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7日 星期一

【澎湖子弟海洋心(三)】


陳玉峯



俯瞰澎湖,許多美好的文化資產正急遽消失。

澎湖最重大的隱憂不是政治、經濟或軍事,而是氣候大變遷。
先前我以郭自得前輩及郭長生教授父子的童年開講澎湖記事,今天我想先談澎湖重大的危機,而以2003年我發起搶救吉貝島為例,說明之。
2003725日,交通部觀光局澎湖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公告,要將白沙鄉吉貝島沙尾的兩筆國有土地,以2千萬元的代價,將陸域22公頃、海域210公頃的領土,出租給財團50年,開發為停留型的國際休閒渡假區,而以總量管制方式,讓財團享有最大規劃及發展的空間,包括國際級住宿設施、休閒購物中心、港口門戶、諸多水上活動等等。
訊息曝光後,已往生的前輩作家陳冠學先生連續寫了3封信給我,夥同民間團體來電、來信,希望我挺身而出,號召運動,反對此一出賣國土、欠缺遠見的官商勾結,因而在發起運動之前,我前往吉貝島勘調生態地況,從而提出台灣創設海平面升降及永遠性生態觀測站的呼籲。
當時我對該計畫的質疑如下:
1.20世紀全球海平面已升高10-20公分,假設暖化不再惡化,且保守估計,則吉貝嶼「出租」這50年內,海平面至少上升5-10公分。這只是就全球平均值的估算,台灣真正的數據可能是1.5-2倍。
海平面每升高1公分,全球海岸線平均將後退1.5公尺,海水向內陸大舉入侵,滷化沿海淡水層,原海灘、耕地將隨之消失或滷鹽化(何況澎湖因黑潮支流流經,海水鹹度多了4度,因而鹽化程度更嚴重。海水中的含鹽總量叫做鹽度或鹹度(Salinity),即1公升海水所含有鹽量的公克數,一般海水平均鹽度是千分之34.7,全球暖化導致海岸地區的鹽化加劇。又,台灣海域以溫深鹽儀(CTD)的測試,含鹽度存有多層次複雜的變化,一般說來黑潮是高溫高鹽沒錯,但上述澎湖海域多4度,只是某些數據而已!),則其所造成的全面化、連鎖性的影響,當局根本不清不楚,更無因應策略,如今只為迎合特定財團或權勢者一時性起,就要「賤租國土」,人民有權說不,人民更有責任拒絕!
2.以馬爾地夫為例,其硬體措施被要求所有建物總面積均不得超過島上陸地的5分之1,高度不得超過樹木(註:我真欣賞此項指令,因為它完全吻合我數十年生態經驗的自然智慧!),而且,各島必須自給自足,不得自島外取水或輸電,更不得棄入海中任何一丁點廢棄物,同時,對海上、海中活動、運動的種種管制更是滴水不漏,因而馬爾地夫被世界旅遊組織甄選、推崇為永續旅遊的模範。
而台灣政府呢?50年賤租吉貝島232公頃陸、海域,要價2千萬而已,還要護送財團種種優惠?
3.此項我分析吉貝島地理、地緣與國際旅遊網的關係,斷言吉貝島成為全球或國際旅遊勝地的成功機率幾近於零。
4.開發招標吉貝島國土相當於賤賣國土的圖利私人而已。
批判之後,我提出替代方案:打造吉貝嶼成為生態旅遊研究島。
如果政府只為了2千萬元,則我們發動1萬人,每人出2千元,就可以打發這種小眼睛、小鼻子、小氣孔的不入流政府!
當年我提出的具體辦法如下:
1.以國民信託方式,由研究及民間團體承包,將吉貝嶼(或澎湖其他島嶼)規劃為專司台灣海峽海平面升降的紀錄站,以及生物相變遷研究的永久樣島。設置一、二條巨大標示帶,由海向陸域最高點,讓台灣向世界宣佈:身為地球公民的一份子,我們關注陸海變遷的地球大命題,並定期向世界公佈我們的研究結果。
2.結合全國大專院校相關科系,成立「全球環境暨生態變遷研究組織」,定期匯刊研究成果,並支援各級學校環境教育海洋文化的自然教室。則每年度控管的人潮足以帶動澎湖經濟的長期發展。
長期以來,澎湖由火山運動所形成的六面柱狀玄武岩、繁多海島的海洋景觀、海岸珊瑚礁岩、海中茂盛的生物相、東亞區候鳥的中繼站、洋流洄游的海豚等哺乳類動物、陸域半沙漠疏林生態系,夥同台灣單位面積最豐富的人文史蹟文化遺產,我認為澎湖是台灣低地最珍貴的海洋文化王國,只要稍微多出幾位獻身鄉土、大公無私、心胸格局寬闊的人才,澎湖絕對不會是今之澎湖。

澎湖不只擁有豐富的人文史蹟文化遺產,也是台灣低地最珍貴的海洋文化王國。

然而,全球海平面上升的速率愈來愈快速,1992年迄今,平均海平面上升了7.5公分,預計到2100年,全球平均將再升高28-98公分。澎湖大小90餘個島嶼屆時不知將剩下幾個?相關連鎖發生的變化,不知台灣人知多少?
想我一生獻身山林40餘年,也許我該將餘生投入如澎湖等海洋文化?!畢竟我剛剛稍加瀏覽浮面澎湖,就已燃起無窮願力,幻想著我可以帶著學生逐島做生態調查,一步一步口訪各島嶼各據點數不清的草根軼聞故事,編織數不清的史詩與歌劇,讓大洋中的珍珠串與星空相輝映,好讓魚貝心音與台灣人的美夢合一。
澎湖啊!等著我來!

2017年7月15日 星期六

【澎湖子弟海洋心 (二) (下) 】

陳玉峯
§ 澎湖之旅
2012101516日我前往澎湖為的是前一年,我跟已無知覺的郭自得前輩講的一句話:我會去澎湖探望您。也因郭長生教授熱心的引導,從機場開始,讓我有機會稍微瞭解他,也藉由他,從另個角度看澎湖。
由於台南機場是屬於軍事機場,而我不知,我拍攝了我們要搭乘的長榮客機,馬上被安全人員要求清除影像,而後登機。
跨海峽西飛,我眺望著一頃藍海青天,想著所謂的「兩岸」,千餘年來的滄桑。
此行,我記錄所見所聞,而強烈的時空族群錯置感提醒我,要瞭解澎湖很困難,因為這系列台灣史前史、陸海際遇史、全球運會火花的島鏈、中國自宋代以降的「兩岸」滄桑,通通壓縮在諸多島上流變的地景或地貌,特別彰顯在五步一大廟、三步一小祠的族群記憶中心,絕非膚淺旅遊所能窺及。
我隨意舉例。
郭教授先帶我投宿旅店,再到他在啓明街的老家。他老家斜側有家大廟,主要是奉祠玄天上帝,也就是鄭氏王朝的主神。而玄天上帝左側是準提菩薩,也就是「海盜」時代最寬容的一尊菩薩。一般奉菩薩之名唸咒都得齋戒、淨身,但持準提咒卻不用,殺過豬的屠夫、剛搶過劫的強盜都可馬上持咒,是我所知道的,最是「百無禁忌」、「大寬容」的菩薩,我將「準提菩薩」視為台灣無政府(主義)時代的代表性神明。而準提的旁側是孫悟空,再左側卻是觀世音,簡直漫無章法,其實是反映時代與政治的錯亂。
又如中央街的「施公祠」(祭祀施琅)附近,有間「陰陽堂」,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奉祀的是陰陽都司、白衣吉神(七爺公)等。所謂的「七爺公」,據說是漁民從海中撿起的一個(神明的)頭,後來再加置金身。日治時代憲兵隊要拆除這間小祠,「七爺公」大顯神通,嚇得日本憲兵隊不敢吭聲,從而保留下來。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陰陽堂」的顯靈事件,再度說明「宗教」的唯一特徵,正是超自然的靈驗或靈異。每間廟宇都有它的靈驗傳說始得成其廟。然而,廟宇、寺廟從來都是特定族群、特定時空、特定靈異故事的產物,更是政治、軍事、社會、族群、一段悲喜劇的象徵性載體,特定一群人的精神座標的原點。可惜的是,大多基於政治上的理由,史實大多逸失,只留下民間信仰的虛幻銘記。
馬公陰陽堂(2012.10.15)。

              日後有機緣,我當來解析,特別是城隍廟與娘媽宮。又,19498千山東學生流亡在澎湖被迫當兵,為數眾多的學生在廟宇中被刑求、處死及填海的澎湖案,更增添澎湖廟宇的歷史血漬!
§ 郭長生教授的澎湖童年(1950年代)
現在要說的,是1950年代郭教授的童年。
1950年代暨之前的澎湖,地表景觀以榕樹、白榕等榕屬樹種為代表,大多數是鳥類播植,一部分及行道是人為植栽,反之,近30年來,則由外來入侵小喬木銀合歡,蔚為異形毒污帝國。
郭教授老家所在的啟明街及附近的榕樹行道樹,在日本人的綠化栽培下,早已綠蔭連綿接龍,小孩們從一株樹幹上爬,宛似獼猴般,跨越全排榕株連體,到街道另一端點才下樹,以致於郭教授一生對榕樹銘印深情的印記。我也想起吾鄉南陽國小,茄苳及榕樹的印象。
「小時候我頭上長瘡,我堂弟全身也都是這種疣瘡,我們都用榕樹的乳汁去塗在傷口上,加減都有效,至少可以阻止惡化。我們捲起榕樹葉片,吹出各種聲調;下過雨之後,榕樹枯枝、腐幹上會長出木耳一朵朵,我們想盡辦法要去採來吃,搆不到的枝梢我們使用竹竿、彈弓打……」
榕屬植物是熱帶雨林及乾旱地區的「關鍵物種」,從極端潮濕到海岸岩生、礁塊等生理旱地,都有許多特化性的物種,擔任動物界的「奶奶補給站」,提供食物短缺季節,渡小月的救命仙丹,因而如果某種榕屬植物消失,通常也會帶動一堆動物、昆蟲、鳥類族群的消長或連鎖滅絕,它們跟熱帶人種的生活乃宗教行為,頻常產生密切的相關,印度一些原住民還視為神靈,從而發生自然保育的附加價值,而台灣鄒族人也以榕樹為通靈或升天的管道,另以它的乳汁凝膠充當口香糖;排灣族則利用榕根與內冬子的葉片煎湯,用來治療各種傷痛,等等,聽說榕樹樹皮及氣生根還可以解熱及治療肺病。
二高東山休息站大榕樹的盤生氣根(2012.10.13)。

榕樹氣生根。

我曾經整理、調查而撰寫了榕樹的全方位資訊,收錄在拙作《玉峰觀止》(2012111 – 141頁),還把它讚美為「道德樹」!
榕樹毫無疑問是澎湖鎮島生態之樹,絕對不是只以通樑的古榕來招攬觀光客而已。通樑那棵古榕的粗壯氣生根號稱近百(舊資料說是97根),佔地面積大約660平方公尺,因為氣生根下垂且壯大之後,形同樹幹,可以支撐樹體繼續往四周發展,不斷擴充地盤,數十年前我在解說教育時,常以名酒「Johnnie Walker(約翰走路)」來形容它是「會走路的樹」,也蔚為現今解說的經典範例。
澎湖較大的榕樹還有如港子村保安宮前的那一棵,佔地面積約360平方公尺。然而,我更在乎澎湖應以榕樹,再度培育為護島聖樹,而不是如今拚命引進水土不服的外來種。
除了跟榕樹的鄉土情之外,郭教授談到他的童年記事,那是在晚餐過後,我們坐在正在翻修的娘媽宮前的榕樹下,兩個「老人」談出的憶兒時。晚餐的那家海產店據說在地很有名,郭教授叫的菜有幾道只有澎湖老饕才識貨的,例如有種狀似「三角仔」的魚,郭說那叫「咪貓長」,是魚網自海中打上來的,魚肉細緻甜美;郭教授也指著店家擺飾的,一個漂亮的、胖胖的大貝殼說:「這個花樣妍美的貝殼,名叫『督媽』,肉很好吃,而為了賣它高價的貝殼,澎湖海域都抓光了,好生遺憾喔!」
也就是在廟前榕樹下,郭教授說出他父親為他們小孩的過錯,向母親道歉而體罰自己的故事。郭教授也談出了1950年代,他小時候的狀況。我之前談郭自得前輩1920年代的小時候,現在講他兒子的小時候,相隔大約30年。
「我們孤懸海島,很單純,我爸是公務人員,上班幾乎是去奉獻、純服務的,兩袖清風。所以小時候家中的收音機,是我阿伯從海軍丟棄的木箱,裝上二手貨的收音機內機,拚裝組合的,那是家中唯一的娛樂世界。我高中時從台灣回來,靠這部古董收聽熱門音樂。而我那沒結婚的大姑已經很老了,她愛聽歌仔戲,我不懂事,都跟她搶頻道,現在回想起來真見笑!大姑很疼我,家中有什麼麥芽糖、零嘴小吃,人家孝敬她的,她都留給我吃,一點點小東西就很享受啊!
有時候我放學回來,飢腸轆轆,大姑搖一碗熱騰騰的飯,加一湯匙豬油攪拌,另再加個蛋,她說小孩正在長大,需要營養、顧身體。喔!那滋味現在想起來香噴噴的!唉!家庭不見得要富裕,那種關懷的感受,其實比什麼物質都要好。我們的左鄰右舍大家也都和睦相處、相互照顧,大家有什麼東西也都會分享!現在呢?鄰居老死不相往來,隨人顧生命。而過往那樣的人情味,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回人世間的美好啊?!……」
「我們小孩子常去撿銅管仔,去跟『吧ㄅㄨ』換芋仔冰,因為要一點零用錢太困難了,我們的記憶卻也因為貧窮而自食其力,留下了很多溫柔的幸福!
我們喜歡打陀螺。因為我阿伯是木工,在海軍工作,他從軍中撿回來好多木料打製陀螺,而製作或遊戲陀螺存有許多的訣竅。
我們在土地上畫個圈,一開始大家猜拳,最輸的人的陀螺放在圈中任人輪流打。打的人一旦打出的陀螺無法站立轉動,也就是死了,就得放進圈中任人釘。被釘出圈外的,就再度復活釘別人。
為了打傷別人的陀螺,有的人就喜歡使用斧頭釘,很想將別人的陀螺劈成兩半,可是斧頭釘不容易存活,打了幾次也容易變鈍。為了防守被劈傷,選擇堅硬的木材做陀螺以外,還不時將陀螺浸泡在餿水中,讓糜汁滲透進去木材纖維的間隙,據說可以堅硬如石頭……
還有『避防空壕』。因戰亂,澎湖到處都有防空壕。許多防空壕日久荒廢,有的很深、很長,特別是阿兵哥挖鑿的戰壕,裏面黑壓壓的。小孩子從這端鑽進去,另一端跑出來,大家比賽誰鑽得最猛、最快,就可做頭人!
我們玩尪仔標,金丸紙、蠟紙,上面有圖案、花紋,大多是包糖果的紙。吃完糖果,將糖果紙洗一洗、擦乾,夾在書本中,讓對方翻,被翻到了,糖果紙就歸對方……」
「廟口很好玩,不像現在假日都在擺攤。我們到廟口爬石獅,騎上騎下,但天后宮這裏不是我們的勢力範圍,東甲間才是我們的天下。小孩子通常不會跑太遠,大致有個距家特定的半徑範圍。
我們愛看戲、布袋戲、野台戲。我們也喜歡跟大人進去戲院看那種免費的半截電影。過往台灣偏遠鄉鎮的電影院都會在散場之前的5 – 10分鐘,開放讓人進去看戲尾,算是一種廣告的手法。沒錢的小孩想看全齣戲,就得機靈地跟大人進去。你得察言觀色,判斷那個大人願意帶你進去的可能性較高,有的大人樂於幫忙,有的不理你。我家不可能讓小孩去看電影,因為大人們認為那是奢侈浪費的無用娛樂,不認為電影有何正面益處,不過是純玩樂而已。
澎湖因為地緣、戰爭,都是國民黨及軍方在管控。報紙是建國日報,其實是黨報,只會歌功頌德拍馬屁,我們沒人愛看。我們去圖書館儘找些較有黃色色彩的小說看,看一看,打打手槍……」
其實郭教授郭的他高中暨之前的澎湖,跟台灣的窮鄉僻壤沒有兩樣,我的童年也都上演類似的劇碼,而澎湖不同的是小海島的戰地,那等氛圍似乎不易在短暫的尋常談天中烘托出來。
那天晚上,郭教授跟我說最多、最精彩的是他大學到本島,系列在學術圈的履歷,道盡外省黨國體制下,師大、台大、中興等等,乃至他任職的大學的黑幕及尋常台灣人的悲辛及趣聞,因為不在澎湖,我就不予介紹。
20161016日,除了郭教授帶我去看他父親的骨灰奉置處之外,他騎機車載我盡覽媽宮各據點,我則每廟必看,拚命想要在歷史的殘紅夕照中,觀進時空歷史的深厚度,對於中正堂、荒廢的眷村保留區等,也盡可能收集任何資料與拍攝。奈何時間太短暫,除非我在澎湖蹲點、生活一長段時日,否則我寫得出來、講得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學者、專家慣性的資料引述與穿梭,或如報章雜誌的膚淺面,欠缺深度,也沒靈魂啊!
 
澎湖觀音亭(2012.10.16)

中正堂(2012.10.16)


2017年7月13日 星期四

【我最擔憂亡台在台 ─從年金改革談起】

陳玉峯
在價值典範崩解之後,社會失序,言論失信。
社會上如果正在沸沸揚揚地討論某個議題或現象時,通常我會三緘其口,因為除了完全逢機意外,例如彗星劃過天際或撞地球之外,事情的發生總是非常複雜因素的動態相關與變遷,不會是無中生有,且頻常是蓄積久遠,才順著某種引爆點,或擦槍走火而點燃;而群眾一旦人人置喙,美其名民主、自由,卻因台灣價值典範歷經數十年的大崩解,到了人手一機、二機、三機的亂槍時代,談論往往淪落為情緒亂彈且失焦,藉機宣洩而彰顯內在脆弱與恐懼,好像一些人藉酒裝瘋的失序,少有人聚焦、理性且深入地,點出因果結構、大是大非,更且,下流的言論總是藉著群眾壯膽,而每況愈下。在那等狀況下,言論已喪失它的正常功能,常常陷入極度扭曲,維根斯坦老早已經透徹解析:除了自然科學語言之外,其他語言沒有真、假值,何必徒增亂流?
然而,亂流中卻曝露言論者某些內在的真實,他長年受形塑的性格扭曲,或是他原本隱藏、虛偽造作底下,人格的特徵或傾向。在反年金改革的狂流中,有些人隱藏著根本的意識形態,也就是否定台灣人執政,趁機宣洩無法認同台灣的外來惡客,加上血腥紅色政權的爪牙,藉著形式民主自由而試圖顛覆台灣者;另有很大的一群人,殆屬於七十餘年馴化於奴隸思維,也不能說他們「自私自利」,但大抵意識不清不楚,或左或右或360度都可轉的唯利傾向者;也有一些人秉持理性,嘗試探討如何才是合理的分配,無論如何爭鬧,改革計畫必然引起許多人的利益丟失;無論何種版本,不可能所有人同意,而此一議題正是國家政治水準的範例指標,不管任何黨派執政都得必修,這是公約數。
我多年觀察、瞭解台灣的變遷,包括18趴之與李師科持槍搶銀行案之促成當年強人直接下達政策之實行,而時過境遷,當年社會背景幡然大變,然而,「最穩定」行業的慣性,業已牢不可破,這項變革當然陣痛連連。許多「奉公守法」的軍公教之所以大反感,原本我可以站在人性基礎或「同理心」予以「悲憫」,直到我看到一則自稱為「教授」的「名人」破口大罵蔡總統時,不禁嘖嘖稱奇!
該教授是以他如何支持蔡英文的競選活動,甚至還可以舉人證證明云云,揭開他痛罵蔡英文或年金改革的序幕。這似乎是所謂的「討人情」,或說「我支持你,沒好處至少也不能剝奪『我的』利益」之類的,然後說他多用功、用心云云,我不想引述。
這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最好也別說成格調問題,更不用「罵」人家什麼。他恰好突顯台灣文化在東西交錯、時代交替中,某類族群的心態,引發我想起1980年代我們參與社運、政治運動的一些小花邊。
1970年代後葉,我在台大動物研究所選修了林教授的「島嶼生態學」,期末報告交出不久後,我收到他寄來的一封信。信上沒幾個字,但有句話:「像你這樣,才是理學院的學生!」
1980年代末葉,林教授在當時少有知識分子敢於投入反對KMT的選舉時,他告訴我:「來啦!幫我選舉,不要再當什麼公務人員了!」;當時我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擔任保育研究課及解說教育課兩課的課長,因為不滿大、小貪官汙吏一堆,也就隨著機緣,辭職幫助林教授三次競選活動,也就是立委、國大代表及台中市長三役。
在那四、五年期間,我沒有受薪職業,林教授沒有給我任何金錢,我的生活費自己想辦法。我「幫忙」某教授捉刀寫研究計畫報告,例如說,他拿1百萬,給我2040萬,我在一週到半個月期間完成工作。又如有個研究生畢不了業,指導教授帶著研究生來找我,我跟他們出野外半天,回來寫了一整夜,然後該研究生得以畢業,給了我5萬塊錢!當時,那些人還是有名的大、中、小牌的「教授」,是的,我也是「共犯結構」之一!
我從骯髒的「公務界」,進出污穢的「學術界」。不只如此,選舉期間,DPP的某議員看見我好像「很會做文宣」,拿了一張50萬元的支票,上書我的名字,告訴我:「這錢給你的,記得下次我選舉,你必須要來替我做文宣,我不會告訴林教授的!」。
林教授的選舉經費都是社會上大家樂捐,我在幫他選舉,議員給我支票說是給我私人,我認定是捐給林教授的,我先代管,等到結算不足時,再交給林教授。
選舉結束後,快過年了,我想起支票。我想既然沒用到這筆錢,我該退還給該議員,但觀念上我還是認為這是捐給林教授的錢,禮貌上我該告訴林教授一聲。電話打去,林教授說:「空!拿來給我!那議員在交給你支票的當天晚上,就跑來跟我說:我已經捐50萬元給您了,交給陳玉峯了!」。
是的,我夠笨!天真到相信政客的話。還好我不貪,否則50萬元區區小錢,在林教授心目中我無異人格掃地。
選舉期間,有些來「幫」林教授的人對林教授「不會做人」很火大。有次,林教授跟我聊天時強調,「你不是『幫』我,我們是因共同理念為台灣打拚,並非私人關係!」,我完全認同。
同樣道理,從1980年代迄今,從「黨外」時代到土霸政權的現在,我們在投入弱勢運動時,我從來認定我們是在幫助台灣、幫助自己,而不是在幫民進黨或任何黨派!
政黨不會一直停佇在當年的崇高理想,就像這件古老時代DPP選舉人員的塑膠衣,如今拿來權充布袋(2017.4.1)

我們投入公義行動,完全沒有「對價關係」,更沒有幫那個人選舉,所以選上了可以得到什麼「好處」!後來林教授當上某署署長,要我重回「公職」,我回說我已「給」您45年了,夠了,不幹!
年金改革亂流中的有些「言論」再度讓人察覺人性的「寬廣極端度」嚇人,也刺激我想起我一輩子竟然未曾想過「退休金」的問題,而1990年代,我本來想開創基金會之類的NGO,從事環運及生態教育,但全面衡量之後認為「開創容易經營維持困難」,所以我將「它」放在任教職的某私立大學,我募款配合學校蓋大樓,自己賣屋捐款,學校開立捐款收據者五百萬元,我私下捐助老師、學生的額度可能多於有收據者。第一屆生態研究所的研究生,我贊助一百萬元,讓他們前往美國觀摩人家如何從事生態研究教學等。
我從來不認為那是「我的」生態系所,而是大家的、台灣的。後來我自己請來的少數老師要利、要結派得凶,加上學校偏統,2007年我辭職離開,迄今超過十年,我一步也沒再踏進該校。
差可「告慰」,也是「遺憾」者,我在校時培養出幾十位體制內外,為社會、社運付出的菁英人物,我離開後迄今,以社會人格奉獻付出者,似乎一個也沒有!令我感慨台灣文化真的是「人治、人本」、「人亡政息」而未能依體制、制度而長遠累進、發展!自我反省,我「極盡醜陋,一無是處」而無地自容,因而退隱,重新學習宗教、性靈反思。
2007年我離開學校時,因年資不足,一毛錢也沒領到。朋友告訴我,即令未滿25年年資,我還是可以申辦歷來自己繳納的公保等等。而我想,再多金錢都捐光了,怎麼存有申辦、領回什麼退休金之類的想法?!許多朋友擔心我完全沒收入,錢又捐光,會餓死的,因而三不五時,家門口會出現一包米、一袋番薯或蔬果。
說「放下」不難,某種情境下完全「放下」的決斷也沒什麼了不起,難的是「放下」之後的生活及心境。有段時間內,我的確連走路都在看能不能撿到錢!我還作記錄,統計結果,1塊錢可撿到或丟失的比例高達近8成半;其次為5塊錢硬幣,約1成;餘為10塊錢,而我從來沒撿過50塊錢硬幣,至於紙鈔,一生迄今只撿過1次。
於是,假科學的結論是:錢幣的遺失或撿拾率,與其大小或重量成二次方以上的反比!這是開玩笑的,也是若干程度的統計事實。
2014年中,朋友找我重作馮婦,回鍋成大台文系任教。我把全付力量擺放在學生、教學。每學期除了自己上課之外,原則上我辦一山一海之生態旅遊,加上2次代表性人物的演講,通常是一官一民。
筆者邀請前總統李登輝至成大台文系演講(2015.11.12;成功大學)。
筆者邀請綠島國小姚麗吉校長至成大台文系演講(2015.12.10;台文講堂)。
舉辦生態之旅時,一趟阿里山之旅32夜平均1人的費用比如說4,500元,學生可以不用交錢,可以交450元或任何數目,可以交45,重點是我完全不想知、不會知道誰交錢誰沒交,「賣」書也一樣,最高作者全國公定價,6折,可以免費贈送,但大多數學生我都採取自借自還,有個盒子擺在研究室,錢自投、自找、自拿,沒人管你。
筆者帶成大台文系的學生至阿里山進行生態解說(2016.12.11)
筆者帶成大台文系的學生至宜蘭慈林基金會參訪,聆聽林義雄演講(2015.4.18)
我跟學生強調,道德是自己對自己的承擔,與他人無關;我堅信我現在怎麼對學生,未來總會有學生比我更精緻、更有影響力地回饋社會!
我請人家演講一場通常萬元現金起跳,人家找我演講頻常是1小時1,600元,還要填寫一大堆狗屁嘮叨的資料,有些公家單位另要求填寫帳號轉帳,我嫌煩說不拿也不行。很久以前,有些公務員要我填寫了出席費、差旅費報表,但始終沒收到錢,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原民會。
20172月,在特定狀況下﹐我不得不重返基層,擔任成大台灣文學系系主任,在經費方面我就不好意思說了!我從公教人員數十年的經驗、際遇,瞭解箇中原委,更清楚整個結構設計之惡之如何形塑人格,這真的是政治哲學及普世人性的大議題,談論了幾千年,始終反覆變遷中,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困擾,今人不但沒能解決,反而創造更龐雜的永遠的困境;人性本來就是九頭怪龍,斬掉一個頭,馬上重生兩個頭。我在大學時代唸化學動力學,很震撼於由焓與熵體悟出「生命就是反動」,活著就是運動、抗爭、掙扎的本質,為了自圓其說、自我安頓與安慰,人們創造一大堆理想、主義,用來暫時應付自己!
筆者於今年接下成大台文系系主任(2017.2.6)
現今的民進黨進行年金改革,在今後的世代公共議題而言,當然是必要或不得不進行的,再大的反彈都是「正常」!有人為了先前支持蔡英文,現在痛罵蔡英文「剝奪」他的「本該具有的既得利益」,那是「他家的事」,他去跳樓還是他家的事。我不要錢,我沒有什麼趴不趴,或我全數捐光、街頭行乞也只是我個人的事。重點在於時代價值觀對整體平均值的影響,而權勢者本身的理念與行為,才是最大的影響效應。
有次我聽到一位媒體人在抱怨:
「國民黨當然吃,但大家有得吃,吃多吃少而已!幹!民進黨跟狗一樣,整塊肉一咬,躲起來自己吃!」
罵的人本身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多少也描繪到民進黨的某些況味。由於民進黨的權貴一向避我遠遠的,我的接觸、瞭解太少,因而由我談民進黨也不很適宜,但若站在全民全國感受,任何人都可公論。依我觀察及感受,民進黨的要員似乎都將其職權做小、做私了!最大權力者狀似「憂讒畏譏」,「軟弱」到不行,更不願面對終極理想與國家願景,楬櫫世代長遠之計,只流陷在小家子氣的練就甜言蜜語,而且,整個執政黨似乎只享受美言美語、歌功頌德,他們在面對台灣意識的異議分子,遠比國民黨的惡質有過之而不及,但對「敵人」的「包容與懦弱」,卻「寬大」到匪夷所思!之前,我只提出最小但最樸素的小希望:能否讓木訥誠實的市井小民感受到這個國家社會是有公義的、有希望的?!
愈美麗的謊言必然形成社會愈大的傷害,蔡總統的「溝通、再溝通」,卻對待台灣人遠比中國人還苛刻,從總統府到等而下之的地方政府,請問當權是如何封殺環保人士或異議分子?!
請教民進黨政權,你們排斥的環保人士或異議分子曾經做了什麼徇私的事?曾經跟你們要過什麼私人利益?他們曾經傷害台灣什麼公共事務?他們危害社會什麼?他們提出的論議當然不會是完美的,但是為什麼你們排斥他們遠比對真正的敵人還狠毒?我以旁觀者的角度,真的是看不懂吔!
對人民的愛戴致上最高敬意,然而黃湯下肚後,至今還迷醉不醒(2016.5.20)
再者,你們的用人為什麼不是考量就遠見、就該位置最有才能且不徇私的角度衡量?我不要列舉職位、人名非議,只看小小的地方政府什麼文化局長就任後的徇私,就讓人嘆息,更不用說攸關大利益的肥缺。
長年來至少你們可以看得清楚,環保人士以及龐多無怨無悔的付出者,在公私的比例、結構階層(hierarchy)的著重,他們至少不像你們在乎自己將來的位置、權勢的獲取吧?民進黨也有很多大公無私的歷來付出者啊!像我們的老朋友陳定南先生、林義雄先生……不是嗎?!
我不相信為了更高、更久的權勢慾望,一些基本原則就可隨時丟棄。有些形象本來「很好」的人才,似乎為了「某種考量」,瞬間可以「親中、愛商」,即使你真的私心私欲強過原則、大我,至少也可採取沉默,而不必「教壞別人的囝仔大小」吧?!
懇請蔡總統稍微向內政「溝通」一下好嗎?環評法規不要再放鬆了!或至少不要請些「形象良好的原環保人士」去充當砲灰了!原本公布環保署副署長的人名時,我已預告現今「裡外不是人」的窘境了。沒幾個挺得住的啊!話說回來,你們DPP得權之後,不也是非「乖乖牌」不用的嗎?!
想一下司法,夜半人靜思考一下轉型正義,龐多問題、議題都有賴無私人格一步一腳印,務實地走出來。再大的委屈、忍辱總可以儘量不要「騙」很大吧!我不相信真正心懷台灣主體的人士只會「堅持己見」而不能溝通﹐DPP權勢者的眼光可不可以放遠大些呢?!少一點算計,寬容大一些,台灣人真的夠厚道,如今也夠智能的,當前的大改革就放手一搏吧!
關懷台灣一輩子,我最害怕的事之一,就是台灣亡於台灣人政權手中啊!
台灣人愈是奮力解殖,愈是要警惕自己不要被威權的遺緒所吞噬。


2017年7月12日 星期三

【《雪山盟》─跋】


陳玉峰



第一次以手機作業,完成這冊影音書,也就是即席書寫,如同我在山林的隨時或即景解說而不假思索。

2016111日準備登山裝備,23日前往成大授課。3日下午開撰回答導演的九大提問(主文),出發前完成。11613日悠遊雪山及翠池區,卯足全力而自在回答訪談。也許因為悠然山旅,過程中想到為什麼我不能分享給台灣人,我不是長年在大學中開授「生態旅遊與解說教育」嗎?於是,以隨身手機逢機拍攝,附上自言自語。

回台中後,1114日隨意Po4則解說輯,而Po文總該有個主題,我想起海明威的《雪山盟》,我不正是上雪山嗎?雖然他的山在非洲,我的山是在台灣,但全球山岳本同體,無妨延用。接著就像「自序」已述,就寫Po下來。

進入11月下旬後,快馬加鞭,心想一個月內完成。於是122日的今天,全冊竣工,恰恰好從書寫主文到最後的自「跋」,正好滿月!

全冊解說,短輯正好108則,沒有任何刻意安排;加上分則,合計126則。其中,關於植物方面,我已在過往書寫太多了,不必多加著墨,完全忠於沿途逢機所見,只依入鏡者列舉,而檢附早已成書的資料參考。

最是感謝張曲祥先生及張文溪前輩毫不藏私,慷慨無償共襄此舉,故而並列協同作者,山林文化一向共享啊!

由於製作本冊,突然想說對喔,以後我何不專門為台灣人製作系列老少能解,簡單有趣的解說輯呢?就看老朋友楊博名董事長的愛智圖書公司如何製作影音輯的呈現技巧囉!

最後,向山林老友蘇振輝董事長、楊博名董事長致謝,感謝其賜序開示,是為跋。



2016122

於大肚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