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已經過了義憤填膺、怒髮衝冠、血管迸裂的年歲,我的痛也不再只是肝膽俱裂、入骨滲髓,而比較像是血淚枯乾之後,一個一個細胞溶解、蒸發。
2022年2月6日為了看看久違的老友圓果青剛櫟及柯族群,重上台中大坑2及5號步道。
2月7日我小腿開始酸痛,9日消除;10日大晴天,猛然,心才開始抽痛,已經不會形容超越痛覺的哀傷,真的是神殤,没有痛覺的痛。
1992年孟春我首度調查大坑頭嵙山,1996年出版了平生一本最美的書《展讀大坑天書》(絕版),恰好保留了大坑全境之美的最後印記,之後,歷經921大震,大坑正常地脫卻了部分的皮肉,自然營力、天然週期立即縫補該然的天然苗木,台灣五葉松、琉球松、二葉松、柯、青剛櫟、圓果青剛櫟、頷垂豆……種種種苗競相撫平大地的傷口,然後,善良公義的人們來了,他們好心地清除它們,種上他們認定的美好,例如桂花、台灣肖楠、茄苳、咖啡、桃花心木等等外來種或本土在地外來種,公權單位也很努力地灑銀子鋪地磚,一根根水泥條釘入地土,就是無人看見、聽見地母的哀嚎、自然大地的抽搐。
人群絡繹不絕、日月星辰一樣映照倫常,沒人在乎台灣天演的軌跡、眾生的慘劇,一批批萬餘年來好不容易孑遺的生靈,不斷地捧著人們的善意,瓦解、殞滅、屍骨不存。
1990年代,從我首勘大坑而予我石破天驚的發現,將近20種如今只見於海拔2、3千公尺的高地物種,竟然盤據在頭嵙山系諸稜頂,見證台灣大化流轉、生命流年變遷最後的胎記,奇怪的是過往竟然沒人認知或察覺其重大意義性!
而當年,我只知道暖溫帶櫟林族群的柯,正是1350—1850年小冰河時期之後,不斷上遷至稜線上而形成優勢社會,相伴的,還有圓果青剛櫟等等,只不過後者沒有那麼極端罷了。
柯與圓果青剛櫟都是分佈全台灣,但因其生態幅度傾向於耐旱向陽的岩生植被型,大多只存在於一般闊葉樹較難快速發展的山頂稜線母岩裸露地,而圓果青剛櫟比較是分佈在山稜或山頭頂下至上坡段的石礫、石隙地。它們在各地類似的環境,可以各自形成優勢社會或重疊共組,無論如何,都是小面積或帶條狀的分佈而已,而且,尾隨暖化,它們被逼向絕境。
它們如今已淪為氣候變遷、生育地孤立的瀕危物種,卻始終得不到應有的保護或重視。
柯(Pasania glabra)最早是由1911年,早田文藏由台東Iryokukaku社的標本,命名為台東石櫟(Quercus taitoensis),後來他認為本種與印度及緬甸的Lithocarpus polystachya或為相關種,其實它跟菱果柯(Pasania rhombocarpa)形態上更混淆不清。
柯,在1960年代已經少見,柳榗(1968年)已宣稱其「稀少」,後輩如沈中桴(1984)歸納它是「沒落種」,我將之列為冰河、小冰期之後的山頭型岩生社會。柯分佈於日本南部、琉球、華南與台灣。日治時代的大師如早田文藏、金平亮三等人,皆視柯為台灣特產種。
圓果青剛櫟(Cyclobalanopsis globosa Lin et. Liu)是遲至1965年才發表的台灣特產種,由林渭訪與柳榗所命名,而柳教授認為是由青剛櫟演化而來,而且香港也存在。然而也有人認為是台灣的「古固有種」,數量也不多。歷來似乎常與青剛櫟混淆,而我認為兩者很可能有雜交後的植株,但兩者在雄花穗、總苞杯狀的鱗片數、堅果形狀、葉片等,差距顯著,很容易區別。
2021年10月27日我們在東南半壁紹雅山區調查珍稀孑遺的台灣油杉時,赫然發現過往似乎未曾記錄,或有物種記錄也不明白其生態意義或價值的柯與圓果青剛櫟,它們共同存在於東南部大竹溪以南極其稀少的半岩生環境,這是因為高溫、極重濕的氣候下,夥同東北季風地形霧雨等,數千、萬年來形成的全國山地最平緩、坡度平均值最小的低海拔山系,幾乎全山區不復存在母岩裸露的山稜,充其量是半岩生環境,而台灣油杉正是拜半岩生環境的斷崖之賜而孑遺較大的數量,不料,我們又發現暖溫帶這2種典型退縮型的殼斗科物種,見證悠遠地史以來,生界的傳奇與自然史詩。這得歸功於植物專家潘富哲老師。
潘老師在我們調查的路徑上,一一衛星定位它們的座標。在路徑大約400公尺的長度,海拔介於570—650公尺之間,明確登錄了31株圓果青剛櫟、9株柯的孑遺。
中西部與東南半壁的圓果青剛櫟與柯的共存絕境,側面佐證它們都是12萬至8千年前,活躍在全台灣的生靈,卻在8千年來,特別是晚近170餘年陷入最後的殘存,而大坑與紹雅的同時並存,加上許多其他物種的證據,建構了活體自然史重大的證據。
數十年前我說台灣紅檜諸多大樹、「神木」是並木,伐木派或林學界故意裝蒜,月前終於有良知的林學專家、林務局舉辦記者會發表「新發現」;為了砍伐天然林,摧毁台灣演化250萬年來的生態系,林學界「偉大的」偽理論,就是檜木林都是老齡林,林下沒有種苗、小樹,即將滅絕,為了檜林的未來,必須砍伐,老的不去、少的不長。我研究出檜木的更新模式,夥同森林運動直搗其偽理論,包括在台大禮堂上,挑戰數十百位「林業專家」,會後有「教授」跟我說:「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是你罵人,我們不敢跟你站在一起」。曾幾何時,一向傷天害理的「專家們」都已改口「檜木林可以更新」;從來都在殺生牟利者,也搖身一變,個個都是「保育專家」。
而數十年來,一大票「專家學者」們聯手故意完全不提我的名及著作,只會「剽竊」我的見解,其實,我很欣慰的是,他們多已接受我一向的主張與研究成果,還轉變成他們的「創見」;讓我哀傷的是,有些人說法改變,但是殺林伐木的行徑從未改變,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罷了。
我老早不想「罵」什麼人了,畢生山林苦行只是親近上帝的途徑,而念茲在茲的是眾生平權,台灣天演奇蹟、生界命脈必也留下生機,因為這是台灣文化、哲學、人性的總根源。
可是,前後滿了30年,卻目睹大坑最後的孑遺一一飄零,隔了3、4天我才開始心痛,是的,我麻木了3、4天後,才向天地許我哀傷。其實,大坑山神在我拾級下山時,贈予我無限的撫慰,夕照裸枝落葉,無比莊嚴圓滿。我的痛哀不過是餘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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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枝與映光海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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