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澎湖之旅
2012年10月15、16日我前往澎湖為的是前一年,我跟已無知覺的郭自得前輩講的一句話:我會去澎湖探望您。也因郭長生教授熱心的引導,從機場開始,讓我有機會稍微瞭解他,也藉由他,從另個角度看澎湖。
由於台南機場是屬於軍事機場,而我不知,我拍攝了我們要搭乘的長榮客機,馬上被安全人員要求清除影像,而後登機。
跨海峽西飛,我眺望著一頃藍海青天,想著所謂的「兩岸」,千餘年來的滄桑。
此行,我記錄所見所聞,而強烈的時空族群錯置感提醒我,要瞭解澎湖很困難,因為這系列台灣史前史、陸海際遇史、全球運會火花的島鏈、中國自宋代以降的「兩岸」滄桑,通通壓縮在諸多島上流變的地景或地貌,特別彰顯在五步一大廟、三步一小祠的族群記憶中心,絕非膚淺旅遊所能窺及。
我隨意舉例。
郭教授先帶我投宿旅店,再到他在啓明街的老家。他老家斜側有家大廟,主要是奉祠玄天上帝,也就是鄭氏王朝的主神。而玄天上帝左側是準提菩薩,也就是「海盜」時代最寬容的一尊菩薩。一般奉菩薩之名唸咒都得齋戒、淨身,但持準提咒卻不用,殺過豬的屠夫、剛搶過劫的強盜都可馬上持咒,是我所知道的,最是「百無禁忌」、「大寬容」的菩薩,我將「準提菩薩」視為台灣無政府(主義)時代的代表性神明。而準提的旁側是孫悟空,再左側卻是觀世音,簡直漫無章法,其實是反映時代與政治的錯亂。
又如中央街的「施公祠」(祭祀施琅)附近,有間「陰陽堂」,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奉祀的是陰陽都司、白衣吉神(七爺公)等。所謂的「七爺公」,據說是漁民從海中撿起的一個(神明的)頭,後來再加置金身。日治時代憲兵隊要拆除這間小祠,「七爺公」大顯神通,嚇得日本憲兵隊不敢吭聲,從而保留下來。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
「陰陽堂」的顯靈事件,再度說明「宗教」的唯一特徵,正是超自然的靈驗或靈異。每間廟宇都有它的靈驗傳說始得成其廟。然而,廟宇、寺廟從來都是特定族群、特定時空、特定靈異故事的產物,更是政治、軍事、社會、族群、一段悲喜劇的象徵性載體,特定一群人的精神座標的原點。可惜的是,大多基於政治上的理由,史實大多逸失,只留下民間信仰的虛幻銘記。
馬公陰陽堂(2012.10.15)。 |
日後有機緣,我當來解析,特別是城隍廟與娘媽宮。又,1949年8千山東學生流亡在澎湖被迫當兵,為數眾多的學生在廟宇中被刑求、處死及填海的澎湖案,更增添澎湖廟宇的歷史血漬!
§
郭長生教授的澎湖童年(1950年代)
現在要說的,是1950年代郭教授的童年。
1950年代暨之前的澎湖,地表景觀以榕樹、白榕等榕屬樹種為代表,大多數是鳥類播植,一部分及行道是人為植栽,反之,近30年來,則由外來入侵小喬木銀合歡,蔚為異形毒污帝國。
郭教授老家所在的啟明街及附近的榕樹行道樹,在日本人的綠化栽培下,早已綠蔭連綿接龍,小孩們從一株樹幹上爬,宛似獼猴般,跨越全排榕株連體,到街道另一端點才下樹,以致於郭教授一生對榕樹銘印深情的印記。我也想起吾鄉南陽國小,茄苳及榕樹的印象。
「小時候我頭上長瘡,我堂弟全身也都是這種疣瘡,我們都用榕樹的乳汁去塗在傷口上,加減都有效,至少可以阻止惡化。我們捲起榕樹葉片,吹出各種聲調;下過雨之後,榕樹枯枝、腐幹上會長出木耳一朵朵,我們想盡辦法要去採來吃,搆不到的枝梢我們使用竹竿、彈弓打……」
榕屬植物是熱帶雨林及乾旱地區的「關鍵物種」,從極端潮濕到海岸岩生、礁塊等生理旱地,都有許多特化性的物種,擔任動物界的「奶奶補給站」,提供食物短缺季節,渡小月的救命仙丹,因而如果某種榕屬植物消失,通常也會帶動一堆動物、昆蟲、鳥類族群的消長或連鎖滅絕,它們跟熱帶人種的生活乃宗教行為,頻常產生密切的相關,印度一些原住民還視為神靈,從而發生自然保育的附加價值,而台灣鄒族人也以榕樹為通靈或升天的管道,另以它的乳汁凝膠充當口香糖;排灣族則利用榕根與內冬子的葉片煎湯,用來治療各種傷痛,等等,聽說榕樹樹皮及氣生根還可以解熱及治療肺病。
二高東山休息站大榕樹的盤生氣根(2012.10.13)。 |
榕樹氣生根。 |
我曾經整理、調查而撰寫了榕樹的全方位資訊,收錄在拙作《玉峰觀止》(2012;111 – 141頁),還把它讚美為「道德樹」!
榕樹毫無疑問是澎湖鎮島生態之樹,絕對不是只以通樑的古榕來招攬觀光客而已。通樑那棵古榕的粗壯氣生根號稱近百(舊資料說是97根),佔地面積大約660平方公尺,因為氣生根下垂且壯大之後,形同樹幹,可以支撐樹體繼續往四周發展,不斷擴充地盤,數十年前我在解說教育時,常以名酒「Johnnie Walker(約翰走路)」來形容它是「會走路的樹」,也蔚為現今解說的經典範例。
澎湖較大的榕樹還有如港子村保安宮前的那一棵,佔地面積約360平方公尺。然而,我更在乎澎湖應以榕樹,再度培育為護島聖樹,而不是如今拚命引進水土不服的外來種。
除了跟榕樹的鄉土情之外,郭教授談到他的童年記事,那是在晚餐過後,我們坐在正在翻修的娘媽宮前的榕樹下,兩個「老人」談出的憶兒時。晚餐的那家海產店據說在地很有名,郭教授叫的菜有幾道只有澎湖老饕才識貨的,例如有種狀似「三角仔」的魚,郭說那叫「咪貓長」,是魚網自海中打上來的,魚肉細緻甜美;郭教授也指著店家擺飾的,一個漂亮的、胖胖的大貝殼說:「這個花樣妍美的貝殼,名叫『督媽』,肉很好吃,而為了賣它高價的貝殼,澎湖海域都抓光了,好生遺憾喔!」
也就是在廟前榕樹下,郭教授說出他父親為他們小孩的過錯,向母親道歉而體罰自己的故事。郭教授也談出了1950年代,他小時候的狀況。我之前談郭自得前輩1920年代的小時候,現在講他兒子的小時候,相隔大約30年。
「我們孤懸海島,很單純,我爸是公務人員,上班幾乎是去奉獻、純服務的,兩袖清風。所以小時候家中的收音機,是我阿伯從海軍丟棄的木箱,裝上二手貨的收音機內機,拚裝組合的,那是家中唯一的娛樂世界。我高中時從台灣回來,靠這部古董收聽熱門音樂。而我那沒結婚的大姑已經很老了,她愛聽歌仔戲,我不懂事,都跟她搶頻道,現在回想起來真見笑!大姑很疼我,家中有什麼麥芽糖、零嘴小吃,人家孝敬她的,她都留給我吃,一點點小東西就很享受啊!
有時候我放學回來,飢腸轆轆,大姑搖一碗熱騰騰的飯,加一湯匙豬油攪拌,另再加個蛋,她說小孩正在長大,需要營養、顧身體。喔!那滋味現在想起來香噴噴的!唉!家庭不見得要富裕,那種關懷的感受,其實比什麼物質都要好。我們的左鄰右舍大家也都和睦相處、相互照顧,大家有什麼東西也都會分享!現在呢?鄰居老死不相往來,隨人顧生命。而過往那樣的人情味,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回人世間的美好啊?!……」
「我們小孩子常去撿銅管仔,去跟『吧ㄅㄨ』換芋仔冰,因為要一點零用錢太困難了,我們的記憶卻也因為貧窮而自食其力,留下了很多溫柔的幸福!
我們喜歡打陀螺。因為我阿伯是木工,在海軍工作,他從軍中撿回來好多木料打製陀螺,而製作或遊戲陀螺存有許多的訣竅。
我們在土地上畫個圈,一開始大家猜拳,最輸的人的陀螺放在圈中任人輪流打。打的人一旦打出的陀螺無法站立轉動,也就是死了,就得放進圈中任人釘。被釘出圈外的,就再度復活釘別人。
為了打傷別人的陀螺,有的人就喜歡使用斧頭釘,很想將別人的陀螺劈成兩半,可是斧頭釘不容易存活,打了幾次也容易變鈍。為了防守被劈傷,選擇堅硬的木材做陀螺以外,還不時將陀螺浸泡在餿水中,讓糜汁滲透進去木材纖維的間隙,據說可以堅硬如石頭……
還有『避防空壕』。因戰亂,澎湖到處都有防空壕。許多防空壕日久荒廢,有的很深、很長,特別是阿兵哥挖鑿的戰壕,裏面黑壓壓的。小孩子從這端鑽進去,另一端跑出來,大家比賽誰鑽得最猛、最快,就可做頭人!
我們玩尪仔標,金丸紙、蠟紙,上面有圖案、花紋,大多是包糖果的紙。吃完糖果,將糖果紙洗一洗、擦乾,夾在書本中,讓對方翻,被翻到了,糖果紙就歸對方……」
「廟口很好玩,不像現在假日都在擺攤。我們到廟口爬石獅,騎上騎下,但天后宮這裏不是我們的勢力範圍,東甲間才是我們的天下。小孩子通常不會跑太遠,大致有個距家特定的半徑範圍。
我們愛看戲、布袋戲、野台戲。我們也喜歡跟大人進去戲院看那種免費的半截電影。過往台灣偏遠鄉鎮的電影院都會在散場之前的5 – 10分鐘,開放讓人進去看戲尾,算是一種廣告的手法。沒錢的小孩想看全齣戲,就得機靈地跟大人進去。你得察言觀色,判斷那個大人願意帶你進去的可能性較高,有的大人樂於幫忙,有的不理你。我家不可能讓小孩去看電影,因為大人們認為那是奢侈浪費的無用娛樂,不認為電影有何正面益處,不過是純玩樂而已。
澎湖因為地緣、戰爭,都是國民黨及軍方在管控。報紙是建國日報,其實是黨報,只會歌功頌德拍馬屁,我們沒人愛看。我們去圖書館儘找些較有黃色色彩的小說看,看一看,打打手槍……」
其實郭教授郭的他高中暨之前的澎湖,跟台灣的窮鄉僻壤沒有兩樣,我的童年也都上演類似的劇碼,而澎湖不同的是小海島的戰地,那等氛圍似乎不易在短暫的尋常談天中烘托出來。
那天晚上,郭教授跟我說最多、最精彩的是他大學到本島,系列在學術圈的履歷,道盡外省黨國體制下,師大、台大、中興等等,乃至他任職的大學的黑幕及尋常台灣人的悲辛及趣聞,因為不在澎湖,我就不予介紹。
2016年10月16日,除了郭教授帶我去看他父親的骨灰奉置處之外,他騎機車載我盡覽媽宮各據點,我則每廟必看,拚命想要在歷史的殘紅夕照中,觀進時空歷史的深厚度,對於中正堂、荒廢的眷村保留區等,也盡可能收集任何資料與拍攝。奈何時間太短暫,除非我在澎湖蹲點、生活一長段時日,否則我寫得出來、講得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學者、專家慣性的資料引述與穿梭,或如報章雜誌的膚淺面,欠缺深度,也沒靈魂啊!
中正堂(2012.1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