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

【月亮節──中秋特別節目】

陳玉峯
2017821日的日月合一。
       
月亮應該是我們地球的小分身,我們骨肉相連。
        40幾億年前天體紛紛擾擾,火熱的地球遭受流星雨般的無數撞擊,其中,有顆相當於火星那麼鉅大的星體,或說直徑大約是地球一半的天體,同地球相撞。
        無法想像那是何等的撞擊,總之, 飛噴出一大塊的地肉,可能拋至12萬公里遠處,因為相互萬有引力的拉扯,開始繞著地球轉,自己也在自轉著。
        這麼一大撞擊,把地軸撞歪了,加上彼此形成了雙星運動,所謂地軸等等周期,就一直處於動態平衡中。地球與月球的關係,從存在以來,無時不刻都在變動當中。
        由電腦模擬的推估,20億年前,月球與地球相隔38,624公里,每天繞轉地球3.7次,把地球海洋的潮汐,拉高為現今的一千倍。隨著漫長的時間過去,月球愈來愈遠離地球,繞轉地球的速率也愈趨緩慢。目前月球繞地的軌道,每年大約擴大3.8公分,1千年後的月亮會比現在拉寬38公尺!現今,月、地之間大約相隔384,472公里。
        月球永遠只以一面對著地球,月、地之間的引力好像是綁繫兩球之間的一條無形的繩子,這條引力繩鎖定了月球的自轉。月球目前自轉的速率很慢,大約28天才轉1圈。
        月球的大小只有大約地球的4分之1;質量是地球的8分之1;人在月球上承受的月球重力只有在地球的6分之1,因此在月球上比賽跳高很有趣。
        如果像卡通影片掰的,說是有個怪博士想辦法把月亮偷走了,那麼地球上的生命會怎樣?或說地球沒有遭遇過那次撞出月亮的大撞擊,則現今的地球會是怎麼樣?
        回答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並不切實際,可信度也不高,我們永遠無法確知會如何、是如何,然而,先確定一事實:現今地球上一切生界的發生或存在,都是在有了月球之後所演化出來的,毫無疑問,月球決定了地球生界很重要的特性。如果月亮丟掉了,地球的四季不存在、潮汐大翻盤、自轉的速率快速幾倍、大氣活動的強烈程度不可思議……,生界萬象大滅絕而重新演化,假設人類還可存在,不僅外貌、生理截然不同,就連做夢也不一樣!
        太陰曆不是數學刻度而已,而是老早就內化在生命的DNA密碼,遠近親疏地帶動我們的表情神經、喜怒哀樂、渴望與恐懼,光是每天漸進的盈虧,就啟發我們對自己及萬象的某層次意義,而且帶給我們無窮的想像與迷惘。
        滿月的月光在電燈發明之前,佈滿了從聖到俗、從生到死、從狼人鬼魅到通透證悟的境界,什麼場景都有,反正滿月最容易出現不尋常的行為或現象。聽說佛陀是在某一個滿月裏開悟;西伯利亞西北部的楚科奇族(Chuckchee)相信脫光衣服「曬」月光可以獲得法力;我小時候家鄉人農曆815日夜晚必須拜月亮,小孩子都相信不可以用手指指月亮,否則晚上睡覺時會被月亮割耳朵,大概皎潔的月光,讓人聯想到劍氣森森或刀鋒反光的凜冽吧,也未可知。
        台灣人大概認為中秋節及前後的一、二天,是整年當中,友善的精靈最活躍的日子,我們小時候最常玩「觀水雞仔神」、「觀掃帚神」、「觀椅仔姑」等催眠遊戲。雖然這些遊戲的確有風險,不過我們從來沒聽說出過什麼事。而我們也聽過,「天狗吞月」時,大家需要敲鑼打鼓搶救月亮,日食也一樣。然而,台灣人對日、月食幾乎一點兒也不關心,不像西方那樣的專注,這可能主要是經緯度、角度的關係?
來自外太空拍攝的日食現象,由美國NASA公開的系列照片(2017.8.21;林純容女士提供)。

        日、月食的確是令人震撼的現象,即令一個人的一生未必能看見幾次。雖然如前述,月亮一直離我們遠去,但在人類信史以來,人們看見日全食的時間可以持續7分鐘之久,幾乎整個太陽全黑掉的狀態,怎能不讓知識不及時代的人驚恐呢?!一切真的是很神妙的佈局吔!為什麼?小小的月亮竟然可以遮住大大的太陽?
        太陽的直徑是地球的109倍,地球則是月球的4倍,所以太陽直徑是月球的4百倍以上,巧合的是,太陽到地球的距離正好約是地球到月球的4百倍遠,因而簡單的幾何比例,月球、太陽以目視而言,大約一樣大,當月球跑到地球和太陽之間時,足以遮蔽掉大太陽,形成名符其實的「烏日」(註:台中市一地名)。
        而地球運行到太陽和月球之間時,月食發生的時間可以長達幾個小時。月食時,地球遮擋了陽光,本影投射在月球上,但因陽光穿經地球的大氣圈時,陽光被大氣折射及散射,偏藍色的光被散射掉,因而投射在月亮的光偏向紅色。這些紅光再經月球反射回到地球,我們就看到了「惡名昭彰」的「血紅月亮」,於是,世界末日、鬼怪傳說、邪魔再世、偵探推理小說……大量出籠,而1504229日,哥倫布還利用計算出來的月全食,恐嚇牙買加聖安娜灣(St. Anne’s Bay)的原住民,從而取得食物補給。
        說起月亮跟生物的關係,台灣人近年來較予注目的是恆春半島、離島的珊瑚繁殖派對。這是種奇妙的景觀,在特定滿月後不久,珊瑚母體將數以兆計的卵子和精子釋放,相互結合形成新生命。這種場面相當絢麗壯觀,真的是生命的禮讚!
        珊瑚派對是1980年代才被科學家發現、探討。直到2007年,7位澳洲、以色列及美國的研究者才證明,主導珊瑚同步大規模的繁殖現象,來自月光。月光觸發了地球上規模最大的性愛派對。
        有些鳥類的遷徙,的確利用到滿月前後的月光,確保一個星期的最佳光況;非洲糞金龜在有夠無聊的觀察下,證實了滿月的月光下,糞球滾出來的路線比較直!而在西方電影的渲染下,野狼顫抖的嚎叫聲,被訛傳為向滿月呼叫,動物學家研究的結果卻打臉傳說,野狼只是基於聲波傳遞的有效,採取上仰的姿勢,則嚎叫聲可以傳得更遠,據說狼嚎可以傳到1016公里外!而跟月亮毫無關係。
        墾丁香蕉灣海岸的棋盤腳晚上開花,並不是為了賞月,而是有利於夜行性蛾類的傳粉;婦女的月經跟月亮盈虧完全無關,否則,每個有月經的人日期都不一樣,豈不是要有數十億個月亮來配合演出?但是月經的英文字menstruation源自「月分(mensis)」,當然跟月亮有關係。而一般女性的月經週期說是28天,事實上每個婦女的每個月不盡相同,然而,月亮的一個月卻很精準,是29.53天。
棋盤腳開花。

        奇怪的是,女性如果集中生活在一起,月經確實有同時來潮的傾向?!有項由826位女性參與的研究顯示,月經集中來潮於新月。當然,其他許多研究呈現月亮與月經沒有關係。
        全世界各種奇奇怪怪與月亮相關的生命現象、迷信、鬼神靈媒、故事傳說永遠數不清,這並非科學上的真假問題,我很確定太多的現象跟月亮真的有關係,但狹義的科學定義無法證實,因為:
1.     生命現象本來就沒有「定律」,定律(law)是物、化世界(無機界)的特徵,生命具有衍出性(emergent property)特質,11大於2,而且永遠有料想不到、推理不出的意外、逢機!
2.     變數龐大,而且是變動性的相關,目前的知識系統、研究方法無法涵蓋。
究竟月亮盈虧跟人們的睡眠、夢遊有沒有關係?有個研究說,滿月的睡眠時間是6小時41分鐘,新月時變成7小時;也有些證據說,受測試者顯示,滿月時,人們早上醒來較有疲倦感;還有案例說,夢遊者爬上屋頂,想要更靠近月亮。
科學界老早為月亮對人類的心理、生理、行為有無影響吵翻天。有位天文學家鮑伯.博曼(Bob Berman)鄙視地說:「如果關於月亮影響力的說法都是真的,那麼,我們應該就是受到外太空控制的一群瘋子。」但是我要說,這只是表明科學主義或人本主義的態度,無助於任何事實的釐清。
關於月亮的故事,我向朋友們推薦《探月》(甘錫安 譯,2016Bernd Brunner原著;行路出版社)這本科普書。書中提到,1998年,登月太空船把美國地質學家尤金.舒梅克(Eugene Shoemaker19281997年)的骨灰送上月亮,他是目前為止,唯一長眠在月球上的人類,因為舒梅克曾經是阿波羅登月計畫所培訓的太空人之一,因健康因素放棄登月的機會。
其他登月的,都是神話、小說虛擬「人物」,台灣聽最多的是嫦娥、吳剛,以及莫名其妙的一隻兔子。然而,這些比較是國府治台中期之後,渲染出來的,台灣草根熟悉的中秋節故事,我記憶中較鮮明的,以月餅的抗元為主,畢竟台灣的基層文化、宗教,源自明帝國透過陳永華設計的隱性文化而來,而且根基是禪宗不立文字的觀音法理,著重在靈性主體的自覺,經由34百年的政治鬥爭,如今更加隱晦不清矣!
關於中秋節,我有一些感嘆、感懷,也有些憂心時局。記得古老的歌:(〈荒城之月〉)
《探月》裡有許多關於月亮的故事。
「……千古明月總相似,沉落又高升,瓊樓玉宇今何在,明月照荒城……」
事實上就連古時候不易的「真理」也都在解體之中,成住壞空、生住滅似乎已然走上壞滅的大階段!也在此時此刻,我又興起大願力,如同月亮所謂的盈虧,本質從來沒有改變(本質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是因為角度、位置,被地球自己的影子遮住啊!何其盼望台灣人不要被自己的陰影嚇到,看清事實真相,活出一份該然與不該然。







2017年9月2日 星期六

【《大地的掌紋》──推薦序】

推薦序
陳玉峯
(生態學者;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教授、主任)

華文自然散文,難得一本如此之深,卻又可輕鬆瀏覽的書。
陳月霞《大地的掌紋》自然散文輯,下筆的時程前後超過二十多年,但演化的經歷,則跨越一甲子歲月。她打從娘胎,就在深山霧林內吐納;她過了花甲之年,卻下海深潛,背起行囊獨自浪跡異國。她不只水肺潛水、自由潛水,還踏板衝浪;她背起背包,遠走紐西蘭,獨自一人,譜寫一步一腳印的流浪者之歌;她獨闖北海道驅車與狐狸邂逅;隱匿森林與眾生吸納雪國之春;她潛泳湛藍愛琴海,沐浴暮春冰冷的浪漫情海;她橫走阿爾卑斯山,細數高山植物在原鄉的容顏;她前往非洲肯亞全球愛滋最嚴重的地區當義工;她走過的台灣高山也就不消說了……。
她不是走馬看花,她看得入骨、入髓、入魂、入魄。1980年代,攝影大師莊明景看過她的攝影作品之後,有感而發:「怪怪,明明走過同樣的路段,她怎能看到我都看不到?!」的確,她的文字也一樣,當別人猶賣力捕捉自然,她卻已將自然寫成生活的平常。
誠然,她早期的作品多少有著自然知識的重量;而後期之作,知識已內化合一、了無痕跡。我了然王小棣老師幫她寫序為何不多著墨,因為王老師是裸真率直的真性情者,王老師看明白了看不明白處。王導演我向你敬禮!
陳月霞的書寫,沒有文化人的框架,許多場景明明正是文字玩弄的絕佳題材,她卻寧願將它藏在枕頭下,她深悟自然的奧妙。她不只慢工細活,她要的是有格有調的品味,註定的,她是自然之旅的獨者,也因此,欣賞她的文章,如果是有過深度自然之旅者,必然處處驚艷而擊掌叫好;如果是久處都會環境的人,也可以從其平易卻溢出的黠慧,獲致意外的會心,至於自然知識,則是不可勝數的邂逅。
筆者學習生態專業四十餘年,寫過自然科普或專業書籍,乃至自然文學等,至少千萬字,認識陳月霞也達三十六年,然而,一旦細讀陳月霞的文章,還是不斷有著「莊明景之歎」!由是奉土地生界之名,誠摯推薦本書!
再者,陳月霞自從完成大部頭的《阿里山物語》歷史大河小說之後,筆者相信《大地的掌紋》這本自然散文也將如同台灣高山的針葉純林,銘記台灣人傳奇的一頁,而且,更是作者本身另階段蛻變、昇華的開始。
筆者深知陳月霞沉澱數十年至今尚未寫出的,必將是文學自然的另一新頁。
最大多數的人生是不斷累積遭遇或成為「自我」,然後把「自我」誤解成「命運」,而「自我」與「命運」的實踐叫做「慣性」,也就是常人最難突破的「執著」!筆者從陳月霞後期的文章,窺見脫胎換骨的大破大立契機,文字底層鋪陳大化的場域。相信直覺或洞察力稍強的讀者,不難從本書的氛圍,激盪出自己的天機,而瞬時喊出:啊!這就是自然、自在與自如!

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8)】

陳玉峯 
§南仁山區低山植群概觀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9
如果要正經八百依「學術規格」論述,恐得依主要、次要物種的地理分布,微地形分布一一分析、詮釋其在此剖面的生態地位等等,在此省略,只依全觀及科普層次交代。
1980年代直是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直到我傻傻地,從南仁山頂(412公尺,但當年我以氣壓器測量是405公尺)往下調查下來的結果,即令我在當年找出了植物或植群在低山複雜地形的繁雜相關,事實上,我根本不瞭解長期氣候變遷,之與植群、環境、高度動態變遷、物種變異、地理區等等,極為恐怖的交互作用。
空間地形、坡向、坡段、各項環境因子(例如:陽光量、土壤厚度、土壤溼度、土壤各項次因子、風力、溫度……)的變異梯度或異質鑲嵌,反正是我的老台詞「山山不同、地地互異」,而且是連同時間不斷地變異中。
時間軸及氣溫的變化,除了主要的最後一次冰河北退後,8千年來的增溫,卻間夾小冰期,例如影響現今植群最重大的,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5百年的冷化,乃至1850年後的顯著增溫,也就是暖溫與熱帶氣候的上下拉鋸,乃至聖嬰、反聖嬰的震盪等。
當年我根本未曾仔細思量,只單純從既存植群(又兼混不同演替或更新階段),解析其與山體上下坡段的相關。
於是,上圖的原始林應可區分為地形或不同環境型的多個植群,也就是山頂型、頂下型、鞍部型、中坡型、下坡型及溪谷型,而更基本的是上、中、下坡型。
茲將這幾個坡位型標示如下。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817
而這些坡位環境型的植群,相當於蘇門答臘一萬多年前以殼斗科為主的溫帶林,但物種地理親緣必有大差異。
簡略說,很可能台灣的緯度偏北、經度偏東,暖化、上遷速率與印尼不同,而且,龍腦香科的物種似無登陸,事實上,恆春半島低山群的植群,除了部分溪谷型之外,大部分植群是暖溫帶或溫帶林的變型,絕非熱帶雨林。
然而,這些以殼斗科為主體的森林,又與台灣本島存有甚大差異,也因恆春半島的風隙作用,森林形相上受到盛行風力的影響,故而20世紀初,研究者多視其為季風林,但這些名詞的意義不多。
以上圖南仁山的植群而言,中坡型的長尾柯∕錐果櫟∕星刺栲林型,基本上就是上次冰河時期台灣低山的溫帶林,近8千多年來,主要是往中海拔上遷,且在台灣中部地區上遷到檜木林帶,而錐果櫟則是檜木林往下消失後的指標物種。
沒錯,恆春半島南仁山的中坡原始林,正是溫帶或暖溫帶雨林在冰河期結束後,殘存且蛻變,加進恆春半島獨特地理區物種之後的溫帶林孑遺,徹底與熱帶雨林無關,無論從森林形相、結構、組成、生態特性各面向檢視,都是如此!
南仁山中坡森林實乃溫帶蛻變而來。

我是直到230年後,全台調查到一定程度之後,具備稍可全觀俯視的時空角度,才能看出若干端倪。

     
200749日,我公布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由南往北遷移3080公尺。

台灣不具備任何典型的熱帶雨林林型,但的確具有「前熱帶雨林」的雛型,也就是茄冬及白榕等榕屬物種組合的社會,以及簡化型熱帶海岸林的棋盤腳∕蓮葉桐社會。然而,茄冬到了台灣,只能在溪谷、潮溼或具有地下水源處發展,且適應了台灣的季風,由高大直立向上的體型,蛻變為樹冠平展的擴大寬型。
棋盤腳是台灣海岸的熱帶雨林樹種之一;另一物種即蓮葉桐。
棋盤腳成熟的果實適合海漂傳播。
棋盤腳花朵於傍晚開始綻放。
棋盤腳的花瓣及雄蕊(每朵花大約400根雄蕊)於清晨前掉落。
        
棋盤腳中文俗名產生於日治時代,以其果實像是日本圍棋桌的桌腳而來。
香蕉灣海岸林的棋盤腳大樹。
蓮葉桐之花。
蓮葉桐之果。
  
恆春半島東海岸的白榕。
淡水紅樹林的水筆仔。
  
水筆仔幼苗在漲、退潮的樣相。


此外,林冠下的第三、四層及地被草本層的熱帶雨林元素,早已進入台灣者數量不少,還有次生植物系列。因此,這就是為什麼我稱呼台灣低地,在北回歸線以南地區,殆屬「前熱帶雨林」的階段。

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7)】

陳玉峯
§ 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植群案例
        特別懷念19802月以降,我在台灣植群最複雜區域的,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摸索調查,尤其從1980627日至1981220日期間,我進行了迄今為止,台灣從所未有的,一草一木全盤登錄在平面圖上,以及每株木本植物的各項測量。
南仁山的植群乃溫帶林孑遺,加上恆春半島地理區的物種天演而來(1980年)。
南仁山水田區1980年)。

        多少日子我是獨自一人,在螞蝗、虎頭蜂、各種毒蛇、蟲蚊、高溫或烈日的煎熬下,探索著上帝的志業,搜尋創世紀的原理。事隔30餘年後,翻出從前的調查簿原稿,密密麻麻難以卒讀或辨識的當時每分每秒,還留在泛黃紙上的汗漬,鋪陳的是全副生命的青春與浪漫,不禁讓我誶幹譙起來:幹!不是起痟怎可能做得出來?!而恍若隔世!
我之所以決定一草一木從山頂殺到溪谷全部登錄、測度,這樣我才能真正看清楚植物分布的真實狀況,因為我曾請教了各類專家、學者,我發現沒有人明確瞭解,卻掰了一大堆國內外權威、威權的理由搪塞,年輕的我學不會這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我心知肚明他們都在騙人。
1980年南仁山的調查簿,每株植物全盤登錄在平面分布圖。
楠梓仙溪林道樣區植物平面分布圖之一小部分。
植物測量值。

可是當我於1980627日,在徹底自然原始林的南仁山頂,簽釘下22條縱橫相隔1公尺的座標線之後,650塊錢一天僱請的助理受不了苦就落荒逃跑,剩下我一人。隔天,帶著各式工具及鐵盒子便當上到南仁山頂,開始一格子、一格子填畫每株植物在紙上的投影時,愈來愈是膽戰心驚,因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詡辨識物種已臻一流的自己,竟然不僅認知不了56成,根本不自量力到不堪的情境。
1980年我在南仁山設置的第6個樣區標示。
我在南仁山每隔1公尺牽一條繩子。
這是在楠梓仙溪林道樣區釘樁及牽繩。

完全陌生的植物一堆,更慘的是,自以為熟知的物種卻愈看愈糊塗,根本就沒有穩定的「種」,一切都在流變、雜交的變異萬花筒中同我捉迷藏。以現在來思考,我想不出當年那來那等衝勁與毅力,在那艱辛、折磨的環境下,面對孤獨裸真的自我要求!
第二天中午,由於挑戰每一株植物採鑑的挫折,當我拿出冷硬難以入口的便當,勉強撥口飯咀嚼的時候,一隻噁心的螞蝗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白飯上蠕動。我合上盒蓋,無由分來放聲大哭,反正洪荒但只我一人在此莽林。我也開始同情起為何沒人懂得恰如其分地取樣調查。
哭完後,咬緊牙根,展開漫長的登錄,一株一號碼一一劃上去調查簿上,小樹以上外加測量株高、胸周幾公分、株下高(分叉以下的高度)、平均冠幅、樹葉密度等級等,一些自己設定的徵值(parameters)。一格完成(1平方公尺)再一格;一格復一格,我是工蜂、工蟻,遵循著不知道什麼物化定律,忠實地記載永遠變遷的時空定格。
1980年我在南仁山調查森林時,測量的徵值圖示。

不確定的、不認識的物種得採引證標本,一一編號。一天下來,採集袋鼓鼓飽滿的一大包,晚上就得一張張報紙編號、枝葉擺製、修剪而符合規格,整整齊齊地堆疊上去,繩索綁緊且上施重物壓鎮。一星期後,往往比一、二人身高相加還高,再以扁擔挑抬,從南仁山水田區步行好幾公里山路,到達長樂,等待公車搭至恆春。恆春轉車到高雄,高雄換台鐵返抵台北。
回到台大一號館,立即一張標本加疊一張厚紙板,堆高到特定高度,上下再以疏隔的木板條夾緊、繩繫,放進烤箱烘烤大約一週天。每次,整個大烤箱烘製我一人的採集品都不夠,剩下的,先得一樣夾緊後,吹電風扇等候進爐。
說起標本採製,太多細節、流程我沒交代。然而,我進行的並非一般的標本採集,而是樣區調查中的引證標本,不僅數量龐大,還因重複而導致工作量劇增,卻也因此,相對提升對變異的鑑定能力,應付搗蛋的學生也綽綽有餘。這類學生有時會採下羽狀複葉植物的一小葉,再把小葉折損成半片,拿來問:老師,這是那種植物?
多少日子我仰望高不可攀的大喬木,搆不到葉片來鑑定。那年代沒啥高枝剪,我以竹竿綁鐮刀,扛在密密麻麻的樹林中苦不堪行!我丟石頭,拿彈弓,總要一試再試,脖子痠疼不用說,最慘的還是打落的樹葉,不確定是那株樹掉落的,一切又得重來!這也讓我想起台灣植物分類學泰斗的早田文藏博士,他一生命名了龐多台灣的植物,自己卻少有(罕有)採集台灣,而他在台灣極少次的「採集」行,活像王爺、媽祖出巡,他搭乘台灣苦力扛起的椅轎,還有隨從替他揹把長槍。他要那株高樹的樹葉時,舉槍打。
高枝剪採集。

那個時代我常幻想有隻猴子,一聲令下他就上樹採來標本!
我也想起1980年代中葉,在楠梓仙溪林道中海拔高大的闊葉林海,為了鑑定一、二株樹,我的布農助理江丁祥先生,艱難地爬上120公尺高的大樹,我從地面拋擲高枝剪給他,危顫顫地採下小枝葉,只為確定樹種精準的名。已確定的樹種,再利用它樹皮的形狀、汁液的味道等,連鎖比對未知的高樹。
一個樣區中一旦杵立著一株不確定的大樹,不只是「如芒在背」,毋寧是粗魚刺插在喉頭,不解決形同寢食難安!山林調查的苦楚數不清,但遠比苦瓜後甘還要萬倍甜美,只緣一份心安!
我算是個非常健忘的人,因為我從大一開始建立資料庫(Data base)以來,一直認為大腦是用在深度、系統思索的,不是作倉庫儲存死資料的;我的思索是快速聯結、分析與組合建構的,因而幾乎不願強記資料,形成所謂的「健忘」,事實上,腦海對於過目的事物或現象,一直都在進行選擇、淘汰、儲存、修飾的「心智作用」。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刻骨銘心」的事情,例如我在山林生涯中,經歷數不清的生死關頭,大雨中摸黑走斷崖等等,然而我呢?大概心思擺在生界的傳奇與秘境,渾然不解己身安危,甚至像南一段之旅的「噴射氣流」,我都進入玉山圓柏的天演時空隧道、冷鐵杉維管束中的脈流似的,多層次感悟了自己的感悟而興奮異常。
                同樣地,我若當場、當天沒有記下,事後也會遺忘,因此,我現在書寫的,當時沒記載的,37年前我在南仁山的深潛影像,乃至實驗室、標本房中,千千萬萬的汗珠淋漓,不是恍如隔世,而是鏡面似的平行宇宙,脫離感官識覺的鬼魂話語,我相信殆是我同自己的鬼魂或多世前生的纏綿。如今回顧,當年的投入,專注到連心情也當下遺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