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1/4

陳玉峯

    草原開闊得有些單調,天空是立體的藍,藍得很深邃,將視覺上的虛無撐得很飽滿。今天,心態上我是以漫步的悠閒,走在南台灣的高地草原。如同往日,早上一行四人,從埡口沿陡峭的坡地,翻上向陽山,只是此趟新康調查妳卻缺席,前二次,我們都狼狽的被颱風掃下山,想到過往同行的經驗,我總汲營於植物調查,惦記的無非是進度之類的功利,妳則逸致悠閒,拍攝、賞雲、偶而硬拉著我,找尋一些令妳激動的小景致或生物現象;或是徜徉在玉山箭竹舖成的綠海,曬妳那懶洋洋的背;或是抱膝靜坐於石板、枯幹,凝視我在調查樣區中的張惶。坦白說,同行的多次,對妳很嫉妒。可是,現在我卻有酸酸的感覺,些許不習慣,虧得楊一路閒聊。
 
嘉明湖畔破爛的鐵皮屋下,吃過飯,熱茶下肚,才發覺白天忘了累。點上瓦斯燈,讓撕裂的風聲、破鐵皮的劈啪聲,交叉一夜的寧靜。午后行經向陽山冠狀嶺頂,高山山蘿蔔花開得夠放肆,塗滿高地繁星般紫白,這兒的族群已產生顯著的變異,該它表現的八、九月間,才讓我驚覺數量多得嚇人,先前的調查顯然低估了它。奇萊烏頭的花,也開得很興緻。
 
其實,在這自然野地,面對自己專注已久的綠色群芳譜,長久以來我一直用理性冷酷在搜尋,只留下入睡前不甚明顯的遺憾在譴責,總算今天,我稍可縱容感覺的奢侈,以致於在夢境門檻前,不斷浮現沿途中,玉山圓怕迴旋的堅挺,以及深沈典雅的翠綠,一下就把它的尊嚴硬是逼出:挺空壯碩的鐵杉、冷杉林,數大布幕般在游走,那份雄渾與蒼勁,伴我走上思緒的尾音。
                   ——九月七日嘉明湖之夜。

 急著趕路的今天,左膝蓋的刺痛已被喚起。約莫中午,抵達上次我們夜宿的松林,沿途摘了許多玉山懸鉤子解渴。再穿越雲杉林大石谷坡,本想直上連理山,江與吳說裝備太重,且需取水,遂放棄,但仍多走一個半鐘頭,到達鐵杉密林的鞍部,自此下溪澗約一小時可得水源。江二人取水去,我與楊調查大鐵杉林。

 兩頭繩子緊張在樹幹上,雨布兩邊展開,拉成三角形簡單帳幕。他們三位開始備吃,我則整理一天下來的數據。雲霧白茫茫的籠罩過來,水滴偶也撒豆似的撤下幾把,這等安逸,頗是享受。思索著前兩次新康山前的鎩羽而歸,新康山頭一定有什麼秘密不喜歡我的造訪,游走的水霧,隱約醞釀著這種氣氛。
                --九月八日鐵杉林凹鞍營地。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2/4

陳玉峯


    大約用去二個小時我們翻上連理山頂,自此往三0八0公尺高地途中,才是原先預定調查的冷杉林天然更新聚落。沿線我調查四個精密樣區,至少應得解開冷杉生態的些微盲點,感覺些許快慰。過了三0八0公尺高地之後,路途中上上下下跳出來打照面的新康山,從山腹不斷的吐放雲霧,有點邪門又彷彿是挑釁,結果,下午四時雨點開始滴落。

    五時以後正式下起雨來,我們在新仙山頂老地方紮營。擔心的事果然再度發生,雨勢漸漸增強,入夜後更見潑辣,風陣也斷續襲來。

   我席地忖度,無論如何明日必須攀登新康,解開幾個世紀以來,從未有植物學者研究的僵局,只是山神顯然.故意佈局,容不得我輕易登臨,我亦暗自祈禱,無論如何不容再度退怯。記得今天是星期六,上山的第四天,很正常的突然惦念著妳的名。

   深山暗夜,同行夥伴的鼾聲格外無助的吐納,我卻難眠,瞪視深深度度的黑幕,讓千軍萬馬翻滾不已的雨珠,敲擊在耳鼓膜的中樞,思考與不思考,模糊得有些潮解。突然,閃電明滅,間歇性的揭開大山大脈夜的迷紗。當銀白的閃光電擊天際,瞬間敞開天幕,恰與冷杉林的剪影,形成黑白絕對的對比,且稍縱即逝的銀光,借助視覺暫留而拖出一小段長長的尾音,每一次觸擊,留給我靈魂快感的一陣痙攣。

   我從未享受上帝的剪影畫如此這般,也唯有閃電雨林中的冷杉,印記得出純淨的美感。明滅之間,我並沒有得失的喜悅與殞落,只可惜文明的機器截留不了如此美妙的神光,我只能讓腦海中不斷的顯影,傳遞予妳分享。

    當然,每當閃光劃空,水茫茫約兩霧中,刺蝟般的雨線分外顯目,提醒我唯美的代價。
                   --九月九日新仙山頂。

    好似註定的,我們必須搏雨直上新康,今晨豪雨更加滂沱。

   人面獅身獸最後的這道謎題正待破解。一路箭竹與芒草、爛泥與石塊,和著上上下下的崎嶇阻擾著我。渾身上下內外早已濕漉,冰寒在風雨中刀刃橫砍,我手腳並用的蠕行,一面忖度先登頂而後調查的勝算。

   這趟路也是波浪狀的山徑,因為人跡罕至,路並不明顯。每當登臨向風稜線,呼嘯怒吼的水霧,怎個冷字能耐!?在下躋最低鞍前,必須攀援一段垂直岩壁,不知是否風雨的撲拍,我兩膝顫抖發軟,所幸是一批落石代替我,貫摔懸崖。

  凹鞍後復經小山稜,真正上登新康山頭。

 上仰的臉迎接滿天撲壓的白雨,真想不透原本如此透明的藍天,怎榨得出大洋借來的雨水?愈接近山頂,風雨叫囂得愈是淒厲。剛開始調查,撐起的傘瞬間破解,於是,楊與江幫我拉緊第二把傘緣。其實我要求不多,但盼記錄簿上可資落筆的方寸,然而,遮得了上方落水,卻擋不住沿指尖滑落的水柱,調查表上好似揮灑潑墨晝。半蹲半爬,完成一個小樣區。

 登上新康山瘦稜頂,不過數塊巨石斜舖。原來,此山的秘密是,不是「真正的高山」。總的說,整個山系完全欠缺玉山圓怕、玉山杜鵑及小孽所代表的高山帶植物特徵,推測應是萬餘年來,最後一次冰河撤退後,藉由冷杉林的拓張,將高山植物悉數撲殺,使得新康山空有「東台首嶽」的英名,卻無高山生態帶之實。此山頂不過是冷杉林火焚之後,次生而出的台灣刺柏譖據,怪不得新康的守護神一再阻絕我的登臨,許是深懼此一真相被揭露。

 勉強拍照後,決定循原路徑下山。回程中,我們展開植群調查,且戰且走。江幫我撐傘、楊高喊植物種名、吳則採集標本,沿著山徑兩側,在風狂、雨驟、霧濃的追逐中,一個個樣區逐次轉化為數據。每當欲換新調查紙,調查簿上的銅筴總是硬結得扳不開,除了因為溫度太低之外,主要是十指浸泡冰水甚久,指甲皆已軟化,使力就曲折。江幫著撐傘的厚手,亦呈現泛白浮腫,二道血縫汨汨冒出紅水。

 先前從新仙營地登上新康足足花了一0一分鐘,回程以調查故、午后二時才抵新仙山,全身早若落水,哆嗦中換上最後一套乾衣物,老天卻仍生勢破了洞,雨花未曾小歇!這陣雨下得真夠狠,也夠俗,俗氣到有若影片中的尋寶故事,寶物到手藏寶處馬上山崩地裂,新康萬年謎底遭破解的怨氣,似乎也是這般地,藉由洪水渲洩。

 吃過麵條、罐頭食品後整理標本,楊與我討論植群的故事,江與吳則純熟的凝視滿天猖狂的風雨。從他倆深鎖的眉頭,我知道風暴逐步逼近中。擔憂妳在山下的憂慮也漸轉濃。然而,以目前尷尬的時刻及體力,實不宜向回程再推進。我們決定等候雨停,明早提前上路。
 
  晚飯燒得很痛苦。油爐教水給泡壞,整個山系沒什麼物品不是濕的,連心底也濕透。入夜後陣陣暴風助虐,雨勢更加亢奮,成排成片劈殺過來,難以想像新康山的情感如此脆弱與任性。拿出胸口前的小記事本寫信給妳,記事本竟也濕了大半,想起卡繆的名句,「大雨不停的下著,終於把大海給淋濕了」。「連續四十個小時大雨,且正持續中」閤上登山日誌前寫下。
                   --九月十日新仙山頂。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3/4

陳玉峯


 早晨四時起來,準備早、中餐。陣風劇烈的玩弄冷杉林梢,清翠針葉形成大浪波波連綿傳導,遠處則灰濛一片。我想童話中描繪風神是從大布袋中放出很是傳神,因為眼前的感覺,就像宇宙黑洞裡爆放出來的氣焰。
 
換上濕衣,包裹好原先身上半乾的一套,否則今夜如何長渡?早餐中決定,自新仙直奔南橫向陽站,也就是說,今天將有二十餘公里的風雨行。只是,收拾好標本、裝備、出發時已遲至六時三十分。
 
四天來的腳痛漸次嚴重,我幾乎一路滑行而下,因為這是最省力、最偷懶的方法,但只適用於下坡,奈何速度還是不斷緩降。中途小竚,艱難的捲起褲管,兩膝紅腫得令我吃驚。勉強推進到向陽山頂下的石洞,已是下午四時。
 
雖然步步痛楚,斑點當藥的花依然妖冶,想我山林工作十餘年,至今依然只能裹著一層文明前來,不知熊猴羌鹿,如何在雨中度日?

 江、吳前去撿柴,我在顫抖中更衣,楊雖年青健壯,但顯然也很難消受此番折磨。藉助去漬油生火,但濕材難燒,足足加了兩瓶油,才將柴火燒起,好在江深諳山林個性,拾來的是玉山圓怕耐燒且具香味的材。
 然而,在此祇合山羊棲居的石洞,滴水成幕,生火的濃煙燻眼嗆鼻,天地之大卻苦無處遁逃。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幽默。
 妳是知道的,這個楔形穴愈往內面愈窄隘,此刻水柱卻佔領了較寬敞的開口處。捲曲身子躺下,頭頂上銜著石壁,從洞外側看,像極了葬身石獅大口。記得第一次我們夜宿此洞,妳夢見六個人前來詢問,為何霸佔他們的家。後來從布農朋友口中得知,向陽石洞前後停宿六具屍首。然而,就在今夜,豪雨下得比鬼還可怕。
 夜七點餘,洞內三分之一已進水,八點水過中線,九點整個洞頂石壁無處不是水。楊睡外頭,到八點鐘只得抱膝苦笑。江與吳睡在另一小洞穴,情況應比大洞慘。不久後,上濺的泥水與草屑,加入作弄我們的遊戲行列。
 暗默的蒼弩劃起閃電,照露出白天一樣的潑白,但今夜的剪影不再具有美感,好漫長的一夜。
                 --九月十一日向陽石洞內。 石洞的黎明仍然不如往日美麗,灰濛濛的取代朝暾。確定的是今天必須下山。為了不讓濕透的衣物奪走體溫,我必須不停地靠走動後的體熱來對抗,怎奈一步一艱難,左膝已無法彎曲。
 翻爬上巨石圓柏林,我只能藉著想思塵緣事,蹣珊的跨出下個希望。

登臨向陽大絕壁,風力不如預估的大,但強勁仍夠懾人,就在這裡,存有無數奪人魂魄的記錄。海拔遞降,令我眩暈的松林、草海及有刺灌叢出現,我們彷彿力竭的泳者,左右軟弱開弓,撩撥狂舞紛揮的葉劍,一面則探尋腳下有無實地。所謂的步道,如今只是濁流湧竄的水澗,川上氏小蘖、假皂莢、懸鉤子類的刺灌交錯,伸手滿把抓靠前,總經常先抓出一把恐懼。
 途中,楊摔了幾跤,我也滑落多次。接近向陽站前約一.五公里路段最是辛苦。密叢的芒草,黑壓壓的撲殺。有些段落我是閉目游過,腦海中不時亮起嘉明湖暴漲雨水的場景,連續六十五個小時的颱風雨。

 十一時抵達向陽站。站警局只剩一員工,沒柴火、無熱湯,南橫空谷斜雨仍不斷。更不幸的是得知南橫柔腸寸斷,新康山守護神的追殺令業已佈局至此。
 隨著焦慮的滋生,我決定繼續沿南橫挺進,在埡口派出所,打搖鈴電話,期待天池小隊有車接泊。於是抬起早就不聽使喚的左腳、負荷過度的右腳,彷如激烈戰役後傷兵,在能見度極低的雨霧中,行至埡口隧道東口,隧道前一幅驚心動魄的場景,在列隊雲霧跟不上緊鄰的空檔,倏地展現。標高三一七四公尺的關山嶺東南陡坡,數百公尺碎爛山屍蹦瀉谷地,滾石追逐奔岩,土沙尾隨濁流,目睹大山塊潰決的慘烈,瞬間視覺的觸擊,宛若闢天一斧而皮綻肉開。南橫路基則完全匿跡,任憑插翅難渡。只得折回埡口山莊,急電天池。天池的柯警員告知,已電回隊部報平安,且已通知管理處。然而,我知道妳心急如焚,且後天正是中秋,妳深知我個性急躁,必擔憂我強渡關山。
 折返路上,雙腳業已不聽差遺,只剩交叉的麻痺在維持。這時段的風雨頗詭異,斜插的、橫掃的、漸層的、塊斑的、帶刺顆粒的,活似魑魅魍魎傾巢而出,欲作最後對決。然而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困在埡口山莊的,有高市警員、鐵路憲兵、一小群師院學生,以及我們四人,連續七十二小時降水,望斷歸路。
 入夜聽風濤雨潮,意境心境別於林野,我情願困於洪荒,也不願滯留山莊,因為雨聲鞭笞在鐵皮屋簷,痛在歸心。凌晨難眠,一幕幕千丈流岩的異象,一直縈迴眼前。而任何動彈,皆提醒我左膝的灼痛,解開十餘年隨身常在山林卻從未使用的軍用三角綳巾,敷些消炎藥膏而覆綁於膝蓋上。這種角巾的正確用法,是子彈貫穿後立即繫上的包紮。
 內外翻滾的風暴使我醒中如夢,夢中猶醒。
                ——九月十二日因於埡口山莊。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4/4

陳玉峯


 今晨整理調查本上樣區,細細思索新康山系演化神蹟,也為自己的發現,泛起莫名的興奮,畢竟這是長年山來調查路上,智性的喜悅。

 高市警員意欲自東部突圍,楊決定隨行,我寫些交代事項,以便楊捎訊給妳,然而,二小時後他們原車折返,東段路更是殘敗不堪。中午再度連繫天池小隊,得知埡口(關山)隧道落石正局部清除中,因而午後三點半相約一三九K處接駁,因為一三九K處另有一處大崩塌。於是,我們立即動身,自一四八K處(埡口山莊)西行。

 至隧道口,昨日走出的土石流已歇,偶小陣滑落,可快速通行。四人分段奔跑,且令守望者得以出聲示警,避免慘遭活埋。輪到我衝過險地時,瞥見半山萬噸黑壓壓頁岩,勢若捕蟬,待我入殼,一副猙獰獠牙。接著,我們走進地心世界。

 埡口隧道長達六一五公尺,據聞由兩頭開鑿銜接。施工期間發生大規模崩塌,活埋鬼魂數十條,因為難以掘出,此等開路先鋒遂安靈於斯。每次軀車行經此地道常感漫長,今日竟徒步穿越。

 由於隧道彎曲,入洞後不久旋即烏黑。楊憑藉頭燈先行,江與吳伴我兩側,走進陰冷黝異的時空。我們的腳步聲細碎雜亂,遠近的聽覺亦已迷失。思緒梭移於七日來山間行,前三天不就像台灣史上,早期充滿期待的開發,後四日不也是后土的反撲,生態的災難!?文明的歸宿難道即此睜眼的黑暗,伴隨以恐怖的陰寒!?

 有隻厚重的手偶而觸意著我,一兩輕聲向左朝右的呵護,遊逸在耳。江是多年山林調查的布農助手,他引我土地的鼻息,我教他科學的資訊;他待我如師如長,我還他尊嚴,敬他如親友;我們在野地的作業是工作,也是情感的流露;妳沒前來,他也若有所失。雖然,我們從無多餘的言語。事實上無數次險地危崖,江幾乎是我的土地神。

 一三九K,落石堆的另一頭,包小隊長的吉普在雨中等候。很快的我們抵達天池。

 如同埡口,天池亦已斷電二天,斷續的無線電音,終於耳聞妳的叮嚀。

 柯警員為我敷上布農草藥,我雜記些布農的山中傳奇:南橫西線斷阻多處,今夜只能寄宿天池。

                    --九月十二日天池。

 中秋。

 我執意下山。江不得已差調梅山部落三部機車支援。

 約莫午后成行,沿途山河遍體鱗傷,枯枝敗葉橫陳,多處必須下車搬移風倒喬木,穿越亂石堆尤是驚險。我想起平生第一次能高越嶺路,一處羊腸小徑的崩塌地前,載我的泰雅弟兄突將機車停剎,掏出懷中烈酒猛灌半瓶後,囑意我上車坐定,猛踩油門呼嘯而過,當時我還直呼過穩。如今妻女倚門遙望,我卻冷汗直流。

 抵樟山村後繞道河床,洪峰湍流奔騰吼叫。轉進寶來,搶搭工程便車,經六龜、旗山、高雄,折騰回到台中,雲霧中的圓月正照中天。

                  --九月十四日大肚台地。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

綠島是台灣唯一無政府主義的香格里拉 —1895年之前

陳玉峯
牡丹社事件中,日軍指揮官西鄉從道(Saigo)和他的工作
人員與排灣族領袖。(維基百科)

綠島與蘭嶼從荷蘭、鄭氏王朝,到清國統治台灣的212年期間,幾乎完全屬於無政府狀態的香格里拉,直到日本佔領台灣之後,才真正將之納入管轄。然而,綠島卻是整個東台灣,最早被華人拓殖的地區。也就是說,綠島真正被納編管理的是日本國,有趣的是,綠島及蘭嶼被清國編入台灣版圖(1877年)的原因,也是來自日本所引起。

日本老早就想併吞台灣了,只苦於師出無名。

1871年12月,琉球漁船在台灣東岸的八瑤灣遇難,漂流登陸的人卻被高士佛及牡丹社的原住民殺掉54人,12個人逃到鳳山,清國官僚才將之送回琉球,是謂「牡丹社事件」。

當時琉球並非日本的版圖,日本人卻利用這個爛透了的理由出兵台灣。1874年2月,日本設置「台灣番地事務局」,並於長崎成立侵台軍事基地,派遣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率兵三千進攻台灣。2月10日,樺山資紀(即後來台灣的第一任總督)及水野遵第二次來台偵查,並參加牡丹之役;3月22日日本大軍由車城的射寮登陸(主帥西鄉從道4月7日才登陸)。日軍集結後進攻牡丹社,排彎族民坐守石門天險與日軍血戰,打得有聲有色。日軍退守於今之墾丁國家公園的西北界的龜山,屯兵開荒、等待救援,當時他們在龜山設置「都督府」,還設立石碑為記。

腐敗的清國派遣福建船政大臣沈葆禎到台南府城坐鎮,且先後調動萬餘軍隊來台,卻在戰、和兩派之間擺盪;日本亦玩弄兩面手法,反正最後是清國承認日本的侵略行為是「保民義舉」,清國賠款50萬兩了事。而雙方會談時,清國官僚竟然說出:「生番固我化外之民,伐與不伐,亦惟貴國所命,貴國自裁之」!

試問清國處心積慮,花了數十年時程打下台灣,設官統治,強調台灣是版圖轄下,一遇日本入侵,竟然無恥到如此地步,日本當然吃定「野滿」!每次我到石門古戰場,想到原住民、台灣人、歷來的外來政權,包括迄今還是讓「滿清」在「統治」,總是悲憤不已,但較之今之滿街「共匪」,只能「贊嘆」台灣人夠「偉大」、夠「寬容」!

話回風光得意的「欽差大臣」沈葆禎遲至1874年5月4日才來到台灣,但他並非殺到恆春來,他自己「坐鎮府城」,只派兵備道夏獻綸到龜山去見西鄉從道。等到11月12日日軍撤出台灣,沈葆禎「大展宏圖」,上奏「開山撫蕃」、「恆春設縣」,於是,1875年台灣廢除了厲行190年的封山海禁政策,清國下令由台灣兵備道夏獻綸及台灣總兵張其光合銜,公佈「招墾章程二十條」,獎勵中國移民湧向台灣山地,大加殺戮原住民,同時,兵分三路打通台灣東西部的橫貫道路,這也就是包括吳光亮開發八通關古道的由來。


第一任恆春知縣是廣東人周有基,《恆春縣志》(屠繼善,1894)卷三記載他的文字只有:「周有基,號麗生,廣東南海縣監生。光緒元年七月初五日任;丁憂卸事。」

換句話說,周有基在1875年8月5日就任恆春知縣,但因父或母喪而卸任。《恆春縣志》記載的第二任知縣叫區則敬,他是在1875年12月24日(光緒元年11月27日)走馬上任的。因此,周有基的任期不可能多於141天就不得不下台了。

不確定周有基任官時是否將父母接來恆春居住,而當時守喪必須滿3年。奇怪的是,周有基卻在1877年(光緒三年三月)跑去蘭嶼視察,導致回來後將蘭嶼跟綠島劃入版圖且歸恆春縣管轄。然而劃入版圖只是紙上作業,至少在1894年出版的《恆春縣志》根本找不到派官、分汛或任何措施,關於該兩島的資訊僅只言不及義的附屬一小段,所以我才認為清國行政幾乎完完全全不及於蘭嶼及綠島。

但蘭嶼、綠島之被清國收編的事,卻扯出案外案,也就是《恆春縣志》可能有2個版本或以上。

摘自〈恒春縣志〉。(網路資料)
現今流通的《恆春縣志》是1960年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文獻叢刊第75種」,它是從中國帶過來台灣的版本,先是由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在1951年付印了一次,台銀經研室是第二次重校印(方豪主事)者。

方豪在該書弁言提及,1931年日本人稻葉直通、瀨川秀吉合著的《紅頭嶼》一書中,述及蘭嶼「島之歷史」記載:「如看恆春縣志稿本,則有光緒三年三月固有基(註:周誤植為固)、汪喬年等一行二十餘人勘查此地(註:即蘭嶼),並把此地劃入恆春縣的報導。這是政府派員視察曾被列於化外之島的嚆矢」;方豪認為稻葉、瀨川兩氏看到的是至少1931年還存在於台灣的台灣版《恆春縣志》,相對的,中國版這段文字是:「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註:筆者認為漏掉一個『知』字,應是『前恆春知縣』)、船政藝生游樂詩、汪喬年,偕履其地,歸述其所見如此」。

我在1984、1985年間任職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時,邊做野外調查研究,邊進行在地文獻收集。我曾收集到一本在地的《恆春縣志》,可惜搬多次家,不知置放何處,但我記得該民間版並非手抄本,而目前手邊我無能答覆方豪的疑問。然而,關於版圖、政治或相關情事,不經詳盡考證,我不敢信任日本人,畢竟日本人曾經編杜吳鳳神話,連真正登玉山頂第一人的史坦貝爾,日本人也刻意隱瞞過(陳玉峯,1997),雖然後來另有日本人為其平反。

《恆春縣志》卷一的「疆域」有提及蘭嶼(紅頭嶼),但並無綠島。

《恆春縣志》只在最後一卷(22)的「雜志」,附帶提及「紅頭嶼與火燒嶼」,無可多參考。其在描述蘭嶼,用了141個字之後,即接上引「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歸述其所見如此。」然後,提到綠島:「又有火燒嶼者,橫直二十餘里。與紅頭嶼並峙。水程距卑南六十里,有居民五百餘丁。商船避風,間有至其地者。」

因為日本人侵略恆春半島的牡丹社事件,清國打破從來對台灣的封山海禁政策,也在設置恆春縣的2年之後,因周有基的勘查蘭嶼,附帶將綠島「正式收入版圖」,但直到割讓給日本的前一年,直接「統治、管轄綠島」的恆春縣,對綠島可說是一無所知,綠島從來未曾被清國統治過!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9-03

2014年8月31日 星期日

8月零颱風、預測大摃龜 —台灣熱帶文化論之三

陳玉峯
中央氣象局原預估今年太平洋西部海域將發生29-32個颱風,
其中將有3-5個侵襲台灣,但今年卻將創下「歷史上第一次
8月沒颱風」的記錄。(網路資料翻攝)

中央氣象局在今年(2014)6月27日發佈颱風展望說,預估今年太平洋西部海域將發生29-32個颱風,其中將有3-5個侵襲台灣,而且,侵台時間以7月中旬到8月為主;氣象局也預估,今年颱風生成位置會較往年偏東,距台灣較遠,因而在海面上發展的時間較長,有機會吸收更大能量,從而發育為中颱以上的強颱等;另如9月後少雨、偏乾,南台的乾季會來得比往年早,云云。

然後,7月23日果然來了一個快掃型的「麥德姆」颱風。接著,歷經33天,多艷陽高照的大晴天,8月25日,氣象局終於按捺不住了,告訴媒體說,今年恐將創下「歷史上第一次8月沒颱風」的記錄。而過往西北太平洋上,8月平均產生了5點6個颱風;傳媒也報導,日本氣象廳的觀測資料顯示,自1951年迄今,8月生成颱風的數量在2~10個之間。顯然地,今年的預測是摃了一個大龜!

而7月13日筆者也在部落格上,發表擔憂今年夏秋得提防土石流的訊息,因為前幾年並未發生顯著土石流,而每年農林作業之在山地蓄積一定的土石鬆動或災難源,多年後(3~6年)已累積足夠的材料,只待一個颱風豪大雨,災難自為「常態」,然而,麥德姆輕描淡寫帶過,8月也安然無恙,雖則夏、秋尚有3個月,筆者的預測是否亦將「失準」?

事實上,所謂預測、預估「摃龜」的例子,多如濁水溪砂粒。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SA)預測2012年9月底,太陽將達活動巔峯期,大規模日冕會爆發,引發強烈的太陽磁暴,可能造成地球大範圍停電、電腦及電子系統將嚴重當機,甚至將讓「先進國家變成一個發展中國家」,然而,預測中的太陽活動不僅沒發生,迄今則引發反對暖化說的另一派主張,地球即將因太陽進入休眠期,而引發冰河期或小冰期的到來。

這也可能發生。台灣上一次受到小冰期的影響,發生在西元1350~1800年期間,更早的一個則是發生在西元420~520年期間。這兩段450年及100年期間,平均氣溫較今下降了1℃,且由強烈的西北風帶來來自中國戈壁的沙塵暴,沉積在南台大鬼湖的湖底而證據歷歷。

西元1800年以降,台灣回溫,但1900年至2000年的年均氣溫增高了1.1℃,約為全球增高值的2倍。也就是說,上述1350年~1800年的平均氣溫有可能比現今下降2℃才合理?!然而,台灣真正因為都市化、現代化、人為暖化引發的增溫等現象,應該是在1970年以後才發生的,而且,1990年是分水大嶺,這是我研究植物生態變遷的結論,20年後產生變化還算合理,因為我研究的是植物呈現出來的生理現象及生態的變化,是「果」而非「因」,且此「果」與環境因子之先發生變化,之間有段「時差」(time lag)!然而,我實在難以相信台灣會在1800年以降的增溫現象,只經歷2百多年馬上又要進入另一個小冰期,我認為往後一樣在增溫中。

我研究台灣植物現象37、8年來,證實了暖化導致植物及植被帶往上及往北遷移,但真正的機制或因果關係為何,我卻愈來愈困惑!我對全球一大堆專家在論述年均溫增加1℃會怎樣、增加2℃會如何的「預測」,更感到「胡說八道」!包括我自己的「預測」。我愈來愈無知!

舉個小例子,1990年以降全台太多植物的花、果、落葉等所謂物候週期發生大變動,可以說亂了譜,也包括原本一年開一次花轉變為二次或多次。然而,像全台灣人大概都認識的外來種木棉花,以台中為例,1990年代上半葉,花期從1月開到約4月中,大多數植株都很守「規矩」,一齊開花、結果,或說各植株的開花都很集中。到了2006年前後,各植株的花期被打散,各株從始花到落花,從1月1日至5月下旬所在都有,因而所謂木棉的花期就拉得很長、很散。奇怪的是,近年來(特別是今年)各植株又恢復1990年代上半葉暨之前,花期集中於1~4月,難道各植株經由約20年的環境因子大變動之後,已經適應而又恢復「正常」?還是只是「迴光返照」,短暫「正常」之後,旋將死亡?而延伸龐多新疑問。

過於「專業化」的現象,不便在此討論,但生命科學從來沒有物理、化學、數理的定律(law),且生命的物質現象又都符合物化道理,卻加上不可思議多的活體變化,甚至有的現象可以是超自然,但在傳統西方科學主義的傲慢中,因為生命無法預測(天文物理可以預測幾千、幾萬年後的日蝕、月蝕準確到幾乎分秒不差,而沒有任何科學家能夠確定3千年後大象的鼻子將長成何等模樣?),從而貶斥生命科學非科學,或只是「不三不四的科學」、「骯髒的科學」,也逼得20世紀一大堆科學家檢討科學的定義等等論議。

雖然西方唯物科學造就一切現今科技文明的輝煌成果,但不僅不表示人定勝天,愈趨向究竟的探索,卻愈暴露出整個宇宙只是意識的幻覺,況且,科技表象的萬能卻掩蓋不了無以計數的無能。30多年前我即抨擊「連一片落葉掉落下來的方程式」都寫不出來,近來西醫對癌症的無能與商業化的炒作,不只在生命科學面向難以應付,甚至於連原本十足把握的無機物化現象也愈趨無能。凡此,在在說明科學「化約」的溫帶文化漸趨極限,面對如天候變化的摃龜只是微不足道的案例。

溫帶科學主義、科技決定論過往數十年也想突破「化約(Reduction)」的不足,因而對「整體論(Holism)」也下了不少功夫,包括蓋亞理論、蝴蝶效應,但一直裹足不前,或只留下神秘主義式的大眾幻覺或詩樣的朦朧。就生物生態學而言,3、40年前島嶼生態公式的發表,一時成為閃亮的希望,如今也只是太過天真的想當然耳。

簡化地說,回到氣象局對今年颱風預測的摃龜的最簡單原理,歷來都將過往的統計數字歸納,化約為特定方程式或系列原則,從而內插或外插、外延做預測。問題是,歸納法從來不能導致真理、平均值更非真理,何況1990年以降,過往數百年歸納的「推測、預測」模式最可能全然失效,隨時有「意外」、「破記錄」發生。

根本的關鍵之一,年平均值罕有變化,卻在週期內上下大幅振盪、瞬息萬變,因而氣象局說今年1到7月的颱風多達12個,破了16年來1到7月最多颱風生成的新記錄。諸如此類的意外早就層出不窮,為何科學家始終只咬著平均值的迷失,而不願向更深沉的內在結構探索?

本文只想提醒,溫帶科技決定論、機械論的文化,將人類及地球生界推到現今的文明,也曾帶來兩次世界大戰,更將全球推向耗竭利用、鬥爭成性,連帶地正在改變人性,可見的未來最可能是毀滅,絕非永續發展,而台灣位居熱帶邊緣,自身熱帶生態系複雜的運作模式,價值觀的改變,才可能是救贖之道,這是極為複雜的全球議題,有待任一面向的大探討啊!

許多讀者必然會質疑,我有何方法對症下藥,否則寫這些東西毫無意義。我只能坦白地回覆,我最反對的,就是這類只求立即答案、know how、有用、有目的的思維模式,生命原本沒有那麼多的目的與意義,在此,只想告訴你,多留一點白,本性就會活出來。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