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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0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6 ──上上下下籤】



陳玉峯
阿里山受鎮宮,主神玄天上帝。

春節某「神準」的廟宇「又」為「國運」抽得「下下籤」;某歷史悠久的大廟則抽出中上籤。如果全國一、二萬間寺廟都來抽國運籤,則總合計出來的籤號會不會是每支籤的機率各為六十分之一?理論上的機率不能這樣算,因為60支籤必須是做成一模一樣,加上攪動必須均勻,然後,擲杯的筊必須得出聖杯(一正一反)的概率是二分之一,由於連續3聖杯的概率因為每寺廟都同一而可除去,然後,假設求出的籤號具有明顯的偏差,或集中在特定的某些號碼,也就是取得「神明」的「共識」,則差不多可以做為今年神明預測的偏向或結果。然後,累積數十年的比對「事實」(註:也太難比較了!),或許差可評比某廟宇的神準度?(註:若是一百首則為百分之一?)
為什麼必須要全國所有廟宇(或寺)總統計才算數?因為台灣的每座寺廟都有其特定的「管轄」範圍,如同管區派出所,並沒有那間寺廟像總統府,執掌全國行政、軍事總權力的指揮中心及系統。台灣所有廟宇充其量存有鄉鎮的「境主廟」,也就是每鄉鎮至少都有個位數到百位數的大小廟宇,有些地區會共推代表性的廟宇出來,該主廟的主神是謂該聯合地域的「境主」。神明管轄的範圍是謂「境界」(註:這名詞後來被人偷去用了),超過境界,該神明的「法力」就沒作用。例如二戰期間美軍轟炸後勁(因為設有軍用的煉油廠),後勁聖雲宮的「境主神」下達指喻,要人民不用往鄉下逃。有戶人家還是攜家帶眷以牛車載滿家當逃離,不幸,就在一出境主神的境界外,被炸彈炸個正著,而沒逃走的人大致上安然無恙(註:筆者2014年口訪)。
3年前我以不同廟抽中同一支籤的「阿賢仔」的事例,寫了一篇〈籤詩解〉(收錄在《南一段行腳──世出世間》,2017年,愛智圖書公司出版,221228頁),重點擺在每個人都是天演無數逢機的逢機而來,每個人都是一尊「大神」,怎可能被小小的概率所「擊倒」?我也提及「籤詩」的設計,大抵是禪門「觀音法理」應物現形的心理刺激,旨在提醒自覺,而非算命式或宿命論的「迷信」。
台灣最普遍的宗教思想價值觀,或說受到最大影響的觀念,就是明國時代袁黃(袁了凡)的《了凡四訓》,這「四訓」也就是「立命之學」,強調不受宿命的束縛,自行決定自己的命運。袁了凡原本被一位孔先生的算命算出「夭壽準」而折服,他相信他53歲就死了,而且無子。後來他遇見雲谷禪師之引六祖:「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告訴他:「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何況《詩經》早已言明:「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註:人該永遠反省自己的行為,福禍都是自找的啦!)云云。
雲谷禪師大概感知袁黃很憨厚、正直,所以開給他的「藥引」是「功過格」,也就是每天在自己的「操行成績簿」上打分數,而他也在當天許下自己對自己的發心、立志,馬上改名為「了凡」,因為他受到大啟發:「蓋悟立命之說,而不欲落凡夫窠臼也。」,從此他「發恥心」,以聖人自省;他「發畏心」,以鬼神難欺;他「發勇心」,以勇猛之心,殺不良的習氣。他了知所謂的改過有三個層次:
「人之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
唉!到了21世紀,為什麼台灣的宗教還在玩明國時代或更早之前的「習氣」?!
試問過往數十年,每年的「國運籤」是上上籤時,那一年如何?下下籤時又如何?抽籤講難聽些,什麼人玩什麼鳥,籤詩的本質殆為「貓來貓現,狗來狗現」,籤詩解既反映暫時的迷惘與妄相,也直接以鏡面照出詮釋者的心境或智慧等地!
話說回來,以「國家」為單位去「卜」國運,「中華民國」理所當然幾乎每年都「該」是「下下籤」才合理,不是嗎?這像個完整、健康的國家嗎?!
然而,對現今大大小小的權勢者,能抽到上上籤才怪,如果依《了凡四訓》的自省,「改過」的第一層次都極為困難了,遑論從「心上改」!這等「扯謊」政客,似乎只在嘴巴上「精益求精」,國格能開拓嗎?
然而,國家的希望當然在全體國民,下下籤恰好是最佳的刺激與警惕,提醒國人當自強!
《楞伽經》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固有心……即事即理,都無所礙」!
每個人心,大抵即宗教信仰所探索的唯一對象,追求任何信仰,也無非反求諸心。宗教信仰無論有形或無形的追尋、反思暨行為,或即明白自心的「構造」及其如何運作的過程吧?!
~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人也不得說。看哪在這裡,看哪在那裡,因為神的國就在你們心裡!~耶穌


受鎮宮左副祭:註生娘娘。

右副祭:福德正神。此廟採取典型農業社會的廟陳模式。



2018年2月18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4) ──金剛無經(Ⅰ)】


陳玉峯

監獄予人的感覺中,包括隔離、冷酷、孤絕……,為什麼我接到來自獄中阿賢仔的信,信中的第一句話:「此刻的天氣好冷!」,我竟然感受「意外」呢?是否我的意象中,監獄尚可封鎖天候冷暖呢?也就是說,象徵型的意象,超越了水深火熱、堅冰酷寒的肉身實感呢?何況少年時代,我閱讀過如西伯利亞杜斯陀耶夫斯基的泣血之作,還包括他的自我揶揄:「任何人無法確定,一輩子中跟乞丐或監獄無緣!」。
阿賢仔寫於201824日的信接著說:
「……最近天候或自然驟變的態勢,都早在您書中已作詳細的預告,所以也就見怪不怪!
一個多月前想要拿您的書借別人看,一找才知書籍竟已不翼而飛!剛開始心中難免會不捨您的簽名的意義,不久即想開了。與其收藏珍視,倒不如讓它流傳,影響更多人,不失您寫書的最大衷心願想。
有趣的是,我的書籍不是完全被清空,哪位『雅士』竟然只對您的大作有興趣。 基於此,再不愉快,也都該化作內心的莞爾了,您說是不是呢?幸好,每一本書至少都看過二次了。
……
您曾教我心念的作用有正有負。正念可益人助己;負面則全是害。太多次的不經意的『妄念』……漸漸我終於明白您一開始即要我止息、止念的意涵。人的心不可能沒有妄想,可我現在已經有一番心得,已能控制不讓妄念擴散紛擾。只是平息了心念之後,要將心置於何地呢?我怕領悟錯了,或所認知的,不夠我在牆外的世界安身?所以請您再給我您的妙議,在剩下不多的靜寂時候,我會更用心思考。……」
唉!看阿賢仔的字句當下,我心有陣陣糾結,我最怕他有「心得」,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教」別人什麼,事實上我也沒有「教他」什麼。先前他來信要我為他講解《金剛經》,我沉默。一來,我完全不懂、沒悟《金剛經》;二來,《金剛經》能講嗎?
也許,藉此課程的隨筆,就寫封信給阿賢仔吧:

阿賢仔小兄如晤:
很長的一段時日我沒提筆回信。回你信,我得正襟危坐,用心思維。不是說我回別人的信我就草率沒誠意,而是你始終在糾結之中,偏偏你很聰明,善於借話使話,記憶力你也很好,因而背景之「業」一直在綑綁著你,相對的,很容易產生「以辭害意」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先前你要我解說《金剛經》,我沉默。因為它是大乘空宗的究竟義,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般生活中詮釋,我稍後再解釋,先談你幾次來信中,我感受到的「隱憂」。
一般,人在起心動念想要做些什麼,或即便沒有行動,這些念頭就會綁繫著他、困擾著他,直到他付諸行動。一旦行動或說做了之後,正、負面的後果就跟著出現。不管有沒有行動,都是「業」的形成。
不管行動與否,因念頭或行動後果而來的,就是痛苦或快樂,或苦中有樂、樂中有苦。只要心不平,痛苦一定存在。
所謂的痛苦,就是身心的一種執著不放。一旦身心處於「痛苦」中,想要「離苦得樂」也是一種執著與痛苦。人要免除這些,最難,也最容易。
說最容易,是因為轉念而已!世界上沒什麼事情比心念一轉更容易;說最難,是因為人的心念,可類比為物理力學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牛頓三大定律之一),作用力多大,反作用力就多大,完完全全一樣,只是方向相反,或正或負而已。
轉念的最佳狀況是,讓作用力、反作用力完全抵消,歸零,一般人非常難做的,誠如你信中寫的:「人的心不可能沒有妄想」,也就是說你不相信心可以沒有「妄想」,但「妄想」有多大,「反妄想作用力」也就有多大,而且,通常就落入不斷環扣叢生的因果報應,正是所謂「輪迴」的現世義。幾近於全數的「輪迴」與「業報」指的是現世中,人的自我製造。當然,此間存有極其複雜的「三世兩重因果」,以及人與環境〔自己之外的所有外在條件或狀況,包括佛經所謂的器世間(國土世間、客觀環境之謂)、有惰世間(眾生或所有的人際關係),至於佛國淨土的聖賢世間,一般人一生中罕有涉及〕所發生的際遇及反應。這面向永遠談不完。
人在「受苦」(自己心念不斷創生)中,通常愈「轉」愈「念」,而不是「轉念」!不管怎麼正、反、合,無論採行什麼方式,「心念」有時候如同「核反應」,會引爆出不可收拾,或玉石俱焚的更恐怖的「業報」!
世間沒幾人可以自覺而讓心念歸零!
通常,或最常見的消除痛苦、轉念的作法,頻常藉助於「外力」,社會上一大堆宗教師、心理醫師或諮商師、海鮮法師(註:大規模催眠作用)等等,擔任起如此的功能。而心念的作用力一旦發起(所謂的痛苦),只要當事人願意求援,各種「師」字輩就可斷續「分享」受苦人之將「反作用力」剪碎成一塊塊、一段段或一片片抽象的「怨力」消除之,但「外力」不見得都得體、有效,時而創生更多不必要的負面效應。
過往有些弱勢運動者每隔一段時程,會找我「訴苦」,通常我只會傾聽,三不五時給他若干肯定、讚美,畢竟這些多屬為公義,力道傷不傷心或呈現兩極化(視個人而定),常在「願力」層次消除或增強。我在青年時代,朋友找我訴苦,我聆聽、分攤,朋友紓解後就離開了,換我的心情不好,於是我省思,發現原來愁苦、憂心、煩惱等等,是有不等重量的,而且似乎也在「質能不滅」的範疇內,因而心生警惕,加上個性使然吧,我不輕易向人「訴苦」,記得在大學時代,情願醉酒掉到水溝裡,也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到了壯年,我卻變得容易憤怒,加上自我膨大,修養就當然極差。後來遭遇數不清的「挫折」(註:當然是輪迴、連鎖滋生),也無處或不願向任何人紓解,只好自己同自己試劍。
六祖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悟,我呢?「住一切執著而生妄心」,如果事涉人際當然更麻煩。我到某種程度的自苦,拿起香煙燒觸手背問自己:你痛苦嗎?何謂痛?什麼是苦?我燒出67個燙疤,又如何?!我還是得獨自面對自己造的業啊!那種時候我也看佛經,但看出的,不是它能解決苦痛,而是看出一般人在貪、瞋、癡而受苦之際,根本就不適合看究竟義的「天書」,那是徹底沒用,還褻瀆了經文的神聖義,除非你走入迷信的行列,譬如有某位法師告訴我的:
「喔!《金剛經》真的好厲害喔!某某師父唸誦了《金剛經》,結果附近農家的母雞都不下蛋喔!」,好像《金剛經》是高壓電塔般。
但是,「迷信」或外力「神蹟」的確也可權充某程度的救贖,畢竟太多人他的資質或智能只到很難突破的某程度以下,硬逼他深入,只能逼出「外力神明」來。而你不同,你的資質特異,還可窺進「無形」,但是,你的聰明似乎始終看向心外、身外,很對不起,我直話直說,你愈有「心得」,我愈擔心,因為根本不是真正清除「妄念」,而是在蓄積妄念。我希望是我的直觀搞錯,錯怪了你。
你說你已能控制不讓妄念擴散紛擾,我不得不說「很好」,但是,本來就沒有妄念、沒有擴散與否、沒有控制啊!也許我這樣說太苛,但你自己內心明白。我只能說你可以「用心思考」,但用心得用對方向,而不必用心,你本來沒有善不善的善心就會自然出來。你說「我怕領悟錯了」,是因為你一樣還是不願意自然自在,或說沒信心。沒那麼多的用心、非心,或許就有信心,或連信心也不用啊!
如果你願意看懂我在講什麼,你出來的時候我去接你。這幾年來,我第一次寫重話!你必須相信原本純真的自己,讓前半世徹底消失。
如果此信看了後,你會不舒服,那麼,千萬別回信。哪一天你心平了,再說吧。
謹此,無限祈福!
陳玉峯敬上
2018.2.9

2018年2月14日 星期三

【《自然與宗教》隨筆(3)】

陳玉峯
(圖片取自:http://www.worldscreen.com.tw/movie.php?movie_id=15822)
這課程隨筆我愈寫愈簡單,但是修課的同學需要花稍多的時間去做愉悅或有些不堪的「作業」,作業之一是自行上網看一部電影《鋼鐵英雄》,並作延伸閱讀。我們要討論的主題是何謂宗教,宗教的特徵是何?
從人類文化形式或內涵檢視,真正「站得住腳」或宗教「唯一」的特徵是「靈驗、超自然奇蹟」,但我在課堂上無論講解多麼「精闢、詳實」,我在乎的是聽課者自己的生涯中,相對真實的衝擊或經驗,足以讓你佇足深思的內容,而不是理性思路上的口頭反應。
你可以搜尋全球各種百科全書,乃至觀看如印度老鼠廟等等,包括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相關於宗教的意義、詮釋、案例;你可以有無數自我的辨證、永遠的質疑,甚至於你已進入某宗教「不容質疑」的「虔信」或「faith」階段,你還是一樣在困思中。
我從小生活在台灣傳統宗教最濃厚地區之一的北港鎮,乃至一生口訪許多人的事蹟、遭遇與內心的轉折,真的是抽離「神蹟」就沒有宗教,而我並非「信」或「不信」的態度,而是超越這些二元論的自囿。
台灣的「宗教」案例,幾乎沒有不是從「神蹟」出發的,從現今「最大的」宗教組織宗派,之發跡於「夜晚房屋上空會放光」,到二次大戰期間盛傳的各種神明接炸彈,大家樂的報明牌,或最多的,絕症逢生所觸發等,無一不是「靈驗」的特徵,而且,愈是靈驗,該「宗教」才可能愈旺盛。
《鋼鐵英雄》部分的劇情改編自2004年紀錄片《良心拒服兵役者》,真人實事聽說比電影「還更傳奇」。故事敘述男主角戴斯蒙是位鄉下人虔信者,由於家庭因素及宗教信仰的誡律,志願服兵役參戰,卻打死也不肯碰觸殺人的槍械,他只想要當醫官在戰場上救人。
在美軍反攻日本沖繩的「鋼鋸嶺」,極其慘烈的戰役中,男主角救了75個人,包括敵軍的日本兵。充滿戲劇性張力的真實故事或編劇,年輕朋友請自行觀看、感受。然而,在延伸閱讀中,也許你會看到訪談戰場上殘存孑遺的日本兵說,他們有看到戴斯蒙,但在舉槍要殺他時,槍枝卻「卡彈」,也就是不得不「承認」神蹟的情節。
這部電影或紀錄片,似以近於不著痕跡的手法,談宗教神蹟或靈驗,這類「間接、客觀」的描述,毋寧才是真實生活中,人們感受「宗教」,切入價值系統或影響心裡暨行為的,最常見的形式之一。
《鋼鐵英雄》在2016年上院線,算是很好看的電影之一。
大家盡量抒發各自的想法,或書寫在隨堂筆記報告,或口頭在課堂上表述。記得,我的課堂上沒有「對錯」或「標準答案」。事實上人生中的答案經常才是「迷信」!

2018年2月6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

陳玉峯
        心經。

2016年底,朋友阿賢仔自獄中寄來一幅扇形筆墨書寫的《心經》,書寫者,是一位「曾經攪亂了所謂的『治安』,如今長年茹素、棄槍投筆,寫了一手好字的隱者」。這位曾經的黑道大哥為何要送我墨寶呢?阿賢仔說:
「有次機緣,我拿出您的書《印土苦旅》、《前進雨林》、《綠島金夢》給一位朋友看。他翻閱後即高興地問:“作者陳玉峯是不是電視『台灣誌』的那一個?他是保護山林的!”哈!不用我多說什麼。他送我一幅《心經》,要我寄給您。」
我不訝異於一位在五濁惡世、刀口舔血,而在獄中徹悟者,更能善解自然天機。他不需要刻意的自然知識,他用心感受造物,而了然紅塵妄相,但實情在根器。
我說自然即宗教,但宗教非自然,除非宗教滌除掉形而下的部分。
一般台灣人以為的宗教,大抵是人為宗教(註:有創教教主的,之謂人為宗教,相對於族群自然形成的自然宗教,例如薩滿教,但這裡的自然宗教的「自然」兩字並非自然生態系的自然),而且,傾向於「功能派」的概念。
2011年有份報導敘述,台灣年約40歲的中年人,常在痛苦時尋求宗教的幫助;董氏基金會的調查說:出現身心症狀或生病時,除了尋求專業協助以外,高達63%的人,還會考慮尋求宗教信仰。前項調查說,約5.4%的佛教徒表示,曾受苦於自我傷害,而主動向宗教團體求助;基督徒約有2.6%;道教及天主教徒各約1%。宗教活動有助於受苦者的心靈平靜,然而,除了宗教信仰的精神寄託之外,更重要的是在宗教活動中,增加了人際互動,且較熱衷參與宗教活動的人,對別人的關心度相對地稍高。
事實上這些大抵是人之常情而已,上述這些對宗教的描述,殆即我所謂的宗教「功能派」,而歷來台灣許多人因為在現實生活中,身或心遭受重大創傷等等,才「走入空門」,從我歷來口訪過的人歲換算得知,大約整個20世紀皆然;從歷史文獻等也得知,這樣的人口佔「空門」的比例甚高,因而在我曾經的書寫中強調:「學佛或投入宗教信仰,是為了具備一種無我的人格,去做無私的生活行為;出家並非要逃避失敗的俗世生活,而是要從小我出離,進入無私大我的奉獻!」;甚至講出較苛薄的話如:「佛門、修道院不是垃圾回收場!」,然而,近些年來我改變了態度,即令只是「功能派」,我一樣接受,雖然我從來沒有改變對宗教信仰的理念。
教育能否改善人的本質?人的本質又能被「改善」多少程度,既然是本質,或說三世兩重因果下,父母已決定了你的遺傳基因,但環境的確左右基因的表現型或表現程度。所謂第一重「業」,很大的比例在於父母及小孩成長的環境,更連鎖銜接到成長的遭遇,以及逢機的「救贖」,或第二重「業」,包括受教育過程中所遇上的「師長」。
早在2,400多年前,亞里斯多德就在質疑什麼是教育?或什麼是教育適當的途徑?應該著重在道德還是生活的改善?學習應該循其智慧,還是依其性格?我當所謂的「老師」以來,最怕「教」人家什麼,我是最不會「教」書的人!我「討厭」教育的一大堆「理論」,亞里斯多德的「問題」不是「問題」,那是「自我」的執著而已,「觀機逗教」可也。
當個老師、宗教師或什麼「師」,最好先除掉「師」之執。當個老師似乎不是在宣揚他知道多少的「知識、技能」,炫耀或表演他對知識、智能的所能,而在於引導、刺激學習者強烈的探索心。長年來我一向如此,而且愈來愈不知道我能「教」出什麼樣的「學生」,事實上我「後悔」從學生身上學太少!
因此,《自然與宗教》的課程中,我不會敘述太冷僻、深奧的形上內容,年輕朋友們也不必在意「聽不懂」,我會盡量在「理」上讓大家「聽懂」,畢竟理解、瞭解、悟覺、靈覺的後兩層次,才觸及宗教、信仰的範疇。
先前我開「印度佛教史」指定閱讀的《激揚生命的哲學》(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李淑蘭、沈鳳財譯,19952刷));「台灣的自然與宗教」指定閱讀的《禪在台灣》(李岳勳,1972),幾乎沒有一個學生看得進去,但我還是擺放在研究室提供借閱或贈送。「看不懂」的最主要原因是,我們整個教育系統的問題,還有整體社會環境的流風或氛圍,阻絕我們同我們內在更深層相處使然。
我一直相信「種匏仔會生菜瓜」,課堂上從來會是或該是演化突變最劇烈的場域。

2018年2月2日 星期五

【0與1】

陳玉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倏忽來到台文系任教進入第四年。
每逢新、舊學期更替,我總會想要更動、增刪新的課程內容,這也相當於個人檢討生命軌跡的清算,我不容許自己只是一部舊資料的朗誦機,若是如此,老師這種行業早就該淘汰了。
然而,人類知識的交雜至少數千年,太龐多的資訊或組合無窮,而且,講者與聽者之間在資訊或知識面向,重疊、懸空(無交集)了數不清的語意或認知上的天差地別,基本上,上課之對學生產生的正、負面啟發或影響程度,很大的比例(每個不同時空的人、事、時、地、物)是屬於逢機性的產物,類似基因突變的沒有方向性、不確定性、隨意、隨概率的排列組合,而授課時如同環境之於突變,很難捉摸或無從判斷有無影響或程度等第。
相對「好的」老師永遠得在授課現場,敏銳地感知學生的反應,立時修飾、改變他的言說,而不是準備好一套講稿照本宣科。其實這些都是本當如此的廢話,也隨不同學門、課程,而有天文數字的變異。在此,我要說的不是這面向,而是「我」本身的議題,課程是《自然與宗教》。
我從小時候就有無數的困惑,我不知道「我」是誰、誰是我、活著幹嘛、為何而活……?夜晚看星辰,會看到精神近乎錯亂;瞪著鏡中的自己,不出一分鐘就全然不識鏡中人;隨著成長與所謂知識的學習愈多,對於愈是言之成理、相當然爾的背後愈加無知,以致於到了高中,「對於知道或不知道都不知道的東西,我如何知道或不知道?」,也就是如鬼、神之類的東西,以及康德在探討的「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等等,我真的是無限迷惘。而第一次看到《六祖壇經》的內容有絲喜悅,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是隱約中,對書中一些故事或矛盾似也呼之欲出,例如「實質的衣缽」根本就跟「菩提本無樹」衝突啊!
而伴隨我一生的探索,我還是無知,甚至更加無知,關鍵在於我們認知的方式、途徑,思維、體悟的鴻溝。
宗教起源於人類的識覺、思維的本身,而不只是對生、死、萬象的探索。
唯物思想說最早的宗教活動已知見於對生、死議題的山洞壁畫,而我認為宗教存在於「無始以前」,在宇宙產生之前的「沒有之前」即已「存在」,因為宗教即「意識」本身。然而,就現行人類可資溝通的語言、文字而言,宗教唯一的特徵就是理性無法或很難檢證的,或說對某些神秘世界的提示與啟發,也就是在常態世界遠離平均值太遙遠的,甚至是超自然的異象,或俗話說的神秘、奇蹟或靈驗。
隨著人類知識的進展,從原始時代以來的龐多迷信、無知的現象,透過因果律、自然科學的詮釋,定理、定律近乎完美的解釋後,宗教、信仰一樣屹立不搖,所有理性可以回答的,只不過讓我們逼近更不可解的終極性的原因或原理。任何依現行邏輯、科學解釋的背後,一樣存在深不可測的困惑,甚至理性、知識愈是逼近,內在神秘世界愈是遠離。知無涯,無知更無涯。
目前為止,我對宗教信仰的認知或感悟,在於安身立命、生前死後、良知良心暨行為的總交代、心識的依止或安頓之謂,也就是對生命存在的本質、心識的總探索,而非形式行為。
在理性語言、文字方面,我對佛教的「緣起性空」、「空無自性」、「一真一切真」等等內在體悟、自證悟的理解,或可暫藉01作象徵式的詮釋。
吉姆˙霍爾特(Jim Holt1954~)的《Why Does the World Exist?》在討論宇宙是否無中生有的辯證中,以數學的「regular number」「證明」無中不可能生有。「regular number」的定義是說:一個數字n,如果無法由少於n個小於n的數字相加而得,是謂「regular number」,例如1就是,但1無法由零個0相加而來,所以再多的0相加也不可能成1,所以「無」不可能生出「有」,然而,0=1+(-1)=2+(-2)=n+(-n)=0+0……,所以0可以變出一切!所以無中可以生有,但無中要生有,必須是二元對立觀,所以我說二元論是一切識覺的基礎,但我不認為J. Holt瞭解佛法的「無或空」,他很可能誤解「空」的涵義。
我很清楚這些比喻、邏輯或思維方式的框架,無助於我一生探索、感悟的「實在」,這些只是容易滑動的「指月之指」,但在一般溝通語言上可用,否則只能沉默地坐視人們思維的自我綁架、自縛。
0相當於「空、太極、阿賴耶識、靈魂、梵、阿特曼……」,太極生兩儀(註:兩儀一樣是0,只不過可以象徵-1+1、陰及陽、二元論的合體,此時,兩儀已經屬於「分別智、分別識」的基礎),然後演展成為無窮的萬象。
「空」絕非虛無、空無一切,而是一切的本體、本質,但無法言說,不可形容,它是「無分別智、無分別識」本身,藉0來象徵也只是假相。每當我看到、聽到「宗教師」信誓旦旦地在講述,要求其信眾「堅信」其「絕對真理」、「一真一切真」時,我就想笑!他們賣的「真理」治百病,可以吃、可以打包外賣。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強調「觀音」就是介於01之間的剎那轉換的象徵,當然也是-1+1n-n之間的抽象之意。我說「觀音」不是神明、不是菩薩,又是神明也是菩薩(註:《金剛經》的「即非」弔詭。),任何人本來具足而不「有」,它是「觀」進靈魂或靈悟的「心音」的一種狀態,也就是起心動念之將起未起、將滅未滅的瞬間界面之謂,一面是分別識、是「無明」、是生滅法(現象);另一面是涅槃寂靜、空無自性,或一切胡說八道。
依據我們所有認知方式、思維途徑所能解釋的0,只能是虛無,永遠沒辦法體悟「禪」。所以「禪」有「宗」嗎?才怪!
話回俗世間(法界、現象界、分別識與智、一切認知及思維方式)。
學佛要斷煩惱、了生死?屁啦!是,也不是;非是,也非非是,因為這些思維方式都不可能「學」會啊!更要命的,誰叫你「學」?向本來就「有」的東西「學」個屁啊!哪來佛法啊?!而「悟」了又如何?不如何,沒什麼如何、如不何!
去看看六祖如何對世間法打屁!36對法?其實是「n對法」,+-0的舉例罷矣!
「了生死」當然是鬼話,生、死是不同的階段,世界上各種文化或世人都以生說死,所以死了什麼也沒有。「死」的「狀態」不可能以「生之樣相」去詮釋的!因為我們的「生」,是受制於形體、感官、識覺、大腦的框限下的一切展現或現象。
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害死了無數人,當然我不能將中國沒有宗教的「罪孽」怪罪他,但他的確難辭其咎。
同學或朋友們,我必須在這門課之前先誠實地表達我對宗教信仰的基本看法,而自然就是宗教信仰(意識)最完滿的展現,也因而我常說我的信仰是自然。我所熟知的自然,是透過我四十多年一草一木盤點調查、觀察、生活與共的自然生態系。我與一般現代人對「自然」的感受、理解、領會真的差太大了,以致於在台灣,我是「百年孤寂」。我對宗教信仰的感悟,最多、最大的搖籃就是自然界中的摸索。自然是我的家,我的靈、魂與魄與之合體,或本無差別。
我沒寄望別人瞭解多少,「你無法在別人身上複製你所欠缺的東西」,我只作個前註。

~神的國不在乎言語,乃在於權能~(歌林多前書418-20)。

2018年1月17日 星期三

【教育萬花筒(3) ──再度推薦幾本書】

陳玉峯
 
2015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梅沙悟德˙荷穆達尼來成大演講,分享阿拉伯世界的民主經驗(2017.12.20;成杏廳)

19801990年代我協助林俊義教授、台中民進黨人等選舉事務,為撰寫文宣,我得抓準字眼,從龐雜詞彙的蒐集、考訓等著手。其實,此面向我的興趣在於,不同民族、國家、族群、區域的人們,對於感官、識覺、心理反應、內在感受、思想底下的感覺、感覺底下的思想,或心靈全光譜之與人類語言、文字的相關或如何聯結,或所謂人性的表達與呈現的奧妙。
西方自從達爾文以來,對五種感官識覺的唯物演化探討,已獲致龐大研究的成果,包括如種種味覺與基因的關係等等,也形成「達爾文醫學」太多有趣的種種「解釋」,然而,我始終認為人類語言、文字的進展太過緩慢或停滯,無能承載、對應「實際上」心靈的感受、演繹或富饒多變的韻味、況味,因而留給諸多藝術發揮的無窮空間。
「邏輯實證論」的開山祖師維根斯坦(L. J. J. Wittgenstein1889-1951)早已分析論證過了:除了自然科學語言(例如數學、邏輯演算)有真、假值之外,人類所有「語言」都沒有真、假值。這當然是從亞里斯多德的邏輯出發,截然異於印度、中國的困思邏輯。
就生活尋常內容而言,絕大部分都是非理性、非邏輯語言或現象。而我在通識課程中,歷來強調的思辨能力、批判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訓練,就是引用一本很好的「老」書,《Critical Thinking》(Paul. R. 1990. Center for Critical Thinking and Moral Critique. Sonora State University, CA.),書中對思辨能力列有35項訓練的策略,在在都是搭起理性語言與非理性語言的橋樑,例如:「感情與理性、邏輯語言與非邏輯語言之間的轉換或延展;發展智性的謙虛;開拓智性、理性的道德勇氣,培養知識的力量;開發智性的是非善惡與完整性的追尋;培養智性的耐心,孕育求真的定力與毅力;開拓暗示性的含意,並推衍之,且能看出其影響或後果……」
保羅撰文、思維的細膩讓我自嘆不如,這本書很值得大學生精讀。
而針對文學院學生(只是刻意縮小範圍,其實是任何人),我認為如果能唸通(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話,精準地說出作者的旨意)巴森(J. Barzun1907-2012)在2000年(當時他高齡93歲)出版的《From Down to Decadence》(中譯本,《從黎明到衰頹:五百年來西方文化生活》),以及另本中譯小書《文化的衰頹:史學大師巴森的12堂課》,則「大學生」當之無愧!
我自己看得很「爽」,真的是「大師」,從「前文藝復興時代」融會貫通到如今,是我近十多年來看過的,唯一大格局通透的史家,雖然許多西方文化脈絡的貫串我無能瞭解細節,也無能判斷其偏執與否,至少可以讓我讚嘆不已,就算是後面那本小書的一、二篇簡單的文章,簡直將現今台灣的大學教育罵得狗血淋頭(例如「追求卓越」等等)!
又如文學理論等批判,「替我」罵盡今之學院的「不學有術」。這學期我上了台文系博士班的「方法論」課程,特地指定巴森這2本書,要求碩、博士生寫報告。雖然我給了學生「高分」,但我說實話,幾份報告根本是狗屁不通,沒一個抓得住旨趣,都在末梢枝節說自己的夢話。
筆者邀請蘇振輝董事長演講,分享人生經驗(2017.10.14)

筆者邀請蔡永東教授演講〈台灣人的閩粵祖籍八、九成以上是假〉(2017.10.18)

我當然明白無法要求現今台灣從大學部到博士班研究生真能讀通巴森或保羅的作品或智慧,但只要激盪出哪怕只是一分智性的耐心,實實在在下功夫嘗試去理解即已足夠,我不會要求學生在現行教育系統之下,可以如此融通,畢竟我懷疑的是,大學教職又有幾人有此涵養,包括我在內。
為什麼我重複寫了多次巴森、保羅的雜文?
因為20世紀以降,從自然科學到人文學科最嚴重的問題之一正是「切割化(fragmentation)」,不僅是地球生態體系的大問題,也是人類精神、文化的大弊病,且呈現每況愈下的現象,而我推薦的書,相當於整體論(Holism)的經典。
另一本中譯書,E. O. Wilson的《知識大融通》也很有趣。我喜歡威爾森勇於嘗試將生物演化與文化演化大聯結,但我不欣賞他太過於唯物化的科學決定論。前此,拙雜文曾說有機會我想談人性,有臉友表示期待,我在此建議,不妨先去讀威爾森的《論人性(On Human Nature)》。
唉!我一生「述而不作」的17冊《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只是窮個人最多時程,忠實記載台灣的植物社會,如果有機緣,我想以20年的時程撰寫《台灣文化史》,畢竟這一面向才可能揭開台灣文化的大融通,偏偏我始終過度於「良性的不專心」,無法置身度外於社運、環運;如果可以專注於純學術創作,真是奢侈的幸福啊!奈何台灣生界的潰決如此殘酷,就是哀莫大於心不死吧!還有我最鍾情的《台灣自然哲思》呢?何時可以開撰呢?!
我寫不出全境、全局的貫通性著作,至少可以欣賞、享受全球大師們的大智慧,也樂於推薦、分享給年輕的朋友們。
筆者邀請國寶楊秀卿及微笑唸歌團為台文系館獻聲,慶賀百年(2017.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