多的「事」,構成常民生活很大的一部分?以前我寫字寫到得了「媽媽手」;退休後,今年終於得到名符其實的「媽媽手」;每片樹葉行使光合作用並不需要目的論,我今撰文的速率如同半枯黃葉,只剩下約7分之1,山林仍然是無限生機。

台灣常民選擇或沒有選擇他們的生活內容,我做我能做、想做,萬千差別而最後並無實質生活的差別,不是好壞是非對錯,也沒有高低貴賤,我垃圾沒分類好,垃圾車工人還罵得特別凶;後院鄰居翻牆過來砍我種的樹,一吵架還罵我:「你是有名望的人,不該自私!」,我只好跟樹說對不起,自行伐除。其實更甚者,是路燈正下方最黑暗。

退休前,先前贊助我做社會事工者,老早就不再對我有何「厚望」,我從中年就深切瞭解世間法,而且,由我的師長們的際遇,以及閱歷不少所謂的社運,再怎麼愚蠢也可了然人性的多元,何況若不自覺,愈老心眼只會愈小,愈老愈是沒有智慧,比較、計較心更形奈米化,最後只剩下街頭巷尾廣告看板的美女照片會對他笑。

我很欣賞「最後一個歐洲人」斯蒂芬褚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更讚賞他的自殺。他自殺前的自述昨日世界,充分表述他「都在為取得內心的自由而奮鬥」;他引用友人詩人里爾克對「名譽」的解釋:名譽「只是圍繞著一個人的名字,而聚集起來的,所有誤解的總和」!

實在不想揣摸別人有無心機,但是,對我抱著哪怕有絲「虛榮」而來的「朋友」,我老早沒有你需要或想要的虛無矣!其實,數十年來始終有不少毫無矯情或虛榮的台灣人,我們不認識,或我都不認得誰是誰,只因為我們感同身受於母親母土的一份單純,甚至於相隔幾十年,我就會收到他們寄來的幾塊甘藷、幾個芒果,或者門口放著一包米,我都不知道誰人捎來的,但是我真的知道那份心意,如同我走過、惦念的長尾栲、錐果櫟、大武蜘蛛抱蛋、九節木,等等,吐放著台灣無言的芬芳。

言語、文字、表述常常就像一團黏糊劑,一抛出來就沾黏上數不清的塵土、塑化劑;有些古文化氣質就是不自然且噁心,有些舊傳統卻始終清純無染。不用分辨,內自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