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2/4

陳玉峯


    大約用去二個小時我們翻上連理山頂,自此往三0八0公尺高地途中,才是原先預定調查的冷杉林天然更新聚落。沿線我調查四個精密樣區,至少應得解開冷杉生態的些微盲點,感覺些許快慰。過了三0八0公尺高地之後,路途中上上下下跳出來打照面的新康山,從山腹不斷的吐放雲霧,有點邪門又彷彿是挑釁,結果,下午四時雨點開始滴落。

    五時以後正式下起雨來,我們在新仙山頂老地方紮營。擔心的事果然再度發生,雨勢漸漸增強,入夜後更見潑辣,風陣也斷續襲來。

   我席地忖度,無論如何明日必須攀登新康,解開幾個世紀以來,從未有植物學者研究的僵局,只是山神顯然.故意佈局,容不得我輕易登臨,我亦暗自祈禱,無論如何不容再度退怯。記得今天是星期六,上山的第四天,很正常的突然惦念著妳的名。

   深山暗夜,同行夥伴的鼾聲格外無助的吐納,我卻難眠,瞪視深深度度的黑幕,讓千軍萬馬翻滾不已的雨珠,敲擊在耳鼓膜的中樞,思考與不思考,模糊得有些潮解。突然,閃電明滅,間歇性的揭開大山大脈夜的迷紗。當銀白的閃光電擊天際,瞬間敞開天幕,恰與冷杉林的剪影,形成黑白絕對的對比,且稍縱即逝的銀光,借助視覺暫留而拖出一小段長長的尾音,每一次觸擊,留給我靈魂快感的一陣痙攣。

   我從未享受上帝的剪影畫如此這般,也唯有閃電雨林中的冷杉,印記得出純淨的美感。明滅之間,我並沒有得失的喜悅與殞落,只可惜文明的機器截留不了如此美妙的神光,我只能讓腦海中不斷的顯影,傳遞予妳分享。

    當然,每當閃光劃空,水茫茫約兩霧中,刺蝟般的雨線分外顯目,提醒我唯美的代價。
                   --九月九日新仙山頂。

    好似註定的,我們必須搏雨直上新康,今晨豪雨更加滂沱。

   人面獅身獸最後的這道謎題正待破解。一路箭竹與芒草、爛泥與石塊,和著上上下下的崎嶇阻擾著我。渾身上下內外早已濕漉,冰寒在風雨中刀刃橫砍,我手腳並用的蠕行,一面忖度先登頂而後調查的勝算。

   這趟路也是波浪狀的山徑,因為人跡罕至,路並不明顯。每當登臨向風稜線,呼嘯怒吼的水霧,怎個冷字能耐!?在下躋最低鞍前,必須攀援一段垂直岩壁,不知是否風雨的撲拍,我兩膝顫抖發軟,所幸是一批落石代替我,貫摔懸崖。

  凹鞍後復經小山稜,真正上登新康山頭。

 上仰的臉迎接滿天撲壓的白雨,真想不透原本如此透明的藍天,怎榨得出大洋借來的雨水?愈接近山頂,風雨叫囂得愈是淒厲。剛開始調查,撐起的傘瞬間破解,於是,楊與江幫我拉緊第二把傘緣。其實我要求不多,但盼記錄簿上可資落筆的方寸,然而,遮得了上方落水,卻擋不住沿指尖滑落的水柱,調查表上好似揮灑潑墨晝。半蹲半爬,完成一個小樣區。

 登上新康山瘦稜頂,不過數塊巨石斜舖。原來,此山的秘密是,不是「真正的高山」。總的說,整個山系完全欠缺玉山圓怕、玉山杜鵑及小孽所代表的高山帶植物特徵,推測應是萬餘年來,最後一次冰河撤退後,藉由冷杉林的拓張,將高山植物悉數撲殺,使得新康山空有「東台首嶽」的英名,卻無高山生態帶之實。此山頂不過是冷杉林火焚之後,次生而出的台灣刺柏譖據,怪不得新康的守護神一再阻絕我的登臨,許是深懼此一真相被揭露。

 勉強拍照後,決定循原路徑下山。回程中,我們展開植群調查,且戰且走。江幫我撐傘、楊高喊植物種名、吳則採集標本,沿著山徑兩側,在風狂、雨驟、霧濃的追逐中,一個個樣區逐次轉化為數據。每當欲換新調查紙,調查簿上的銅筴總是硬結得扳不開,除了因為溫度太低之外,主要是十指浸泡冰水甚久,指甲皆已軟化,使力就曲折。江幫著撐傘的厚手,亦呈現泛白浮腫,二道血縫汨汨冒出紅水。

 先前從新仙營地登上新康足足花了一0一分鐘,回程以調查故、午后二時才抵新仙山,全身早若落水,哆嗦中換上最後一套乾衣物,老天卻仍生勢破了洞,雨花未曾小歇!這陣雨下得真夠狠,也夠俗,俗氣到有若影片中的尋寶故事,寶物到手藏寶處馬上山崩地裂,新康萬年謎底遭破解的怨氣,似乎也是這般地,藉由洪水渲洩。

 吃過麵條、罐頭食品後整理標本,楊與我討論植群的故事,江與吳則純熟的凝視滿天猖狂的風雨。從他倆深鎖的眉頭,我知道風暴逐步逼近中。擔憂妳在山下的憂慮也漸轉濃。然而,以目前尷尬的時刻及體力,實不宜向回程再推進。我們決定等候雨停,明早提前上路。
 
  晚飯燒得很痛苦。油爐教水給泡壞,整個山系沒什麼物品不是濕的,連心底也濕透。入夜後陣陣暴風助虐,雨勢更加亢奮,成排成片劈殺過來,難以想像新康山的情感如此脆弱與任性。拿出胸口前的小記事本寫信給妳,記事本竟也濕了大半,想起卡繆的名句,「大雨不停的下著,終於把大海給淋濕了」。「連續四十個小時大雨,且正持續中」閤上登山日誌前寫下。
                   --九月十日新仙山頂。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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