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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向光性


陳玉峯

    門前兩側二株大喬木枝葉蓊鬱。左邊是母親生前所植的榕樹,小樹時移植來此;右邊是妻在社區綠化時,向市府爭取種下的台灣楓香。

    生為樹木有個由不得誰的宿命,牠必須朝向空間,作最大光能的利用。若無意外,一株平坦開闊地上的獨木,通常長成圓錐體,那是太陽神精雕細鑿出的完美幾何造形,可以說,人工一插手,混沌應聲暴斃的絕對,只不過世間沒幾人擁有如是知覺。

    神秘中的神秘之一,就是小樹如何長成大樹,大家都看得到,卻沒有人知道。人體外貌的變化,由搖籃到墳墓,單純得很,比例等幾個參數就足以表述;但設若你的四肢開始分化,每個手指、腳趾都可以生成手臂與大小腿,復可循環生長成千千萬萬肢體,則恐怕已非手忙腳亂得以形容。

    我觀山林一輩子,可還沒參透這等奧秘,而且,每種樹都有不同的生長策略,釐得出的總原則是最大光能利用,以及最低自我競爭效應,至於細節與案例,就像海面上的粼粼浮光,晶晶閃閃、無可捉摸。

    例如我詳加觀察、測量、排比的幾種楠木,枝椏的生長明明存在著模式,又沒有或找不出模式。一段枝椏,像我的手伸出,從大拇指到小指算是5側枝,那根側枝將長成主枝?你可別天真的以為中指代表原主枝的末稍,理所當然地延展下去。在我所觀測的枝條領銜前衝的現象中,幾乎都是風水輪流轉,伯、叔、堂、甥各有機會,不僅是枝節替換,優勢禮讓,出人意表才是常態,因為主觀條件之外,外在環境因子的瞬息萬變,毋寧才是逢機中的逢機,主流之外的主流。反正你也不會在乎我中規中矩的所謂生物科學的研究,要命的是結局,只合了金剛經的主要邏輯之一,只要是規則,即非規則,是名規則,生命就是非是即是,是即非是;非是亦是,是則非是。並非上帝瘋狂,而是瘋狂證明你的無知,知之外,無知才是所有,生命的章法迄今未有固定章法可知,知即囿見,於是,神秘主義有機可乘,坦白說,神秘主義可恨又可愛,可愛在於它點出了還有什麼,可恨在於無知以無知卻又以霸道的方式來展現,以致於知與無知沒有界線,在究竟處沒有差別。

    我討厭談玄弄道,上述是不得已的事實,重點在於家門前的大樹,牠倆在靠屋處生長受限,得以發展的,剩下朝馬路的西方,以及兩樹之間的有限空間,也就是我在二樓書房的跟前。不出十年,兩樹的枝椏競相伸竄,跡近填滿視野,此間的枝條、群葉的征戰與調和,細膩而不失殘忍,但我還是只能以結局來表述。

    我書房外的小陽台原本有個大盆栽,裏頭植栽何時消失倒也忘了,也沒察覺有株「輪葉羅摩」悄悄地長出。這「輪葉羅摩」的名無人知曉,因為它是我的權宜稱呼,牠的種源可能是我在澳洲不經意或意外帶回的,怎麼會萌芽抽長我更不明所以。牠是三葉輪生,倒長披針的革葉堅挺無比,長度可達30公分以上,寬約4~5公分,葉緣佈滿波浪狀的硬尖刺,直是刺蝟般扎人,而肉身難近。

    一開始苗木直挺向上,前五年朝向左側榕樹的光斑缺口發展,且長成約莫1公尺的左傾小樹後,先端生長點即倏然停滯,很可能是在榕葉層疊陰影阻蔽下,終止了生機,之後,就在基幹處萌長第二枝條,朝向右側台灣楓香的破空夾縫下伸展,後五年竟也長成等高的右傾枝,且呈現取代左舊枝的趨勢。今年,牠長出四節十二片新葉,我每天在案前盯著牠伸展。

    毫無疑問,大樹下的小樹生長,枝葉芽的興衰榮枯,取決於有無充分的陽光,我看著這股沈默的競賽十年,特別是今年夏天,每當午后,直射的陽光穿過唯一的缺口噴灑下來,輪葉羅摩的新葉開始點亮,新葉的淺綠鼓鼓地脹滿生機,而我只有眼前這盞希望,以致於遺忘了所有大塊艷陽的無邊無界。我盯著牠,生怕那片烏雲又無心地遮蔽牠有限的吐納。晴天的下午1時半到3時半之間,我的世界就是這盞綠燈綻放,3時半之後,我也凝視著陰影,分分寸寸吞噬掉曾經的盛宴,而還歸一片死寂。夜晚時分,只剩一陀鬱鬱的墨塊,好似動盪不安的墓碑。

    有時候我會到陽台看看楓香的仗勢,我知道明春橫一側枝早已蓄勢待發,一旦夏蟬初啼,這僅有的破空勢將完全充塞,屆時,輪葉羅摩的枝稍是否枯萎,我不作多想。「任何生命可以失敗多次,直到他開始責怪別人、怨尤時運之前,他都不算是一個失敗者」,輪葉羅摩會否夭折,我似乎並不怎麼在乎,我只學會看著人世間、生界的翻騰顛覆,紛紛嚷嚷,看著心的暴動與平淡,沒有多餘的延展。這等凝視非思考,似乎正是輪葉羅摩的向光性。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陳玉峯

一生迄今沒正式跳過一次(曲)舞,一向認為自己欠缺「舞」細胞,特別是結婚以後,太太眼中的我是根杵木頭,而她花甲之年了,還在肚皮舞、牛皮舞、芭蕾舞、街舞、排舞、國標……,三不五時硬要教我「蛇腰」、「西米」,整得我竹竿打結、腰酸背痛,只惹來一身罵!

我最怕太太要教我跳舞。好笑的是,我曾經跟她上台表演過一次,還有一次,在印尼的曠野上,我們跳起排舞。

    女兒國一時,有次找一堆同學來家中開party,我順著音樂,舞動極限,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全都躲在牆角,深怕被乩童掃到。據說我跳起舞來,遠比林美秀的「今罵無尪」震撼百倍。

我最怕跳舞。

2010919日,太太三姊的兒子結婚,選在世界有名的觀光聖地印尼巴里島舉行婚禮。婚禮party選在一處海拔百餘米的岬角上,會場有各種亭檯、泳池,配合大海、蒼穹,直令人心曠神怡。

新娘是愛爾蘭人,新郎是澳洲人,他們的朋友來自世界各地,但以白種年輕人為多。他們在泳池畔、在舞池,大跳特跳,西方年輕的熱門搖滾驚濤駭浪。太太與眾姊妹們以台灣人參加喜宴的心情盛裝而來,因而也不便熱舞一番,只在一長櫈上排坐,欣賞年輕歐美人的狂歡。

    我散漫地咬食食物,看著隨著音樂顫抖、躍動,扭擺的一具具活力身軀,漸漸地,我感受到節奏、舞步,呀!沒錯,原來人類所有舞蹈的根本模式是心音,心臟跳動的動與靜,閉合與開張,打從子宮開始,在母胎中,聆聽母親最原始的韻律,漸次加進了自己的節奏,一呼一應、一張一弛,純然的放鬆,進入始源的旋律,旋律的來處與去處。原來,所謂的跳舞,正是回去母胎生命的原點!我似乎懂了這原理。

    我走到太太及姐妹們的長櫈前,遠遠背對著數十位放浪四射的舞者。我面對著數十年斷定我是木頭的太太前,隨著樂音,腳盤開始小幅振動。我穿著唯一一套可上檯面的西裝,工整的領帶與皮鞋。

    我放鬆,由腳腿到身軀,到雙手,開始進入心音的顫動。我挑釁地瞪著我太太開始獨舞。我忘掉一切,進入始源的節拍,不必思考,沒有分秒的遲疑,全身每一條、每一塊肌肉,感覺只像是浪濤起伏的定音鼓。

    忽然,我察覺到天地之間只有音樂,近百人的場地似乎闃無人聲。猛一打住,我回頭,發現所有的舞者呆若木雞,全場的人盯看著我一人獨舞,然後,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嚇得我往角落閃躲。

    回程,美國人Jack跟我說:「陳玉峯,你真的會跳舞,你很有跳舞的天賦!」我咀嚼著這是否真實的恭維?

 雖然此後,太太一樣認定我只是廟會上的童乩,但我知道,我跳出了生平唯一一次「正式」的獨舞。

後來我得知,那一天,進入原始舞蹈的有兩位。除了我,還一位是個當地的巫師。他受聘前來婚晏場地,獨自在岬角最高點作法,他負責不讓喜宴場地範圍內下雨。雖然他身軀並無舞動,但我知道他的心念隨著氣流流轉。

我們驅車離開喜晏地,驀然察覺,馬路、草地上一片水濕!


2013年10月24日 星期四

過身


過  身

陳玉峯
 

躺在床上的父親跟我們示意,
大姊跟我一左一右挨過去。

我握著父親左手,一股冰冷寒氣泌心。

然後,我們凝視著父親安詳的臉,彷彿有股靈氣泛起而消褪,如同海灘上潮水上湧後,迅速隱沒在沙灘,了無痕跡。

父親過身了!

生死交替與日夜交接,灘地的潮來與潮去,一樣地自然而無踪無跡。

1991年春父親逝世,我不在身旁。

20131022日清晨,夢中,父親讓我彌補了這一段;八千二百多個日子之後,父親幫我銜接生、死橋樑,了却了無縫接軌,彷彿無門關的關門大開,示現了走過身軀的一幕。

我相信,來去、生死、二元妄相已然合一。

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推出午門

 陳玉峯


    八月中旬我以「觀光泡泡」的方式走訪中國,亦即接受兩岸旅行社的成套安排,而非依個人意願接觸中國社會。即令如此,陣陣衝擊仍帶給我沈重的憂慮。


    第一站抵廣州,兩位小姐來接機。一位是全程的導遊,另一位僅作廣州的解說;前者叫「全陪」,後者稱「地陪」。觀光的首站即前往中山紀念堂,瞻仰「兩岸的國父」。據聞中山紀念堂是座了不起的建築,容納萬人的球體空間裡,聽不到任何回聲,見不到任何一根阻擋視線的柱子,而此堂目前僅供參觀或「開會」用。


    中山紀念堂雖已斑駁,但是,當我走上講台環顧全場之際,剎那而領略其匠心之妙。原來自主席台俯視,透過層層環列的座位與圓頂的線條,頓將全場氣勢薈萃至眼前,設想萬民集結,高高在上、獨尊一人的快感何可言喻!且金口一開,天音四射,卻保證沒有回音干擾,而足下任何子民皆無所遁形。美其名謂之開會,實以設計之巧,貫注皇權思想於形體,至此而一目了然!


    這種感受在北京的圓丘壇,得到異曲同工的震撼。圓丘壇位於天壇對面,地勢居高,係昔日皇帝祭天之處。外觀言之,但一圓形石版平台。然而,一旦登臨仰望,「奉天承運」之感油然而生。立足此一制高點上,極目曠野,視線盡處即與地平線的圓弧為終結,沒有任何景致得以超越觀察者,尤其終極處的大圓,恰與平台的圈圈小圓組合,形成升天的感覺。順勢上望,天底下再也沒有那一點如此地接近上天,在此祭天,焉有不祭出君權神授的錯覺!?所謂地理、風水,實以自然地文的基本結構為憑藉,而中國數千年億萬肝腦所凝聚出的知識與機巧,卻為獨裁所專用,成就的只是亙古的邪靈乎!?

    隨著熙攘的人群,我深入地下數十公尺,進入明十三皇陵中,據聞最寒酸的定陵。踩在冰冷陰森的青石上,撫觸厚達二公尺餘的石牆,胸口隱隱作痛,滿室的夢魘飛舞為一片恍惚,但我卻極力避開自石隙滲透出的地下水,只覺得那是血腥與不潔。難以想像古代的血肉奴隸,是如何利用冬冰膨脹的技巧,代替起重機而砌成如此威赫的陵墓!何等宏偉壯闊的工程,大批金銀財寶的陪葬,為的就是個死人! 步步的,墜入歷史的漩渦,我明確地感知,這等「偉大」的文物,必然是世界唯一,無可替代且註定長期不朽,而明故宮則是另一個「瑰寶」。

    參觀紫禁城是從天安門廣場開始,穿越灰澀澀的空曠之後,在巨幅毛澤東掛相之下,我走進天安門的陰影。沿著一條無與倫比的直線,我默數著狀似無窮的城門, 猛一抬頭,赫然「午門」在望,我心一震,原來中國數千年帝制的神經線在此,整個皇城對稱的主軸在此,自認為普天下之唯一的子午線在此。中國之大,就是此線不得拂逆。

    沿著這條恐怖的線筆直下望,隔著廣場中心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我看到毛澤東紀念館正位於另一端點。直覺上,我認為毛的遺體或其隆準,正精確地擺放在這條不容侵犯的神經線上。而另一端,故宮金鑾寶殿幢幢的陰影中,龍椅的中心點,也必然穩穩地釘立其上。

    烈日下我冒出一身冷汗,如同陷入定陵的陰森,而「地陪」正數說著故宮的傳奇:「一個工人一天只能砌出一、二塊地磚,一塊地磚必須燒上大半年,」而這座宮殿正是奠基於萬萬塊如此的靈磚之上。有同行問,身為「中國人」,你會不會以此偉大的文化遺產為榮?為傲?我想起北京城界李自成躍馬雕像的跋扈,想起建立在千千萬萬骷髏之上的朝代,想起幾天來旅遊的夢魘與驚懼,我只能回答,這些文明誠然是人類的絕響,我由衷希望它只存在於永不可再的歷史,因為,我實在無法在目睹這些偉大的鐵證之際,不去思考產生這等結晶的背景與歷程,更且,更可怕的是這條無形的鐵絲線,不正穿越廣場而血跡未乾!?如果這是「中國人」的榮耀,這將是何等殘忍的榮耀啊!

    當我極盡目力,試圖解讀機翼下曾經是「故國」的廣袤大地,所見者無非是無窮無盡的田野村落。數萬華里的單調,足以吞噬所有的想像。閉上眼瞼,翻動蟻窩似的,腳踏車陣的人潮湧進腦海,我思索著幾日來「呆胞」的遭遇,陌生的無情天地,隱隱自中南海的震央傳來。殘破與落後的城邦並非罪惡,極端不誠實的人民卻教我想起那雙背後的黑手,孰令致之!?民又何辜!然而,這陸塊幅員太廣,歷史的縱深太深,像史前重死的巨獸,只能以化石的姿態移動。偏偏那條致命的神經線不死,直像投入無底無涯的黑洞,公義、人性、民主……,連個泡沫也不如!

    中國這個國家,要讓它富強康樂誠然不易,要消滅它卻也是難上加難!想起子午線上的傳承,我又不寒而慄。午門之外,到底尚欠多少遊魂?何年何月,要靠什麼樣的血肉長城,才能將這龍筋腰斬於市!?


1992/11/09 《聯合報》

2013年9月19日 星期四

向草履蟲學習


陳玉峯

地球上從最原始到最先進的生命,演化機制中的普世法則之一就是「嘗試錯誤」。生物學家觀察草履蟲如何從一個受困環境中找出口的方法:牠依據特定角度前進,碰壁了退回再規則地變換角度,持之以恆,總有機會嘗遍360個角度而脫困。因為環境通常不致於嚴苛、規律到每個角度都封閉(上蒼有好生之德),草履蟲變化角度也不會一度一度調整,但為確保不浪費的嘗試,特定規則仍然是有效率的策略。生物學家將此一原則稱之為「嘗試錯誤」。


小如生物個體行為,大到物種滅絕,基本的原則仍然是嘗試錯誤,達爾文的天擇說並不例外。

常識世界中,我們經常將「二分法」視為幼稚的表徵。然而,更複雜的思維仍然可切割為微細的二分法。其實人類的統合能力,還是可以微分為相對細微的二分對立。然而,得以深沈暸解「二分並不對立」,才算是更為成熟的心智。數學上「0」的發現是個天才與奇蹟。阿拉伯數字及往後的數學發展,都是天才與奇蹟。而所謂的天才,只是符合自然的奧妙,具有轉化自然法則為人類語言系統的人。微積分的發明、點的定義都是天才,電腦原理的「0、1」元素,舉凡人類開創的數學,乃至一系列公式、定律等等,最最神秘者,有史以來人腦創造的數學,竟然可以和宇宙現象密切合一,因而物理學家將之視為神秘中的神秘,無能解釋。

然而,由生物學的觀點,我倒認為很自然。

數學的確是人類解釋宇宙真理的一種抽象且正確的語言,數學的聲音是人類與上帝溝通出來的,也就是由演化過程中,上帝(自然)賦予人類思考的性質之一。人腦結構與能力,不妨可看成廣義嘗試錯誤或二分法長期運作出來者,是以透過人腦解讀自然,當然也是以自然解析自然,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我心目中的生態教育必然是透過自然生界永遠存有新的意外與喜悅,用以刺激人腦思維產生新的擊發。我相信科學同神學,同一切學科皆存有終極一統的全定律,但絕非現今所謂知識或學科的整合而已。

學子面對現今所謂「資訊爆炸」、「知識爆炸」的時代,有必要認清真知與假知。假的知識如同草履蟲走過的足跡,真的知識是草履蟲嘗試錯誤的機制;假知猶如萬花筒層出不窮的映像,真知就是折射原理;假知是知識的倉庫、片斷的知、無所方向感的知,真知是活體心智的展現,隨時、隨地、隨狀況而流露的能力。學習的過程就是由假知邁向真知。

而今世界早已建立龐大的資料庫,教育的真諦絕非販賣死知識,鉅大的資訊常只是休閒娛樂的量販店,心智、價值、倫理、方向的面向,毋寧才是教育精義之所在。

學習生態者,就是向自然學習,生態學者擁有最佳機會同自然對話。真正置身於自然野地,才可能瞭解何謂上主之所造,定有其用意,也就是終極統合的大道理。雖然許多教會或神職人士不能接受達爾文的「異端」,但能了知達爾文天演背後更深沈的信仰,毋寧才是宗教的精髓。排斥天演論者,有可能是假知、假識或被萬花筒的虛像所迷惑,而非直探神創論。活體宗教是真宗教,現代每個人都是歷史的當下。進入自然界,人能輕易感知宗教情操,更能放下人執、人見。

先前常有一些文字工作者要求筆者撰寫「評論當今台灣的自然文學」,我總答以鼓勵即可,不必評論。事實上迄今為止,常見所謂的文字工作者書寫自然,卻並不解自然。他們呈現的宣說,基本上是都會生活、人造環境特質、人本中心概念,夥同繁瑣個人內心黑盒子的悶燒鍋所熬製的獨門羹湯,通常無關自然,尤其一些旅遊、爬山類型,簡直是無知與扭曲的競技場。

一個有趣的現象,現今都會冷氣房、咖啡廳內高談闊論自然主義、自然文學者蔚為「主流」,他們談論李奧波、愛默生、卡爾遜、羅爾斯頓、繆爾、珍古德、梭羅……,然而,這些「先賢」在他們的時代常是孤獨者(當然也有喋喋不休的銅鑼),其行徑頻常是與流俗扞格不入。可笑的是,不同時代、換個布景,大夥兒圍爐,將歷代孤獨的心靈放進烘爆機,膨炸出包包零售的玉米花,在台灣的街頭巷尾叫賣。而小販們匯聚成公會,宣稱獨佔市場與傲人的商機。

知識由經驗透過嘗試錯誤而累積、加成、再創造。人類的智能或大腦等身心皆由演化而產生。產生今人所有能力的環境是自然,但工業革命之後的人種大抵已徹底背離自然、摧毀原生人類大子宮。現今文明人、所謂文化人更以虛擬實境,創造幻象投射自然。於是,台灣的「變態自然」瘟疫般猖獗,而傳染途徑即廣義的教育,傳染中心是教室,感染後的潛伏期至發病期是一輩子。因此,台灣有必要開設生態教室,重新向草履蟲學習。草履蟲欠缺大眼睛,但牠具有數十億年天演而出的柔軟心眼。


~本文摘自《自然學習者的教育觀》‧前衛出版社

2013年8月17日 星期六

時空與超越

陳玉峯

地球赤道一周約4萬餘公里,24小時即自轉一周。因此,我們或坐或躺在「定點」時,事實上我們是搭乘著地球號太空船由西向東,以時速約1,666.7公里在飛馳,約是台灣高鐵速率的5~6倍。


太陽佔太陽系全部質量的99.86%,太陽的體積大約是地球的130萬倍,太陽的直徑約為地球的109.12倍。地球距離太陽約149.6106公里,依比例做比喻,太陽是一顆籃球,則地球是34公尺外的一粒綠豆。地球繞太陽公轉一周叫做一年,所以地球上的任何一點,包括任何一個人,繞著太陽跑的時速是108千公里左右,約是台灣高鐵速率的380倍。

我們的太陽系所屬的引力場星系叫做銀河系,算是宇宙星系當中的一個部落。我們這個銀河系,推估已有百億年的歷史,擁有大約1,400億顆像太陽的恆星、星際塵埃等等,它佔有的空間不易用公里表示,它的範圍大約有1015光年。

銀河系外形像個水體的漩渦在掃轉,側面看,漩渦中心處上、下皆鼓起,像是大家習以為常的圓盤形飛碟想像體。鼓起的中央部位叫銀心,我們的太陽系距離銀心約3萬光年,太陽系以橢圓形的軌道繞行銀心一周大約需要2.5~3億年(等於一個銀河年)

因此,太陽系繞行銀心的時速是n公里(懶得算矣!)。還有,太陽系還會在銀道面上作周期性的往還運動;太陽系與其他恆星系之間的相互作用,另有局部的運動;還有、還有,整個銀河系正朝向織女星系方向移動,其速率是n公里

俗話形容天差地別叫做「相差十萬八千里」,巧合的是約等於我們繞著太陽公轉的速率,加上地球自轉的速率,再加上繞行銀河心的速率,再加上銀河系奔向織女星系的速率,再加上宇宙的膨脹速率……,試問,不動如山是何意義?天底下有什麼東西是絕對靜止的?整個宇宙所謂的空間是可壓縮,也可無限擴張的,我們概念中的空間亦可全然不存在。時間亦然。我們所謂的時間的起始點在宇宙大霹靂發生的那一刈那,這之前沒有「時間」。我們的感受、概念無法理解沒有時間是何意義。
我們所能瞭解、理解、推演、敘述或無能言詮的全部,只是在我們的宇宙之內。也許還有平行宇宙、黑洞中的另類宇宙,等等,完全不是我們所能想像。


我們的宇宙據推算已經存在135億年(100億至200億年都有人提出)。太陽系推估有60億年;以固態方式存在的地球(指地表層)也有46億年。我們的原鄉地球大約在固態星球的10億年歲之後,出現第一個生命,或說約在35~38億年前地球才出現生機。假設35億年前迄今設定為一年,11日即出現太初的生命,但漫長的414日至112日才存在進行光合作用的藻類。112日之前(35~6億年前)是謂太古代(Proterozoic Era)
112日至127日期間(6~2.3億年前)是謂古生代(Paleozoic Era),先是5.7~5億年前出現大量的藻類,然後5億年前發生地球生命史上第一次大滅絕,然後,植物開始登陸。

接著,1116~19日期間(4.3~4億年前)節肢動物也開始跑上陸地。接著,1119~25日出現昆蟲(4~3.45億年前)1125日至122(3.45~2.8億年前)演化出爬蟲類;然而,122~7日期間(2.8~2.3億年前),兩生類大量消失。一般認為2.3億年前(127)發生第三次大滅絕,且3.5億年前發生第二次大滅絕。


127~24(2.3億至65百萬年前)是謂中生代(Mesozoic Era),也就是127~12(2.3~1.8億年前)出現恐龍與哺乳類。1212(1.8億年前)發生地球生命史上的第四次大滅絕;1212~17(1.8~1.35億年前)恐龍稱霸世界;而1217~24(1.35億年前至65百萬年前)恐龍大量滅絕。一般相信65百萬年前發生第五次大滅絕。

耶誕夜這天至1231日叫做新生代(Cenzoic Era),以哺乳類興盛為特徵,而跟今人較有相關的事件發生在最後1天。

1231日清晨4點至1130(800~500萬年前),地球上出現「人科」的動物,也在這段期間的中間點,即早上745(650萬年前),菲律賓海板塊撞上了歐亞陸板塊,註定了現今台灣島從深海底往上擠壓、躍升(最古老的第一次台灣島可能在1224日或65百萬年前冒出海面,後來又隱沒海中,之後,曾再浮出第二次的台灣島,且再度下沉。現今的台灣島應屬第三次的出海)

「人屬(Homo)出現於下午430分至545(300~250萬年前)期間,很恰巧地,也是現今台灣島冒出海平面的時段。大約晚上2245(50萬年前)出現「人種(Homo sapiens)
最後2分鐘內,進入地球人類的歷史時代。235848(8千年前)進入文字歷史的階段。而台灣島出現人種大約在最後1分鐘以內事。

最後、最後2秒鐘,即235958(200年前),地球進入現代工業文明暨生活。最後1秒鐘前,文明人登上玉山頂。
最終半秒鐘前,文明人幹掉台灣島自然生態系約6成,導致現今天災地變、土石橫流、國在山河破的悲劇與浩劫。
再則,在台華人開拓史大致發生於235856秒餘。
換個角度看時空。

如果將我們存在的宇宙史(100~200億年)看成1(365天,31,536,000),以長壽的今人80歲死亡為例,一個人的一生只是宇宙史1年的0.12~0.25秒。


如果以地球史(46億年)1年,則一個壽命80歲的人,一生只存在0.548秒。誠所謂方生方死。如果將這個人從出生到死亡,忠實地拍出一部影片,也就是在0.548秒內快速播放完畢,則我們完全看不出有何「人影」,而只是一瞬間的朦朧與彷彿,甚至於無感而逝。人的一生只有神眼能解。

我們所謂的從容、永恆、真理……,只可能在信仰中才找得到?

我們身上所有的元素都是宇宙星體爆炸後的塵埃,一切物質今人皆得以理解所來自,然而,塵埃如何凝聚成為流變中的生命、自我?人死後往生天堂、地獄、西方極樂世界?父母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塵如何歸塵?土如何歸土?人當然從宇宙初生之處來,也將尾隨大化流轉而去,流變是所有現象的通稱,流變的原則、傾向、定律或概率,殆即物化性真理,其可敘述、可歸納、可演繹、可運算、可預估、可理解,是謂自然律。所有生命現象並不牴觸任何自然律,但自然律並不自知,這個能知、所知的心的能力,便是「超自然」現象、「超自然力」的總稱。

宇宙間化學週期表的元素,都是從最基本的粒子或次原子粒的電漿態(plasma),不斷作核融合所產生。太陽恆進行4個氫原子核融合產生1個氦原子核,以及龐大的能量、輻射(E=mc2)。不斷累聚成愈龐重的原子,而氫原子的來源乃在宇宙大爆炸的4萬年之後,才由輻射轉變出物質(氫核)來的,且數億年後,宇宙中才進入形成星系的階段,而後星系爆炸出數不清的恆星,恆星經歷生、老、病、死,逐次產生所有元素。我們都是星塵之子,然而,生命的產生及演化並非逢機或偶然。如果從宇宙初生,乃至生命誕生的融合、堆聚、瓦解、再生,等等流變過程的顯示,生命的產生及其終極意義,實乃由自然律到超自然力的形成,由原太初(如果謂之靈界或上帝、佛神界)回歸其本身的過程。我贊同婆羅門(印度)教的梵我合一說。人的命運就是成神,否則一切沒有意義。

人不只不成熟、不完滿、破碎或殘障的神。幾千年來無數修行人的行為、言語都在說明此一事實。人類23千年來唯物論的努力,是拚命地想要解答如前述宇宙、天文物理的究竟,終極目標也在進臻神本尊。唯物科學的終極目的恰似《心經》;相對的,唯心經驗論或神秘主義的禪修境界,則是幼稚、深淺不一的、未臻極限或原點的《金剛經》。

在唯心內溯方面,歷來佛教等祖師大德們的言論、著作多得數不清、看不盡,跟唯物的時空在比賽,却通常無助於你自己。因為我們的一生一直在接受、紀錄、轉化社會文化的習氣,用來成為社會的成員,且不斷地忘卻自己,只讓本能的恐懼、貪婪、好勝、嫉妒、名利、成功、地位、慾念……,不斷地填充、加蓋在原本的單純心力之上,包括宗教、儀式、社會既有的劇碼。

其實,人類心靈逼近神、靈界的演化過程中,最大的阻力常是文化與社會,特別是宗教信仰、習俗慣例的牽引。說來可笑、可悲,通常我們一生的最大成就,就是毀滅或遮掩住原本我們具足的絕對自由、超越時空的超自然。而且,一個人的主體性之自我覺醒、自如掌握,正如同禪宗所謂的覺悟或佛教的涅槃,相當於發覺其所來自與終將歸屬。現實、世界才是一場夢幻。而在那主體的靈覺中,心力完全孤獨與絕對自由。


從宗教的本質來看,現今的意志、慾望自由,以及傳教的行為等等,的確朝向末日進展。而慾望的科技也即將終結地球生命史,筆者過往認定1990年以降是為「滅生代」,也就是第六次大滅絕。跟過往五次大滅絕不同的是,這次的肇因是人類自己,也就是說,天演到人種之後出了差錯,成神不成反成魔,因而許多電影想像末日之後,世界變成阿修羅、鬼魅的生態或變態,但還有一小撮人類殘存,試圖在地獄與灰燼中,重建原來生命的軌道。

21世紀人類的宗教文化暨一切文明,如果還有意義與希望,必也回到本然自由,不受沾黏的心力或超自然力,並在現實世界,傾全力挽救地球環境與生界。

「大乘」指的是地球這艘太空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