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形塑後勁精神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王信長先生 (2013.11.27;後勁聖雲宮)。 |
§ 對政治現實的認知
反五輕運動史約略相當於台灣政治史上,由專制獨裁走向形式自由、民主的當代歷程,也就是解嚴之後的政經社會變遷或蛻變。而表象底下,實質扭轉乾坤的關鍵,在王信長的心目中,首先必須破除中油高層員工「欺下瞞上」的一貫技倆,亦即兩大面向:一為汙染實況必須「上達天聽」;另一即民情必須上傳。前者即抗爭之後,後勁人拚命搜尋中油汙染的案例,包括各種駭人聽聞的地下水汙染、爆炸案、後勁溪的死亡流域、醫療公共衛生數據等等;後者,視機緣或大規模陳情、抗議的協調會上,讓決策官員明瞭是非曲直、後勁人扼要的民意及合理的主訴求。而且,歷來絕大部分的協調桌上,王信長長期教育與堅持的三不政策,絕不談錢的風骨,為後勁人贏得統治霸權及普世的肯定與尊敬。
王信長津津樂道的,其與當時經濟部長蕭萬長過招的情節,包括政府主動下達25年遷廠的政治承諾、15億元的回饋金,以及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之如何擺脫受到中油及官方的操控等,由於事涉整體反五輕運動眾人大事,雖然王信長著墨很多,以其大隱內斂的性格,我不便在此闡述。然而,王的原則,他強調:「談判當然是對我方有力的發揮,但不需要相罵,理直氣和,且一直說一直明,一直辯一直真!」
他有一種直觀的光明面,到了72歲還是戰鬥力十足。當我探問民國104年底,中油還是不遷廠時,有何打算?他的計畫之一:「104年12月31日期限最後一天,叫混泥土車將所有煉油廠的大門全數砌起來!」(2013.12.9訪談)。反差對比的是,他對統治霸權的「垃圾步」也看得很透徹。
「白道」的步數,一開始當然藐視你,一旦你呈現不容小覷時,就以全國性、概括性的「數大」,天羅地網壓蓋下來,也就是明目張膽的恐懗與威脅,說什麼五輕若不能完建,台灣的經濟會怎樣、怎樣,而且,後勁五輕廠是「唯一,不可替代性」,後勁人不要成為台灣發展的絆腳石之類的,接下來,使用「利誘」,然後,又騙又拐,而且,從頭到尾不時使用垃圾步,也就是驅使「黑道」,直接對特定相關要人,進行骯髒、下三濫的人身傷害、毀謗、中傷、挑撥、分化,體制內外多管齊下,令人心生畏懼、知難而退,甚或謀殺、放火,令你家破人亡。所有你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奧步」,都可以傾巢而出。數十年來,不只王信長,稍有觀察能力的人都可理解。
王信長對苗栗大埔事件等,或所謂的「純屬巧合的雙起車禍」,聯想○○○人等,一定得倍加小心!而自己素行正直則為根本,「KMT如果抓到你的把柄,什麼步數都會用來凌遲你喔!」雖然曾經是「小英之友會長」,但他不願加入DDP,因為他對近30年來的政治人物幾乎沒什麼好感。相對的,他對政治議題則有高度的熱誠,以致於再怎麼對政客的失望,「若早個20年,像○○○要出來競選,我一定自備便當幫他發宣傳單,而完全不必知道我是誰。」;「沒有辦法啊,再怎樣,我們還是期待台灣人出頭地啊!」
一提起公共政策,王信長三天三夜也講不倦。他跟一些人擁有共同的看法:中油遷廠,高雄市政府、市議會遷到後勁,山(半屏山)川(後勁溪)憑據,三鐵共構,陸海相倚,四通八達,恰如明、清兩世對左營、後勁的地理盱衡。他對政府與人民的關係,化約為簡單的信條:「老百姓有繳納稅金的義務,政府就有建設地方、保護環境的根本責任……」
而他對自然生態的若干見解,來自務農及野地觀察的歸納,與我專業研究的認知可謂不謀而合。
§ 經驗智慧的生態視野
三次訪談王信長或與之對話中,他幾次提到說是從電視上看到我的言論,從而提出中油遷廠後,該著手生態公園的規劃云云。然而,他無意間闡述的生態見解,令我敬佩與認同。
說來有趣,他頗為自信的豪氣中,唯獨對錫安山新約教派的人士激賞不已:
「喔!那些人〝角色〞好!(註:〝角色〞台語讀如台語的〝叫少〞,相當於北京話的有種、帶種等)當年,後勁人去台北總統府抗議,他們也派一隊人來支援。他們手持大旗,正義凜然。鎮暴部隊衝過來,警棍猛往他們頭頂砸下去,瞬間鮮血飛濺,沿著額頭流注下來,他們不吭一聲,沒去撫拭、不皺眉頭,一樣擎住旗幟,視暴警如無物!換作咱台灣人,我看喔,哀爸叫母了!喔,角色真正好!所以88災變後,我特地去錫安山看看有無受損。他們水土保持做得很好,我出去都有在注意地理、環境。他們的山溝用石頭堆砌,石上長青苔,代表水濕穩定,水流從地表滑過,不致於滲漏(切割)基底。他們唯一有可能崩塌的,是那塊有機蔬菜園……我20多年前出去看山,咱台灣的山地為什麼會崩蝕?就是因為一些原始森林砍光光啊!本來原始林內有草本、小樹、藤蔓,土地上覆蓋有落葉腐植層,大樹下有中、小樹掩護著林地。你看林地上都長著青苔,代表水流表層,這樣就不會山崩。如今不是啊,山林砍光了,太陽一曝曬,整個山足乾燥。你不信,今年南部若下大雨一定會足慘喔!因為整個南部山區去冬沒下雨,山坡地曬得乾皮皮,一旦天降大雨時,一開始土壤將水含著、攔著,然後擋不住了,歸支山皮就走了了!
它的原理真簡單:我們較早做穡,農曆10月割掉作物後,會將田土犁起來曬太陽,一片塊、一片塊,叫做『曬田胚』,霜凍加上曝曬、風乾,到了國曆元旦前後,打赤腳下田往往會被割傷,那田土硬殼殼、利劍劍喔。一旦春耕前引水灌溉,當水流灌注下去,暗時你就聽到田土吃水吃甲『嘩嘩叫』,明早一看,所有土塊化做一灘爛泥。同樣道理,去年冬如果乾燥,且今年下大雨,山的表體就會潰爛……我看寶來就是因為……」
只要加上若干唬人的專有名詞,粉飾一些所謂的學術規格,王信長信手捻來的經驗談,不也是生態學研究報告,言之有物的篇章?!
關於後勁地區,石化業上、中、下游工廠汙染土地地下水的問題,王信長的觀點更加令我激賞,他提出來的洞見,正是我想在撰寫後勁溪環保議題的內容中,很中肯的警告,而他已替我和盤托出,省得我再費口舌:
「他們(中油及石化業)說後勁地區的地下水及土地汙染已經大獲改善?唉!這是騙騙外行人的啦!我知道問題出在那裏,我只是不想講而已。
從1980年代起,後勁地區的土地汙染已經溢出地表了。1988年8月15日,高楠公路旁,煉油廠東門口,工研院金屬發展中心員工宿舍發生點菸引發氣爆案,它的直接導因在於當時恰逢後勁溪水災,地下水上漲,將土中的廢油氣等,逼浮上來,從而點火立即引爆。更早5年之前,稔田里13鄰婦人點蚊香的引爆,都是同款原理。後來他們挖掘偵測井……他們若知道民間要去查驗,就會趕緊派水肥車去將油汙、油氣抽掉,甚至再灌自來水去沖淡;他們拼命抽取,像是現今應公廟後方那塊汙染地,地下水都抽掉,導致地層下陷了!
他們抽汙泥、汙水,若逢半屏山及其他相連地下水脈地域的水源來不及補充,不只地層下陷,地下水源欠缺,汙染物留滯地層中,導致偵測井缺水或汙染物質稀少,獲致『汙染已獲得改善』的假相,事實上,只是汙染物沒有流動而已!如果後勁溪再做大水,地下水源獲得補充,且水壓逆增,汙染物又會隨之流進偵測井,到時候井水又是臭氣薰天了啊!……」
筆者在2014年元旦,花一整天時程,夥同劉永鈴先生、楊國禎教授調查後勁溪流域之後的沉思系列之一,竟叫後勁歐吉桑輕鬆道破,真叫我由衷佩服矣!筆者數十年山林生態調查研究,養成整體觀(Holistic)的思惟模式,只跟歐吉桑互為伯仲而已!
§ 代結語
直到專訪王信長先生之後,我對保生大帝「喚」我來到後勁的意義才算豁然開朗,也才了然如何下筆交代後勁反五輕專書的結構,關於近7年來我從事台灣宗教文化的探尋,另亦搭上了橋樑。而我該如何看待這麼一位有尊嚴、自己自足的後勁耆老?
王信長先生血緣相傳的文化脈絡,我只追溯到他的祖父,玉屏里第3屆里長的王漏才先生。2013年12月9日,我在後勁文物館訪談中得知:「阮阿公做里長,常常在處理窮人家去偷挖別人甘藷被逮,都是他自掏腰包了事!」我想起大約同一時代,許淑蓮女士的阿嬤「得姆啊」(《台灣素人》189頁;陳玉峯,2012b,前衛出版社),他(她)們的行徑如出一轍,從來都是草根無功用行的行者,難怪王信長先生的性格如是。
應我之請,王提及祖父:「阮阿公在過身之前,民國58、59年間開始生病了,他4個兒子及內孫20多人,但他都拒絕他們貼身的照顧,獨獨指名要我接近他。他的兒子進房間就被趕出來,連一塊注射後貼黏過久的OK Band,也要我去才讓我幫他撕下來,當時我只是覺得很奇怪。他一生做人處事只求付出、完全付出……」
而王信長的尋常人生觀又如何?
「前幾天你來電後,我在思考人家說人生七十才開始,我真切地瞭解:何謂活到老學到老?因為時代變遷,而活到70歲之際,一切智能都夠成熟了,偏執心、偏離心等也都放下了,因而有什麼不懂得的,欣然地看一項學一項……」
「你說冥冥中難道沒有什麼嗎?回想圍西門那3年多,白馬仔(李錦瓏)你知道他是那種橫衝直撞型的甘草人物,我那部貨車都是他在開,他看不爽的,油門一踩就衝撞上去,白天、晚上、都市、郊區都是一個樣,1千2百多個日子竟然都沒出事,公、私大小事,大家都找他載啊!冥冥中沒個定數嗎?有啊!不用計較吧?!……」我回他:「天報以福!」
「生命?人生?我們現在能吃、能拉,可以自由移動,你得要很慎重了!人啊,吃到不能動了,人生也沒啥意義了。不一定要什麼豐衣足食、富貴、地位啦,一頓飯3、50塊夠了。兒孫自己去打拚,可以留的就留一些給他們,錢財物質賺再多也會光光的,多留一些迴旋的空間吧!」
「現今台灣普遍的人性表徵?講句實在的,可悲咧!!咱就不甘願看到KMT橫行執政啊!你看看,現在就是再花幾十億,能再造半屏山原本的天然嗎?!我挺DDP,但還不都是一個樣?……」;當我問他:「您對KMT的反彈是因為中油的長期汙染?」他答:「KMT統治台灣以來,平常你在外頭看到的人、事、物,你若跟他們交好,做什麼壞事都不要緊;你若是在乎公平、正義的,你什麼也沒有。KMT一旦想要的,不擇手段,光是這點,我這種個性就是看不下去!DDP?我只是沒得選擇其他,反中油最艱苦的時候我都不願加入DDP了……」
長年來我聽聞太多諸如此類的反應。它形成的因果關係,乃至文化的深層結構等,早已了然。這也就是為什麼禪文化在中國始終排斥主流當權,而往日本生根顯性禪,在台灣孕育隱性禪的根本原因之一。中國封建帝制文化只求「成王敗寇」式的輸贏而不擇手段,迥然異於西方追尋真理、公義的浪漫,故而20世紀中國大儒唐君毅,評價整部中國信史,僅只出了半個英雄-項羽!
而在乎篤真、無功用行的台灣素民如王信長等,在我心目中正是道道地地的浪漫英雄。他深知反五輕運動縱跨4分之1個世紀,現今才是更大的考驗。他強調:「當年反五輕圍西門,由於存有一個未知數,較能吸引群眾;如今,2015年中油遷廠總目標在望,但遷廠後表面上什麼也沒有了,對KMT教化下的太多人,要他站出來,勢必更加艱難了!然而,擘劃後勁的大未來,世世代代後勁人幾個世紀以來的大寄望,毋寧才是美麗新世界!」
我忍不住要造次地喊一聲:「雄吔!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