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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4日 星期日

【台灣價值註】


陳玉峯
「風頭水尾散赤地」!鹽分地帶正是台灣價值的搖籃。圖為好美里廢棄的鹽埕(2012.9.7)。

由於政治人物提及「台灣價值」四個字,坊間一時似乎也煞有介事地思考何謂「台灣價值」。說來好笑,一、二年來我一直在質疑現今統治政權、政黨或政治權勢人物,是否可稍加重視整體社會的價值觀、國家終極的理想為何?到底要將台灣帶往何處去?如今卻由最該被質疑者要求別人提出,看來只要權力一到手,最大的特徵之一,就是自我感覺良好、權力即道德、權力就是「價值觀」囉?
我談台灣的價值觀或社會典範的變遷數十年,也就是退出聯合國、解嚴、阿扁當選,以及國民黨重返執政等四大階段,如今顯然在解構、解體之後,另得加上20165.20以降的急速變化矣!
這是上行下效,所謂士大夫之恥的面向,事實上,台灣還有一大套隱性文化,傳承自陳永華以降的草根價值系統,也就是閩禪「觀音法理」在全球唯一殘存的台灣文化、台灣價值暨台灣主體自覺本身。然而,這一方面我雖已了然其內涵,也再三在拙作中闡揚,問題是除非有相當數量的台灣先人不斷密集地傳承下來,否則不可能蔚為根深蒂固的普遍價值觀或文化。然而,「徵之文獻」都說鄭氏王朝的軍民「絕大部分」悉遭清國遣返中國,自不可能有廣大的人民世代相傳。
而台灣民間傳說、鄉俚故事,到處都有鄭成功的神話。鄭成功來台沒多久就已亡故,根本就沒能越過濁水溪,為何會有大甲鐵砧山、鶯歌石、劍潭、蟾蜍山等等的故事?誰人創造此等神話,目的、意義是何?更重要的是,台灣歷來反清的政治革命繁多,宗旨大抵是一,關鍵就出在被隱藏或匿跡的「史實」,也就是鄭氏王朝的軍民必有相當大的比例,並沒有被遣返中國,而是轉進山區,並在清國兩百多年的追緝下,不斷流布全台各地,且同原住民族融合,並藉宗教為掩護,從而形成台灣精神、文化或價值觀的主體等。(註:這方面過往我已書寫不少了。)
2017年我到馬頭山區勘調之後,更明確地了知反清志士與平埔族結合的複雜狀況,包括平埔族印度教信仰的「石頭公」與華人歷史、山神的流變等等。
由於這是歷經清國兩百多年的殘酷鎮壓,再經日治、國府統治迄今,始終以欠缺文字記載的地下文化流傳,而且,因屬祕密且壓抑型,再加上現實及人性的複雜的纏鬥,總成諸多扭曲、變質的台灣人性格,而我只想弘揚相對正面的性質,也許也可對台灣先人予以些微或許無關痛癢或無用的「平反」也未可知。
日本統治台灣初期,屠殺了相當多的台灣人,清國時代也一樣。清國官僚藍鼎元對台灣人的「動亂」形容為:「如蛾撲燈,雖死在前,不投不已」!日本人的「台灣慣習研究會」(1901)記載許多被日本人處死的台灣人:
「立於絞臺時,竟無一人臉為之變色,豈不令人稱奇?」;「多為苦力,或船員,或為菜販,或為魚販等下階層之輩……多半為無教育之無賴漢,自非古英雄、古豪傑之所能比……」
我認為這些外來統治者都搞錯了,或者故意詆毀這等台灣烈士。
日本人的驚嘆,相當於間接說明這些台灣烈士充滿慷慨就義的內在信仰與價值觀,而超越生死!而他們絕大多數是不識字的反清遺民,因為曾經被「讀書人」出賣,從而立下讀書人不得加入的規矩。
此等台灣精神價值奠基在三大文化系統:鄭氏王朝的倫理觀、禪門觀音法理及台灣原住民(特別是平埔族)的自然文化之上。這三大支柱正是台灣草根的「台灣價值」,雖則摻雜太多被統治、被分化、被扭曲、被汙衊的負面雜染,但卻一直形塑台灣主體與價值,且迄今屹立不搖。
201297日,我在好美里海邊的田間訪談老鹽工顏秀琴女士(1931年生),不知不覺間,她唱出了1946年,日本人離開後,台灣草根流行的一首歌,歌詞已殘缺:(註:若有人記得,拜請告知詞及曲)
「……搬請來,走出茨外,一路到車頭。者濟人攏總相仝(這麼多人通通一樣),財產沒半項;五十一冬,好真像眠夢,為著台灣不願放(『好真像』只讀成2個字:chin象);肩頭頂行李者重,有錢請沒工;人遮濟(音如價坐),相挨(ㄩㄝ)相揢(ㄎㄝˋ),載轉來去落地(載回去放下吧!)……」

顏秀琴女士82歲時接受我的口訪(2012.9.7;好美里)。
顏秀琴女士的兒子蔡隆德先生(左)終生未婚,堅守神職或被「解僱」,他一直在書寫古文新詮,但他可能不清楚他傳承的是鄭氏王朝的倫理情操(2012.6.3;好美里)。

我當時的語譯如下:
「……鬼神也好、外來政權也罷,脫離它的管轄下總是看得清楚。一路走來,到了轉站的時候了。這麼多人通通一樣啊,沒什麼值得留下的好財產嗎?51年了,日本帝國就像一場眠夢,但是我為了台灣理想,這付責任我還是不甘願放棄啊!扛在肩上的責任如此沉重,無論什麼代價也找不到別人替你承擔啊!雖然台灣人這麼多,大家相互計較、評比,推卸責任,我呢?還是回家鄉好好耕耘去吧!……」(秀琴女士的故事詳見拙作《蘇府王爺》,6678頁)。
如今我幾乎可以確定,作詞者就是反清志士、台灣民族情操或台灣價值的代言人之一!而這首1946年前後大肆流傳的民間歌曲,傳唱在莫名所以的草根台灣人之間。我聆聽秀琴阿嬤吟唱時,瞥見她眼角的淚光。
她將鹽田兒女一生的滄桑娓娓訴說;她敘述她篤信的魍港太聖宮的媽祖、王爺,如何割肉(割神像的肉)給人民治病;而她自己:「不祈求活多久;身外物未假他求;王爺事能做就做;不想讓人家幫忙什麼,只求可以助人;不思被人助、被神助……」
魍港太聖宮外牌樓(2012.6.3;好美里)。
最早來台的媽祖神像之一的魍港媽祖神尊,是反清的象徵,歷來沒被皇權「摸頭」(2012.6.3;好美里)。
魍港媽祖挖自己的肉,為人民治病2012.6.3;好美里)。
魍港媽祖神尊2012.6.3;好美里)。

我永遠記得秀琴阿嬤對待陌生人如我的熱情與好!她示現的,就是台灣價值在待人接物、自覺覺他的「觀音法理」;她對媽祖、王爺堅定的信仰,卻無所求於神明,包含了鄭氏王朝的倫理情操;她哼唱台灣鼎革之際的草根歌曲而流淚,淚水沾滿台灣的主體意識,以及三、四百年不能講出口的悲辛,而歌詞也透露出台灣精神、台灣價值數百年的無奈與孤寂!
如今的權勢者,你們了解台灣草根的「台灣價值」嗎?

2017年10月16日 星期一

【來興仔畫作予我的擦槍走火】

陳玉峯


林秀免與陳來興伉儷(2017.9.23;成大台文系,陳玉峯第三次聽友會)。
是的,生命一定得是炙熱的,最好是瘋狂地投入各類型追尋的燃燒或爆炸,誰教我們的血是熱的,心是燙的。而愛,必也是核融合或氫爆,我們本來就是來自核爆的星塵之子!
年歲愈增,我的核爆力愈強。我完全不同意老朽的老成持重說,那是心靈殘障後的自卑、自棄的說辭,年歲的作用是智慧的增加,以及選擇大願力,徹底付出、燃燒殆盡的動力。是的,我很想狂暴地投入有意思的獻身,我不斷地透支心神的未來。
2010年我過年前翻出一包1988216(除夕),在濁水溪入海口流沙區採集的一袋「鐵板沙」,2010123日我裝了一小瓶鐵板沙,到台南富強教會為台南環盟陳椒華等義賣,我講了故事,也義賣得30萬元。
巧合的是,將近8年後,2017年928日(正值重陽節)陳椒華教授再度找我義賣募款演講時,我那袋鐵板沙剩下最後的幾小瓶,正好應了生、死合一,回到起始處的常態,而此間,分裝成數百小瓶的沙,發揮了地母神妙的效應,隨著我四處演講、上課,鼓舞了許多人心,並發揮了可歌可泣或隱隱流動的社會脈動,改變了若干台灣社會、族群的命運,包括第一批衝進立法院、濺血行政院的3.18學運!
因此,我想好我要在這場餐會演講中義賣最後的一批鐵板沙,還有這一、二年間,我摘採、上油的松果,以及近期出版的許多書、廣播輯的精美播音機,另有來自十方朋友的祈福或象徵物。
我一旦篤定要做什麼,心念所及,就會帶動善緣。神秘似地,108日我去找畫家陳來興及林秀免伉儷,來興仔竟然無釐頭地讚賞陳椒華教授義勇的精神,我接口要求他給我兩幅畫,我要在演講時義賣,挹注陳椒華教授暨其一齊打拚的夥伴。

六輕的夢魘,這幅250號的大油畫,來興仔嚷著要送我。

接著,這就變成一件我無法「過心」的事。雖然我在FBPo出來興仔的傑作,能夠看出其藝術價值者似乎不多;有知有識有慧根,而且有奉獻心及經濟能力,更願在環境、生態議題上付諸實踐者,讓我更加茫然,但我內心渴切地自我期盼,我篤定要自行吸收,因為如果不做,我對不起台灣、對不起一生懸念。
沒有任何理由向誰人訴說,我只能透支未來,向上帝告貸。偏偏就在找錢的此間,得知另件世間的「意外」!嗯,無常世界適合沉默。
過往我從未涉及台灣畫壇市場,或收藏者及掮客之間的龐多「眉角」,這次賦予我稍加理解此間複雜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一些些遊戲規則及潛規則。初時有些不自在,因為藝術與商品之間充滿聖與俗、黑與白、裸真與造假、純潔與邪惡……極端二元衝突對立的弔詭與矛盾。其實人性從來如此,然而,當我得知許多收藏者最大的期待,就是藝術家死亡後,一段時程其作品價格的狂飆,從而獲致暴利時,我還是破口誶幹譙!
也因為近來由於巧合因緣,蜻蜓點水式地接觸了少許台灣所謂的藝術界。我原本是懷抱著虔誠學習之心,不料一接觸,卻發現太多的虛假不實;而看了一些所謂的「大師級」作品,大抵是在西方文化優勢之下,藉由西方人不懂東方的神髓,且利用易經、老莊、孔孟、禪佛的若干表象,作些太過表面化的聯想而創作,根本不曾了悟禪佛、老莊等思想的真意,徒作牽強附會的胡亂拼湊。
然後,又聽了「大師」信徒們的歌功頌德,更加令我反胃。喔!實在比看色情網站更虛假、更噁心!從政治、產經、宗教、學術……乃至藝術,問題的本質同一!環保、保育界也是一個樣,沒靈魂就是沒靈魂,如同來興仔筆下牛肉場的女人畫!喔不!牛肉場女人或AV女優們聖潔多了,至少她們是真實的血肉之軀,會流血流汗,會放屁、大小便!
相形之下,那些衣冠革履、裝模作樣,卻邪念滿腹、唯利是從,偏偏假高尚、裝高貴,可惜沒靈魂、沒氣質,不說話裝裝模樣,至少還有個殼,而一旦聒噪起來,其臭不可聞,偏偏社會叫此為主流,鋪天蓋地席捲全社會。
在純真中誕生?在邪惡中死亡?我自己何嘗不是帶有人性惡的臭味,只是程度比例,以及選擇原則、把持原則的差別而已。

台灣社會的世紀變遷(199130f)。

隨順中我在2016年秋才算跟陳來興先生談話,之前,幾乎沒看過他的畫,也不知道他的一切,純粹只是某種直覺牽引。直到現在,我仔細端詳他的畫作,也不過一、二十張。奇怪的是,我定心一看,似乎就看透他的內心世界。他,就是個夭壽純真自覺的人,他的毛孔吸盡歷史流程的每一份真實。他真的是個藝術家!

地母抱嬰(198820f)。

未完成的應現觀音(?;30f)。

青春少女(201120f)。


然而,他自從腦血管破裂再康健後,他更從純真的主體自覺返老還童,如今是個大男孩。於是,秀免姊的重擔益形沉重。而來興仔一生的畫作,以女人為題者,似乎只有秀免姊的肖像是有靈魂的活體,而且溫度從絕對零度到273度,時而令人心疼!
我的心情恰似宇宙無限,講得出口的,黎明前的依稀殘星。


秀免姊的青春(200620f)。



閱讀中的秀免姊(199520f)。


2017年8月3日 星期四

【拐杖】

自〈愉悅的一天與一萬粒沙〉Po出之後,黃君俏皮地回訊了,他緊依著信仰,再度溫柔地擦拭記憶的匣子,娓娓道來。

陳老師好:
老師,其實在那愉悅的一天,還有一些事沒說出,但您就好像在身邊,幾乎完整地說了出來,我覺得您太神了,不知道能否跟您打聽一下「明牌」,讓我去簽一下?
在一萬粒沙的故事裡,關於國小去打工的這件事,是有原因的。當時家裡很缺錢,長輩為了保留叔叔們的山坡地,別被賣到他人手上,勉強貸款買了下來,而當時幾十萬是很多的,利息又高,因此我打工賺的錢,多少也能貼補家計。
雖然在這樣的壓力下,我也不至於挨餓,不過跟班上的同學比起來,就我的便當菜最差。除了外婆的米、自家種的高麗菜和蘿蔔乾外,有時加點煎蛋或是12片豬肉,就沒了,整個看起來飯很多;還有,細數同學的衣服,全班也只有我的補過。因為曾經被同學鬧過,說便當菜奇怪(不太算嘲笑),我氣到,就乾脆不帶便當去學校,國小畢業前的23年,中午就喝水當飯吃,說也奇怪,竟沒變瘦?!直到國中23年級時,情況才稍微好轉。
後來,我高中讀夜校,白天工作的薪水,9成都是拿回家,其他小孩也差不多是這樣;慢慢積累,終於可以開始蓋房子了,且一直住到現在。然而,當時是靠很多人幫忙「跟會仔」才有辦法的,像是表舅、阿姨們,還有鄰居的伯父、伯母、叔叔和嬸嬸,尤其是莊伯母,不只主動借錢,還是先提議蓋房的呢!
所以,只要我在外頭,或是突然想到他們,就會買些小點心回去分享,至今如此。有句台語俗諺說:「橋未過,拐杖就丟掉。」意思是說還沒站穩就別大意,但是我有不一樣的看法。即便房子住久了,會仔也早繳清,但「橋過拐杖丟」這件事,我寧願不要學,因為那可是陪你度過難關的夥伴,一輩子都要珍重它。
這也是我不太喜歡收人東西的原因,不知道該拿什麼回報;但是如果是我能應對的,可是一點都不會客氣(收下)!
當您說到一粒沙做一件善念的事時,現場的人可能覺得這瓶沙的意義重大,所以第一時間沒人說要;但是我當時是非常確定的,在您還未講完時,我就準備要舉手說要了!我是不賣中國製的,那根本不必費工。我的產品都是在規劃、設計後,再找好幾家廠商做出來的;如果很多人都買賣中國的產品,那麼台灣國產的工廠會越來越少,就業機會也會越來越少,而沒有上班的收入,怎麼會有錢買東西?我認為,人要工作、生產,經濟才得以循環,如此才可以讓更多的台灣人有工作。
最後,我真的想再說一次,老師太──神──了!我沒說的,您都知道;而您的「牌」再大,也是須要加持的呀!有機會再拜託您加持一下囉~
謝謝  陳老師
祝陳老師、師母、家庭朋友及台灣,健康平安順心


讀完他的故事,細看那擦亮了的記憶匣子,我只回一句:三八!

2017年8月1日 星期二

【話頭、話尾、話腹肚邊】

陳玉峯

201610月中,我在FBPo出我「失手」做出的草仔粿,問了句:有沒有人要吃?潔民來訊,要與我以物易物交換,因為母親懷念草仔粿的鄉土滋味,我答成交,接著,她也就煞費苦心,吟詩作對起來,更以她苦練有成,美美的書法,寫就了黑壓壓的對聯,還傳來問我喜不喜歡?我於心不忍,回說只消三個字:草仔粿,足矣!



以草仔粿換來美美的書法。

        1025日近午,潔民夥同她朋友依約前來,一個字交換一個草仔粿,然後她說要唸她的台語詩給我聽,我忙著拍攝,不怎麼注意她唸了什麼碗糕?然而,當她誦唸出第二段:(〈一粒真心〉)
        ……美麗的玫瑰厚刺
        美麗的情感空虛
        美麗的世界善變
        所有美麗的物件
        攏無法度永遠陪佇咱的身軀邊……
        我就有感了,開始注意起「這粒真心」,也暗自訝異起她根本就是燕巢的一座泥火山嘛,汩汩流動著三世兩重的因果,濃得化不開,台灣悲劇似的某種滄桑,而且,很少有人可以將洗鍊的真情,壓縮且昇華到普世大愛,卻只以母親的平常話,擠牙膏似地,緩緩吐納,一清塵俗的口氣!但是,她背負著重重的殼,直似她的一生就是為救贖而來!而只礙於初次見面,一些話我不宜出口。就這麼一波水紋蕩漾。

洗鍊的真情宛若一波水紋蕩漾。

        20175月,恰好我可以加製廣播節目,那道遺波也就印染開來,我找潔民來電台,吟誦她的台語詩,不過錄了兩輯,聽友來訊,聽著她跟阿嬤的詩句,眼眶即潤濕。
        2017612日我在電台訪談音樂與詩歌的才女羅思容小姐,不經意我唸出幾句潔民的台語詩,纖細敏銳的思容馬上動容,問我能不能找到潔民的詩集,她有意擇取合宜者配曲!

筆者訪談羅思容小姐(2017.6.12;望春風電台)。


        思容道出了我的感受!潔民寫的本來就是詩歌,合該吟唱、誦唸,而不是目擊,否則感染的力道銳減。因為她的心思,從來都是蜿蜒台灣群山峻嶺之中,足以甦生性靈的清澈溪流,吟唱我母親母土的心音!她從平地草根的呢喃,溯源冰清玉潔的山林聖地,也從草根尋常的噓寒問暖,聯結到我台灣人屬靈的韻律。
        當我傳訊給潔民,要她寄册詩集給思容時,她卻傳來第二册詩集即將付梓,問我可不可以寫個「話頭」,我答寫「話側」,因為我討厭一些假佛言佛語。
        2017613日下午,潔民帶著她的第二册詩集稿前來時,我們只簡短談了十來分鐘。她說這第二輯稿《只有相思是》已然帶進禪意,其實她在道場的薰習也已漫長一段時日了。
        當我照見她的容顏時,只一直覺,她正在蛻變中,於是我冒大不諱,直接告訴她,要她放下過往「老師們」、「師父們」的影子。我很無禮,但不得不說,這册新詩集我不用看也略知一、二;我不在乎她的「師長」們怨我(他們不該如此!),因為潔民的格與局不該受困!我更不想台灣心音背負太多不必要的「雜染」,我很有「私心」的「大公無私」,該是擺脫掉舊習氣的時候了,她可以是台灣貨真價實的詩歌!
        但是,我不喜歡詩集的名字,卻不能更改,畢竟這是蛻變的銘記!如同我認為她可以偶而吃點動物性蛋白質,而不必受困於數百千年前梁武帝顢頇、專制的禁令,雖然我也知道潔民不會「破戒」!
        潔民同我談話回去後,傳來幾句話,我也回了一、二句。這幾句話有待她的第三册詩集問世時才曝光,用來印證我這粗俗、不堪入目的〈話頭、話尾、話腹肚邊〉所言不虛。是為贅語。

陳玉峯
2017.6.15凌晨

於大肚台地

2017年1月16日 星期一

【鍾逸人 ─台灣史的鍾馗】

陳玉峯
我去訪談228事件之後,台中二七部隊的部隊長鍾逸人先生(1921年生)。我之所以認識他,緣自19801990年代,各種弱勢運動及政治運動的場合。而事隔230年,2016107日我去訪談他,他竟然還認得我,包括一些瑣事,他是個嚇死人的記憶力天才,難怪他可以將一生迄今96年發生的人事時地物倒背如流,更在年老時連續撰寫幾部20世紀台灣史的大部頭史書及小說。訪談後,他請客。看他走路、點菜、開車、論事……,沒人相信他96歲,他自己說是69歲,事實上他比太多69歲的人年輕了230年,說他是人瑞,還不如說他是「妖精」!
以他的智能及經歷,在20世紀台灣政治史上始終未能出頭,我認為,是個「奇蹟」!或許這也是他性格之所致。他的行徑及閱經歷嚇人,先是留學東京外大法文科,被日本當局依「治安維持法」監禁了快1年,回台後,為擺脫日本特務的糾纏,他投入台灣軍後勤部隊。終戰後他擔任軍方「三青團」的幹部,也兼辦「和平日報」嘉義版,同時兼任阿里山樂野國小校長。228前後,他斡旋社會秩序、針砭朝政,成立「民主保衛隊」,攻佔台中「干城營區」,並整合各地反國府隊伍,成立「二七部隊」,對抗蔣(匪)軍。而兵敗被俘,本「該」砍頭、槍斃多次,卻在命運流轉下,「只」被關了17年政治黑牢(共計進了監獄5次)……1980年代以降,活躍於文化、政治圈。
他如果活在古代,必然是位超級武將、戰神之類的,我懷疑他有阿基里斯跟莫那魯道的隔空血緣,不幸的是,他似乎始終未能得志,但台灣天地賦予他的責任,殆是留下一系列鮮活的台灣血淚史。
推薦給朋友們他的系列著作:《心酸六十年(上)狂風暴雨一小舟》、《心酸六十年(下)煉獄風雲錄》、《心酸六十年(續)火的刻痕》、《此心不沉》等等。
很有趣的是,在《此心不沉》這本14萬字的歷史小說中,推薦人張良澤教授列出書中357條人名,還說:「……讀者不妨自我測試一下,倘能圈出30名(8%)您所知道的人名,則您的台灣近、現代史常識便算及格了,因為身為半個文史工作者的我,只能圈出31名而已。」
我想張良澤教授用心良苦,大概是為了刺激台灣人閱讀,而故意漏寫了10罷了,否則連我這個鄉民,隨意翻至少也知道2倍以上的人名,然而,我要說的是,如鍾逸人前輩電腦般的記憶能力,一定引起龐多台灣人的怨恨,他簡直就是台灣史上的「三尸神」,掌握各類「名人」的「操行成績簿」,難怪他永遠不可能沾染名位或權勢!
我訪談他時,感受到超濃烈的政治性,以及恐怖的臧否或月旦時人,而且,他對宗教一屑不顧,他說:「……台灣人拜什麼碗公?從坊間小說撿起來的什麼爺、什麼祖、什麼公,拜一些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的人,把小說虛構人物當作神明在拜?人家日本人將鄭成功的出生地等,如何用心整理、紀念,而台灣呢?那些所有的什麼神,我一概排斥……」。我一點也不會駁斥他的所知有限,毋寧以一種同理心,從他的條件、角度來體會。我轉向另一面向切入:「您已活了96年,卻故意說成69歲。您經歷2個外來政權,一生高潮迭起、生死擺一邊,如今對生命、人生有何看法?」
鍾老說:「我從監獄回來後,曾經去算命。人家說那位盲眼的青冥仔仙神準喔,所以我也去了民雄,那個柳得男啊!聽說蔣經國也去相過,很有名喔。
我只說了生辰年、月、日而已,他算一算脫口而出說,啊,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就早該被ㄅㄧㄤˋ掉了啊!你怎麼還會在這裡?怪、怪!說得旁邊在等候的人群個個目瞪口呆,都盯著我看!你至少得被斃掉45次了啊!然後他說,你陽壽63,最多69歲啦!……」
鍾老說得輕鬆,也沒造作,一方面肯定賽神仙真是準,另方面也暗示神仙也會陰溝裡翻了船。要知道民雄這位「青冥仔仙」在台灣人心目中真的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奇人,或說根本就不是「人」,據說算準過8位國家元首,無數人被他料中得無話可說,也就是準到夭壽、準到靠背!也不妨說,因為這些神準,人也可以不用活了!然而,這位「仙吔」於201312月仙逝後(85高齡),電視及平面媒體轟動一時,直到有台名嘴將他恭維到「破功」為止。
我所謂的名嘴將他一世英名「破功」,一半是因為神祕主義被無知形容成無限上綱時,神祕主義也就死光了;另則一堆破嘴除了褻瀆自己之外,不斷汙染觀眾,而且是藉著「仙吔」造業。
而鍾老、仙吔其實與傳統台灣人廟宇的善書,《了凡四訓》的旨意,有異曲同功之妙。《了凡四訓》一開始說袁了凡自己早年如何被人算定死、死、死,後來卻因為雲谷禪師點化他「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從而自製操行成績簿的「功過格」,且突破「功過格」,進入「三輪體空」,也就是擺脫自我追尋,而一心成為社會人格或大我。然而,這些可以不用說,只消做。
我不想多嘴鍾老如何傳奇或自行造命改運,我也不願在當今社會氛圍下作論斷,而只確定他一生活得很精彩。再一次套用印度阿占塔洞窟內的銘文:「一個人只要在世間留下清晰生動的記憶,他就會繼續在天堂享受幸福……」因為後世人心,不斷幫他建立數不清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