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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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村長的現代版解說
嚴清雅村長在豬灶溪畔向我解說:
「……這條叫豬灶溪,翻過去那邊有條三疊溪,南邊還有條華興溪後來跟石龜溪在溪口合流……在下方又交會。卡早這裡是舊公所旁,村人都來此作宰殺豬隻家畜後的洗滌,洗衣、洗菜都在此,是謂豬灶溪。(註:溪名未考證)
卡早,咱庄做紙業,就利用這條溪。1950年代紙業大興,我們這裏還有蔡倫廟。有個南村庄,大約一半的人都在做紙廠,因而溪流的污染很嚴重。(註:所謂的紙業乃利用竹材,製成拜拜用的金紙,行銷全國。)
該年代有我們庄內人到台北,台北小姐問他作啥活,他答當廠長。台北小姐一聽喜出望外,當廠長是不簡單喔。因而跟他返鄉,一心想當廠長夫人。那知一回鄉,台北小姐腳穿高跟鞋,好不容易坎坷走上一個多小時才到他家。
台北小姐一看工廠差點昏倒,就一個紙水槽,一間破爛屋的一人工廠,嚇得轉身逃離……」
嚴清雅村長(右)與許應典執行長(左,紅衣)在豬灶溪邊解說梅山史(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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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村長的解說兼顧雅俗,帶有解嚴、解放後的幽默,但他避開了梅山地名來源一節,畢竟無人可以給予「正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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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民、華人界碑
前述初墾與成立造紙工場的時距長達百年,也就是說,在1708至1807年之間,原始森林漸次被摧毀,且改植為竹林及果園等土地利用。由梅山鄉的地理、地形考量,在華人的農業文化而言,絕大部分土地只能闢為「園」的生活型,或台灣人所謂的山產。而拓殖的進展,我推估先是流動性的工寮,再遞變為早年的小聚落。後來我看李若文(2000)的報告,大致上也是如此解釋由「寮」,轉變為「家」,由是形成小部落。
以時程而言,華人大約花了一甲子的歲月,幹掉從梅山到太平,海拔9百公尺以下,東西直線約4~5公里的丘陵及山地的原始森林,這樣的速率恰好跟綠島原始林主體的破壞等同(陳玉峯,2015a;b)。
而海拔挺高的開墾,必然與原住民發生衝突,這方面的人種傾軋罄竹難書、全球皆然。然而,華人與原住民對自然資源及土地的概念天差地別,後者是自然人,對資源利用大抵僅止於「只取當下,只當下取」,囤聚、儲蓄的概念稀薄,遷徙而讓地力自然復原是生活型的常態;前者是農業定耕型文化,不只安土重遷,且頻頻蓄積又擴張,而「有土斯有財」,一旦盤佔,永世不還,復鯨吞蠶食,掠奪原民的土地不遺餘力。
另一方面,古來「山中無政府」,1722年的土牛紅線大致是自欺欺人,不過是官僚在發生問題之際的自保形式之一,開發浪潮從未休止。於是1768年農曆3月,官僚下令在今之162甲縣道的11.55公里附近,轉進北上太平山的車道不遠處上方,在巨石塊上刻字,是即「嚴禁匠民越界私墾碑記」。
梅山文教基金會在車路邊立牌指示「民番界碑」大石塊就在上方(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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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大石頭應該是太平山略呈南北縱走的山稜下,古代某次大地震時,屬於反插坡的西向坡,由山稜或上方滾落,停滯該地者,現今屬於孟宗竹造林下,因而巨石上頻常佈滿竹葉,且密生苔蘚,若無熟知人士指引,難以辨識。登上這石塊的一小段路,梅山文教基金會設有幾個小台階,且在巨碑旁,立牌書寫碑文。其下方的車路邊,則立有紅底白字的標牌:「民番界碑」。
碑文內容是「重申以大山脊分水為界,山前屬民,山後屬番」云云,在《鄉誌》133、134頁列有「制式」的解釋,無庸我贅言。若將「美化」的形容詞、華人本位去除,加以儘可能客觀的史觀,毋寧才是面對台灣歷史的態度,而且,若能「翻譯」為台灣人的日常生活、價值觀或普羅草根的思維,毋寧更「真實」與親切。
我身處台灣所謂的「學界」四十餘年,深知產、官、學、外來政權洗腦式遺毒「迷信」的根深蒂固,而李岳勳前輩恰好以青、壯年的階段,遭受兩個外來政權,赤裸裸地高壓灌施截然不同的意識型態,他內心的苦楚與蛻變或轉折,乃至行文的虛實交織,合該由我解讀。所謂的因緣,某種程度正是「任務或天責」,我不得不相信除了每位生靈各有其不等程度的「意識」之外,集體的不同層級,更有不同集體意識等第的無形運作。
先將重點交代。
我估計,18世紀開始,或1700年代,華人移民或只分佈在梅山以西。梅山乃南北通道的一處休息驛站。1700至1740之間,梅山形成聚落,且梅山向東,直線距離約2公里,也就是觀音山(標高429.5公尺)、麻園寮山(標高535公尺)南北連線以西,大致被華人開闢成果園、竹林等。
1740年代以降,乃至1768年間,大約30年時程,華人將勢力範圍向東推進到太平山(標高968公尺)、紅楠坑山(標高1,051公尺)南北稜線以西地域。而1768年設置了「嚴禁越界私墾」碑,乃就地取材的銘刻。
1768年以降,乃至19世紀初,很可能華人的工寮已東推至瑞峯地區,東距梅山的直線距已超過12公里的深山。
也在此間,海拔約1千公尺以下的地域,華人墾殖區的山坡地上,原始林消失,改植為竹林、果園,因而1807年已可收成竹材,從而設置製紙工廠。
而我冥思探索的,不在於我能多精準地找出拓殖史,而在於追溯李岳勳前輩身世的根源,因為他的先人自福建南靖遷居台灣何處,只落個「固無可考」,卻在「第十七世顯祖玉河公定居梅山鄉瑞峯村」(約在嘉慶年間),其先人為何甘昌拓殖深山,最是高風險地轉進內地?
間接而模糊的側面「證據」在於梅山是個「雜性」聚落。雜性而能共居一地,這在古代,很可能是「反清志士」的集結點。我以李前輩悟出的道理,連結李氏家族的可能性移居內地,是否在梅山特定古人的掩護、接應下,避禍深山?
1768年設置的這塊原民、華人界碑,恰好佐證了李氏族譜定居年代的合理吻合。此面向容後再述,在回此界碑。
界碑旁立有石碑上銘刻的文字(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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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雅村長以竹竿輕拂掩蓋銘文的落葉,但界碑上的文字已難辨認(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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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嚴禁匠民越界私墾碑記」很可能是反插坡由上面滾落的大石塊(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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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今詮
梅山鄉前鄉長黃世裕先生接受筆者口訪(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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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迄今的草根,價值觀依然緊抱外來政權賦予的「階級」、「尊卑」,因為那是過往「政教合一」的產物,透過宗教不斷延續皇權帝制的人治思想。其中,庶民口訪的內容,經由「學界」的加工增刪,往往失掉原味,但草根還是「等因奉此」、照吃不誤。顯性與隱性文化有時大相逕庭,卻在台灣史上彼此「愉悅並存」!此乃牽涉台灣主體的自覺,正是透過如李前輩所領悟的心理哲學所傳承(陳玉峯,2015a;b;2016;李岳勳,1972)。這等深邃的禪悟在此先不討論,只舉此界碑的草根傳述。
梅山鄉前鄉長、現任梅山農會總幹事黃世裕先生敘述:(2016.9.13)
1760年代華人與原住民的糾紛頻傳,大家就約定好,以那一條山稜為界,原住民打獵時,如果獵物越過稜線跑過來了,你們原民不可以追獵過來,自動放棄;華人呢?也不可越過山稜去採山產、拓墾,雙方如是唱明。
雖然現今人的解說較有台灣味,但該碑文相較於同年代前後的碑記,似乎較形草率,內容也形同道德勸說,個人有些懷疑似乎尚有隱情也未可知。畢竟所有史料文字,都是華人本位,就連我的書寫,一樣無法純然客觀。
所謂的「民番界碑」當然是強勢者的自我標榜,並不代表清國的行政力及於此線。我認為梅山鄉絕大部分地區,終之清國統治,都屬於半自治區。而梅山聚落的形成,乃至朝內山發展,自始至割讓台澎,都可能是反清遺民的疏開地域。而梅山鄉的拓殖,有如游擊隊的流動性工寮,至少某種程度以上如此。
這些流動性工寮漸次也因原始森林的消失,慢慢拓殖為龍眼林、竹林等,而筍寮、腦寮、炭寮、石灰寮等,配合水源的穩定,逐次在特定區域發展成家族式的小聚落,儼然無政府的自治區,直到清國末年的1888年(光緒14)才在「梅子坑街」設立「打貓東頂堡」的「堡長」一職,也就是說,1888年之前,清國的行政力不及於此,而我一直懷疑自1683年以降,陳永華的部屬後代等反清志士,大多隱入南台淺山丘陵地,逃避清國嚴苛的查緝或屠殺,如同果毅後、東山鄉,我認為很可能梅山鄉也是此類志士的隱匿之地。
我推測或臆想梅山鄉人李岳勳前輩的先人李玉河,在約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之所以定居梅山鄉瑞峯村,有可能也是逃避清國直接或間接的查緝之所致。
2016年9月13日筆者前往梅山鄉農會口訪,左起嚴清雅村長、黃世裕農會總幹事、筆者及梅山鄉文教基金會許應典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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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毫無今人所謂的「證據」,但我在十餘年來的田調、口述史訪談,隱約或冥冥之中,一直存有些微的微妙「感應」,牽連或驅策著我,隨順地探索此間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