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3日 星期三

【敬致系所同學的平常話】

陳玉峯(2017.9
台灣原住民外出狩獵、歲時行事或種種決定之前,常會檢視自然現象給予何等的啟示,例如古西拉雅人要外出打獵時,先到「庫哇(註:自從華人陳第1602年來台灣沒幾天,他看到西拉雅人在祭祠場所有一堆包括祭師的人在辦法時,他誤以為是官僚辦公的衙門,所以就將之寫成『公廨』,就此一錯到今天)」,透過祭師(尪姨)等,跟祖靈請示、溝通吉凶,祈求祖靈保佑、賜予收穫。如果祭師不在,則採用「鳥占」。
他們以首先聽到的烏鶖(西拉雅語叫阿唵,Aen)叫聲為準。
阿唵如果叫出「啾──啾──Geu──Geu」,代表不吉利。
阿唵如果叫的是:「Ka──GeuKa──GeuKa──Ka──Geu」,則是大吉大利。
全球古今龐雜人類種族,多少都有畏懼、驚恐、尊敬、虔誠、合一等等,同造物或大化自然宇宙之間的龐雜表達方式及形式,根本的原理是意識不等程度的察覺,對自我的反省,主、客觀的認知,內在安頓倫理的正當性。
新學期的開始,我也有個「心境占」。
如果我內心歡喜、充滿戰鬥力與希望,很盼望上課的開始,這就叫大吉大利;如果我感嘆假期結束,唉,又得上課、工作了,則是不吉利。
自己若不吉利,還會帶衰別人,只要這種狀況出現,我一定立即辭職走人!這是我在教育崗位上的自我基本要求。
這幾天我的「良心占」高分通過,我還適任,我充滿鬥志,而且了無得失。對全體學生、研究生而言,我是系所主任,我談行政。
所謂行政,簡單一句話:讓例行生活、體制、規則等,正常、合理、合情、有智慧地健全運轉。就大學系所行政而言,除了支援、服務教學、研究之外,兼有社會責任與前瞻的承擔。
行政其實影響系所教學、研究及服務甚鉅,我認為行政左右了系所格局、心態、活力的重大氛圍,因而在現行遊戲規則下,原則上一概採取從寬認定的態度,甚至也破格處理或權宜解釋,但這不代表我和稀泥或爛好人,相反的,大是大非、格調、寬容與尊重的明確之下,我對於小瑕疵、小錯誤通常不予計較,更不會放在心上,而依據個人心目中的教育意義、比例原則處理之。我只期盼學子在此環境感染、學習的,是泱泱氣度、恢弘格局與社會人格的薰習;我一向認定一個系所的好壞,是從其畢業生一生對社會、國家、世界生界的總貢獻去做評價的,而不在乎芝麻豆點事。然而,這是待人接物或處事,至於學術,我的要求很高,但絕對不是現行高教體制的形式主義、頭銜,或假學問的「主流」!
行政的核心議題之一是:盱衡350年後的社會與世界,如何規劃出系所的核心價值與所有鉅細靡遺的近、中、長程計畫,且前提是綱要計畫已然就位。此大議題不便在此論議,但至少應以畢業生的將來為優先。
然而,佔據最多時間的「行政」,(其實不是行政),是在處理奇奇怪怪的人們的「疑難雜症」,其實,最大比例的部分,似乎是本來不是問題或沒有問題的「問題」,以及一大堆的形式主義。這方面也不便談,因為會衍生沒有必要的口舌是非。我只提醒所有同學,系辦兩位同仁一直都拚命地為全體師生「解決問題」,她們傾聽太多負面情緒,等等,她們是我所認識最有耐心、處理最繁瑣事務的愛心人士之二,希望大家有事相勞時,稍稍具備同理心,則你可獲致最貼心的服務;平時,則請多予肯定與鼓勵!任何我們對別人的語言、行為或態度,總有一天會回到自己的身上。
其次,就教學而言,這學期由於排課上的一些問題,我擔任「救援投手」,在碩專班加開了《台灣自然史》,另與陳麗君老師合開了博士班的《研究方法論》,而超鐘點。另一班則是每次開都形成「菜市仔班」的《台灣生界田野調查》。關於若干原則,在此簡單說明。
個人感受,成大的學生平均而言都「太乖」,也許許多老師喜歡「聽話」的學生,但在研究面向,我毋寧更欣賞「暴衝、起乩」的「狂狷之士」!因為人類精神、文化創造者、開拓者,幾乎無一不是革其母體文化的命的「背叛者」。研究、探索真理的無限路途上,「背叛者」絕非「背德者」,恰好相反,他們大抵是文化開拓的戰士,特別是我們系所。
請回溯一下台灣歷史,台灣文化再不革命,最可能又墮入歷史的輪迴而不得超生!我甘冒系所的大不諱,台文系所再按照目前的風氣下去,很快地必將被淘汰,或者只成為學院木乃伊。如果我的預言錯誤,那麼更可能是台灣亡國矣!(內容在課堂上論議)
自己反省,我在系上的意義、責任、價值或想像的誘發是什麼?幾近所有的專家、學者、人才都可以被取代,生命演化史上我還不知道有什麼人、何等物種是「必要的存在」!我只不過是恰好具備一點點台灣現今「文化圈」(狹義人文學院、科系)所無有的,銜接台灣自然生界、土地的某些知識、認知及信仰,一些些牢牢與台灣合一的「地氣」、屬靈的內在聯結罷了,或說,內化的台灣主體意識本身,或自詡的,台灣文化的活水源頭、來處與歸依處。
如果我的課堂,可以開啟年輕朋友對母親母土的內在聯結,或至少埋下種子識,那就值得了,因為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過台灣文學、文化,之向本土真正伸入根系的作品。碩、博班的課程,也許朋友們可在此面向琢磨。
然而還是得強調我對碩、博研究生的基本態度:我假設唸研究所就是矢志真理,將生命投注於劇烈的某種探尋,「指導」教授「並不重要」,重點在於你能否引發或點燃內在的「原力」!我的課程不會要「教」你什麼碗糕,但有可能可以擴展視野向度、厚度,也未可知。聽課,最好先「虛」其心,放「空」。我看過的大藏經系列,講經之前,老是花了很長時段在做「收心操」,直到「攝心」的氛圍一出,佛陀才願開口;佛陀的十大弟子,以及一些虛擬人物是我所知道的,歷史上最早最好的「助教」!
而大一新生們,我三年來一貫的態度:只想陪伴你們成長。
所有修課的年輕朋友,請你們一概加我FB,因為我隨時會Po出台灣見聞與一些思考,以最淺顯的方式表達,相信或可彌補課堂上的不足。學期結束後,再請自行刪除之。
此外,我剛出版了廣播輯,合計234集,每集4055分鐘,放在音質良好的播音器內,隨時隨地都可播放聽。大家可到我研究室自由借來聽。學校在推動遠距教學,我老早做了多年,聽眾從9歲到90餘歲,可謂老少咸宜,但內容有的實在「很深」。

        學期開始了,無限祝福大家!而我一生每個時刻都是無限生機的開始!


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

【月亮節──中秋特別節目】

陳玉峯
2017821日的日月合一。
       
月亮應該是我們地球的小分身,我們骨肉相連。
        40幾億年前天體紛紛擾擾,火熱的地球遭受流星雨般的無數撞擊,其中,有顆相當於火星那麼鉅大的星體,或說直徑大約是地球一半的天體,同地球相撞。
        無法想像那是何等的撞擊,總之, 飛噴出一大塊的地肉,可能拋至12萬公里遠處,因為相互萬有引力的拉扯,開始繞著地球轉,自己也在自轉著。
        這麼一大撞擊,把地軸撞歪了,加上彼此形成了雙星運動,所謂地軸等等周期,就一直處於動態平衡中。地球與月球的關係,從存在以來,無時不刻都在變動當中。
        由電腦模擬的推估,20億年前,月球與地球相隔38,624公里,每天繞轉地球3.7次,把地球海洋的潮汐,拉高為現今的一千倍。隨著漫長的時間過去,月球愈來愈遠離地球,繞轉地球的速率也愈趨緩慢。目前月球繞地的軌道,每年大約擴大3.8公分,1千年後的月亮會比現在拉寬38公尺!現今,月、地之間大約相隔384,472公里。
        月球永遠只以一面對著地球,月、地之間的引力好像是綁繫兩球之間的一條無形的繩子,這條引力繩鎖定了月球的自轉。月球目前自轉的速率很慢,大約28天才轉1圈。
        月球的大小只有大約地球的4分之1;質量是地球的8分之1;人在月球上承受的月球重力只有在地球的6分之1,因此在月球上比賽跳高很有趣。
        如果像卡通影片掰的,說是有個怪博士想辦法把月亮偷走了,那麼地球上的生命會怎樣?或說地球沒有遭遇過那次撞出月亮的大撞擊,則現今的地球會是怎麼樣?
        回答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並不切實際,可信度也不高,我們永遠無法確知會如何、是如何,然而,先確定一事實:現今地球上一切生界的發生或存在,都是在有了月球之後所演化出來的,毫無疑問,月球決定了地球生界很重要的特性。如果月亮丟掉了,地球的四季不存在、潮汐大翻盤、自轉的速率快速幾倍、大氣活動的強烈程度不可思議……,生界萬象大滅絕而重新演化,假設人類還可存在,不僅外貌、生理截然不同,就連做夢也不一樣!
        太陰曆不是數學刻度而已,而是老早就內化在生命的DNA密碼,遠近親疏地帶動我們的表情神經、喜怒哀樂、渴望與恐懼,光是每天漸進的盈虧,就啟發我們對自己及萬象的某層次意義,而且帶給我們無窮的想像與迷惘。
        滿月的月光在電燈發明之前,佈滿了從聖到俗、從生到死、從狼人鬼魅到通透證悟的境界,什麼場景都有,反正滿月最容易出現不尋常的行為或現象。聽說佛陀是在某一個滿月裏開悟;西伯利亞西北部的楚科奇族(Chuckchee)相信脫光衣服「曬」月光可以獲得法力;我小時候家鄉人農曆815日夜晚必須拜月亮,小孩子都相信不可以用手指指月亮,否則晚上睡覺時會被月亮割耳朵,大概皎潔的月光,讓人聯想到劍氣森森或刀鋒反光的凜冽吧,也未可知。
        台灣人大概認為中秋節及前後的一、二天,是整年當中,友善的精靈最活躍的日子,我們小時候最常玩「觀水雞仔神」、「觀掃帚神」、「觀椅仔姑」等催眠遊戲。雖然這些遊戲的確有風險,不過我們從來沒聽說出過什麼事。而我們也聽過,「天狗吞月」時,大家需要敲鑼打鼓搶救月亮,日食也一樣。然而,台灣人對日、月食幾乎一點兒也不關心,不像西方那樣的專注,這可能主要是經緯度、角度的關係?
來自外太空拍攝的日食現象,由美國NASA公開的系列照片(2017.8.21;林純容女士提供)。

        日、月食的確是令人震撼的現象,即令一個人的一生未必能看見幾次。雖然如前述,月亮一直離我們遠去,但在人類信史以來,人們看見日全食的時間可以持續7分鐘之久,幾乎整個太陽全黑掉的狀態,怎能不讓知識不及時代的人驚恐呢?!一切真的是很神妙的佈局吔!為什麼?小小的月亮竟然可以遮住大大的太陽?
        太陽的直徑是地球的109倍,地球則是月球的4倍,所以太陽直徑是月球的4百倍以上,巧合的是,太陽到地球的距離正好約是地球到月球的4百倍遠,因而簡單的幾何比例,月球、太陽以目視而言,大約一樣大,當月球跑到地球和太陽之間時,足以遮蔽掉大太陽,形成名符其實的「烏日」(註:台中市一地名)。
        而地球運行到太陽和月球之間時,月食發生的時間可以長達幾個小時。月食時,地球遮擋了陽光,本影投射在月球上,但因陽光穿經地球的大氣圈時,陽光被大氣折射及散射,偏藍色的光被散射掉,因而投射在月亮的光偏向紅色。這些紅光再經月球反射回到地球,我們就看到了「惡名昭彰」的「血紅月亮」,於是,世界末日、鬼怪傳說、邪魔再世、偵探推理小說……大量出籠,而1504229日,哥倫布還利用計算出來的月全食,恐嚇牙買加聖安娜灣(St. Anne’s Bay)的原住民,從而取得食物補給。
        說起月亮跟生物的關係,台灣人近年來較予注目的是恆春半島、離島的珊瑚繁殖派對。這是種奇妙的景觀,在特定滿月後不久,珊瑚母體將數以兆計的卵子和精子釋放,相互結合形成新生命。這種場面相當絢麗壯觀,真的是生命的禮讚!
        珊瑚派對是1980年代才被科學家發現、探討。直到2007年,7位澳洲、以色列及美國的研究者才證明,主導珊瑚同步大規模的繁殖現象,來自月光。月光觸發了地球上規模最大的性愛派對。
        有些鳥類的遷徙,的確利用到滿月前後的月光,確保一個星期的最佳光況;非洲糞金龜在有夠無聊的觀察下,證實了滿月的月光下,糞球滾出來的路線比較直!而在西方電影的渲染下,野狼顫抖的嚎叫聲,被訛傳為向滿月呼叫,動物學家研究的結果卻打臉傳說,野狼只是基於聲波傳遞的有效,採取上仰的姿勢,則嚎叫聲可以傳得更遠,據說狼嚎可以傳到1016公里外!而跟月亮毫無關係。
        墾丁香蕉灣海岸的棋盤腳晚上開花,並不是為了賞月,而是有利於夜行性蛾類的傳粉;婦女的月經跟月亮盈虧完全無關,否則,每個有月經的人日期都不一樣,豈不是要有數十億個月亮來配合演出?但是月經的英文字menstruation源自「月分(mensis)」,當然跟月亮有關係。而一般女性的月經週期說是28天,事實上每個婦女的每個月不盡相同,然而,月亮的一個月卻很精準,是29.53天。
棋盤腳開花。

        奇怪的是,女性如果集中生活在一起,月經確實有同時來潮的傾向?!有項由826位女性參與的研究顯示,月經集中來潮於新月。當然,其他許多研究呈現月亮與月經沒有關係。
        全世界各種奇奇怪怪與月亮相關的生命現象、迷信、鬼神靈媒、故事傳說永遠數不清,這並非科學上的真假問題,我很確定太多的現象跟月亮真的有關係,但狹義的科學定義無法證實,因為:
1.     生命現象本來就沒有「定律」,定律(law)是物、化世界(無機界)的特徵,生命具有衍出性(emergent property)特質,11大於2,而且永遠有料想不到、推理不出的意外、逢機!
2.     變數龐大,而且是變動性的相關,目前的知識系統、研究方法無法涵蓋。
究竟月亮盈虧跟人們的睡眠、夢遊有沒有關係?有個研究說,滿月的睡眠時間是6小時41分鐘,新月時變成7小時;也有些證據說,受測試者顯示,滿月時,人們早上醒來較有疲倦感;還有案例說,夢遊者爬上屋頂,想要更靠近月亮。
科學界老早為月亮對人類的心理、生理、行為有無影響吵翻天。有位天文學家鮑伯.博曼(Bob Berman)鄙視地說:「如果關於月亮影響力的說法都是真的,那麼,我們應該就是受到外太空控制的一群瘋子。」但是我要說,這只是表明科學主義或人本主義的態度,無助於任何事實的釐清。
關於月亮的故事,我向朋友們推薦《探月》(甘錫安 譯,2016Bernd Brunner原著;行路出版社)這本科普書。書中提到,1998年,登月太空船把美國地質學家尤金.舒梅克(Eugene Shoemaker19281997年)的骨灰送上月亮,他是目前為止,唯一長眠在月球上的人類,因為舒梅克曾經是阿波羅登月計畫所培訓的太空人之一,因健康因素放棄登月的機會。
其他登月的,都是神話、小說虛擬「人物」,台灣聽最多的是嫦娥、吳剛,以及莫名其妙的一隻兔子。然而,這些比較是國府治台中期之後,渲染出來的,台灣草根熟悉的中秋節故事,我記憶中較鮮明的,以月餅的抗元為主,畢竟台灣的基層文化、宗教,源自明帝國透過陳永華設計的隱性文化而來,而且根基是禪宗不立文字的觀音法理,著重在靈性主體的自覺,經由34百年的政治鬥爭,如今更加隱晦不清矣!
關於中秋節,我有一些感嘆、感懷,也有些憂心時局。記得古老的歌:(〈荒城之月〉)
《探月》裡有許多關於月亮的故事。
「……千古明月總相似,沉落又高升,瓊樓玉宇今何在,明月照荒城……」
事實上就連古時候不易的「真理」也都在解體之中,成住壞空、生住滅似乎已然走上壞滅的大階段!也在此時此刻,我又興起大願力,如同月亮所謂的盈虧,本質從來沒有改變(本質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是因為角度、位置,被地球自己的影子遮住啊!何其盼望台灣人不要被自己的陰影嚇到,看清事實真相,活出一份該然與不該然。







2017年9月2日 星期六

【《大地的掌紋》──推薦序】

推薦序
陳玉峯
(生態學者;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教授、主任)

華文自然散文,難得一本如此之深,卻又可輕鬆瀏覽的書。
陳月霞《大地的掌紋》自然散文輯,下筆的時程前後超過二十多年,但演化的經歷,則跨越一甲子歲月。她打從娘胎,就在深山霧林內吐納;她過了花甲之年,卻下海深潛,背起行囊獨自浪跡異國。她不只水肺潛水、自由潛水,還踏板衝浪;她背起背包,遠走紐西蘭,獨自一人,譜寫一步一腳印的流浪者之歌;她獨闖北海道驅車與狐狸邂逅;隱匿森林與眾生吸納雪國之春;她潛泳湛藍愛琴海,沐浴暮春冰冷的浪漫情海;她橫走阿爾卑斯山,細數高山植物在原鄉的容顏;她前往非洲肯亞全球愛滋最嚴重的地區當義工;她走過的台灣高山也就不消說了……。
她不是走馬看花,她看得入骨、入髓、入魂、入魄。1980年代,攝影大師莊明景看過她的攝影作品之後,有感而發:「怪怪,明明走過同樣的路段,她怎能看到我都看不到?!」的確,她的文字也一樣,當別人猶賣力捕捉自然,她卻已將自然寫成生活的平常。
誠然,她早期的作品多少有著自然知識的重量;而後期之作,知識已內化合一、了無痕跡。我了然王小棣老師幫她寫序為何不多著墨,因為王老師是裸真率直的真性情者,王老師看明白了看不明白處。王導演我向你敬禮!
陳月霞的書寫,沒有文化人的框架,許多場景明明正是文字玩弄的絕佳題材,她卻寧願將它藏在枕頭下,她深悟自然的奧妙。她不只慢工細活,她要的是有格有調的品味,註定的,她是自然之旅的獨者,也因此,欣賞她的文章,如果是有過深度自然之旅者,必然處處驚艷而擊掌叫好;如果是久處都會環境的人,也可以從其平易卻溢出的黠慧,獲致意外的會心,至於自然知識,則是不可勝數的邂逅。
筆者學習生態專業四十餘年,寫過自然科普或專業書籍,乃至自然文學等,至少千萬字,認識陳月霞也達三十六年,然而,一旦細讀陳月霞的文章,還是不斷有著「莊明景之歎」!由是奉土地生界之名,誠摯推薦本書!
再者,陳月霞自從完成大部頭的《阿里山物語》歷史大河小說之後,筆者相信《大地的掌紋》這本自然散文也將如同台灣高山的針葉純林,銘記台灣人傳奇的一頁,而且,更是作者本身另階段蛻變、昇華的開始。
筆者深知陳月霞沉澱數十年至今尚未寫出的,必將是文學自然的另一新頁。
最大多數的人生是不斷累積遭遇或成為「自我」,然後把「自我」誤解成「命運」,而「自我」與「命運」的實踐叫做「慣性」,也就是常人最難突破的「執著」!筆者從陳月霞後期的文章,窺見脫胎換骨的大破大立契機,文字底層鋪陳大化的場域。相信直覺或洞察力稍強的讀者,不難從本書的氛圍,激盪出自己的天機,而瞬時喊出:啊!這就是自然、自在與自如!

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8)】

陳玉峯 
§南仁山區低山植群概觀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9
如果要正經八百依「學術規格」論述,恐得依主要、次要物種的地理分布,微地形分布一一分析、詮釋其在此剖面的生態地位等等,在此省略,只依全觀及科普層次交代。
1980年代直是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直到我傻傻地,從南仁山頂(412公尺,但當年我以氣壓器測量是405公尺)往下調查下來的結果,即令我在當年找出了植物或植群在低山複雜地形的繁雜相關,事實上,我根本不瞭解長期氣候變遷,之與植群、環境、高度動態變遷、物種變異、地理區等等,極為恐怖的交互作用。
空間地形、坡向、坡段、各項環境因子(例如:陽光量、土壤厚度、土壤溼度、土壤各項次因子、風力、溫度……)的變異梯度或異質鑲嵌,反正是我的老台詞「山山不同、地地互異」,而且是連同時間不斷地變異中。
時間軸及氣溫的變化,除了主要的最後一次冰河北退後,8千年來的增溫,卻間夾小冰期,例如影響現今植群最重大的,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5百年的冷化,乃至1850年後的顯著增溫,也就是暖溫與熱帶氣候的上下拉鋸,乃至聖嬰、反聖嬰的震盪等。
當年我根本未曾仔細思量,只單純從既存植群(又兼混不同演替或更新階段),解析其與山體上下坡段的相關。
於是,上圖的原始林應可區分為地形或不同環境型的多個植群,也就是山頂型、頂下型、鞍部型、中坡型、下坡型及溪谷型,而更基本的是上、中、下坡型。
茲將這幾個坡位型標示如下。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817
而這些坡位環境型的植群,相當於蘇門答臘一萬多年前以殼斗科為主的溫帶林,但物種地理親緣必有大差異。
簡略說,很可能台灣的緯度偏北、經度偏東,暖化、上遷速率與印尼不同,而且,龍腦香科的物種似無登陸,事實上,恆春半島低山群的植群,除了部分溪谷型之外,大部分植群是暖溫帶或溫帶林的變型,絕非熱帶雨林。
然而,這些以殼斗科為主體的森林,又與台灣本島存有甚大差異,也因恆春半島的風隙作用,森林形相上受到盛行風力的影響,故而20世紀初,研究者多視其為季風林,但這些名詞的意義不多。
以上圖南仁山的植群而言,中坡型的長尾柯∕錐果櫟∕星刺栲林型,基本上就是上次冰河時期台灣低山的溫帶林,近8千多年來,主要是往中海拔上遷,且在台灣中部地區上遷到檜木林帶,而錐果櫟則是檜木林往下消失後的指標物種。
沒錯,恆春半島南仁山的中坡原始林,正是溫帶或暖溫帶雨林在冰河期結束後,殘存且蛻變,加進恆春半島獨特地理區物種之後的溫帶林孑遺,徹底與熱帶雨林無關,無論從森林形相、結構、組成、生態特性各面向檢視,都是如此!
南仁山中坡森林實乃溫帶蛻變而來。

我是直到230年後,全台調查到一定程度之後,具備稍可全觀俯視的時空角度,才能看出若干端倪。

     
200749日,我公布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由南往北遷移3080公尺。

台灣不具備任何典型的熱帶雨林林型,但的確具有「前熱帶雨林」的雛型,也就是茄冬及白榕等榕屬物種組合的社會,以及簡化型熱帶海岸林的棋盤腳∕蓮葉桐社會。然而,茄冬到了台灣,只能在溪谷、潮溼或具有地下水源處發展,且適應了台灣的季風,由高大直立向上的體型,蛻變為樹冠平展的擴大寬型。
棋盤腳是台灣海岸的熱帶雨林樹種之一;另一物種即蓮葉桐。
棋盤腳成熟的果實適合海漂傳播。
棋盤腳花朵於傍晚開始綻放。
棋盤腳的花瓣及雄蕊(每朵花大約400根雄蕊)於清晨前掉落。
        
棋盤腳中文俗名產生於日治時代,以其果實像是日本圍棋桌的桌腳而來。
香蕉灣海岸林的棋盤腳大樹。
蓮葉桐之花。
蓮葉桐之果。
  
恆春半島東海岸的白榕。
淡水紅樹林的水筆仔。
  
水筆仔幼苗在漲、退潮的樣相。


此外,林冠下的第三、四層及地被草本層的熱帶雨林元素,早已進入台灣者數量不少,還有次生植物系列。因此,這就是為什麼我稱呼台灣低地,在北回歸線以南地區,殆屬「前熱帶雨林」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