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3日 星期日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七)


陳玉峯
☆悲慘的讚歌

    水上西飛。廣袤平板的原野,徒勞的佔滿視線,鹹溼的嗅覺也漸次敏感。座下的田園、水塘,不斷跳躍的變換方格。遠方一條曲折黝黑的柏油路面快速逼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台灣一百五十一條水系之一,曾幾何時,西部的河川死亡殆盡,雨天是黃河,晴天謂之黑龍江,台灣人業已過慣飲用水遠比無鉛汽油還昂貴的時日。

    當我們越過並不顯著的農、漁村交會帶之後,暗淡無光澤的水域,被切割為難以計數的長條方格,這裡是魚米之鄉的外圍。東石漁港左右兩雙巨蟹般的防波堤,庇護停泊其內的船隻,宛似抱子的母蟹。飛了長長一段海藍,外傘頂洲僵屍般的撓指終於出現,勾起我想像希臘半島伸入愛琴海的場景,可惜此地欠缺柏拉圖、蘇格拉底的哲士,只有盈盈的荒涼,不屬陸地、並非波濤,而是一陣陣永不止息的流沙狂奔,列隊群飛的海鳥,也加入雪白的迴旋。原以為這趟山林行的鬱結,可藉此無垠來洗滌,怎奈新衝擊再次震撼麻木的神經中樞。

   台灣中腹原屬最不穩定的淤沙區,明、清年代,濁水大溪尚保有自由的天性,從鹿港到北港凡約四十公里的沖積扇面,三百餘年來五易出海河道。百年以降,文明實施戒嚴,以鋼筋混凝土的堅毅,逐步縮小封鎖圈,堤防、浚圳與土壟,定置生產的棋盤,預計下場永世利用的棋局,更且,近年來號稱全球最大規模,速率領先的填海造陸,業已大肆攻佔黑潮的海域,好讓台西、麥寮、東石炒焦的地皮,癬疾般拓展。我們目睹這場人定勝天的豪賭,以防波定砂的長城接連出擊,第一回合的勝利,矗立起聳天烟囱為標記,且自詡為「離島工業區」。

    我曾審慎的翻閱環評說明書,地質鑽探、工程分析,無一不是信誓旦旦,確保錢途一片光明。至於關鍵性的淡水供應,端賴集集攔河堰的挹注,其可截走窮人的灌溉水,流經生產網,洗清托拉斯的汙垢,然後排向海峽中線,且埋下跨國污染無窮的隱憂,然而,全國最大型的火力發電廠已破土,產經官學的大合唱正高昻,這一切已成定局。

    此等石化火電的邊緣,外海滄茫的水族區,出乎預料的單調之外,還有台灣人傳統的奇蹟湧現,連綿海天、星羅棋布的蚵架,台灣漁民的頑強堅忍,誠所謂驚天地、泣鬼神,丟給我們錯愕的謎團,大夥兒不斷的猜測,究竟漁民們是如何的跨海飛渡,播種出如此遙遠的迷惘?

    傍晚時分我們繞經濁水溪河口,右轉第一大溪流中腹,檢視採砂業者的巢穴,只是,我勘查的意志已磨盡,面對長年朝思暮想、渴望凌空拍攝的台灣大河,我竟漠然,亦不復有草莽鹿林的想像,昏黃塵霧的急速對流中,我們再度逼近檳榔山的集集與水里,我暴露在烈風下的五官早已冷感。當直昇機掉頭迴轉,我向濁水溪告別並且許下一願,但願我就是賀伯!

    閉閤機艙,不再凝視窗外,如此的時空梭巡,我的底片早已模糊。夕陽與烏雲,人世與塵囂,偶爾仍存有迴光返照的絢爛,但飛行的翅膀已沉重。閉上眼瞼,讓洶湧的思緒沉澱,然後我想起,我二十餘年自然山林的夢乍醒,十餘年環境運動聲嘶力竭的悲憤俱成啞然,唯一的肯定,歷來保育運動從未遏止開發主流的任一步冒進,海拔二千五百公尺以迄外海,幾近於找不出分分寸寸的完整,台灣人恐怖的生命力,不禁讓我發出悲慘的讚嘆!

    黑暗籠罩大地前,我們必須著陸,無論文明是如何的一躍沖天,終究仍須重返孕育我們的土地。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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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12日 星期六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六)



陳玉峯
☆歷史應未眠

    我們再度沿著對高岳向陽面繞飛,越塔山而盤旋於祝山、阿里山區,一處歷史不得安眠的檜木原鄉,曾經三十萬株紅檜與台灣扁柏的巨靈,被禁錮於「樹靈塔」內,成為永世不得超生的魂怨,所幸,避開了每年數十萬庸俗遊憩的騷擾。這裡,我擁有星辰般記憶,搜尋樁樁件件后土遺跡,探討原文化失落的環節,還有,古老的情與愛。

    十六年前我調查阿里山的霧林帶,只找到斷垣殘壁的淡淡悲哀。今天,藉助鷹眼定位,終於找出避難於陳有蘭溪畔的檜木遺孤,如同慘絕人寰的埔里郭百年事件,被入據華人詐欺殲滅的邵族,老弱殘民避走眉溪,於溪谷中「聚眾哀號達半月之久,旋散去」;這群阿里山檜木最後的香火,我藉由冬葉褐黃的指紋驗明其正身,而老少檜群依偎,在此谷地泣血。

    今之阿里山,但見中國式珫璃瓦在晚霞中輝煌照映,整齊劃一的柳杉樹塔則來自東灜,各自五十年深淺不一的定根,以櫻花、梅花為節慶,每年陽春之交,便有準確的緬懷,馬關條約談判桌上,勝利一方的獰笑。

    西出阿里山公路植滿外來種的國有林地,僅有這條蜿蜒險峻在遊走。自從二十年前所有的原始森林隕落後,慕名而來的台灣人依然相信,他們遊覽了寒、溫、熱四帶的自然,並且購買了瓶瓶罐罐的芬多精,人山人海,以喧譁填補曾經是針葉、闊葉的空間,以及我業以消逝的青春。整整六千個日子,我的筆記登錄這條山徑、草木以及人禍的世代交替,只留下地土受戮的斑駁傷痕,十字路以下,悲慘壯觀的茶園,再度顛覆我的腸胃與思路。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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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11日 星期五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五)

陳玉峯
☆最後的處女林

    就是這裡,台灣山林最後的子宮,涵蘊福爾摩沙的精靈與天使。然而,這片天然,不及國土面積的百分之五,其未來仍繫於未定之天。在此巉岩嶙峋,棲居著冰河子民,負嵎孳息於終極絕境,但不知還得保有幾分堅持?藉助鳥瞰,我瞥見林海的破綻或死角,也就是如八通關大斷崖,對高岳崚嶒下的流岩,以及大小摺皺斷層的天然崩塌地,那等悲壯,好似在切腹者盤坐的右斜側架上宣紙,以飛濺的鮮紅,揮就一幅潑墨。而且,整個自然山林其實甚孱弱,存有禁不起任何意外的單薄,僅在蠕動易碎的山群上,披覆一層精緻的綠蓋,卻已費盡諸神二百萬餘年的編織,還須女媧隨時的修補。

    郡大山壯碩但單純,一覽無遺毫不保留,從山頂抖落千餘公尺以迄東埔溫泉區,寬闊的胸腹卻已遭受林業啃噬而傷痕累累,而歪斜曲折的斷層線縱裂,從山肩開膛破肚直貫陳有蘭溪谷,雨水逕流則結伴匯聚,每逢頑石階梯便形成一道水簾,所謂「七絲瀑布」,形容的就是如此層層跌跌的跳躍,空中估算,約莫八、九次的跌撞;至於「父子斷崖」,自古以其險巇,說是父親也照顧不了親兒的驚悸,其實,不過是山麓一個小道斷層切口,東埔溫泉及布農保留地即其左鄰,海拔一千二百公尺,正是全台最宜人居處,原住民族不知花了數百、千年,總算發掘出台灣自然生界的奧妙,原來此等地區恰好避開霍亂、瘧疾等熱帶瘟疫的溫床,復可發展台灣原住民族獨步全球的小米文化,可謂人與土地和諧交融的最佳典範,忠實貼切反映台灣生界特徵的主體本質,奈何一個世紀兩大政權的山地平地化政策,將之化為汙泥,如今,陳有蘭溪中游兩側的所謂保留地,在華人入侵,強取豪奪的傳統悲劇催化下,悉數淪為供應都會奢侈物質網的禁臠,而地體柔腸寸斷,惡形惡狀的「弱勢農民」,還假借原住民名義興風作浪,地方政府也順水推舟,樂得共犯。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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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草根和尚—傳道法師與我(上)


陳玉峯
§ 因緣
  認識傳道法師的場合不在寺廟、不在山林,而是社運及選舉的演講臺上,時間在1980年代末葉,是我狂狷且內省能力不足的時期,因此,並未認真地去瞭解他,而且,來自青年時期對西方哲學的若干誤解,我遵從對真理與客觀知識的盲目執著,更深信對事不對人的格調,乃唯一的信奉,忘卻了自己不過是一介凡夫。

  此後以迄1990年代,台灣環境及保育議題的總體社會氛圍熾熱,法師在弘法、各種弱勢運動等第一線的衝鋒陷陣之外,特別重視長遠的社教,因而不斷將運動界的諸多健將,一一邀請至南台佛教界演講、上課。我也斷續幾次,在背後有三尊大佛像的廟堂開講,這對從小跟隨祖母、母親逢年過節,三柱香虔誠朝拜的經驗而言,是有些「微妙異樣」的感覺。

  這牽涉童年印記、故土幻境或夢魘、理性認知與民俗、習慣信仰與心理障礙、成長的困頓與顛覆、知識的力量以及無知可能招致的恐怖力量、左右大腦的鬥爭與協調、心靈的蛻變與智能洞燭力的覺醒……,或是林林總總我可以整理出的,可有可無的系列矛盾、弔詭與衝突。

  當年我總是演講得慷慨激昂、如入化境,絲毫沒有受到上述「微妙異樣」感覺的干擾。其實說「干擾」,不過是言過其實,只是找不到形容詞的暫代語。如今,事理看得較透徹,我明白背後真正角力的,是台灣歷史的大戲,也就是東西文化的絞纏、本土與外來的扭打、貧窮與富裕的蛻變、農業遞變工商的拉鋸、生活型態的翻轉、代代漸層的拔河、傳統與現代的對決、農村與都會的劇變、價值觀的破碎與新社會人際關係的適應等等,還有,整個生態體系的大變遷。

  我必須如此切入,才能釐析傳道法師與我自己在大化流轉中,我們的角色扮演、心力投注的意義與顯彰。當然,傳道法師代表的,或是大乘佛教本土化的傳承與新建,我則直接從台灣的自然生界、土地文化成長而出。如果,從略微放大的根源處檢視,我們顯然存有許許多多共同的血脈與社會際遇;反之,最大的差別在於他接續了中國宗教文化的蛻變,我則從西方科哲及日本在台的學術傳統脫胎而出。

  傳道法師生於1941年,大我12歲。我們的生肖同屬蛇,但他躬逢大東亞戰爭的中期,乃至接下來的改朝換代,或說台灣在20世紀物資最貧困的時段,也就是說,當他在鐵工廠當學徒的時候我才出生,如他自述:「出身寒微」,12歲輟學當童工,5天的工資才夠買一斗米,光是要活下來都很困難,且正如世界性的通則,愈是貧窮愈是多病、多災與多難,他在惡劣環境下,可說是體無完膚、內外重創,然而,他的大腦得天獨厚,心力健全勇猛,更且自性慧根充足,弱冠之年即心儀佛法,23歲披剃出家,乃至發憤求學,不僅在主流佛教教育環境研修,也在一般制式教育系統求知,他似乎天生就是個菩薩或和尚。

  然而,即令在佛門「清靜地」,他也是身心坎坷,或其所謂「福報有限,業障深重」,其實說穿了,性格使然。他的正直、仗義、說真話,躬逢台灣政、教「不得不」合一的時代,「白恐」是不分服裝的!他敏銳地牴觸了一些中國來台人士醬缸虛偽、黨同伐異的習氣,當然成為「顧人怨」的眼中釘。事實上,宗教界從來甚難自外於社會、國家,依某角度檢視,台灣佛教界的發展史等同於政治史,更別說歷來阿諛、比附當權的「大師」不知凡幾。

  在佛法的護持、滋潤下,諸多逆增上緣他一一轉化,也遇見許多貴人相挺,尤為可貴的,在他佛門生涯的中期以降,由私淑到親炙,大乘佛教新理性主義大師的印順導師,「印成」了他在「傳統佛教」的超越,從而接近無惑的境界。本來,佛法就是佛法,沒什麼理不理性主義的畫蛇添足,我只是從個人所接觸或瞭解的佛家人士特徵,歸納印順導師的鮮明特色,且是傳道法師所共有者,但傳道師父還得加上右半大腦的另一個形容詞「感情濃烈的理性主義法師」。

  我如此形容是因「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的「認識論」,依西方文化的思考模式,我使用了「理性主義」,且拿它當作「形容詞」,而就內涵而言,東、西方當然天差地別。

  尤有甚者,他的「濃烈感情」乃是「很臺」的鄉土草根意識所從出。原諒我不想寫「研究報告」,只憑自己的直感如是說。我認識傳道師父20餘年,卻如前述,一直未曾用心「認識」他,他卻始終在各面向默默提攜我。客觀地說,1980年代以降,我認識許許多多的朋友,都是在街頭抗爭、公聽會或之類的場合,而罕有個人友誼型的交往,我與法師亦如是,以致於直到20083月,我才知道我與心淳法師(高雄興隆淨寺住持)密集的因緣與合作,以及諸多我所從事的社會教育或體制教育的案例,皆有來自傳道師父直接或間接的襄贊,附錄2008312日法師寫給我的信可以為證。

  200999日晚上,我在嘉義北門玉山旅社旁廣場,與全台朋友析論八八水災,意外的,傳道法師偕同一些信眾也出現在會場。除了寒暄之外,法師送我新出版的《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回台中以後,我才認真地去瞭解他;除非誠心、用心去關懷一個人,否則不可能真正認識他。11天後,920日我恰有事前往妙心寺,在握手之際,撫觸他那被鐵鎚砸實的,厚重的手指頭,突然我明白我們根系相連所來自;我也生平首次,要求與他合照且拍照他。

台灣原民、先民歷經荷蘭、明鄭、清朝、日本、國民黨、民進黨或2008年為止,統治政權的「國祚」分別為382221250568年,短短386年換了6個統治者,且幾乎全屬外來。以一個家庭作比喻,每隔2~3年換個母親或父親,如此成長的小孩喚作台灣人,其每每在文化、價值、定位等,遭逢錯亂、矛盾、否定再否定的惡性輪迴,故而在認同與主體性或內在依據面向,難以建立健康、完整、穩定的靈魂傳承與依據。而法師與我適逢終戰前後出生,乃本土子民在稍稍免於動亂的,約莫一甲子歲月以來,形成自我成長、自覺的族群分子之一。

法師早我12年浸淫在母親母土的農業文化乳水中,一種現今幾已殞滅的台灣傳統價值系統或文化。而我在閱讀法師的訪談或傳記書中,童年母親、祖父母輩的《昔時賢文》、廟埕教化、歌仔戲、布袋戲、月琴俚諺……,依稀跳躍出彷同前世的記憶,「……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還有老祖母罵人的五言、七言連環押韻,是說還唱的典雅訓辭……。

(未完,請點選(續集)…)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草根和尚—傳道法師與我(下)


陳玉峯

形成法師人格的特質之一,是台灣沒有學校的傳統教化,幾乎等同於生物性的「印痕」,是鄉里、宗祠、街頭巷尾的民俗講古、唸歌賣藥、廟會戲謠等等的搖籃曲,它以榕樹下、田畦、曬穀場、魚池邊、涂墼茨……為舞台,細嚼慢嚥著古色古香。在艱苦生活中,體悟而出的生命道理與人性底層的感悟,是一種最最真實的教育,是全腦加上手腳並用之後的,反芻驗證與內化的潛移。淬煉、經驗與體悟,的確是教育的最佳形式。
整體說來,現今50歲以上的台灣人,搭上此一傳統文化的末班車,之後者,殆隨機緣與例外而定。法師與我共有此等時代的氛圍,且他深受的感染尤深,我從他身上,正可喚醒或吸吮來自傳統的氣氛,以致於對他感覺分外親切。近2年來予我如是土親的人士有三,即傳道法師、陳冠學先生與李前總統登輝,但後者自始迄今皆處於統治階層。他們三人都是我長輩。
  由於我在1980年代對自然及土地文化的主體自覺業已完成,自此,長年鼓吹從土地倫理到主體文化的創建,1990年代則察覺各行業界在主體意識的覺醒與呼籲,雖然形式、字眼、手法容或天差地別,實則殊途同歸,而法師與我在此面向分外接近,以致於長時間下來,一些演講內容或用辭如出一口。(讀者也可說我是藉法師往自己臉上貼金)
換句話說,法師在證悟佛法精義之後,「不忍眾生苦,不忍聖教衰」,本著「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的宗旨,平平實實實踐「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活活潑潑地內省「如實、如理、如分」(實質內容及多方詮釋,請參考法師諸多言論、書刊),他了知沒有主體意識的人,甚難內化佛法的證悟,遑論自覺、覺他,甚至只淪為社會的負擔。俗俚化地說,我們是「同一國」的。
再者,就性格而言,我們都是重然諾的急性子,但法師是急切,我是急躁,修為差他太多。他可以「盡心力,隨因緣」,我則過往只在乎不斷逼近終極意義。無論如何,他包容了我過往的狂狷與躁進,如今我在慚愧之餘,另有更親近的感受,我感知他的慈悲。
就我如實感受,法師誠乃熱血澎湃、定根母土、大肚大容的充分理性的覺者,且是當代自覺覺他而逼近覺行圓滿的草根菩薩;他代表台灣基層在母土的主體自覺與佛法悟覺的融通,且將原初佛教超越時空的真理,如實落實在台灣20世紀的下半葉,更從國家、社會、人性的基盤面,急切地渴望覺化眾生,試圖奠定21世紀台灣的祥和、智慧新天地。他文武兼備,旁通藥石、心理學,他如同台灣雲豹、台灣黑熊、紅檜、扁柏,茁壯且拉拔這片土地上最自然的本地風光。

§ 訪談
2009下半年,網路上傳來要為傳道法師七十歲祝壽的邀稿,恰好予我理由訪談他。過往始終未曾與他長談,藉此機會,我想驗證我對他的直覺。201048日南下妙心寺,午後3個多小時的請益,法師精力旺盛地暢談。回台中後,我整理錄音帶,逐字稿足足有兩萬一千多字,有些細微處還省略之。
由於我是以散漫方式提問,而且我相信法師的開示必然因人而異或善巧方便,因此,大部分的內容我視同自我反省或警惕,在此僅以化約、濃縮的方式,略述一二與讀者分享。
一開始法師即月旦政壇公共人物,列舉七、八位曾經左右台灣大政的人士,也提醒我,別天真地去相信某大內高手中的高手,而有些內容簡直是超級「國安會議」的歷史大決策,若是講開來,對台灣而言,直逼彗星撞地球。然而,我認為他相信、信任我的檢證、判斷力,才會如此推心置腹地敘述他所掌握的「內幕」,另一方面,我在反芻、反思的重點,不在於他所引述的「真」或「假」,而是透過他那諜報電影版似的情節,反省我對五濁惡世一向的忽略,同時,思索著他由完全現實、事物細節與過程的交代中,如何以智慧出離。
將近3年來我嘗試著徹底地放下與沈澱,諸多內省,包括過往我一直執著在學理、知識、智性的抽象建構與開創,對生活細節、社會萬象不屑一顧,對人也有差別心,內誠不足,因而導致知識的傲慢、理性自我中心的妄執,相對的,我在訪談中,觀見法師在生活與現實的任何「小事件」中實修。
過往,我一直不肯做個「平凡人」,更且,誤解古往今來恆河沙數般的偉人、偉事,不懂人家用一生淬煉出來的濃縮經典,不是讓你拿來在嘴巴上叫賣的!「老師」或「師級」、「長級」的職稱,往往是一種恐怖的行業,它讓人自我催眠,很容易養成輕易講出大道理、很有智慧的偉大的話語,慣常如此者,頻常養成自我中心的自閉大頭症,漠視這種超高濃度的大補丸、淬取液,只會害人妄想,但無法讓人如實跨出正常、健康生活的每一步,遑論什麼修心養性。
法師臧否人物、議論公共政策的背後,我看見對台灣前途的大悲大憫,他更對社會全面的愚民教化痛心疾首,但在五臟顫動之後,短短數分鐘即可氣定神閒、清明若止水。
其次,我提問:依目前政局、台灣文化現象,您對21世紀台灣有何見解?
法師先是引用太虛及印順之對「講的比大乘還大乘,做的比小乘還小乘」(註:我認為這只是比喻的俏皮話,否則對不起大、小乘)的批判與解析,此乃思想、教育的大問題,他直指台灣最致命的困境,在於自我認同與國家認同,當然這是欠缺主體性的同義辭,癥結已如前述,而超過一甲子以來的奴化教育是劊子手,特別是透由國、黨來培育教師的方式為機制。
完全事實!奴才、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更別說證悟佛法。恰與李前總統近年來大肆批判的如出一轍,連遣辭用字都幾乎全同。
十年來我也一直在反省何謂夠格的教師?在資訊核爆、毫無規範與禁忌的流風下,任何邪魔都可在人間稱帝,傳統抱殘守缺的、固步自封的、片段知識掮客式的、唯利是圖的、藉著人性善良面而使惡的、奸詐至上的、所謂成功的教員有多少?我先將自己淘汰,再隨緣等待可以開創一座台灣的世界大學。我曾向法師、李前總統陳述理想的、創建主體文化的大學,隔代改造的大學,當然,我知道我得自己來。我已經一無所有與一無可失。
法師口述者僅著重在根本,另慨嘆他所際遇的若干頑冥不化的教師,至於眼前關都過不了的台灣,大概沒有談前瞻性的必要。
我三問:依您個人對佛法的瞭解,可以給21世紀世界文化何等啟發或想像?
法師依然以實然應對,強調的是5燭光者就綻放5燭的光和熱,因為,吾人若不能自淨,說再多也是未知數,而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以自覺最為困難。他以一籮筐他所遭遇的人與事,反覆說明此道理。此等邏輯殆即孔子所謂「未知生焉知死」的模式,然而,在舉例中他卻又批判當今所謂學者、專家、知識份子,不僅沒有開遠見、善良風氣之先,言行往往淪為事後「追悼會」式的長吁短嘆!。
對佛教界之規避社會重大議題、鄉愿作風、結黨排斥異己、欠缺良知道德勇氣,甚至種種不必引述的惡行等等,他著墨不少。「台灣人好騙難教」奈何?!即令如此,他仍然發揮「一人不為少,萬人不為多」的基本精神,由緣起論人生。
至於應對末世惡法、惡相,法師的鬥志一流,破邪驅魔的功夫宛似六祖「三十六對法」,而出入離兩邊;對一些不善來者,究竟二法盡除而更無去處矣!
我四問藏傳佛教,包括歷史沿革、思想內涵、諸議題或問題等等。
法師由中世紀事實面談起,乃至今之台灣亂象,大抵與我原先的認知雷同,至於八點檔連續劇型或「社會版」的內容,不足道也。
五問,我請法師批判我。
其實在問答之間本來就是觀機逗教,法師處處以他自己為例,早已教誨我許多內容,但我仍然追加此問。
他的開示歸納如下:
1.勿急進,以免受情緒左右。
2.不能自外於社會或脫節隔絕。
3.慈悲與智慧兩全;熱腸而冷眼。
4.多聞薰習,厚植學養。
5.沈潛、沈澱(自淨)與掌握對外窗口(覺他)雙軌並行。
法師自評現在最大的毛病在於「情」尚未淨化、終絕,「同情心」一來,明知可能被利用,但為了眾生的利益,還是歡喜「被利用」!但他聞過立改,寬容的大慈悲隨時流露,有情而不濫,且劍及履及。
佛陀施教,講了,人不愛聽,不講;講了,人誤解,不講;講而人聽懂,卻拿去使惡,不講……。他們說像我這樣能度誰?度魔神仔?我寧缺毋濫。有人說要出家,我說『出鷄』(家、雞,台語同音)?『出鵝』啦,鵝恰()大隻;有人說他要當出家人,我說『出基隆』?『出高雄』恰近(註:〞恰〝音Khah ),基隆太遠!不要說犧牲,連服務的精神都沒有,出什麼家?!
他指著妙心寺殿外幾株園景樹上的鳥巢,「現在,連鳥做巢都做不好,半夜還掉了下來……。我深深瞭解他的俏皮話,但當他說出「我們沒資格說無力感……但自從我去一趟……,現在我已經沒有失望!……我感同身受其傳承無人,想著地藏王菩薩、觀世音菩薩。
20104月底我去電高雄興隆淨寺心淳法師,她病得有氣無力。52日再電心淳法師,她氣若游絲。掛下電話後我不安,再電寺內師父,接電話的師父說:「她的個性如此,不看醫生,直昏睡」,我央請她能否找醫生來看她?之後,立即電往妙心寺謝小姐,託她向傳道師父說明、求援。
傳道師父在當天由謝小姐開車,趕往高雄探視心淳,攜帶了各種藥物、有機食品等,強押著她食療,晚上才回到台南,並來電要我安心。
二十幾年來唯一一次訪談傳道法師大抵如是。我先前的直覺並無離譜。我另外提問「一位宗教師在社會上的角色扮演」等等,限於篇幅,不敢濫竽充數。
愚蠢的人在信仰中變成不思不想或不深入思想,智者則在信仰中導引出無窮的爆發力、開創力,以及永不退轉的實踐力,且隨時、隨地、隨人、隨事物而自然開演。我相信在臨界點的大突破,才是成功的信仰。
傳道法師所傳者正道。而眼睛能講的,比嘴巴多太多!請原諒我的文字糟粕。

【附錄】2008312日傳道法師的來信:

陳教授慧鑑:
  奉讀新作,誠一語中的真言!自中國乃至台灣,素被洗腦教育:「人定勝天」、「經濟優先」等謬見,那有人文素養生界共存的觀念或教育?書中歸納出台灣環保與佛教的相關論述的三大面向,可謂切入當務之急。道雖不敏,願盡微力而躬踐之,心淳師父暨其嚴父,向雖以伐樹以易經濟作物,然因上課之便介紹教授之生界使命觀,遂有大願山與天乙山之改變。家師亦有意革新傳統,苦無方向與專才,道竭誠以告,因之而有1996年各界於宏法寺有關生命、環境、生態的討論會,並激發北部於1997年的相關討論會,道皆全程參與。會中雖無深度論文,但此一小步,已有推廣生態理念的宣示作用,非全不可為也。至於您提到OO法師、O教授等問題,當知他們另有所圖,也就不意外了。一是特務科班出身潛於教界者;一是李宗吾厚黑學嫡傳棲於學界者,向其扣問政治、佛學議題,無疑是緣木求魚。佛教界可聯合志同道合者,擴及宗教界、社會人士,追隨教授「隔代教育」,殷望教授珍重,並撰寫通俗可行的環保手冊,或循序漸進的書籍,引導普羅大眾關心生界,暨宗教界有心實踐的指南,是所至盼。
  有關大藏經及佛學辭典(中華佛教百科全書等),已在上次寄上CD裏面,檢索使用方便,省卻抄錄之苦,已請呂姝貞同學另行報告使用方法。
    耑此,恭祝
身體健康 法喜充滿

 
                                          學僧傳道敬上
                                         2008312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四)


陳玉峯
☆「深山后土的傷痕」

    當濁水溪主流與南支陳有蘭溪的合流點出現後,烙印全台人民驚惶記憶的賀伯泥濘便大量湧現。我們貼在搖擺溪谷的腰身,一一檢視土石流的源頭,目睹幕幕相連的猖狂拓荒,並從其中,一塊塊剝皮削肉的傷口潰爛,傾洩泥流沙瀑。然而,頑強的台灣人民,補丁似的人工植栽,即將編織假象的翠綠,宣誓人定勝天的狂妄,而官僚及專家們,便是依據如此的信心,下達「賀伯並不如想像中嚴重」的診斷。據我十多年的追蹤了解,這些山坡地的開發,大抵是先有政策誤導、官僚使壞、人民跟進而沆瀣一氣,竊占後就地合法的產物,而養癰遺患一旦全面擴大,法不責眾而雨露均霑。五年前我曾依據原生林與茶園的總體利益估算,茶農每淨賺一元,台灣現世社會將付出三十七至四十四元的社會成本,當時我漏估了新中橫的開闢及維修,去年賀伯對新中橫的總驗收,證實台灣今後必須付出的代價,遠遠超出任何環保人士的憂慮。

    總有一天,假設我們還有後代,且恰巧也是這片土地的管理者,或將在扼腕悲痛之餘,譴責這代人的無知、貪婪、暴力與荒謬。我相信老天無言審視的角度,殆若我飛航底片的顯影,清晰標示人們是如何違法違規的在脆弱的山地上,挖掘地滑的任何一種可能。只要蘋果仍會落地,此等拓荒的聚落,必有機會製造場場人間的煉獄,而且,無論多少不幸發生,老天也不可能改變自然的法則。

    可憐復可悲的這代台灣人,從早年的窮怕、亂怕。忍氣吞聲的累聚數十年的受欺壓經驗,學得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與牟私利,熬盡苦頭的苦盼公義或正義的降臨。不幸的是,卻在十餘年的政治改革中離心而出,兌換成今之假民主、真暴民的惡果,明明是盜墾、濫墾,在無政府的山鄉,遂行對后土的暴力、對後代的搶劫、對社會資源的掠奪、對道德的栽贓,一但災變受難或被取締之際,則化身為積非成是的偽弱勢、偽正義,(小車逆向行駛撞上大車,錯誤的還是大車?)憑藉所謂民代、利益團體及官僚的顢頇,共同為「選票」迷思,遺忘天地間的是非,重創人性的善根,短短十餘年間,過往的政策大破壞,徹底繁衍為全民大終結,如今,果寙有理、盜卻無道,假農民串聯利益共犯,示威、抗議政府取締盜墾國有林班地,抗爭的理由千篇一律,土地的倫理、人間的規範蕩然不存!於是,官僚背負的是數十年黑政的黑鍋,颱風成了替罪羔羊,就地合法形成四百年土地利用的惡質傳統,以地下菌絲蔓延的模式,公演全民的無奈。

    從抗議政權政策到「與民為敵」近年我常陷入恍惚。我見過無數歌頌台人艱苦拓荒的報導,肯定且感動於台人胼胝打拚的堅毅,然而,除了辛勤之外,欠缺智慧與遠見,沒有公德與未來,終究免不了自掘墳場的悲劇。久處自然文化幾近於完全闕如的社會,我無數次解說、演講、運動與抗爭中,從眾人身體語言反射的漠然,我懷疑我的理論、價值、信仰與主張。這條從平原挺升到海拔兩千五百公尺的航線,鋪滿我的絕望,卻生產著向天搶糧的偉大。強風撲拍下,我的眼角噙著灰塵與淚水,啊!台灣,我寧可不相信自己,我寧可放棄我所有的知識與信仰!

    新中橫東埔山以降的圖像如是,以至玉山山塊驀然出現時,那份熟稔只丟給我陌生與不真實。我央請機師盤繞玉山兩週,始漸追回昔日印象。即此大山大脈,深谷幽壑,保住台灣島的一線生機,縱稜橫屏,亮晦交織著鬱鬱蒼蒼,無言而化的流露造山有史以降的氣質,碩果僅存而玉潔冰清。藉由百年來揭開此名山大嶽冒險客的足跡,史坦貝爾、森丑之助、鳥居龍藏、佐佐木舜一、川上瀧彌、卜萊斯、鹿野忠雄……,以及神出鬼沒原住民族的史詩與神話,還有我上半生的汗漬在此升起、在此終結。英雄與傳奇、搏命與落葉,如夢似幻,若有似無,宛如清晨乍起對鏡,認不出鏡中影像與昨日依稀。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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