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5日 星期日

【糜仔坑(梅山)因緣】1/3

陳玉峯
~用心走過的足跡叫道路,流轉心田的叫記憶,記憶與道路交錯盤桓,滋生美麗且豐富意象的偶然與巧合,或即因緣~
有意思的逢機與隨順或即緣起,如同登山看見自己身影現出「觀音園」(日文映光輪)(張曲祥攝、提供)。
我的流年走到玉山山塊、阿里山脈山麓地帶的梅山鄉,緣牽台灣靈性原鄉,李岳勳前輩英靈的導引。也是李前輩走過的足跡,教我回溯陳永華過化存神的,台灣奧妙的山川傳奇。於是,我來到了李前輩的故鄉。
玉山主峯。

§ 梅山鄉地名的由來
1721年鴨母王朱一貴揭竿反清之後,清國深恐「叛民殘黨」流竄內山,與原住民「勾結」,加上該等年代華人不斷入侵、盜墾原民領域,且不時滋生鬪殺事件,因而在1722年劃定「土牛紅線」,也就是在地圖上勾劃原民與華人的界線,並非真正設置「土牛溝」,更無「隘勇」看守,純屬紙上作業。
在此將近三百年前的中部地區,華人大致尚未入墾丘陵、淺山,因為由當時這一段段「土牛紅線」檢視,今之梅山鄉的範圍盡屬「蕃地」,或日治時代宣稱的「奧地」,大多為鄒族的傳統領域。
梅山街肆(2016.9.13)。
梅山鄉大抵是清國統治中、後期,華人才逐漸分波次移民拓墾。起初,梅山不過是華人在山腳地帶行旅經過之地,後來有人在溪邊設寮販賣「米糕糜」給旅人休憩、食用,因而梅山舊地名叫做「糜仔坑」。
1717年的《諸羅縣誌》(陳夢林撰)很可能從台語「糜仔坑」音轉中文字,首度將該地登錄為「梅仔坑」,依此記載,華人在梅山並無顯著的聚落,只是路過。反正從史料考據等,大致可以確定華人是在1740年代以後,才以收採原始闊葉林內的資源為目的,進入梅山鄉區,從而設置簡易工寮,採集黃藤、樟腦或製板等,而梅山本身或即少數幾戶人家,提供客旅方便的驛站。
然而,出版於2010年,顏尚文教授總編纂的《梅山鄉誌》敘述(5253714頁):1708年詹陞向官府申請墾照,開發梅仔坑荒埔,而73頁說梅山庄1708年「此聚落已存在」,但遍查全鄉志,我找不出「申請墾照」與「已存在聚落」如何同時存在的聯結式證據,換句話說,有可能撰寫人「認定」這「聚落」是「先斬後奏」,抑或草率落筆,或說想當然耳?而714頁「大事紀」在1708年之後,隔了近百年,才列有「1807(嘉慶12)9月吳才竹紙工場成立」,或說百年間「找不出」明確證據或資料,足以探討早期開拓史?
而李若文教授於2000年發表的〈日治時代、梅山地方之發展與變遷——一個「協力者」鄉庄的形成與認同〉,提及「……地契等民間資料顯示,康熙471708)年今日梅山鄉境內已經有漢人移民入墾,而往後違令越界的事則越來越多」,或許即是出處。
我以李岳勳前輩出版於1959年的《梅山鄉的全貌》,詳加對照該鄉誌之後,決定採信李前輩的見解,並以個人生態研究的心得,加以演繹,畢竟該鄉誌除了大量引用李前輩的書寫之外,「新發現」的內容似乎不多,但我的旨趣不在開拓史的考據,而在於體察李前輩的思路。
因此,究竟「梅仔坑荒埔」是否就是現今的梅山,明確地點在何處,我無能下判斷。目前為止,似乎也無人可以斷定《鄉志》的「真實程度」?但「梅仔坑」地名的由來,我認同李前輩的「糜」說,而非「開發前此地長滿野生的梅樹故得名」,梅樹是華人帶進台灣的外來種,歷經數百年始終未能馴化「入籍」,何來「未開發前長滿野生梅」?!野生梅有可能是頭嵙山地層上的「庭梅」,在梅山鄉「野生長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認為「梅」說,最可能是國民黨在二二八事件之後,被「政治正確性」無限上綱誇張的結果,但清國時代華人的確有可能在此地「遍植」梅樹,卻非關地名緣由,反而是國民黨據台之後,因梅山地名而大量種植梅樹。
而較早為地名之爭議,在今之梅山公園種梅樹,是在19201930年代,因為1920年台灣實施地方自治,原「梅子坑區」被改名為「小梅」,梅山人為此名很不爽,江德樹先生擔任小梅庄長期間一方面申請改名梅山,另方面在庄有地(今梅山公園)大種梅樹。
2016913日,太平村嚴清雅村長及梅山文教基金會許應典執行長,帶筆者前往豬灶溪畔,據稱是古代賣粥處,也就是梅山公園丘陵地東側下方,古稱豬灶溪的小溪溝,如今已經人工整治成半自然的排水溝渠。
坦白說,我不在意該地是否真正是梅山地名的起源點,僅止一個意像已然足夠。它反映的,代表先民必先確保有水源,方得生息。我想像著此地在原始時代,最可能是大葉楠、黃杞、香楠、樹杞、江某、榕屬樹種等等的亞熱帶雨林,且台灣芭蕉、水同木等點狀或小群聚存在。而樟樹、茄苳等,也會在特定區位繁盛。附生的山蘇花,林下豐富的蕨類物種;翠綠龐大葉片的姑婆芋,以及繁多草本灌木滋生;黃藤等針刺型鉅大的蔓藤蜿蜒穿梭,更有目不暇給的野生動物、昆蟲孳息綿延。
洪荒時代,梅山地區的森林合該壯碩,氛圍必然幽深緲遠。我額外的冥想,山林地氣至少得該以孕育人文世界的巨擘。而我由李岳勳前輩的筆觸及出版,我對梅山農會的文化氣息頗感好奇,它似乎迥異於台灣其他地區。

梅山公園路口標誌(2016.9.10)。
今之梅山公園(2016.9.10)。
梅山公園內的紀念碑區2016.9.10)。
梅山公園自生的本土樹種台灣楝樹,其下方是外來種的梅樹2016.9.10)。
梅山公園內的梅樹2016.9.10)。

2016年12月24日 星期六

【變態狗便】

陳玉峯
~廟小妖風大,池小王八多~
真正的狗、狼等動物有其天性及演化,動物學家認為狗之忠於人,殆因為狗是群性,服膺於「狗王」,你養牠,牠視你為狗王、狗主。
人養狗獲得的慰藉、心理補償大得很。就人的眼光,狗的「德性」無以倫比。
你在路上看見滿地的狗大便,你作何想?是狗、是人、是正常動物都會排泄啊,問題是排在那裏,有無規矩或常態。現代文明社會,養狗人會自行幫狗包回去放在適當的地方。然而,還有高度多樣化的豢養狗、流浪狗、難以歸類的狗,其中,更有龐多的變態狗、瘋狗,特別是進入後現代、解構後的社會。
一大堆瘋狗、變態狗的狗大便胡亂飛,請問,你要罵大便、罵大便狗或狗主?這些狗皮毛的顏色有紅、藍、綠、雜、七彩繽紛,更常會變色,狗主人也常更替;不同顏色皮膚的主人會養各種的變態狗;各種顏色的主人(一向也會高度變色),也常莫名其妙養了一些各種顏色的狗,狗又會自行繁衍與蛻變。變態狗也不一定要餵養食物,一般說來,也可只餵養龐多的「精神食糧」,權勢愈大的變色人種,法力愈高強,但也不一定。
古代丐幫常需要打狗棒,因為缺乏充分的秩序,又須向各種主人要食、乞討,更得應付流浪狗、變態狗。現代社會須要嗎?打狗棒、打狗棒法也千百種,不一而足。而丐幫有幫主,幫主也可能變成王,社會愈亂,愈有機會?
唉!狗性也有人性;人性更有狗性。人狗不分久矣!新社會、新典範便須由狗與人重新締造,怕只怕沒機運扭轉啊!

我們不可以隨便罵狗或人,更該迴向為其超渡,畢竟眾生相緣業而來,也將帶業歸去,阿彌陀佛!

2016年12月23日 星期五

【〈糜仔坑鄉的山水注〉1 —海鼠山可正名為飛鼠山】

陳玉峯
研究阿里山歷史期間,曾看見KMT據台前期的研究人員,書寫了一個地名叫「海神廟」,看得我一頭霧水,深山何來海神的廟,神明的境界、管轄怎會如此錯亂?
後來我由其描述確定,原來是阿里山鐵路的一個小車站,地名為「平遮那」,台語名喚「He-Cen-Aa」,外省人初聞,音近「海神廟」,由是書寫。
三、四百年外來政權更替了五、六個,台灣的地名在正負面人性、慣習、偶然或巧合,種種因緣下,不斷置換、更替,這些往往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台灣人也一向會「犯錯」與寬容。
有些為歌功頌德暴政劊子手的地名最該革除,但政治現實也殘酷,往往得費時好幾代才會變更。世間不盡然必須強調特定的「該然」,從眾議,也隨世代變遷而流變吧。
在台華人或經由大混血的廣義台灣人,對於土地存有人本主義美德的象徵之一,即「地基主」的觀念與祭祀。地基主指的是第一位(批)使用某地的人,死後成為該地的守護者(神或鬼),祂的神格地位很基層,歸屬於土地公轄下。
準此,對於地名似乎可採取原則如下:
1.      原住民使用最早,且富有在地土地特徵或生態意涵的地名應予恢復。
2.      原無地名者,以第一次命名者為優先,類似國際生物學命名法規的原則。
3.      違反公共正義、扞隔在地地文或人文太過離譜、不雅到觸發眾怒,或種種不堪地步的地名等,可予更置之。
4.      更替命名由在地人主導之,且以在地的主體意識為依歸。
嘉義縣梅山鄉本來沒有外來種的中國梅花,可能因過往日治及KMT的政治文化,加上清國時代已登錄地名為「梅仔坑」,且如今經濟、人文的種種效應下,似乎不可能更名為原始地名「糜仔坑」,然而,深山瑞峯村有座名喚「海鼠山」的山頭,似乎可以更名為「飛鼠山」。

海鼠山似乎原本無名,日治時代日本人發現此山區飛鼠特別多,而台灣飛鼠(可能是白面鼯鼠?)外形狀似日本的「海鼠」,延用之且稱呼此山頭為「海鼠山」。台灣人看見日本人使用「海鼠山」的稱呼,也跟著以台語叫之。
我問了34位瑞峯在地人,他們都不知山名的由來。
我訪調此地後,確定此山區在日治時代暨之前,大多數面積屬於原始闊葉林,應為樟殼帶,山頂暨上坡或以細刺栲、樟葉楓、假長葉楠等樹種為優勢,中、下坡段應繁生香楠、瓊楠、幹花榕、九丁榕、稜果榕等樟科、桑科樹種,因而飛鼠繁生是為自然。
將日本人「誤稱」的「海鼠」,改回反映原始林原生動物棲地之名,合理也符合台灣傳統的土地倫理。
飛鼠山乃至坔埔地區在清國時代幾乎都是原始林,日治時代除了闢為農田地之外,開始種植巒大杉(採自仙人洞地區的種源,謂之大點雨杉),但原始林仍然維持主要面積,直到國府據台階段,1950年代初葉暨之前,原始林伐盡,多改植為杉仔林,隨後,以進口木材衝擊造林市場而式微。1987年以降,受到阿里山公路茶葉的影響,徹底改變山上經濟,自此,飛鼠山區全面改植為茶園。
飛鼠山標高1,311公尺,山頭設有涼亭,環360度盡為茶園,而遠方以阿里山脈及草嶺最為醒目,特別是後者,自從921大走山之後的地層依舊怵目驚心。


飛鼠山頂的涼亭(2016.9.26;瑞峰坔埔)。
登上涼亭的樓梯及旁側茶園灌溉用的水塔(2016.9.26;瑞峰坔埔)。
飛鼠山區自1987年以降,全面淪為茶山。
開花結實的茶灌木。
籠罩在雲霧中的草嶺大崩瀉地2016.9.26;飛鼠山頂)。

2016年12月17日 星期六

【官威】

陳玉峯
20161216日上午我收到一封伊媚兒,是台中市府農業局自然保育科長傳來的,說是副市長「希望向老師請教,並期待在最快的時間能完成和老師在他的辦公室見面,副市長提供1222日下午4點、1227日上午9點、122911點等時段……」
想起上一任的台中市政府。有次楊國禎教授正在幹譙市政府,我跟他說:「啊你幹譙了老半天,是在做口腔運動乾爽的是嗎?那些官僚也不知道啊!要不要我聯絡一下市府,你直接當面幹譙他們?」楊點頭。
我去電秘書長,說是你們市府在大肚台地亂造林、狂搞工程,觀念、做法大有問題,要不要我跟楊教授跟你們主管做個簡報,大家對講、溝通一下?否則民間只好繼續幹譙下去!
市府很快地安排在大肚台地的一家溫泉旅館簡報室,各單位一級主或副主管、主秘、市長齊聚,先讓我跟楊教授講解大肚台地生界現象、問題與規劃綱要策略等等,然後各單位主管與我們溝通。而楊教授果然不久就跟一、二位主管幹譙了起來!哈!市長還再三拜託我們未來什麼花博、綠化、保育工作等,得要協助云云。
我也想起原台中港路茄冬王公的保護運動,市府一知民間搶救,主秘、農業局長、科長等,連袂前來說明保育決心,真的中止了28層大樓的興建案,更進行茄冬公園的規劃,等等。
民間在乎的是公共政策的公義、世代正義,而不在於表面「做人」,然而號稱「本土政權」一上任的「態度」、「官威」,傲慢架子先架上堂,搞得民間人士、環保團體怨聲載道,幹譙連連。
原本我不瞭解為何護樹團體、台灣生態學會等等,那麼「痛恨」「林政權」,今天一接來訊才明白,喔!真的好大的官威,我要向你「請教」,我排好時間,給你選擇,這是什麼跟什麼?!給你「恩寵」?!我們瞭解「大官很忙」,「忙」到「心死了!」,百姓當然得配合你,差個下屬通告,已給你很大的面子了,你還叫什麼叫!
如果今天換個角度,說是某某人啊,我們副市長想要向你請教,這3個時段你何時方便?則草民一聽,馬上懂得禮貌:「大官時間寶貴,草民前往市府拜會,您寶貴的時間應該多放在市政啊!」難道人民就不懂事,不懂謙虛禮讓?!
「本土政權」似乎可以不必那麼土與霸吧?前不久,某某欠缺文化涵養的某部長也是一個樣,差個人來電,「宣某某人來部,部長面諭」,草民就得乖乖自掏腰包搭高鐵北上「面聖」!好大的官威哩!這就是本「土」政權乎?!也是蔡英文總統口說的「謙虛、謙虛、再謙虛;溝通、溝通、再溝通」?
陳來興畫家的畫作(局部)。


2016年12月15日 星期四

【第一屆「綠獎」贈獎典禮致詞(2016.12.15)】

陳玉峯
感恩台灣、地球,主辦單位、現場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先進,大家好!
923日在台北遴選綠獎時,遇見幾十年沒碰面的老朋友,遠見社長楊瑪利小姐,真應了一句成語:〞一見如故〝(註:原意指初見面,卻如同老朋友。這裡是指革命情誼永遠不褪色),因為我們是在環境公義議題的場合及報導認識的,只要是為了公義而獻身付出的友誼,通常是久久遠遠,不會打折扣,也不會跳樓大拍賣!
今天,聯電伸出同樣熱情公益的手,要擁抱更多新朋友,促生台灣更多的新希望,聯電的朋友們,你們應該為自己喝彩!而且,好期待明年之後擴大舉辦,為地球開出更多美麗的花果。
今天,我不是來「頒獎」的,我是來見證一群群很有意思的新朋友,有勇氣、有願力地把他們的心智、慈悲與行動,連結到一般人忽略或不願意碰觸的公共議題,也就是說,這樣的人,很可能就是勞苦擔重擔的義人。所以,等一下不是我「頒」給你什麼獎,而是你在上,我在下,我會把聯電及遠見的心意呈獻給你。
曾經許多從事環運、保育運動、弱勢運動的人,被抨擊為「有爭議的人」,我反駁批評者:「不對,他們是沒爭議且無私的人,卻勇於承擔有爭議的議題或問題!」,而有智慧、正面的承擔者,通常會遭遇想像不到的挑戰與困境,常常會有百年孤寂的不堪,畢竟要超越時空,打破私我或自我,為永世、永續付出工作,不會是輕鬆的。
(日本有群猴子的故事:保育及環境運動者,永遠在創造這個社會尚未存在或普及的善良或道德)
曾經我在運動時自問:我是台灣人的好子孫嗎?
我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嗎?
今天的得獎者,就是為了要回答這些問題而來!感謝你們!
(茶杯與尿杯的現象)
綠獎是一項由人道主義(人本中心)走向生態中心的義舉。而有贊助能力的人,常常年歲也多了一些。在台灣,有年歲的人的口頭禪之一:隨順因緣或隨緣。
然而,我要強調,隨緣不是隨波逐流,不是消極的盲從,而是智慧、慈悲、積極的選擇與具體實踐!綠獎揭開了隨順因緣的新頁,感謝大家!



2016年12月3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展開幕式致詞(2016.11.27)】

陳玉峯
如果不了解台灣歷史,但直覺很強的人看來興仔的畫,也可以看出這次畫展的主題:「宿醉的顏彩˙土地的心跳」,因為當我接到開幕式的請柬一打開,一幅題為〈一日所見〉的畫,強烈地直訴主旨(請將該畫由左下角到右上角畫一條直線或折起來):右下半,質樸的台灣農民目瞪口呆,一部小發財仔傾覆,水牛頭斜斜撞入左上半的燈紅酒綠、慾望城鎮。瞬間可知,畫家要表達的是,台灣從農工社會,翻轉為都會消費的土地生界大變遷,而那位農夫(台灣人)正是整幅畫最穩定的意象,但他的臉面,黑了一半。
〈一日所見〉陳來興個人畫展請柬。
這大概就是來興兄大半世人畫圖的三大類型之一:翻轉的社會變遷,以及價值觀顛覆的錯亂。


接到請柬的幾天後,我接到了這次的畫展的畫冊。隨意一翻開,竟然出現「引火自焚的詹益樺」,左頁則是詹益樺烈士的畫像。我馬上想起我的老戰友,後勁反五輕頭號戰將的劉永鈴先生,他告訴我阿樺壯烈自焚的那一幕(1989.5.19),我也想到好久沒跟永鈴仔連絡了,今晚我要打電話給他。不料,傍晚我從臉書上得知,永鈴仔下午剛去世!(2016.11.24)先前,我偶而會勸永鈴仔少喝一些,當晚我獨酌,我告訴永鈴仔:我不會再勸你少喝了!愛喝多少就喝多少,酒神永遠是最後的真相,否則祭天、祭地、祭神、祭鬼不會用酒啊!
是的,來興兄創作的三大類型之二,就是控訴外來政權七十多年如何蹂躪台灣、糟蹋台灣人!

 
〈引火自焚的詹益樺及其畫像〉
來興仔這個人跟其畫作的神髓,依我感受,在於台灣裸真的剎那靈擊。他將他所有感官識覺,毫無分別地統合應現;他把形形色色的知覺,融化為單純的一個意念,而不假思索,是什麼,就是什麼!他將台灣活體歷史或時空場景,提煉成平版的立體、立體流動的平版!他抓住了不思不想的當下,人的總體感覺,毫不遲疑,開天闢地直砍而下。
由於他要表達的,是整體感覺的一體成形,然而,他的畫卻徹底是寫實,寫出台灣將近七十年來,讓人心糾結成團;讓痛苦血淚凝固;讓時空榨揉出一滴滴的淚水或血水;讓孤寂鞭笞成彩色的吶喊;讓張牙舞爪的暴政影武者,被他身心靈奮力的一撞擊,潑灑出畫布上,如同廣島、長崎原爆的瞬間,人體蒸發,卻在消失的剎那,留下牆壁上的一道身影。

 
          也就是說,他表達了普世人性、整體心靈的感動;他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集體的夢魘與良知的吶喊;他以獨特個人的裸真與天分,淋漓盡致地控訴這個世界。他是跨越時空,跨越寫實的台灣場域詩人。他的畫作,可以為台灣留下世界集體遺產之一!
來興兄創作的第三類型,就是生活、生存、生命、生計、生機,或眾生相的反思。
1990年他有張畫他好朋友關曉榮的肖像,整幅畫的靈魂,就是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來的,男人的左眼眶,以及其內的,銳利、深邃的眼珠。
來興仔這張畫,可以代表他所有畫作的共同性格或特徵:面對人生萬象,人類靈魂感受的,最單純的結晶,他將感官識覺濃縮成為簡單的神韻。

陳來興畫鄭南榕烈士。
看來興仔的畫,看不出這點精神,大概可以不用看了!
今年918日傍晚,在他的畫室外,我們喝著黃昏的微醺,來興兄說起了他晚近一直想改變畫風,我沉默。而今天的畫展恰好是上半輩子畫風的總結,也代表新開始,所以我要說。
就像貝多芬前半生創作的叫做「標題音樂」,晚年在他聽覺都消失之後,他創作了後期的弦樂四重奏。表面上那些音樂播放時,有聽沒聽差不多,但深層一聽,卻可直入靈魂底蘊最是內在的純音樂。他用音樂反思音樂。
我認為來興仔未來的畫風,可以持續他過往童貞的浪漫,繼續反映時代的夢魘,也就是台灣文化的沉淪,民進黨的自私、膚淺與傲慢,台灣人精神的貧血與淺薄;另一方面,他也可以進入以畫畫沉思畫畫,探究繪畫靈魂的獨白。
再說下去就失真了,感謝!



 
筆者與來興兄合影(2016.11.27;彰化美術館)。


來興仔的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