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大家也許聽過6千5百萬年前,恐龍滅絕的地球大事紀,但是,絕少人知道或理解,恐龍滅絕的年代,大約正是第一代台灣島冒出海平面後,又下沉或隱没。後來,台灣島二度現身,且再度下沉。現今的台灣島緣起於650萬年前,板塊第三度卡住、上擠,且約250萬年前冒出海平面,而斷續斷層逆衝,在120~190萬年前謂之蓬萊造山運動,劇烈地擠壓出海拔3千公尺以上的諸多大山系,同時程期間,地球也發生了多次的大冰河時期及間冰期,個人推論,150~137萬年前的古薩(Günz)大冰期,最可能是台灣諸多針葉樹(林)首度來台,且建立現今中高海拔生態系的基本盤,台灣鐵杉以迄玉山圓柏等,來自東喜馬拉雅山系;檜木林則來自東洋日本。
此後,又有多次大小冰河、間冰期的震盪,而最後一次大冰期的沃姆(Würm),發生在約12萬6千年前至1萬1千5百年前期間,影響三百年前之前的台灣闊葉林最為重大,至於最後一次小冰期,則發生在西元1,350~1,850年期間,到了1850至2000年期間,小冰期的影響大致消失,而進入劇烈暖化的諸多變遷中。
或說,影響現今台灣植群及生界者,當然以大、小冰期的上下多方震盪,加上地體各類型的劇變最為可觀。
籠統地說,依現今科學、文獻所估,12萬年前至1萬2千年前之間是最近一次大冰期,台灣各地的年均溫較今下降約10~20°C,變距如此之大,是因為配合地形、各局部區位差異之所致;事實上,我認為冰河時期必定有甚長的時程,氣溫比現今下降超過20°者,因為台灣迄今尚存已經台灣化的高山植物,乃至赤道附近的熱帶林木,時空的壓縮,是跨越且超過緯度上的4千公里。我以全括論證,不管哪次大冰河期,台灣的玉山圓柏及高山植物或山林絕大部分的物種,都是在大冰期,經由台灣陸橋、南海古陸(以及巽他古陸)、琉球古陸、東海古陸等,陸域來到台灣者,或說海拔落差最大的溫寒高山物種,都是歷經冰河期的台灣低地、今之海域來到台灣者。
而地理學、化石花粉研究者的粗估,上次冰河時期,台灣的降雪線可能下降超過1千公尺;台灣的平均氣溫可能下降了10°C,事實上這兩個數據的誤(落)差達2倍左右,依據我畢生對植群及物種的調查,以及整理文獻的比對,我認為沃姆大冰期期間,至少有很長時程,降雪線是在平地,埔里淺山都存在台灣冷杉,更何況7萬5千年前,印尼蘇門答臘發生極大規模的火山爆發,形成第一代的多巴湖(Toba lake),此次的火山爆發被認為是全球已知「一次噴發的最大量」,其阻絕陽光、導致氣溫大降,有人還宣稱人類之所以穿上衣服,正是形成多巴湖的火山爆發所促成。
再說一次,有人宣稱人種演化史上,正因為形成多巴湖的這次火山大爆發,讓原本的冰河期更加酷寒,熱帶的人種終於因之而穿上衣服。
後來,約3萬年前,多巴湖火山口發生較小規模的爆發,在舊火山口裡面,建立的第二個火山口。我曾經整理多巴湖的故事,也收集多巴湖鄰近地區1萬8千5百年來,從溫帶林到熱帶林的變遷,其氣候開始暖化於約8,000~9,000年前(陳玉峯,2010,《前進雨林》,164—195頁,前衛出版社)。
而大冰河時期,多巴湖所在的蘇門答臘、爪哇、婆羅洲、菲律賓群島等、馬來半島及中南半島等,是全然陸連的所謂「巽他古陸」,且從中南半島向北,連接南海古陸、中國與台灣、東海古陸、沖繩海槽、日本等,皆是陸域相連。
然而,永遠震盪而不確定性的變遷,各種間接性、地區性的數據甚為歧異,我對歷來、各遠近相關於台灣的直接、間接型研究報告,苦惱於難以拉到可信賴間距下的,可以客觀比較或作為論述的嚴謹數據!
舉個簡單的例子,上次大冰期「結束」以降,台灣海峽或環島海平面是在何時,形成「今之」海平面?何時「台灣陸橋」不再允許中南半島、南亞、中國、東喜馬拉雅山系,或日本、琉球等龐雜生物來到台灣?而形成生物性島嶼的隔離機制?
我看過種種文獻報告、請教過特定專業或各不同行業達人等,有人斬釘斷鐵說大冰期於12,000年前結束,當時,海平面已上升120公尺,形成如今水平;有人認為18,000年前,海平面較今低了130公尺,之後增溫而海平面上升,大約6千年前達到現今海平面;有人以麋角珊瑚的C-14定年,作出18,000年來,海平面上升120公尺的Sigma曲線,其中,上升速率最快速者,約在12,000年前至7千年前,而6千年前的海平面應該較現今低下超過10公尺。而我在青年時期研讀氣候、古植物(包括孢粉分析),綜合下達:8千年來是地球氣候及生界相對最為穩定的時期,身處變數無窮,且沒有定律(laws)的生命科學領域,我從事植被生態的調查研究,從來都是「後驗式累積法」,加上我本來即對邏輯實證論暨科學哲學孺慕長久,甚至鑽習佛法唯心唯識數十年,我對主/客觀/認識論/唯心或唯物/意識之活動等等,不願也不會落入任何窠臼或認知的慣習,或執著,在此贅言幾句,是因為我的敘述跟一般所謂邏輯真假值、尋常是非對錯、堅持之類的執信,是大有不同。只能說,這是底蘊、生命質性的差距。
我實在受不了台灣人半科學、半邏輯、半宗教、半虔信地進入或表達神秘主義式的「台灣中心論」,或一大堆「台派」(這類名詞基本上都是胡扯的偏見,通常比較上是唯我、自我中心而已)的,對半生不熟、知道皮毛卻不求甚解的事物,而在台灣隱性禪文化籠罩下,如同達摩祖師訓示的入道之「二入四行」,台灣的草根研究者,我遇見過最多者或最大的比例,即以「行入」,實踐或切身力行某種方式、概念,久而久之,只剩「篤信」,卻假借「科學、藝術」等等,倡導其「信仰的內涵」,然而,這多是台灣歷史的因緣使然,無從談幸或不幸。
相對的,數十年來台灣體制內的所謂學界,全盤接受了西方資本主義操控下的科學(技)連鎖系統的形式,在台灣配合政商發展唯量化/去質性化的形式科技主義掛帥之下,通常忽略、省卻了西方基礎科學至少2、3百年的基層事實調查的資料庫,直接以西方的系統,透過在台灣購置儀器、生產數據,得出「公認的」結論,卻因對台灣生態、生界事實一無所知,而得出荒謬的「科學研究」結果!我舉個實例,以政府經費進行的塔塔加草原研究的結論:氣候變遷導致台灣鐵杉等針葉林淪為草原!
我看到這樣胡扯的研究結論,立即去電研究者,告訴他塔塔加地區火燒的歷史記錄,以及高地火燒之後的次生演替系列(我自己曾經做過前後相隔18年同地的演替變化)才是形成高地草原的成因,不是什麼氣候變遷。不料這位教授還硬要掰,我就不客氣地警告他,我馬上在傳媒爆料他的烏龍。隔了大約1小時後,他來電道歉。有可能他去問了瞭解實情的人。另一個發生在我大學、研究所的案例,也就是孟宗竹林下的毒它作用,其實是農人的拔草效應。不一而足。
自然生界不是科學或科技主義的機械論,偏偏國府取代日治之後,捨棄基礎務實之風,改以買空賣空的膚淺為主流,且尾隨時代價值觀劇變、典範盪然不存之後,所謂的本土政權更加短視、私利化,則獲利且掌控公權、資源支配者,更加朝向浮誇詐騙集團傾斜,科學涵養、人文素養狗屎也不如。
其實這些可以都不用再浪費言詞,自然生界的價值殆已成糞土不如,人們也不再對「真理、良知」有所感應。我扯這些多餘,只是為了說明我是在審慎的保守下,質疑一切人類的知識及認知系統,或說,我是在我一概懷疑其準確度的窘境下,為談自然史不得不引用很難讓人安心使用的數據、觀念,卻又得面對偽科學、假科學、草根的神秘主義者、半吊子的一大堆執著、執念者,最重要的是,自己生起時空遨遊中,如何「相信」自己的演義,而「安心」於自己靈會的際遇之為「真實程度」不至於太離譜。
你我意識運作下的人生不滿百年,我只能在高度不確定性之中,敘述我「所知」的自然生界變遷的表象。
迄今為止,舉凡氣候變化的直接、間接相關數據,理應全部滙整,交由AI助理Monica小姐等等,依據合理評比的指令,釐析龐多可能性下的暫時性結果,這才是相對客觀且可以後續不斷修正的作法。而我的探索,將近50年來多側重在植群、植物、生界的實況或「事實」之上。以下,我就依據尚未全盤AI整合的資訊,由自己經驗判斷所作的陳述。
台灣自然史泛指最後一次大冰期之前者,已經整理在拙作《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1995,以下,概括陳述最後沃姆冰期之後,影響現今植被的內容。
十幾萬年的大冰河期期間,發生了多次的宇宙或地球大事件,例如多巴湖的火山大爆發等,然而,我推測全台灣是以溫帶針闊葉混生林或鑲嵌演替、演化為主體,也在大約1萬8千年前以降,氣溫回升,海平面上漲,植被帶朝海拔較高處發展,也分化出更多樣的社會。然而,如果要明確說出降雪線、終年冰封帶、高山植物帶變遷的數據或「真相」,似乎永不可得。吾人得以判斷者,目前只是不完整、片面的化石孢粉等而已,加上太多的、其他的環境數據及推論。
過往,我在寫台灣植被誌的萬端難題之一,例如我所認定的,晚近才由東南亞赤道附近,經冰河期陸連結束前來到台灣的茄苳,由於若氣候太冷,則茄苳最可能無法北上來台;若氣候暖化、茄苳可北上,但必須在海平面上升到茄苳可陸域來台之前,或允許動物、飛羽等傳播來台,且成功拓殖。我要研判這些自然史,當然要借助一切可運用的直接、間接資訊、證據,然而,包括DNA片段的演化速率也都無法確定萬無一失,而且,我一生深刻體會:生命隨時隨地隨任何狀況都可能有例外,除了例外本身無例外。
我估計茄苳夥同台灣的熱帶元素,可能是在1.8萬年前至8千年前期間,趕在陸橋消失前來到台灣,也在此等時程,接受颱風等環境壓力下,發展成為現今的存在。
我假設8千年前以降,海平面才上升至工業革命之前的水準,或說,一般經陸域傳播的機制,大約自8千年前以降終止。
大冰期的尾端,因為小彗星撞地球,另掀起11,600~11,100年前的「新仙女木小冰期」,這類數百至上千年的小冰期,不管成因為何,對於像我這樣的植群(被)生態研究者而言,小冰期如同地母美麗的「情緒勒索」,因為數百不及千年的小冷凍時程,通常撼動不了溫帶針葉樹動輒千年的壽命暨其世代空間的顯著變化,但也不能說沒有影響,然而,對於一年生、多年生草本的影響甚為顯著,且震盪的幅度極大,大冰期及其間冰期的海拔分佈落差是可以超過3~4千公尺;小冰期的來去,對草本可以有1千至2千5百公尺的空間變化,對台灣低海拔闊葉林的影響也是甚為重大,我認為很可能地中的花粉,研究不出的時空變遷,我透過大約120年來的文獻及我個人的記錄、經驗,可以獲致留給後世驗證的若干見解,例如2021~2023年我在東南區櫟林生態的諸多詮釋,我認為東南及中西部櫟林,乃至全台灣海拔約2,200公尺以下的闊葉林,取決於沃姆大冰期所左右,而多次小冰期擔任了「搗蛋」、「攪混」的角色,呈現了亞熱帶樟科林反而跑上殼斗科櫟林的上方!
我無從敘述「新仙女木小冰期」的影響,也不認為孢粉分析能夠提供細緻的結果,只能以1350—1850年最近一次小冰期,以及自1970年之後的暖化變遷作說明的引證。
過往我估算1350—1850年這5百年的小冰期,平均年均氣溫「較今」低了1~1.2°C,理論上植被帶、植物分佈有一較今海拔低了200~250公尺的可能性。
就在這5百年小冰期期間,1683年台灣的鄭氏王朝投降清國,嘉義平地的記錄,一次降雪厚度約5公分;台灣各地零星記錄的平地降雪另如1788年、1815年等,1815年可能受到印尼坦博拉(Tambora)火山爆發的影響,《苗栗縣志》說冬12月雨雪,冰堅寸餘。
小冰期期間,西風、東北季風帶來了蒙古戈壁的土砂沉積在台灣各地,而在高地,例如大、小鬼湖的沉積,可以獲致完整的證據與定年。
最後這次小冰期結束的1850年,東台灣的成功海岸,受到一次海嘯的襲擊。1850~1990年期間,台灣平均氣溫升高了大約1~1.2˚C
雖然小冰期號稱在1850年結束,氣溫升高或所謂暖化,一向是在上上下下震盪中進行。1892~1893年的冬天,竹東有記錄大雪連下3天,而1854年4月20日,英國人R. Fortune在淡水採集植物,揭開台灣植物研究的序幕。
小冰期結束到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大約半個世紀,1857~1859年C. Wilford(英); 1857、1861~1866年R. Swinhoe(英);1864年Richard Oldham(英);1865年W. Gregory(英)、Arnold Scheltilig(德);1873年R. W. Campbell(英);1874年J. B. Steere(美)、栗田萬次郎(日);1881—1883年,T. Watters(英);1882年W. Hancock(英);1884年C. Ford(英);1888、1889年G. Playfair(英);1893、1894年A. Henry(英)等等外籍人士的採集品,乃至日治時代豐富的各地調查記錄,留下了小冰期對台灣植物分佈的一些影響的側面記錄,這些影響繼氣溫仍然不時上下震盪而藕斷絲連,而整體趨勢當然是愈發淡薄或消失,但是,即令在全面土地開發百年後的現在,例如通霄台地孑遺十餘種珍稀物種、全台各個山頭小區不時瞧見中、高海拔物種的零星散佈,為時、空、生命的境遇,留下神蹟似的傳奇。
我不知道我何時才明確形成時空、物種、社會、生界的流變史觀,在我之前似乎沒有如此研究的鼓吹或報告,而我大約在1980年前後,即已受到台北近郊石碇皇帝殿的台灣馬醉木的刺激,開始思考此等現象與議題;1983年我調查合歡山區石門山下的台灣冷杉、台灣鐵杉交會帶,以樣區中台灣冷杉的小樹至小苗的死亡率大於出生率、台灣鐵杉則出生率大於死亡率,首度證明暖化正驅使台灣植群、植被帶往上遷徙中。
而4、50年間,在任何地區調查植群時,我總愛在山巔絕稜,看看有沒有孑遺、殘留上次小冰期、冰河期的物種,其中,例如1997年9月6日,我與楊國禎、王俊能上到北大武山頂,而北大武山頂標高3,090公尺,它的台灣鐵杉族群已經從大約1.8~1.2萬年來,與台灣其他地區的鐵杉產生了生殖隔離(無法全然確定),形態上略有小變異,有人認為可以成立「大武鐵杉」型或變種,我則認為形態變異及時空尚不足以顯著展現。然而,北大武山的台灣冷杉林(帶)在1.8~1.2萬年來卻已經完全被淘汰、滅絕,毫無疑問,沃姆冰期期間,冷杉林應該是滿山遍野全是,但是這近1.5萬年來的增溫,加上卑南主山以南,至60公里直線距離外的北大武山之間,正是台灣中央山脈崩塌速率及程度最劇烈的地區,本來地體即已陷落了1~2千公尺,大小鬼湖地帶形成中央山脈與大武山塊的生殖隔離機制,小冰期無能讓鐵杉連結南北基因的交流,更無法讓中部現今分佈於3,000~3,500公尺的台灣冷杉,由中部遷徙至大武山系,因而北大武山老早脫離了冷杉林帶,更不用說在冷杉林帶之上的玉山圓柏及高山植物,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呀?!
然而,我的直覺,以及某種牽引,在我尚未登上北大武山頂之前,我已萌生念頭,我一定要在山頂找出高山植被帶的孑遺!
我們登上北大武山頂後,立即調查一樣區,也就是人為破壞後,次生演替為樹高5公尺以下的灌叢「台灣刺柏—台灣(或大武)鐵杉—厚葉柃木開放型社會」,而其草本層以玉山箭竹佔優勢,直接表明北大武山頂是個風化為老年期的地形,難怪高山冰寒物種很容易被淘汰,因為土壤化之後,玉山箭竹無性繁殖密密麻麻覆蓋,遮阻陽光,高山物種無法生存使然。
在這個10×10平方公尺的山頂,又倍受登山客踐踏的樣區中,屬於高山植物的物種只有曲芒髮草、玉山水苦賈、羊茅、山薰香、玉山剪股穎、劉氏薹等。
然後,我開始找尋我心目中應該存在的玉山圓柏。
我探頭懸崖邊,立馬找到懸崖岩塊下方約1公尺處的一株玉山圓柏,旁側是森氏杜鵑(不是玉山杜鵑);其下方,另有株高約60公分的玉山圓柏。
誰說植物沒靈性,我可與之相感應。
一輩子中,跟植物的靈會數不清。
不只植物,我跟特定場域也會有所感受,然而,在一般常識而言,不妨說成恰好、巧合、偶然為宜,也無須強調。
在我之後,也有植物研究者依我之說,前往北大武山找尋玉山圓柏,卻未曾找到。我知道它一直都在,但是,也有可能只到我見之後消失。
1992年我在火炎山不經意踢落一顆卵石,卵石下墜,經一次、二次、三次……碰撞,引發轟隆土石陣墜谷,教我當下領悟馬尾松族群自上次冰河期、小冰期之後,如何配合火燒、地震的週期、非週期的更新,且恰好從無發生斷代或滅絕現象,才可能在低地、丘陵,孑遺一旅曠古神蹟;同年,我首度調查大坑頭嵙山,海拔859公尺以下的山頂、稜線,孑遺有現今大多只存在海拔2,500公尺以上的高地草原、灌叢的台灣馬醉木、高山芒、巒大蕨、紅毛杜鵑、台灣二葉松等等高地物種,以及中海拔檜木林帶的元素如笑靨花、三葉茀蕨等內山嬌客,也「離譜地」滲雜稀有的海岸小喬木降真香,直把海拔3千公尺至海岸的元素,壓縮在大坑窄窄一帶的黑山橫排稜頂處,而有史以來,直到我一登臨,始告窺見自然史的一幕幕時空生界大戲。
如此美妙的史詩、歌劇,一開始我只懂得欣賞個別物種族群,還不懂得大坑山稜頂及頂下至近中坡段,由柯(子彈石櫟)及圓果青剛櫟接連組成的櫟林,是否是台灣在冰河期、小冰期的一個林型,直到2021、2022年,我在台東達仁鄉海拔6百餘公尺的,老齡期山稜發現同樣的組合、同樣的小冰河期最後的孑遺,相隔3、40年,在東南隅小山上,剎那的破時空靈動,把我拉進萬年時空的廊道,「目睹」林海滄桑、兆兆億億生靈流轉、生生滅滅而整體無生無滅,只是大化流轉。
我明確了悟、感受大坑及東南區山頂稜線共同擁有暖溫帶櫟林型「柯—圓果青剛櫟社會」,在小冰期結束,1850年之後,殘存迄今,最後的東南小區及中西部,兩小區自然史的活見證。
台灣自然史,只等我來開光點眼,前無古人,但願後有來者!
一輩子寫在報告中的諸多靈會、實證,似乎形同落葉,因而長期下來,我寫報告就是向虛空交代,也對世間的形式主義及自圓其說,厭離,遑論如今。
青壯年代我自詡,百餘年台灣植被(物)生態在千禧年之前的報告,後人不用再搜尋或回溯,只消看我的《台灣植被誌》及科普散文,不料迄今,自己也遺留下龐雜有意義的內涵卻看不到有啥未來性的貢獻,我真的只是寫給台灣山林生靈看的,而我們頻頻靈動交會,文字算是我個人的自我解嘲或生活流年的交代?
自己說過多次的,人之將死,不是(不會)想起自己做過什麼豐功偉蹟,而是該做卻沒做的遺憾,而我的遺憾之一,從1990年代我從各類型林木、物種,不明緣由的猝死,將之歸屬於「暖化症候群」,雖然我不斷揭露、報導、警示,也引起監察院介入調查,後來卻不了而了,我並沒有持續追蹤、探討(例如像火炎山馬尾松的「滅門」案件、921大震之後大坑等各頭嵙山層地形的植群變遷,等等)。有的時候,我腦海會靈光一閃,一幅1985年八通關大山山頂,十幾種殘遺的高山植物,包括尼泊爾籟蕭等等,在跟我說話,他們邀請我在40年後,復登山頂,見證他們「曾經存在過」,以及他們殷殷的祝福!
諸多該做未做的憾事之一,自從1999年我發現祝山、小笠原山山稜的玉山箭竹族群開花、結實、死亡以降,迄今還在延燒的死亡潮,正是百年難得出現的,台灣植被帶,以玉山箭竹為實例的暖化上遷全地圖!如果我從千禧年開始,在全台灣各高地,玉山箭竹分佈的下部界全面登錄其死亡、有無更新、移動速率、面積變化、林下植群變遷等,如果一路登錄下來,毫無疑問,是世界級暖化與生物(植物)最最實證的大事記。玉山箭竹依記錄,約百年才有一次開花記錄,我不信如此說法。
雖然我多次向主事機關首長建言,結果,似乎是委託研究的結果,說是只是普通正常的更新現象而不了而了。唉!眼界如此窄隘。而我只一個人,無力獨自扛起台灣250萬年自然史啊,奈何!
英國人卜萊士(Price)1912年採集阿里山林鐵全線,當時鐵路已開鑿而尚未通車,他在大塔山到松山的稜線上,記錄、見證了玉山杜鵑的存在,我在1981、1982年證實玉山杜鵑在阿里山山脈完全消失、滅絕,改以森氏杜鵑代替。
1912年2月12日,卜萊士採集、記錄竹崎(海拔127公尺)存有台灣八角金盤(今之檜木林帶典型的物種),2022年,相隔110年後,我沿著林鐵全程分段一步一腳印調查登錄植物,8月29日,在林鐵36.95K,第32號橋樑上,登錄溪谷中,海拔約1,070公尺的一株台灣八角金盤,可以說,110年來,它已經上遷了海拔943公尺,平均一年上遷了8.6公尺!
卜萊士1912年繼阿里山脈之後,他上玉山。他登錄了玉山前峯頂的玉山圓柏族群,然而,1985年我調查後,確定其滅絕。我在1981年11月中旬首度調查玉山,登錄玉山圓柏分佈的最低處在大削壁(里程6.7K,海拔約3,173公尺),後來都有比較其生長及演替狀態。
2016年11月,我與公共電視柯金源導演等,上雪山及翠池接受訪談、解說與勘調,翠池地區原本是玉山圓柏族群的分佈地,已遭遇台灣冷杉上遷、搶地盤的入侵壓力。我在現地以目視估算3~40株台灣冷杉小樹族群,因為台灣冷杉主幹每年只長一節一輪輪生枝條,其小樹我只要算出幾輪加1,便是其樹齡,我算出那批台灣冷杉的樹齡介於10~30年生,也就是說,翠池下方的台灣冷杉林在1980年代下半葉開始仰攻,以苗木入侵玉山圓柏原領域,此即高山植被帶暖化的現象之一。我曾經宣佈:1990年是台灣生界及氣候環境現象的分水嶺。
然而,台灣冷杉的上遷並不能代表氣候暖化後的上遷效應,因為台灣冷杉的基因表現型,足以分佈到台灣地理條件的海拔約4,500公尺以上,是因為台灣高地脊稜的裸岩不利於冷杉的拓殖,且不時裂解而形成不斷下滑的碎石坡,加上冷杉的毬果落實時,通常傳播的範圍多在以其樹高度為半徑,所畫出的圓弧範圍內,從而形成其拓殖只沿著林緣推移,其可推算出冷杉林緣每年可朝高地草原推進的速率,以合歡山區的估算,每年約18公分。但是,若再遭遇火燒,端視火燒範圍而退縮。
2019年7、8月間,我們重上玉山調查比對自1981年我記錄以來的變遷,我大致上已書寫在《唯我玉山(上)、(中)、(下)》(2022年),在此只以常識性尋常話說明一、二。
從塔塔加鞍部上行的玉山步道,就以里程0~1.5K的段落為例,1981~1986年未曾存在,而2019年已由低海拔上遷、入據者有27種,而所有物種當中,可明確判斷正在顯著向上遷徙者有35 %。
我的經驗及數據依據顯示,塔塔加暨其以上高海拔山區,自從進入21世紀迄今,可謂已經進入「變遷中物種多樣性的高峯期」,也就是原有者尚未消退或少量消失,而新來者眾,進入了地盤劇烈競合的混亂或調整的時期。
一些「誇張的」數據,簡約換算比喻者:台語叫做「鹼酸仔草」的黃花酢醬草,原本是平地雜草,2019年已上躋至海拔2,850公尺,可以大約說,平均每年向上爬山了50公尺;而近世外來入侵種的野茼蒿,則爬上了排雲山莊門口,換算得每年上遷海拔80公尺!
這樣的播遷速率事實上並非普遍性的現象,是因為登山步道上,絡繹不絕的登山客,以及各類型工程施工等,人為無意間攜帶植物種實的傳播,而且,有些物種的出現,只是因應特定高溫月份的短暫存在,或即暫時性、偶發性的特例或狀況,研究或調查者必須有充分的經驗去分辨,更該瞭解如何分辨。
反之,高海拔物種藉助低海拔的低溫月份或季節,短期存在於低海拔地區的狀況也會出現,例如2022年4月16日,我們在西都驕溪溪床(枋山溪上游),海拔約225公尺,地當(N22.315529;E120.749189)的樣區,以及海拔更低的溪床上,出現了中海拔物種的琉璃草、波葉山螞蝗等;東台立霧溪下游近平地的潮濕半岩生環境,自日治時代迄今,多會看見3千公尺以上的梅花草,而東台是因為東北季風或寒流的效應,因而在平地、低地,偶而也可看見高地物種的漂遊。
畢竟溪流、河床上,因重力、水流等因素,必然充斥各種海拔帶物種的種實、孢子。無論如何,在暖化大趨勢之下,上行的例外,必也較下行的偶然,機會較多。
一或二年生,甚至多年生草本,或一大堆陽性雜草、灌木,本來就是植物吉普賽,永遠在流浪中綿延續命,不管暖化、冷化、上下震盪,永遠只是尺度範疇的問題而已。人們普遍有個錯覺,誤以為平衡是種生命或生活的穩態,其實,平衡毋寧是種勢能的傾向,只要是生命,永遠都是快速流變的過程。
再再強調一次,沒什麼「永續」、沒什麼追求「平衡」、沒什麼穩態,一切是字眼、概念、錯覺、誤會或詐術的不同形容詞。
至於歷來我常強調的,暖化影響台灣在最短時程看出最大改變的兩大極端區,一在高山;一在海岸。
海岸的變遷不只「驚濤駭浪」,而大家視若無睹或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久矣。
1978年我正式採集、調查海岸植物(被),2006、2007年環島千餘公里全線調查海岸植群一次,2007年4月9日我舉行記者會,公佈海岸植物在暖化作用下,以西部海岸指標物種為例,大約30年間,由南向北遷移了50~70公里,有些植物則超過80公里。理論上北遷1公里,相當於海拔上遷1公尺,但是,這些都是理性的夢幻。
我在17年前公告的海岸指標物種中,30年北進50公里者例如馬氏濱藜、海馬齒;北進60公里者如鹽地鼠尾栗;北進70公里者如扁稈藨草(也就是雲林莞草)。
北進海岸指標植物之一的馬氏濱藜族群(2004.5.17;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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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氏濱藜(2004.5.11;大安溪出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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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馬齒(1984.8.8;龍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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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林莞草社會(2001.6.4;高美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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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018年我再補充調查新竹地區海岸等,2023年出版了台灣植被誌第七卷《海岸植被誌(上)、(下)》,可資後世對照往後之變遷。
我在山林之所見、所感、所思、所靈會,打個比喻,定點架好相機,同一山林畫面,每個月拍攝一張照片,每年拍一張、每10年拍一張、每百年拍一張、每千年拍一張、每萬年拍一張……,然後,幾分鐘內把這些照片連續播放出來,大概就是我在山林中心智之「所見」,不是單一畫面,而是包括每一物種、每種社會或植群的變遷。
我的腦海,意識的動態影像庫,似乎類似如是的自然生靈史詩在穿梭!(202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