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7日 星期六

【漫步磺溪畔(四)】

陳玉峯

  §浮浪者的告白

  上述物種登錄中,有一大群都會人造硬體間隙的植物,無論是屋頂上、水槽、人行道、花盆中、牆壁上,或任何想像不到之處逢機應運出現。它們最主要的傳播機制是風力、鳥類空投、人們無意識狀態的輸傳、夾雜在其他介質而移動,等等。

  它們是街頭流浪者,夾縫中生存、生長、生殖、死亡、傳遞綿延,在人們眼光中它們只配是「雜草」,去之而後快。它們的成員多半是「聯合國」,祖先來自世界各地,每一物種都有極其精彩的全球流浪史、在地傳奇,它們不但馴化成入侵種,不管田野或都會,各有其通天本事,人們一貫一屑不顧。

  然而,只要人們的廢棄地或廢墟,它們就是綠化的先軀!

  我在40餘年前就想為這群變動劇烈的浮浪者立傳,想了近半個世紀,它們的帝國不知已更替了千百回,我還停留在無用的想像而已;它們如同萬聖節的道具,不,遠勝於人們的想像力,它們始終在貫徹無意識的生命原力。我曾經想要著手將不同高度、日照率、水濕度、盛行風力等等,配合不同物種出現的頻度,或先依植物存在高頻度處,找出立地的環境因素,尋求其相關、討論其生態區位等。

  如今,關切的事務、現象只能縮減至自身生命的相對終極性議題,但我確定,龐多年輕世代只要稍在此面向著力,將會產生系列有趣的「都會植物生態專書」,且保證「轟動」。

  而此次漫步磺溪畔,我只點到為止,隨著登錄及樣區而點滴一、二。

  就在文林橋與石牌橋之間的段落,磺溪是三階的U字型大圳溝,然而,不管你水泥灌漿如何灌,板模搭蓋處會留下間隙,還有,任何水道,依流體力學原理,總會在不同部位發生流速差,特定部位也會出現淤泥或擱淺,於是,浮浪者就會應運而生。


磺溝中的浮浪者。



【漫步磺溪畔(三)】

陳玉峯

  §植物名錄的密碼

  我們的男主角愛溪心切,當我還在興安宮拍照半分鐘的時程,他已帶領大家翻上堤岸。而我隨後趕來的沿途,依照我的老習慣,既然是出來勘調,一向自我要求凡過我眼,留下記錄。所以我記載著物種:榕樹、構樹、雀榕、月橘、樟樹、茄苳、山櫻花、黑板樹、小葉南洋杉、龍眼、木瓜、蒲葵、黃椰子、使君子、印度橡膠⋯⋯
  我得說明一下。
  這類資訊對他人而言,除了是一堆植物俗名錄之外,沒啥意義或用處,對所謂「專家」而言,用處大大,例如唬人、接計畫、寫些垃圾報告,或之類的。不信,磺溪畔就有範例:

磺溪畔「生態——植物篇」解說牌(2020.10.31)。

  這面解說牌當然也是人民納稅錢供養出來的,上面寫著5種外來或栽培植物的俗名、學名及簡介,有黃紋萬年麻、三角霸王鞭、杜鵑花、薛荔、仙人掌,夥同說明文,不懂植物者也有可能將之看成沙漠來的十全大補湯或壯陽藥物的介紹。原本是否有植物照片附其上也未可知,然而,這些物種及文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跟磺溪生態無關,卻臚列在此還美其名為「生態」,直是「變態」也不夠罵。

  其實這也不是專家不專家的問題,是因為「社會」結構上賦予「名位」之後,什麼「專業、教授、技師⋯⋯」取得發言的權力,而非關專業。
  而我一輩子調查研究台灣植物、植被生態,寫的、講的,對一般人而言也沒啥意義
或用處。其實大多時候,我只是說給植物、上帝聽的,我的記載名錄自己明白的內在秩序是龐大的演替系列的劇碼,一大堆植物存有幾大類:
  一、人為植栽,反映植栽界的潮流,以及人們的草上之風必偃的群性,還有它們在不同年代風潮中的曲線變遷。
  二、外來物種、人為植栽是否馴化的時程及立地條件的資訊。例如磺溪溝內已出現黃椰子的苗木,也就是馴化的初步證據。
  三、人為植栽無論本土或外來的拓殖現象。例如在磺溪溝的草生地上,出現不少稀有植物流蘇的苗木,最高者已近1公尺,我推測其母樹應該在附近。後來,數十公尺外果然在岸上綠地看見數株流蘇的人為植樹。於是,延展出傳播議題的探討,風傳、飛羽吃食排遺、水流、人為?
  四、檢驗各類植栽在各種環境下的適應性。
  五、都會人造環境下,自然營力所能適存的植物生態。
  六、景觀設計的省思與探討。
  七、物候變遷及其他如季節變化與追蹤等等。
  ⋯⋯
  一般,我們對一地區的調查大抵先登錄所有物種及其生育立地,過濾物種屬性如稀有或其他特殊項目或狀況,凡具有特定生態指標效應者,可以特別強調;接著,設置樣區,旨在瞭解植物社會的分類,以及其所代表的生態意義;然後,運用多方資訊、現地組成、社會結構、文獻及經驗等,建構可能性的演替系列,而帶有部分前瞻預測的功能或效應,討論種種外在干擾下,可能性的諸多變遷,這面向對景觀規劃而言十分重要;又,追溯各類立地的原始林型,可能性種組成與結構。凡此都大致掌握之後,才可能提出所謂的生態綠化,試圖以自然營力為主,人為協助為輔,讓土地依自然律復育其終極社會的永續態。


2020年11月6日 星期五

【漫步磺溪畔(二)】

陳玉峯

  §滄桑無常

  我們一行從芝山站步向磺溪,沒幾步路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高高的榕樹旁,一座單廳的廟宇。我心中想,必也水神廟。走近時,果然。
  這廟(算是祠吧?)名為「興安宮」(士林天母水仙尊王廟),奉祀大禹、伍子胥、屈原、王勃及李白,一位治水、四位殉道或浪漫於水,反正他們被塑造為水神。
  這類水神廟在台灣溪畔不少,我的第一意象,在此區域歷史上必然是個不穩定的行水區,渡口多變、亡魂必多。為橋樑長固、行旅保全,最誇張的就是活埋生人,蛻變為厲鬼或正神,對抗、壓制邪靈魔煞,例如高雄楠梓舊街的「溪底公」。「溪底公」的前身是一塊「南無阿彌陀佛」鎮煞石碑,1980年代以降,大家樂賭盤盛行,一些賭徒在此撿拾榕樹葉的落葉造形,聯想出「明牌」號碼,果然中了大獎,因而答謝「溪底公」,集資建了廟,廟聯曰:

    溪岸有神人供奉
    底水無濁民平安(cf.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2014)

楠梓「溪底公」的前身,「南無阿彌陀佛碑」(2014.1.1)。


溪底公廟(2014.1.1)。

  而磺溪較溫和?只以「石牌橋」原名「軟橋」來示現?
  不管時空與滄桑,從磺溪橋蜿蜒南下到東華橋的數公里間,正是古代台北、士林到北投必須穿越的水道,只如今溪死溝在,全然被改造為銅牆鐵壁大圳溝。
  表面上這些鋼筋水泥人造溝及許多道現代短橋樑安穩便捷,不復「軟橋」的搖擺與無常,事實上全然繫賴於上游山區生態系之能否永續維持健全!以台北市現今土地利用的超過飽和,盆地上方的山坡區域萬萬不得再開發矣!可以說,全台北市的未來命脈,取決於環繞山區的永固啊!
  記得我多年前曾經跟一位市長候選人強調的:
  「台北的命脈一定得記住並全盤籌謀大地體的議題,最大潛在危機:1.康熙台北湖再現;2.翡翠水庫潰決;3.核電廠高階核廢外洩;4.台北盆地四周林地破壞,一旦有所閃失,數以百萬計的生民能夠暫時保命處但只山坡地啊!」
  該位「名人」回答:「那是中央的事,與我無關。」
  後來,某人的行徑,不必污染我的筆墨。



石牌橋(2020.10.31)。



石牌橋附近的磺溪溝與「彩繪」(2020.10.31)。

  §農業時代的磺溪床地景

  莫說原始時代,20世紀中葉暨之前,上述磺溪段落的地景如何?
  在地耆老的共同記憶,如賴惠三先生口述:
  「過往未整治前,如同台灣鄉間野溪,行水區佈滿甜根子草、菅芒搖曳生機,岸上最多最美的四時彩衣樹台灣楝樹、水柳等,有一年,全部被砍掉,又有什麼二百年防洪計畫,全面水泥化⋯⋯,地景全面改變⋯⋯」
  這段話點出了台灣「水柳優勢社會」的自然印記!
  1960年代之前,特別是台灣中、北部溪流河床濕地,以及沼澤區,盛行水柳社會,且立地朝向中生、乾生方向,頻常出現台灣楝樹(苦苓仔)及朴樹,現今已經罕見。
  茲舉竹北市鳳鼻隧道口西南側的水柳社會,模擬磺溪畔曾經的地景:

水柳社會具2層次結構,下層是鐵毛蕨等(2018.6.8)。

水柳社會,烏臼在前、水柳在後(2018.6.8)。



水柳。


鐵毛蕨(2018.6.8)。

  水柳社會之所以存在,必須是溪床長期維持水濕沼澤地,代表數十百年以上才有一次山洪爆發的指標。而且,我斷言,過往的行水區必定比現在的水溝寬度大上數倍、十餘倍或以上。
  而溪岸較乾旱的砂土地,台灣楝樹頻常散生,如今的磺溪人工植栽區,不時也會出現它的小樹,它是鳥類所栽植。

磺溪堤岸現今的台灣楝樹(2020.10.31)。

2020年11月5日 星期四

【漫步磺溪畔(一)】

陳玉峯

  §「驚爆十月」

  這裡正在進行著一位花甲男子的愛戀夢。他,勇於啟齒、拙於表達,但因有了滿滿的愛,他放下了大老闆的矜持,全身心「撩落去」。

  2020年號稱「十月驚爆」的最後一天可能性,美國沒爆、世界沒爆、台灣沒爆,磺溪畔卻「爆」了出來。

  10月31日,這位大老闆帶著我們一行人,從台北捷運紅線芝山站啟程,沿著所謂的磺「溪」高高的水泥堤上,先下走一段路,眺向雙溪口;再回頭北溯,沿途勘調,終之於磺溪橋北方一處次生林下而後止。


  說是「磺溪」至少有兩條,一是淡水河系外雙溪的的支流;一是彰化八卦山脈,顧名思義,都是由於上游存有硫磺礦,導致溪水酸化而得名。現今台北市的磺溪,我們這位男主角測得pH值介於4.2至4.6之間。

  說是「溪」未免太感傷,明明已被整成一條大水溝、排水道,黝黑異味的廢水從兩側,像狗洞般的一條條閘口匯入,偏偏還有甲魚、斑龜在交匯帶浮泛覓食或嬉游。

  我說磺溪「驚爆」,既不勁爆,反而緩慢湧現,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因為大老闆熱情的介紹,哪堆水草堆有一窩白腹秧雞?哪處溪水彎繞處有白鶺鴒正在跳躍?他細數著他的邂逅,懇切地流露民胞物與延及動、植物的情操,而長年來他面對怪手、割草機時,對生靈的不捨、對性靈的渴切,卻始終連連受挫,「文明」到底是不是暴力的變型?「建設」其實是一大類反覆對生靈、性靈的虐殺?還是「文明」本來就是撲滅生界的惡魔?

  他天天面對著這些天問;他在公司與住家之間,走著他日復一日、白天夜晚的美麗與哀愁。他的語調溫柔而熱情溫度破表;他鍥而不捨地,不斷為我們解說的同時,我才一步一步地察覺這份遲來的「十月驚爆」,一位台北都會人基因的內裡,連結到生界天地人的深情核爆,2020年10月31日的磺溪溪畔,一位男人的,一段幽深的「戀情」。

  我分不清堤岸下的水流,他風霜臉龐上的皺紋,哪一條才是天上流瀉下來的磺溪?!

磺溪畔的男主角(2020.10.31)。

台北捷運芝山站二號出口(2020.10.31)。



興安宮(2020.10.31;磺溪畔)。



2020年11月2日 星期一

【非理性能及】

陳玉峯

生機。

  熱帶雨林的龐多樹種,它們的種實在林下萌發後,由於光照不足等種種內、外在原因,生長非常緩慢,形同耐陰植物,雖然它們明明是擁抱全陽光的「高層」組成分。
  當旁側或附近老樹老死倒塌而林冠破空後,由於大量陽光或光量射入,林下種苗、小樹無不把握時機,奮力快速上長,劇烈的競爭期於焉展開,無能勝出挺空的第一、二林冠層物種往往即將死亡、消失。
  化約地說,種子、種苗先天條件賦予自身有段長長的陰影下的耐力或忍受度,但若不得其時、欠缺其位,終究只能抑鬱以終或夭折。事實上,「勝出者」僅僅少數,大部分都不得其志。
  真的這樣嗎?這是普通原則或通則嗎?倒也未必。還有太多的因素、問題連鎖相關。而我們可以問個天真的小問題:既然陽光決定了成敗,那麼讓種實在陽光下的土中發芽,則發芽率及生長速率不就可以大大提高?
  我以2020年8月19日在東海大學採撿的黃椰子熟果為例,我吃掉果皮、果肉後,將種子泡水,在8月29日種入花盆或杯子。種子均勻混合分種之。

2020年8月19日採集的黃椰果。

8月29日植入盆土等候發芽。

10月1日發芽先頭部隊冒出0.5~1公分高。

  到了10月下旬,有趣的現象可以確定了。
  在我書桌前,晚上有日光燈照射,白天也一樣,這個杯中的黃椰果發芽率最高,10月28日最高苗約9.5公分高。
  在書桌前,窗外陽台上、路樹下,全天幾乎沒有陽光直射的一花盆,萌芽率也很高,10月28日最高苗約有13公分高。
  相對的,放在4樓可直射陽光約半天的一盆及一小杯,發芽率很低。

我書桌前日光燈下高發芽率的一杯黃椰子苗。


陽台樹蔭下,仿同林下的發芽率亦高。

陽光可直射的一小杯,只萌發了一株。

一盆數量很多,密覆表土中的黃椰子種子只有少數發芽。

  如此結果可推測:
  1.黃椰子種子的發芽可能受到光量及溫度的影響,或晝夜高低溫差的左右。
  2.種子遮光程度可能也是一因素。
  3.種子本身的遺傳性質具有很大歧異,可依不同環境條件下,分批萌發。
  4.表面上低光度(而非光週)可「促進」萌發,或說它是本文開頭敘述的,如同許多熱帶雨林種子大量萌發,耐蔭萌長,反而陽光下會抑制其萌發。它們「必須」耐蔭多年後,某種狀況下,例如破空效應,啟動它們快速成長的機制,等等。
  5.其他考量。
  我們可以據此,設計種種對照實驗,也將得出系列的「結果」,然而,我扯了一堆都不是我想談的重點。
  常態傾向的歸納及演繹一向是生物生態學研究的切入途徑,然而,在環境劇烈的變遷中,「常態」常會集體毀滅,反而「例外」、「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非理性推衍能及處」⋯⋯,卻可「異軍突起」,而引領未來發展。
  「非理性能及」並非反理性,也非理性不足, 而是我們迄今突顯的理性有其限度,生命、生界很大的一部分都不在理性的範疇,別忘了,是演化產生理性,而非理性創造了演化,可是,也是理性推演出演化的概念;演化概念不是演化的事實本身。
  生命、生界重大的變遷往往都不是理性能及,而是理性一直想去貼近事實,包括使用根本非理性的途徑,例如神秘主義之類的。
  所謂的「神秘主義」又是什麼東西?
  我舉幾個說明或解釋它的說詞:
  神秘主義是人跨越外在我,進入內在我,探索自己心靈與神的溝通,甚至成為神的一部分,這樣的心靈之旅屬之。
  如此「界說」,則台灣的巫覡、乩童、靈媒顯然都是神秘主義囉?
  神秘主義是通往超越世俗的「超然意境」,可以永浴神光,他們否定了二元論,宇宙萬物、萬象盡收眼底,洞燭假相、體悟真相,沒有小我之私,而有大我呈現,心生博愛,愛神如己;關懷別人,愛遍萬物;心中有神,所見皆神的境界。
  這個「界說」幾乎是基督與佛陀的合體,也有許多漏洞及矛盾,也不知道在扯些什麼東西?
  神秘主義者必須經過三層次:淨化心念、沈或冥思,以及與神融匯;神秘主義是以內省的精神,超越思維的次序,指向完全和諧⋯⋯
  凡此,大抵是西方神學相關的,對神秘主義的「形容」,真似萬法唯心、唯識而不知所云。
  然而,任何人在許多意識中,或多或少也會意識到能夠意識的意識本體(或什麼東西之類的),基本上都是越過六識的內涵。
  就我而言,我視上述這類心識作用為「人學」或「人文之學」,也就是大抵集中思維在唯心層次,以思辨的方式試圖表達直觀的感受。然而,我最多時程花在野外調查,同各物種、多樣生命的際會。初步的切入面當然是理解而來的前人知識系統,以及自身經驗而來的經驗知識,然而,再怎麼完備的理性推演、邏輯論證,大家都心知肚明,生命非機械理性物化的一大部分,就是那一大部分歷來各不同地區、族群等,將之詮釋為種種宗教觀、不可知論、神秘主義、迷信等等(遑論各自延展出來的龐多抽象辨證、推論)。
  茲舉一例,1990年代我在甲仙天乙山實施生態綠化。
  我研究、調查甲仙一帶的植群現況,瞭解演替大概,也了然原始林組成及分佈之後,備妥一些樹苗要下種時,我卻遭遇了一困境:我如何代替上帝做決策,決定那株樹苗該種在哪一定點?這不是很簡單的分配嗎?系統配置、逢機分佈、依環境因子梯度理性規律下植即可?
  我卡在「不可知論」,好像我蠢不可及,全世界人造林從來不會發生像我這種愚蠢至極的不是問題的問題;我明白康德的「理性、認知如何成為可能、可信」,但我也了然理性、認知(第六識)範疇的有限性。所謂的「先驗」無可避免必然涉及那個能示現認知、理性的本體,重點在於那個本體無法以理性去表現,只能側說、旁敲側擊,是謂禪。
  而我對「禪」的理解,是透過我與自然界的聯動而來,在理性認知的不斷受挫於不可知的「逼迫下」,也在善盡所有我思維可知可推可演可受且不違背理性的非理性能及下,「傾聽」那個意識在不思不想、或直覺、或某大類領域、心無雜念(註:思維念止息處),同我面對對象之間的交會。因此,如果我是有神論,我的「神」必也「我」同對象之間的共構共震現象,因此我是萬神論,也是單一神論,偏偏我無「論」。
  我知道每顆黃椰果都有一「小神」,無法化約在教科書的學理。表面上環境因子影響它們基因的表現,事實上也有影響,然而,每粒種子狀似「枯木」,一萌發是謂「龍吟」,攝影拍不出來又拍得出來的氛圍叫「生機」,如今,我對藝術的見解有了第二階段,也就是還有生機、生意的死東西或活東西之謂。只有作品同作者、同觀者之間的一種活體關係。

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結緣樹藝界】

 陳玉峯

  朋友傳訊來,說是桃園樹藝課的主辦委員要我講半個小時的演講,內容關於尊重自然或保育的課題。

  我想我可能是最沒資格談自然的人,因為台灣的自然界教育我超過45年,而我連半點絲毫都沒有可以「教」自然界什麼!朋友們可別聯想那句「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的邏輯,其實邏輯或推理的「理」是可通,可是質性不同。人世間太多的同理可推,指涉的內涵卻是天差地別。



  現今太多人誤以為「理」是一切,卻割捨了龐大人性的天賦,坐失真真實實內心意識的感受,把「理」推向了唯物,卻忘掉「理」是有血有肉的性靈、意識所延展、投射出來的示現,沒有一株植物的花果,會去毒害或挖掘自己的根系;我們更沒有理由假藉唯理、唯物,放縱物慾或偏執,去傷害人的完整性,而我一生研究學習自然的天機,老早即已領悟天文、地文、生文及人文從來一整體,我之所以投入森林或保育運動二、三十年,真正的本願力,正是一整體骨肉相連感、理念與信仰,此所以我在森林運動中喊出了:不是你的傷口你不會痛;我們不可能為非所愛而戰,乃至在近於絕望的時段,作好了獻身殉道的準備;而晚近13年來,投入台灣禪的究竟處,了然佛法原本自然法,自己壯年時程的劇烈,本來就是同體大悲的自然流露而已。
  從價值哲學的角度,「樹藝」單位與純自然哲學背景的人,表面上似乎相互矛盾或扦隔不入,其實倒也未必;從「樹藝」(Arboriculture)字面來看,是喜愛樹木的人,將其審美觀,借助樹木的質性、潛在的特徵,人樹合一地呈現。這種思維從古代的園林,乃至現代的文人樹,到西方專業化的認證(ISA)等等,不一而足,無論如何,對自然愈是瞭解、愈是有情,Arboriculture後半的culture的意涵才會充分的流露。


  我將從一生跟山林、植物的緣分開始簡介,盡可能在最短時程內,帶出些微的氛圍。
  樹藝學的知識背景包括普通植物學、植物型態與解剖學、植物分類學、植物病理學、樹木學、昆蟲或廣大動物學們、廣義生態學、園藝、農經⋯⋯幾乎無所不括,最重要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理由:「我就是喜歡啊!」
  因此,我考量這幾分鍾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適合說什麼?就視現場氛圍臨時調配。
  保育?保育的終極理由:地球上往後的生命,只能來自現存生命或基因池(唯物史觀);保育是試圖保全人們身、心、靈的完整性,示現「愛」是人性的立基;保育?
如同921大地震後我的感受:直到有一天,台灣人不再視颱風、地震是災難時,才有真正的台灣文化。
  樹藝?我會說是樹「心」、樹的「感覺」等。
  台灣自然生態、樹木學、樹藝?我談了45年的直接與間接。我從每一片樹葉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