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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21日 星期四

【阿里山懷古(1)—氣節只對靈魂擔待】

陳玉峯

2016528日,我陪伴著高齡90餘歲的岳父母,漫步阿里山森林遊樂區,這裡是他們的原鄉,一輩子俯仰此間,他們是現今阿里山人唯二的代表,再也沒有人像他們那樣,見證阿里山的百年滄桑。他們也這樣,頻常從第四分道(現今阿里山火車站、商店、旅館及住宅區)走上來散步一大圈,標準的老園丁,檢視歲月的榮顏,看盡數百、千萬的遊客,匆匆走過陌生、無知、喧嘩的流年。
我也陪伴著兩老,走過此間35個寒暑。
老岳父非常健談,記憶力也超好,他可以隨意畫出日治時代迄今,幾次大變遷前後,阿里山區每棟建築物的位置、主人是誰,發生過什麼事!他是阿里山的活電腦。然而,近廟欺神,我往往忽略他許多的回憶,因為他也加上許多的評議,而且通常信手捻來,跨越時空。
而這天,我卻感受到一些纖細入裡的,特殊情感的映射,即令只是意在言外,至少我可感受到一向不善於情感表達的老輩台灣人,以尋常的敘述,卻拓印出深刻的某種情愫,而韻味十足。
因此,我循著阿里山園區步道,老丈人的意識流,漫步雲端,再也無須理會我那討人厭的什麼研究調查。
§林業人瑞的感嘆
早年操勞過度的老岳母,脊椎彎弓成三曲式,拿起拐杖或雨傘時,老是使用右手,子女一提醒,她就立刻換手,也老是咕噥了一句:「這吼,少年搬重,用右手習慣了,把脊椎也壓彎了!」沒多久,我們總須再叮嚀一次,她的嘴型總會笑開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我們從旅館區爬坡上來,經過「全國最高海拔的郵局」,左彎進遊樂區的廣場大門口。
大門口(祝山林道0K,今已改為人車分道)前後,原本林局種有幾株美國鵝掌楸(提琴狀葉片,冬落葉)、日本黑松,以下更下方有些桉樹(傢俱樹種試驗)等外來樹種,今僅殘存幾株黑松,其餘植被盡為檜木、柳杉等造林,以及次生或殘存的闊葉樹。這些零星外來種如何消失的?老丈人說出了部分原因:
「有年冬天,阿嫂看那美國鵝掌楸都沒樹葉,就把它砍下來當柴火燒,啊林管處將她送法院,她答辯說我只是砍掉枯死木而已啊!……」然後,老丈人開始談起了造林議題。
「造林木正常的話,每公頃應予種植2,200-2,800株,長大到一定程度,就得選擇性打薄,否則會競爭而不成材,日本時代照步來,阿里山最成功的造林木就是昭和5-8年(1930-1933年)所植,那時,一切照規矩來,除草、除蔓、打枝、打薄,每株造林木都長得漂亮,後來那批美林砍伐時,在蘋果園那邊保留下了幾株,留做母樹,你去看看就知道,哪像再後來,他們不知是為了消化掉苗圃的杉仔栽(苗木),還是為了『提高造林數字』,每公頃種到4,500株,搞得苗木呼吸困難,又害死了一堆杉仔栽;再長高些,也不疏伐、間伐,像這株很早就分枝者,你不除掉,它很快地就開花結實,傳播木材不良的後代,它本身終究也難成材,跟他們反映,他們就說路邊易遭人踐踏致死,多種一些。懶惰不說,理由〞歸山棚〝!……
「阿里山中海拔適合種的是柳杉、檜木,交力坪以下則種福州杉。福州杉跟柳杉不同,在去除不良多分枝的福州杉後,保留粗壯好木材的,砍伐之後,還能再生側芽,一樣可以二代、三代成林,但你得好好汰劣留好;而柳杉一伐除,就得另行育苗。兩種的劣木,通常很快就會開杉仔花,產生許多不良木材的下一代,影響造林木。
阿里山的檜木、柳杉(水杉仔或杉仔)得遲至第12年才適合打薄汰劣、打枝。而初植的6年內最重要。
日本時代,很重視水土保持。他門砍了就種,而且寸土寸金,不使荒廢,從鐵道沿線兩側造林造上阿里山。阿里山伐木運材之後,一樣立即著手造林,期待50年後有二代木可以砍伐。
到了國府時代,伐木人口爆增,外地工人大量湧進山區,一直砍, 一直砍。1950年代以後,政府更加大肆開發山地……
後來呢?……現今年輕一代不懂山林,像這株已裂解成三叉的紅檜,他說:『這是珍貴的檜木喲,一定要保留下來!』;他們連密度與生長狀況,乃至天然下種的問題,或說全盤林業都不懂,也不知道太密集會相咬,你得瞭解環境、地形、陽光一年四季不同角度,小苗得須定距下來,特定時程、階段要補植……
「卡早,造林工人每位一袋苗木揹著,依等距一字排開,由一位監工號令一齊種植、移位……
我們每走一段上坡路,會停下來坐在石椅上休息23分鐘,看著來來去去擁塞的426
§人形人色,不宜歸類
「一下子一群雞過,一下子另群鴨過……」老丈人的遣詞用字時而一下子會意不過來,他繼續說:
「卡早,一位外省人陳人生,他負責巡山。他在101日退休,929日依班表排訂從工作站出發,往眠月巡山去。他105日走到竹山,隔2天才回到辦公室辦理完退。退休了,一樣忠於職守,他的心目中只有完成工作,沒在算計個人利益得失啊!所以說一人一心性,非關本省人、外省人。
林管處處長陳文濤,他是福州仔,會講台語。他先是當了10年上下的課長、副處長,而之前是作業課的職員。他初來到阿里山大約28歲,他問東問西,只要不懂、不清楚,每事必問,好奇且學習心很強。
他當處長期間正值殘材處理、砍伐造林水杉仔等最劇烈的年代,眠月線、東埔線、霞山線、水山線……,伐木出材都極盛,那時,生意人、業者出入龐多,嘉義市酒家1314間,夜夜座無虛席,林局林管處人員幾乎都是貴賓、上座,但陳文濤處長絕對不涉足,逢年過節沒人敢去他家送禮,也沒人敢去請託他圖謀什麼。他人就是『死丁丁』,別人上上下下都吃得肥吱吱,而他『足顧人怨吔喔』!……」
我想起20餘年前他告訴我的台灣人員工的故事,一位在日治時代林場的主管,國府據台之後,因拒學北京話而淪為最低階。他一生守正不阿,一退休自動依規定搬出宿舍,最後,孤死於山中工寮。我多次演講引述這人,如何剛正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連原子筆身上隨時帶2支,公事用公筆;私事用私筆,一絲不苟到殘忍的地步。還有許多正人君子的逸聞,如同30餘萬株台灣巨檜,完全殞滅於歷史鋸斧的陰影下,不復任何記憶。
老丈人盯著我繼續說:
「……日人後期,阿里山分場主任伊藤猛,你是知道這人的為人。他晨起上班前一定打好綁腿,帶上一把代表官階的武士刀。終戰後,改組,除了不配刀之外,一切如常,直到他全家被遣送回日本。之後,曾經有次,我奉命到八仙山、太平山林場觀摩。太平山的那些主任搭乘流籠、吊索,凌空溜下來接我們。他們一樣,腳穿『榻米』(日人山中工作的軟布鞋,踏在地面可感知接觸抓地力),打綁腿,很工整、有精神,他們維持日人時代的嚴謹、敬業,態度都沒變。
其實,打綁腿在野外比較不會受傷,較不會受到藤蔓、石尖鉤絆,而行動較敏捷、俐落。雖然日本人的管制嚴格、政令不含糊,而且政策、規定等,明朗、清楚,不會有國府時代亂七八糟的『轉彎』。無論官階、職位上下,平常生活沒有階級之分,下班時大家喝酒、吵架、打架都很平等,但隔天上班,該敬禮、該報告則一絲不苟,你守不守規矩,必然賞罰分明。他們公、私明辨、內外清楚。在餐廳吃飯,大家吃一樣的飯菜,但依階級,較高層級付較多錢!
直到現在,日本人民間員工一樣守著這樣的倫常,我們剛從惠芳的公司回來,她那邊560位日本員工,還是謹守上個世紀的『照步來』……」
我聆聽著紅塵人間倫理的時空幻變,想著幾十年來我從事教育、上課、演講、待人接物的種種。
我很清楚台灣從國府據台以來,台灣社會典範及價值觀如何蛻變,因應何等政治節奏而進行「半衰期」的輪轉。經由KMT「教化」三代之後,形成虛假不實,表裡不一而好話講盡、壞事做絕,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偷、搶、拐、騙、誘、盜、貪、腐,人世間、戲棚上下,所有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惡質面一應俱全!幸運的是,草根隱性的禪文化底蘊從來宿存,一直充當解毒劑,發揮正向無形的正面能量,卻也常被邪魔教派所再三利用!
2016520之後,我最期待的改變之一,正是台灣政權、台灣人這份精神、態度能否轉型!因為這類人文氛圍,關係著社會一切的進展,小英政權最實在的轉變,最好是在此等文化的大改造,絕非在形式、制度、法規等等表象的作態。換句話說,新政府所任用的政務、事務官僚首長等,理應以身作則,走出正正當當、坦坦蕩蕩的規矩來,而且,現今一些DPP執政的市府團隊,也該正本清源,先從用人下手,將系列近親交配、裙帶私利關係的任官先行自清。

我凝望著阿里山山脈最高山的大塔山,分享著老丈人的孺慕,不禁也寄望起小英政權在政治倫理、社會風氣的大改造!

祝山林道0K廣場,由此走進阿里山森林遊樂區。
建好多時,卻一直未啟用的遊樂區門口。此地左右,曾經栽植有外來樹種的美國鵝掌楸、日本黑松等。
岳父陳清祥、岳母陳玉妹是阿里山人瑞,2016518日的例行散步由第四分道旅館區起步。
陳清祥先生回溯百年人事倫常(2016.5.18)

2016年2月5日 星期五

【藕斷絲連】


—開採台灣檜木林的時空孔道


67千萬年前北美洲與亞洲還毗連在一起,後來板塊繼續漂移,地球生命經歷了大滅絕,而當時有一大群生物的殘存者,尾隨地動與氣候大變遷,向北美洲與東亞島鏈遷移,形成後來所謂的「北美東亞分佈型」,也就是現今只存在北美洲與日本、台灣等地的物種。

檜木的祖先以及子嗣們連同一些左鄰右舍,從此就安居在北美西岸及日本等島鏈。大約150萬年前的大冰河時期,我推估檜木來到了台灣;8千多年來,檜木等全台灣的生命,隨著間冰期增溫往中、高海拔上遷,而且,有可能約在34千年前,台灣發生超級大地震,各地有了極大規模的大崩塌,這些大面積的崩塌地,很可能就是形成台灣最壯麗檜木林的地區,包括日治時代所謂的三大林場,以及國府治台後,新闢百數十餘條林道的伐木區。
以阿里山林場而言,在約8×20平方公里的山區,由十字路鞍部東北挺升的山稜,經飯包服山(2,115公尺)、香雪山(2,361公尺)、萬歲山(2,351公尺),抵達小笠原山(2,489公尺),銜接阿里山脈略呈南北走向的主稜,沿著這條主稜從小笠原山北走,經祝山、對高岳(2,405公尺),到最高峰的大塔山(2,663公尺);由大塔山再朝西下去走塔山(2,484公尺)、小塔山(2,291公尺),這樣的一個虎口地形,便是大檜木林所在地,另再延展北區及南區。
台灣的原住民有可能在23千年前認識了檜木林,不只是獵場,也是守護族人的神靈

2015年11月17日 星期二

【從「九龍三公」談起 —台灣傳統宗教價值觀系統解構之一】


好美里「太聖宮」有一尊明國時代,比鄭成功更早來到台灣的「魍港媽祖」,我認為祂是台灣極其少數,未曾被清國「摸頭」、「收編」的硬頸媽祖。祂在34百年來,拒絕向外來政權投降,拒絕清國皇帝的勅封或亂倫。祂的「姊妹們」個個都做「天妃、天后」去了,「享盡天庭的榮華富貴」,而祂卻堅守鄭氏王朝三代台獨的理念,不慕虛榮,堅守岡位,庇護好美里(虎尾寮、蚊港、魍港乃同一地區地名的變遷)的純樸村民,且在醫藥匱乏的年代,指示神職人員,挖取神像底座的木薄片,充當藥引,為信徒治病(剜肉為藥)
這座神像後來被教育部(199511)、學者專家們指定為明末「古物」,是否算是被「收編」,我不予置評。
事實上,剜肉治病的神明(神像)不只是魍港媽祖,魍港的王爺也一樣

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

綠島是台灣唯一無政府主義的香格里拉 —1895年之前

陳玉峯
牡丹社事件中,日軍指揮官西鄉從道(Saigo)和他的工作
人員與排灣族領袖。(維基百科)

綠島與蘭嶼從荷蘭、鄭氏王朝,到清國統治台灣的212年期間,幾乎完全屬於無政府狀態的香格里拉,直到日本佔領台灣之後,才真正將之納入管轄。然而,綠島卻是整個東台灣,最早被華人拓殖的地區。也就是說,綠島真正被納編管理的是日本國,有趣的是,綠島及蘭嶼被清國編入台灣版圖(1877年)的原因,也是來自日本所引起。

日本老早就想併吞台灣了,只苦於師出無名。

1871年12月,琉球漁船在台灣東岸的八瑤灣遇難,漂流登陸的人卻被高士佛及牡丹社的原住民殺掉54人,12個人逃到鳳山,清國官僚才將之送回琉球,是謂「牡丹社事件」。

當時琉球並非日本的版圖,日本人卻利用這個爛透了的理由出兵台灣。1874年2月,日本設置「台灣番地事務局」,並於長崎成立侵台軍事基地,派遣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率兵三千進攻台灣。2月10日,樺山資紀(即後來台灣的第一任總督)及水野遵第二次來台偵查,並參加牡丹之役;3月22日日本大軍由車城的射寮登陸(主帥西鄉從道4月7日才登陸)。日軍集結後進攻牡丹社,排彎族民坐守石門天險與日軍血戰,打得有聲有色。日軍退守於今之墾丁國家公園的西北界的龜山,屯兵開荒、等待救援,當時他們在龜山設置「都督府」,還設立石碑為記。

腐敗的清國派遣福建船政大臣沈葆禎到台南府城坐鎮,且先後調動萬餘軍隊來台,卻在戰、和兩派之間擺盪;日本亦玩弄兩面手法,反正最後是清國承認日本的侵略行為是「保民義舉」,清國賠款50萬兩了事。而雙方會談時,清國官僚竟然說出:「生番固我化外之民,伐與不伐,亦惟貴國所命,貴國自裁之」!

試問清國處心積慮,花了數十年時程打下台灣,設官統治,強調台灣是版圖轄下,一遇日本入侵,竟然無恥到如此地步,日本當然吃定「野滿」!每次我到石門古戰場,想到原住民、台灣人、歷來的外來政權,包括迄今還是讓「滿清」在「統治」,總是悲憤不已,但較之今之滿街「共匪」,只能「贊嘆」台灣人夠「偉大」、夠「寬容」!

話回風光得意的「欽差大臣」沈葆禎遲至1874年5月4日才來到台灣,但他並非殺到恆春來,他自己「坐鎮府城」,只派兵備道夏獻綸到龜山去見西鄉從道。等到11月12日日軍撤出台灣,沈葆禎「大展宏圖」,上奏「開山撫蕃」、「恆春設縣」,於是,1875年台灣廢除了厲行190年的封山海禁政策,清國下令由台灣兵備道夏獻綸及台灣總兵張其光合銜,公佈「招墾章程二十條」,獎勵中國移民湧向台灣山地,大加殺戮原住民,同時,兵分三路打通台灣東西部的橫貫道路,這也就是包括吳光亮開發八通關古道的由來。


第一任恆春知縣是廣東人周有基,《恆春縣志》(屠繼善,1894)卷三記載他的文字只有:「周有基,號麗生,廣東南海縣監生。光緒元年七月初五日任;丁憂卸事。」

換句話說,周有基在1875年8月5日就任恆春知縣,但因父或母喪而卸任。《恆春縣志》記載的第二任知縣叫區則敬,他是在1875年12月24日(光緒元年11月27日)走馬上任的。因此,周有基的任期不可能多於141天就不得不下台了。

不確定周有基任官時是否將父母接來恆春居住,而當時守喪必須滿3年。奇怪的是,周有基卻在1877年(光緒三年三月)跑去蘭嶼視察,導致回來後將蘭嶼跟綠島劃入版圖且歸恆春縣管轄。然而劃入版圖只是紙上作業,至少在1894年出版的《恆春縣志》根本找不到派官、分汛或任何措施,關於該兩島的資訊僅只言不及義的附屬一小段,所以我才認為清國行政幾乎完完全全不及於蘭嶼及綠島。

但蘭嶼、綠島之被清國收編的事,卻扯出案外案,也就是《恆春縣志》可能有2個版本或以上。

摘自〈恒春縣志〉。(網路資料)
現今流通的《恆春縣志》是1960年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文獻叢刊第75種」,它是從中國帶過來台灣的版本,先是由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在1951年付印了一次,台銀經研室是第二次重校印(方豪主事)者。

方豪在該書弁言提及,1931年日本人稻葉直通、瀨川秀吉合著的《紅頭嶼》一書中,述及蘭嶼「島之歷史」記載:「如看恆春縣志稿本,則有光緒三年三月固有基(註:周誤植為固)、汪喬年等一行二十餘人勘查此地(註:即蘭嶼),並把此地劃入恆春縣的報導。這是政府派員視察曾被列於化外之島的嚆矢」;方豪認為稻葉、瀨川兩氏看到的是至少1931年還存在於台灣的台灣版《恆春縣志》,相對的,中國版這段文字是:「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註:筆者認為漏掉一個『知』字,應是『前恆春知縣』)、船政藝生游樂詩、汪喬年,偕履其地,歸述其所見如此」。

我在1984、1985年間任職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時,邊做野外調查研究,邊進行在地文獻收集。我曾收集到一本在地的《恆春縣志》,可惜搬多次家,不知置放何處,但我記得該民間版並非手抄本,而目前手邊我無能答覆方豪的疑問。然而,關於版圖、政治或相關情事,不經詳盡考證,我不敢信任日本人,畢竟日本人曾經編杜吳鳳神話,連真正登玉山頂第一人的史坦貝爾,日本人也刻意隱瞞過(陳玉峯,1997),雖然後來另有日本人為其平反。

《恆春縣志》卷一的「疆域」有提及蘭嶼(紅頭嶼),但並無綠島。

《恆春縣志》只在最後一卷(22)的「雜志」,附帶提及「紅頭嶼與火燒嶼」,無可多參考。其在描述蘭嶼,用了141個字之後,即接上引「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歸述其所見如此。」然後,提到綠島:「又有火燒嶼者,橫直二十餘里。與紅頭嶼並峙。水程距卑南六十里,有居民五百餘丁。商船避風,間有至其地者。」

因為日本人侵略恆春半島的牡丹社事件,清國打破從來對台灣的封山海禁政策,也在設置恆春縣的2年之後,因周有基的勘查蘭嶼,附帶將綠島「正式收入版圖」,但直到割讓給日本的前一年,直接「統治、管轄綠島」的恆春縣,對綠島可說是一無所知,綠島從來未曾被清國統治過!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9-03

2014年7月25日 星期五

果毅後說故事

陳玉峯

果毅後鎮西宮,主奉神農大帝
台南柳營向內山的東界有座尖山(標高223公尺),1960年代初葉之前,人們只要搭台鐵或由台1縱貫路,自新營以下,就可斷續看見尖山尖頂兀立著一群老楓香樹,形成在地人自北部返鄉的地標,也是該地1940、1950年代出生人士的鄉土印記。1960年代,軍方將這群老楓香砍除,但並不影響尖山始終是3、4百年來,在台華人隱性文化大纛的地位,因為1661年鄭成功轄下陳永華參軍,沿著急水溪行船上溯,尖山及其向南延展遞降的稜脈,像極了揮戈北伐的軍旗飄揚,兀立於平原、丘陵之上。因此,鄭氏王朝乃至清代,尖山就是「旗」山。

尖山朝西偏北斜下的一條直線,大致經過佛山(古稱鼓山)、果毅後、柳營及新營的平原區。這條線及其南、北兩側的鄰近地區,潛藏著台灣史詩的礦脈、神話與諸多政教的寓意故事。現今的「果毅後」村,真正命名的源由,來自它位於旗山、鼓山的下方,原名「鼓旗後」,後來以諧音改稱「果毅後」。

2012年10月11日際夜,我在果毅後鎮西宮邂逅了廟主委林文彬先生,他是說故事的能手,而鎮西宮最為燴炙人口的靈異故事,殆如該宮主奉神農大帝的神像,十多年來鬍子增長了15公分;還有廟側,氣根五爪斜竄的大榕樹,正是一條小龍逃竄時,被神農一腳踩住尾巴,而小龍被定住之前,龍爪最後從地中向上一衝所生成。這條龍,迄今依然神氣映然,不時顯靈教化或濟助世人。

林主委算是很有個性的草根素人,初見我時一副「不屑狀」,不料,與我對談之後話閘盡開,還堅持請我在廟口吃碗麵。麵攤上,他述說了許多鄉野傳奇,包括尖山與鼓山的神話。

尖山在古代原本很高,而鼓山則矮而肥壯。兩山經常愛較量橘子跟香蕉的問題。尖山向鼓山挑釁說:我們來比高;鼓山向尖山叫囂說:我們來比重、比大。兩山無聊的較勁,卻禍延人間百姓,於是,玉帝差雷神,在一次雷雨中將尖山打落掉泰半,而鼓山原本渾厚的山頂有個大龍穴,裡面窩著一隻母龍及幾隻小龍。這個大龍穴,被柳營僱請來的方士破掉了,於是群龍分竄各地,母龍向南遁走,隱於赤山龍湖巖;數隻小龍藉著急水溪上游的溪水西竄,最後一隻小龍則在果毅後村的西界,被神農大帝釘住,保留一縷神蹟。

依據多年來我對台灣宗教哲學的瞭解,在台華人的神話故事、稗官野史,以明末及鄭氏王朝三代為母體,且隨清領212年間作蛻變,或說隨著王爺廟、媽祖廟,作時、空的大流變,但許多神話或傳說故事,大抵都孑遺特定的「共構」關係。然而,歷來我之所見,罕有人從政教解讀其奧蘊。

我認為尖山、鼓山之爭,柳營、果毅後之鬥,最大可能就是鄭氏王朝三代,以及亡於施琅前後,鄭氏王室及陳永華、馮錫範等權臣之內鬥或派系分裂的隱寓,有清一代,台灣反清復明意識的能人、志士,編杜神話故事,用來刺激、提醒台灣人,從而留下來的。而且,我敢大膽地宣稱,許多故事的本意,實在是有心有識的台灣古代菁英,目睹「亡台在台」的悲痛下,藉助於說故事,不斷警惕台灣人務必要團結,切勿被外來政權籠絡而分化。

聆聽林主委說故事的那夜晚,40燭光燈泡下的昏黃,廟口特定的氛圍,讓我心我靈,隨著故事的情節,擺渡到台灣史的神髓中樞,教我在當夜的野調日記上寫下:

「幾十年了,我一直在想像,我要拜請319鄉鎮、無數庒頭的耆老們,召開民間故事的聚(大)會,在廟埕、在曬穀場、在榕樹下,講出天南地北、神鬼秘辛,薈聚民族靈魂的深處底蘊,譜寫福爾摩沙的悲歡離合;建構一座座意境寶山,刻劃一條條藝文川流。曾幾何時,我也漸漸步上耆老行列,而我的美夢是否也將遠去?!林主委的聲浪,生似海底揚塵、峰頂掀波,撩撥著台灣與我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也就是眼前的這碗點心!……」

我也註記:「……台灣成千上萬的大小山頭,微血管般密佈的溪澗,只要有了故事,山川、地文就活了出來!」

林主委感慨地說了句:「做囝仔時,我那問事誌(註:台語文「事誌」讀如ㄉㄞˋ ㄐㄩˋ),大人們常喝斥我:『大Lan Pa囝仔,問嘿幹嗎!你懂什麼!』;大家都不重視什麼文化傳承,因此,沒什麼機會多瞭解……」

在此向台灣人告白,我年歲不夠老、我心更年輕、我的鄉土夢依舊在,任何朋友可否幫忙在鄉野,找出三、五耆老群聚,大家輪流講故事、吟歌詩,將所知所識的鄉土傳說,一一道出,也可互相校正,而我將前往錄音或拍攝,轉成文本或剪輯影帶等,且可以發展後續延展,以及深入探索、研究,更可訓練一批年輕世代,進行長期采風登錄及藝文創作。

雖然將近40年來,我在山林研調的啟發與冥思,較難與都會人分享與共振,但我深信鄉土藝文等面向,很容易引發共鳴與合作,但願有志趣的朋友隨時與我們聯絡!祝福台灣!

(註:有關果毅後的傳奇故事,請考拙作《蘇府王爺》一書)

(左)多年來鬍鬚增長15公分的神農大帝神像,(右)神話傳說小龍向上竄出龍爪所生成的大榕樹。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7-24

2014年5月13日 星期二

誰是攀登玉山主峰的第一人


陳玉峯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台灣中央高地一直被所謂「文明人」視為「黑暗世界」,那是因為崇山峻嶺的可及性微乎其微,加上原住民自然人盤據,馘首之風盛行,山區資訊全靠目測,致令脊稜高地彷若幽冥禁區。直到一八七五年八通關古道闢建,史載吳光亮履勘玉山且題字為記,可惜的是無從考據其究竟登上那座山峰。

 甲午割台,隔年九月日本陸軍步兵預備中尉長野義虎氏,由玉里東扣玉山山區,經塔塔加、阿里山區西出嘉義,如今則已證實長野義虎的旅程,僅有部分是清古道的路段,在日治時代地無從證明其上躋何等高山,因而真正第一批攀登玉山山塊且登頂留誌可查者,落在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齊藤音作林學士所締造。不過他所登上的並非玉山主峰,而是最險巇的玉山東峰。這第一批探險者共計二十七人,同行有本多靜六林學博士,但他並未登頂。

 史載第二批登頂者是德國人史坦貝爾博士(K Th. Stopel),在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攀躋玉山東峰,取出齊藤音作的證物,並埋下自己的信物。隔年十二月複有齊藤讓及山下三八郎登上東峰。玉山主峰則遲至一九00年四月十一日才由鳥居龍藏及森丑之助首度登上。

 國內對八通關古道耳熟能詳、長野義虎的探險記亦有專文譯介,真正登頂的齊藤音作在其歷史之旅後,曾奏請日本當局易名玉山為新高山,本多靜六也發表「關於台灣的森林帶」報告。而第二批的德人史坦貝爾,七年後在德國科學會報上,發表了「台灣島內旅行及新高山初攀記」,其描述風格異於東方人,且其日誌充滿當時台灣風土原味,他們從十二月四日由台北出發,翌年一月五日回到台北,整整一個月的玉山之旅,或可為國人引介。以下依據沼田大學(一九三六)的資料描述。

 從台北到竹山

 甲午戰後第三年,台灣島依然動盪不安。當時的鐵路僅有南北兩段落,也就是基隆到新竹、高雄至嘉義間通車,中部地區正是「土匪跳躍鼎盛」的時代。新竹以南,他們搭的是台車,第一天下榻苗栗。十二月五日由十二名士兵編成的護衛隊護送至豐原,第三天以動亂滯留台中,彰化及北斗各再投宿一夜。十日在士兵六名、巡查五名的保護下,乘坐椅子轎取道田中往竹山,當時的田中又名沙仔崙,原位於東螺溪北岸的沙仔崙街,因道光三十年被洪水沖失,濁水溪改道,人民遷至今之田中處,地名襲舊之故。

 從田中出二水,在該地與來自竹山的護衛交班。他們從鼻仔頭出濁水溪抵竹山,光準備上山的物資就花了三天,而從竹山起,日本當局拒絕再派遣衛隊保護,此舉讓史坦貝爾感到困惑不已,最後他的推論內山「危險性較少」。

 竹山到東埔社

 換了班的組成共計三十人,二十人是阿里山的原住民,日本人有石田及伊藤,翻譯員為從台北伴隨下來的葛乃樂(Greiner),台灣挑伕及廚師六人。

 十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時自竹山出發,夜宿大水窟:十六日越鳳凰山腰,經苦苓腳、白不仔溪,進入陳有蘭溪河床。渡溪時,背負史坦貝爾氏的原住民不知何故摔倒,史氏掉落陳有蘭溪,因而多花了一些時間,致令黃昏之際仍在趕路,又因照明的火炬好似有意還無意叫引發了火燒山,終於在深夜才抵達Sotokuram社,可能即內茅埔社的前身,位於河階臺地上,原住民有十二戶居此。

 十七日從該地出發,經楠仔腳萬到和社。十八日與來自東埔的原住民交涉交接,前往東埔。一行抵達東埔時,東埔方面鳴槍召集全社男女老少到隊迎接地球另一端的「番人」,頭目表達了隆重的歡迎與寒暄,斟上粟酒邀其同杯共飲,史氏的日誌卻說,「因為這位新朋友的臉太髒而一時倒盡胃口」,頭目名為Noisi,勢力者叫Umashu

 從東埔到納萬(樂樂溫泉?)

 東埔出發是十九日,跨過懸崖(父子斷崖),再沿陳有蘭溪底上溯,來到水溫攝氏70。C的溫泉鄉。此際,漢人挑伕不安,深懼不知何時將被同行原住民割頭,不斷哀求准他們回去,恰巧遇見獵鹿歸程的三名東埔社人,數名漢人便託獵人帶回。

 二十日從海拔約一五00公尺的溫泉溪底出發,下午一時抵達分水領的八通關,在獵寮小屋附近紮營。然而,因東坡面的夕口厶社的人對這隊登山團生疑,且視同行漢人為世仇,準備獵取其人頭。經多番溝通撫慰,贈送物品給該社的代表「好不容易才相安無事。到了半夜,山塊崩塌的隆隆聲,夕口厶社及東埔社的原住民誤以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達邦社的曹族來襲,一行人深感恐懼,匆忙築禦工事備戰,徹夜杯弓蛇影。

 二十一日一大早就傾盆大雨,登山隊趕搭的小屋漏水不已,只好搬進原住民的獵寮。有人主張打退堂鼓,但到下午天氣又告好轉,因而再等待一夜。隔日,老天仍以陰霾相向,氣壓上下變動而甚不穩定,同行的人都乏勇氣攀登,糧食亦已告罄,迫不得已準備下山。正在此時,雨歇雲散,氣壓計也昇高了二毫巴,於是又決定攀登。三心二意的折騰,史坦貝爾本人沮喪渙散,無可奈何的鎩羽而歸,偕行的原住民只剩七人、日本人二位、漢人二位(他們擔任廚師的工作,其中一位是葛乃樂的內弟)。折回東埔謀取糧草補充而蓄勢再發。

 德人翻譯員葛乃樂的故事

 東埔迎接初探失利回來隊伍的人,是樂天風流的翻譯員葛乃樂。他在甲午戰爭之前受雇於德國商人,居住在雪山山脈下,可能是專職樟腦製造的工頭。日本佔領台灣之後,試圖在短期間內壟斷台灣樟腦的生產事業,為此而設計出專賣制度的藍圖。然而,樟樹所在地在當時多屬原住民領域,調查隊員或腦丁頻頻遭遇出草的困擾。因而暫行開放民營制。此際,葛乃樂具有清末通事的本領,原住民頗信任他,因此他的商會所經營的腦寮,雖位居獵人頭盛行的高度險區,葛乃樂卻通行無阻,確保他轄下的漢人腦丁可資作業。不幸的是,有一天,葛氏卻親眼目睹所有他的腦丁,全部被割了頭,致令從此葛氏再也僱請不到任何腦丁為他工作,只好放棄了該項事業。

 葛氏是個飄泊冒險型的人,服完了德國兵役後,仍跑去阿爾及利亞擔任曹長。一八八五年,他參加了法車庫貝少將所率領的台灣遠征軍而登陸基隆。後來,他竟興起留在台灣的念頭,同清朝的將領表達其願望,以月俸一五0兩受僱於清朝。法軍撤退後,則受僱於德國商會,而且與台灣人結婚,生了一大堆混血兒,因而他的語言能力樣樣精通。




 再度從東埔到玉山

 十二月二十三日史坦貝爾接受東埔原住民的招待,粟酒下肚後向原住民誇示一八九八年式的毛瑟槍,試射的結果讓布農族好生羨慕。二十四日委託頭目遴選登山同行的挑伕,包括兩年前與本多靜六博士一齊上山的布農勇士,日本人伊藤則辭退,於上午九時半再度扣關,下午三點半到達上回投宿的獵寮,當天正是聖誕節前夕,引發了史氏的鄉愁,也送了一大堆聖誕禮物給隨行。

 二十五日早晨出發,二小時而抵達八通關高原,盡情回首來時路,歡度聖誕節。他們砍了台灣冷杉當聖誕樹,聚集在營火周圍,再度分贈禮物,原住民則捕捉了野鼠,大夥兒烤來吃。

 翌日清晨四點多起床,月光皎潔但氣溫是零下三度。原住民不喜歡在如許寒冷的天氣登山,因而先讓大家飽食熱騰騰的早餐後,分發給他們手套、毛線長襪及其他布類,還送給嚮導冬大衣,終於在連哄帶騙下六點鐘出發。他們決定把台灣人廚師、葛乃樂翻譯員及行李留置原地,但因害怕達邦社曹族的襲擊,把槍枝借給他們。之後以布農勇士兩人為嚮導先行,史坦貝爾走在第三位,邁向登頂之路,但嚮導的腳力敏捷,史氏每每跟不上且迷了路。

 七點左右出八通關稜線,不久到達八通關山的最高峰,大約二千公尺(?)的高地,停留了約一小時,研判日本參謀本部很不明確的地圖,以指南針訂下方位。

 從八通關頂起,沿著寸草難生的稜線步道蛇行。隨行原住民在這附近的草原放火,一行人到達三二00公尺附近的冷杉林高地時,向下俯瞰,可見火勢增加而燒及林緣,在冷杉林地,積雪已達三十~~六0公分,雪地上有無數的鹿蹄痕跡。

 不久後攀至玉山東峰的東肩,到達三七00公尺之處的稜部,此時已為積雪所掩沒,只露出粘板岩的角稜。約十點到達齊藤岳(註:即玉山東峰)下,其北側上段呈段丘狀,未生長任何植物,形成落差約二百公尺的岩壁。中年的原住民三人就在此巨岩壁下休憩,史坦貝爾帶領二位年青者擬從北側攀岩,旋發現不可行,於是改採東面及東南面,在極度艱困中終於攀登上玉山東峰的頂上,測得高度為三八七0公尺。先前齊藤氏測估得的高度,竟然高出五百公尺,但後來證實兩者都不正確。事實上,在更南方的玉山主峰另有兩山顚橫臥著(北峰?)。

 齊藤岳的山頭呈現圓錐狀,史坦貝爾在一堆石頭下發現了日本國旗及其竹竿,他就是兩年前齊藤音作所留下證物。據當年同行的原住民說,本多靜六因患瘧疾,躺在山肩樹林地休息,僅齊藤氏單獨攀登。

 史坦貝爾亦在山頂埋下文書,作為登頂證據,他亦取出齊藤氏那面舊旗,換上新旗(德國旗?)。史氏描述:「萬里無雲的晴天,可以盡情眺望。後來查閱本多博士及熊谷氏的記事,他們似乎部認為齊藤岳是本山系的最高峰。很可能他倆是在陰天攀登的,以致於看漏了此處南方玉山的主峰……」隨行的人催促著要打道回府,也不想再登主峰,「…但若如此則無法達成自己攀登的目的……於是攀登了帶棘似的粘板岩層岩壁,好不容易的到達了最高峰。該處似乎未曾有過人類的足跡,連原住民也從未登上。把染上黑、白、紅色的手帕埋在這裡,作為攀登的紀念。至此而達成了四0五0公尺高的,自己旅行的最後目的。而太陽已傾斜,必須在日落前趕回小屋,因而急忙下山,到了冷杉林已是下午三~四點左右,黃昏而返抵獵寮。

 從八通關到竹山

 二十七日七點半起床,出發而回首群山,揮手告別。途中與東埔頭目派來迎接的人相遇,相偕下抵溫泉處沐浴。也在那裡,原住民對他潔白的皮膚驚訝不已。傍晚回到東埔,接受布農的款待。

 之前,史氏曾給罹患瘧疾的小孩藥品,小孩的母親充滿喜悅的眼神,意味其病已痊癒,全社似乎為著明日的離去作準備,葛乃樂正在東埔療養坐骨神經痛,似乎不想同行返回。

 二十八日,在東埔原住民三十七名護送下,長長隊伍蛇行而下陳有蘭溪,當夜在河床地造屋休憩;二十九日從白不仔溪口起,不取來時路,改由牛轀轆,從龜仔頭(水里對岸)下方渡濁水溪出集集,宿之。在集集聽到憲兵述說最近的「土匪」事件,以及台中發生鼠疫災變;三十日,由日本兵二十人護衛下,乘轎出發,沿途士兵皆維持隨時可放槍的姿態!集集街的石礫地上聳立一塊紀念碑,哀悼陣亡的十四名日本憲兵者。午后到達竹山,東埔社人將在此告別,於是。依照先前的約定,史氏購贈原住民布匹、食鹽及其他必需品,復請他們喝燒酒,隨即唱起「鬥之歌」。原住民也在此將從東埔帶來的豬肉、香蕉粉及其他山產,同台灣人的店鋪交易。唯香蕉粉與日本官憲秘密交換火藥類,萬一被查獲,火藥會被沒收。東埔社人及在竹山的阿里山原住民,一直歡嚷豪飲到深夜。

 三十一日,十二名衛隊護送史氏至北斗,在此開香檳過除夕、迎接新年,最後在一月五日返抵台北。
 
誰是登上玉山主峰頂的第一人?

 按照這篇敘述,史坦貝爾自述其不僅上了東峰,更且又單獨攻上主峰,且埋下黑、白、紅的手帕,好像也量得玉山是四0五0公尺的高度。從牠的時間判斷,自有可能連攀東峰與主峰山頂,但必須是攀岩高手。不幸的是,後來登上玉山主峰的鳥居龍藏與森丑之助(一九00年四月十一日),也是在積雪中扣關,到底有沒有日本人、原住民後來找到史坦貝爾的手帕,或是被風雪剝落,或日本人隱埋下事實,能否考據尚難逆料,遺留給台灣登山史上一段謎。

 依據百年前日本在台學者的務實求真的精神與道德水準,筆者相信其對客觀事實的忠誠度。然而,大和民族長期以境內第一高峰作為邦國意識的象徵,容不得他國人捷足先登的心態方可理解,但此間存有良知的矛盾。齊藤音作固然搶先登上「新高山頂」,後來卻由史氏證明他的誤判,日本人在情感上多少有些難為情?一九二二年佐佐木舜一發表玉山山系植被帶時,整理了早期攀登玉山的登頂人物,對史坦貝爾的記錄僅只承認登上東峰,突破主峰歷史禁地的,歸之於鳥居龍藏與森丑之助;森丑之助在他「自殺」或失蹤於東海的一九二六年,最後一次登玉山頂曾立了一牌示,宣稱他與鳥居龍藏是最早登上玉山主峰者。而史坦貝爾氏的報告發表於一九0五年,且早期的登山探險動見瞻觀:自非沒沒埋塵案件。史氏登頂時日是大晴天,不會對玉山主峰誤判(但其描述主峰在東峰之南,筆者有些疑惑),到底是史坦貝爾氏說謊、日本人湮滅史實、史坦貝爾的手帕流失無法給予客觀明證?尚待進一步搜證考據。而沼田大學氏在一九三六年這篇「讀史坦貝爾氏新高山初登攀記」,結語也充滿疑惑,「史氏登上玉山主峰的那段記事不大能理解,雖非不值得懷疑,但不妄下批評,只將其大要據實加以記述罷了」,至於台灣人或在台華人是否也想考據吳光亮是不是勘履玉山的第一人,看來除了隨行已作古的原住民之外,只有玉山山神最清楚了!「羅生門」不僅是日本文化人的創作,也是人類共同的性格吧。



            原載《台灣時報》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拉●乎伊與他的豬 1/2

陳玉峯

拉●乎伊的豬


  乎伊回到部落時帶著一頭豬,沒人知道那豬怎麼來的。部落不是沒有豬,那豬也沒啥不同,同樣豬模豬樣,可是,部落所有的人、豬、狗都討厭乎伊的豬,特別是狗,隨時逐著牠狂吠。原因似乎是,大夥兒看不慣乎伊與豬相處的方式。他們頻常摟抱,豬那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不時舔著乎伊的臉頰,帶著黏黏牽線,冒著蒸汽的涎液,興起時還左右甩,揮灑出咬人狗成熟果實串般的涎滴,逼得族裡的狗七竅生煙。奈何,乎伊就是護著他的豬。當瘋狂的狗兒累下來喘氣之際,只能怔怔地望著乎伊懷中的豬,眼神有說不清空虛的厚度。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
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
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乎伊跟前縱躍,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
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
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乎伊。夜間,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