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雪山盟(主文)】

陳玉峯
~隨順因緣不是消極的盲從,而是智慧積極的選擇與具體的實踐!~
公視柯金源導演上雪山、翠池,找我偕同踏勘台灣生界的傳奇,也捎過來九道大哉問。就我現今分別識(理性、知識等)與無分別識(覺知、悟性等)常處於「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或心境模糊、泯滅的狀態下,一道比一道無解,道道提問盡是讓我啞然。
我不確定我上了雪山,再度目睹1991115日燒向雪山主稜,大火焚毀玉山圓柏的枯骨,我會有何感受、體悟,或發現生界的奧秘,也無從預估我在翠池古老的巨靈林中,生界如何與「我」對談?超過4分之1個世紀,我只在紅塵十丈,偶而看見山友po出雪霸的莊嚴靜寂。

§ 柯導、簡導第一道提問:號稱台灣最古老的樹種之一的玉山圓柏,究竟與台灣地史的關係為何?
我不喜歡台灣當今出題跟解題的內容或方式,因為有意義的問題通常沒有死板的答案,人生絕大部分的現象與本質,迄今從沒有明確的答案,除了冰冷的數理公式。能回答的,絕大部分是歸納之後的想像,是小說故事。偏偏人們喜歡聽故事,且最好是可以引發無窮想像的故事,於是宗教界走向科學,科學也還歸宗教。而天底下誰可以告知「現象是事實」?「事實是什麼東西」?我實在不知道人生是不是事實,百萬、千萬、億年是事實或概念?我只能在人類普遍可以接受的理性語言之下,敘述些微四十餘年的浮面認知。
地體學家們估算,過往1萬年來,台灣島平均地表每年長高0.2–0.5公分,中央山脈據說有可能每年升高1.2公分。準此,台灣島出海約250萬年以降,海降海升不計算,則台灣的最高山應可高達12,500公尺(0.5公分計算),是全球最高山的1.5倍以上,但是為何台灣的玉山、雪山、秀姑巒山等,都在4,000公尺以下?
因為台灣高山地區的物理剝蝕率是亞洲平均值的44倍,是北美洲的152倍,是阿爾卑斯山的13.6倍,反正,最近1萬年來,台灣地表平均每年剝蝕掉約0.5公分,長高與剝蝕大致打平,而且一般咸信,120-200萬年前期間,台灣已具備海拔超過3千公尺的高山系統。
另一方面,台灣生界的最大引進且發展,我認為最可能或只能在新生代第四紀的2百萬年來,地球上所發生的,最重大的4次冰河期,特別是發生於150–137萬年前的「古薩(Günz)冰期」,從東喜馬拉雅山系,跨過沒有海水的台灣海峽,玉山圓柏、台灣冷杉、台灣鐵杉等龐多溫寒帶族群的祖先,集體遷徙來到台灣,而且,在67千萬年前,住在北美洲與亞洲仍然連結在一起的土地上的檜木族的老祖宗,也經由日本島弧、琉球,來到台灣。
也就是說,我認為台灣現在中、高海拔的裸子植物群,應該源自150–137萬年前來到台灣,但左右現今生態系最重大的環境變遷則是「沃姆(Würm)冰期」(111萬年前)結束之後的增溫現象,在1萬或8千年來,形成現今的八大生態帶,即令增溫過程中,上上下下出現多次的小冰期,例如1350–1850的小冰期,必然也幫助玉山圓柏等高山植物續絕存亡的一臂之力。在那5百年期間,台灣平均氣溫較今低了約1–1.2°C
如今最恐怖的變遷,應是「病徵畢現」的1990年以降,人類終結了地球大約8千年來「不正常的超穩定的氣候」,已然進入地球史上「正常的大不穩定」;人為造成的溫室氣體大暴增,連鎖效應早已造成全球各地的大動盪。
對台灣生態體系而言,首當其衝的,必然是上、下兩大極端區的高山生態帶及海岸地區。我在2006年公佈台灣西海岸的指標物種,從1970年代以降,30年來,往北遷徙30–80公里;而1980年代,我證實台灣植被帶正在往高海拔遷移。這等變遷,必然壓縮台灣高山植物的生存空間,我認為高山植物的滅絕現象早已發生,只不幸欠缺充分的研究調查而已!更不幸的是,以保育自然為責任的國家公園範圍內,竟然擴充種植外來入侵種如法國菊等,更讓困境雪上加霜。
雪山山脈、中央山脈、玉山山塊等台灣高山地區,因為地層地質以粘板岩(硬頁岩,輕度變質的沉積岩)加上砂岩為主,再擠壓造成地層面的傾斜(即單面山的順向坡及反插坡)、頻繁地震、強風、豪大雨、年度寒冷季節,日夜溫差的凍拔作用(晚上水分結冰的膨大,以及白天冰融的縮減,鬆動岩層、岩隙等),因而岩層裂解,大小岩片、岩塊的剝蝕,堪稱世界之最行列,登山客常稱為「碎石坡」的裂積地形非常普遍。
整體而言,台灣高度變動的地體或環境,劇烈加速演化的腳步,導致變化最緩慢的古老裸子植物群,以百萬多年的時程,造就全面特產化的現象,因而圓柏變成玉山圓柏特產種或特產變種;冷杉演化出全球唯一的台灣冷杉;鐵杉不僅成為特產種或特產變種,北大武山的族群更另行異化;台灣雲杉毫無疑問,屬於標準的「台獨分子」;台灣紅檜也堅持全球唯一;一些松樹也都逕自發展認同的極致。相對的,全球各大陸塊的裸子植物,不僅「老態龍鍾」,有些物種數千萬年、億年也頑固不變。
因此,古老的玉山圓柏之反映台灣地史的特徵,我歸納為下列各項
1.台灣以地理位置及高山島的環境,形成地球生命大變遷的「諾亞方舟」,收容恐龍滅絕前後,大量活化石最靠近赤道的孑遺海角一樂園。
2.以最短時程,由地體的快速變動,催生地史上演化最劇烈的裸子植物群。
3.以在地族群的角度,配合最劇烈翻轉崩蝕的台灣高山環境,玉山圓柏由矮盤灌叢,善變至三、四層樓高的大喬木,幾乎是地球史上的異端植物。
4.玉山圓柏延遲台灣高山脊稜的崩壞速率,也形成中央脊稜高密度「Z」字型的突尖點,形塑台灣高山地景的曲折多變。
5.以冰河時期的極值估算,台灣植被帶約可上下遷徙2千公尺或更大落差。1萬年前,玉山圓柏可能存在於奮起湖大凍山頂,甚或台北石碇皇帝殿;1850年以降,玉山圓柏族群正往高處遷移,且由南往北、由下向上退縮或消失中。
1980年代,我確定玉山前峯及玉山西峯的玉山圓柏族群已趨遲暮,估計本世紀內即行消失。如果持續暖化,到本世紀末,我估計玉山圓柏族群平均將只剩下海拔3,800公尺以上地區,以及高度崩塌的山頂、稜線裸岩區可資存活,而玉山圓柏喬木林將消失,或僅呈小塊斑族群。
6.高山植被帶特徵指標的玉山圓柏的今後變遷,也暗示台灣高山植物到本世紀末,數量將消失一半以上,且必有許多物種滅絕,更且,特產種的比例將更形提高(:19201930年代佐佐木舜一估算約150餘種的高山植物,特產種比例為74%)
7.玉山圓柏很可能是台灣已知最高樹齡的樹種,而且,以其存在於台灣最高海拔地區,最直接反映大氣候變遷,以及地體、地形的變動。其乃絕佳的自然史活見證,早該建立永久研究資料庫,作為一切自然探索的重點議題及材料之一。個人認為很有意思的題目,即千年來小冰期與玉山圓柏,以及八千年來氣候變遷與玉山圓柏的探討。
8.其他。

§ 第二道提問:由玉山圓柏的樹齡、樹形體態,可以闡述何等的生態哲理?
我們歷來窄化了生態的原意及內涵,我喜歡用「生之態」取代「生態」的用字。所有生命與生命、生命與環境、生命與歷史或演化史、生命與宇宙、生命與神的相關,在我心目中,都是「生之態」,所以宗教學我視同「生命意識的生之態學」,等等。
過往唯物科學探討的「樹齡學」,大抵著眼於年輪與降雨、氣溫等氣候相關,試圖建構自然史的演變等,北美曾經利用死、活刺果松,成功地推演82百多年的氣候與自然史;也有人利用樹齡學探討人種遷徙、地球磁力變化、檢驗炸藥爆炸、空汙等。
台灣曾經以台灣二葉松探討年代與火燒的相關等。然而,各種直接證物的出現,數十年來超越樹齡學的精準與迅速,而傳統樹齡學偏重在整體樹木生長的反應,我認為其意義在生態研究較重大,而非應用科學。
在此我先交代玉山圓柏的年生長。
以氣候條件而言,玉山圓柏被估計年度生長季約有120天至半年,或只限於5個月內,但我認為即令埋在薄雪堆中,乃可進行少量的光合作用,維持生命基本之所需,我不確定有無比較徹底的「休眠態」。
其胸徑的生長速率,每直徑增加1公分,約從8.33年至喬木平均的22.8年,所以,長到1公尺直徑的大樹約須2,200年,但300樹齡以後,生長速率偏緩。
依我調查經驗,矮盤灌叢的樹齡多在5百年以下,抑或中徑木即行繼續更新。同一生態帶的玉山杜鵑則很難活過150年,彼此形成初生或次生演替的互補現象。它們配合地體變動,進行緩慢補位、競爭或互補作用,經營高山地區穩定與崩塌的輪迴,更隨著氣候變遷,進行複雜天地間的沉默大戲。
全台灣已知最高樹齡的老樹,我認為是毀於約23百年前大火,秀姑巒山下側的大谷盆地秀姑坪。1980年代前葉,我一株一株測量海拔約3,500公尺以上的死活玉山圓柏胸徑,估算樹齡與其更新高峯期,並推算高山地區火燒的大略間隔,等等。
我量得一株被火焚毀的巨無霸,胸周約達578公分,或說直徑大約184公分,至少曾經活了4,600年,甚或5,000年而在大約300年前因火焚而死。
一般說來,灌盤的玉山圓柏樹齡大抵以500年為極限;中、大喬木大抵在700-1,000年終結;少數的巨木可以活到2,000-3,000年;極端老樹或可存活5千年,這是我40年台灣山林調查有所憑據,以及見證過的數據所歸納。
假設我所調查到的4,600-5,000歲的玉山圓柏老祖公,恰好也是上一代45千年巨靈,生前最後的種子所萌長,則兩代父子或母女,歷經了最後一次大冰期之後的全程歲月。則萬年來翻天覆地的大變遷,在兩代樹木的傳承中完全閱歷。它們的身軀,也就銘記著台灣地史不可思議的見證。
台灣傳統宗教雕刻木頭為神明,而玉山圓柏如是的巨靈,每株都是超級神尊,不用俗民為其開光點眼,它自己全身每個氣孔都放光!而依據台灣傳統佛禪教的精義,神佛無形,神佛像是「寓像」,精神象徵的載體,不是神明。神佛像是提醒世人,有為者亦若是!而玉山圓柏則是活體精神,靈性直接的應現,活靈活現的超級神尊!
即令數百年的灌叢,多超越整部台灣文明史。
玉山圓柏的形態、體態,大抵至少都跨越上次的小冰河期(西元1350-1850)以迄現今。我相信如今感動世人、震撼視覺、張撐生命無限力道的,玉山圓柏枝幹的盤虬曲張、張牙舞爪、衝破造形極限的生命舞姿,正是上次小冰河期及其後,重雪、霜寒地凍、長時程不斷改變的強勁季風、岩屑岩隙或落石、凍拔作用等等,所有環境壓力合成的外在牽引與雕塑,連同生長季細胞分裂、茁長的表現型,複雜交纏的交響曲。每枝條連同體幹,乃至隱藏地土中的根系,譜寫數百乃至數千年造化的史詩,那是劇力萬鈞的生命聖樂。
每次看見玉山圓柏,我都想跳舞!我都想追隨它的紋理,扭動我全身每一條肌腱,穿梭時空隧道,展讀一頁頁台灣自然史。
每株樹木都會思考,而且記錄在年輪或生長輪。人們縱橫歪斜地切割木片,看久了,悟出了道理、哲理、自然紋理、宇宙運行的軌道,等等,大抵都是出自樹木思考的痕跡。
人們隨著生活累積記憶,記憶卻不斷增長、扭曲、變型、自我美化、加油添醋,許多記憶成了夢想與幻境;相對的,樹木的記憶堅貞守恆,是非曲直忠實銘刻,而如玉山圓柏內外一致,它將台灣的記憶千雕萬鑿、永世烙印,它隨順造化,爭而不爭、不爭而爭,它活出了演化的奇蹟與非奇蹟,或說拉長時空的常理。
看著玉山圓柏的千姿萬態,它是我眼見為真最剛毅的「隨順自然」。我喜歡台灣自然文明史上,1936年台灣總督府中央林業部部長關文彥,走過關山越嶺路後,寫下的一篇的自然文學,最後的一小段話:「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流滔滔,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岩石,遇上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嶺走過的痕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它沒有特別的文采,它重寫了「上善若水」,但是,它扣準了台灣山林純樸的寫意與境界,隨順的水流、山中的寂靜,如同披在仙女身上的雪白衣衫隨風飄盪。
可是玉山圓柏不同,它是徹頭徹尾的絕地武士,它的隨順是恆無止境的戰鬥;它以二元對立卻合一的極端,用它的纖細與柔情,刻劃生命極限的剛強。中央脊稜上,無數死後的枯骨,驕傲地睥睨天地,夥同我對秀姑坪如同希臘、羅馬諸神的古戰場的第一印象,教我日後環境運動自我許下「過去戰鬥、現在戰鬥、將來戰鬥、死後戰鬥」的願力!(註:這是我現在才明白的自我詮釋,原來是來自玉山圓柏予我的啓發!)
「活得像一株玉山圓柏!」我想應該是對台灣烈士、義士、勇士、英雄們最恰當的禮讚。而且,俠骨更柔情,它們捍衛、鞏固全球最易崩塌侵蝕的高山環境,譜出深情款款的童貞,亙古不逾,試問,那一種愛情比它更堅貞?
玉山圓柏身上流佈著至少67千萬年來最少變動的曠古基因,足以觀進恐龍滅絕之前的洪荒深層歷史,我那言語無能表述的,屬靈的境界上,還有無窮盡的連結。

§ 3問:透過如玉山圓柏、台灣檜木的樹齡學研究,對台灣自然史可以開拓何等視野?

§ 4問:雪山翠池玉山圓柏純林的生態特殊性為何?
我將這二問合併回答。這二問,唯物自然科學的味道較濃厚,但我僅只略微陳述個人較有興趣的面向,而相關於諸多精密科學儀器的探討,不論。
簡約來說,玉山圓柏反映台灣高山地形、地體大變動;檜木林則代表台灣中海拔最劇烈的翻天覆地大變遷,以及數百條河川及其支流的向源侵蝕與成住壞空!
我認為山澗、溪溝等向源侵蝕區,是台灣紅檜苗木長年可資萌長的落腳處,它們伴同溪溝的形成而生,條帶狀成林;它們也是水流切割、澗溝形成的交互影響或互相拉拔,而一體成形。由台灣紅檜的反應材(reaction wood),可以計算溪溝侵蝕的大約速率,也可以探討小斷層、盲斷層的可能性位置。
日治時期台灣檜木所謂的三大林場,以及其大面積的純林區,我認為很可能是以23千年為週期的超級大地滑及大崩塌所造就。我透過老木樹齡,估算大地變的生物性指標。
化為通則,一個山區如果最老林木不超過50年,且老林木週遭森林不完整,則我推測此山區為劇烈的反覆崩蝕區。我以此等勘驗,解析中橫公路等山區道路,不可能持盈保泰超過50年。而且,從林木樹齡,提供工程應予細小單位化的建構,再合成。此等微分、積分的工程應用,日本人在阿里山森林鐵路早已創發,可惜未能傳承。
而台灣檜木之所以150萬年續絕存亡、永續存在,夥同諸多生態指標,例如「寂寞而死的母樹」(:伐木區保留少數良木,提供採種的母樹。伐木時毫髮無傷,但往往不多久之後死亡,困惑了許多研究者不明所以!已故生態學者柳榗教授於1983年夏季某天,很興奮地告訴我他研究出來了,這些母樹的死因是因為「寂寞」!)等等,指示檜木林是整體伴隨地體變遷,集體演化而出的生態系,山與林是合體的有機,甚至是有意識的生命系統。
老樹及其生態系引導我與時空隧道的聯結。與其說我40年研究植被,不如說我只是夠幸運可以有機會,不斷地親炙上帝的事業。如同1917年松田英二寫了一篇追悼英年早逝的(37)農學者、台灣植物採鑑家相馬禎三郎,他告訴自己:「……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多數世人所認為的,樹木與花草的研究;不是石頭與土壤的研究;也不是蟒蛇與蚱蜢的研究,而是透過這些,去敬拜背後的造物主或神的虔敬啊!
曾有人問我採集研究植物的目的,我想:
進入山林的唯一目的,是想要看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
說採集、研究,只不過是為了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之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也就是說,我在台灣山林的學習,不斷透過唯物科學的自然相關,聯結到生命所來自,生命對一切的認知,感悟與願力的承擔。自然、宗教、哲學與人生,從來渾然一體。這也是為什麼我研究植被沒幾年,在精神、價值、人生意義、哲思面向,很快地注重自然情操、人地關係、土地倫理、台灣文化或主體意識的依歸,而逼近台灣文化的結構性大議題的緣故,而思維傾向、人生態度也偏好於終極性的某些角度。
近日我重寫對人類所謂「真理」的見解,一樣是來自台灣自然生界的感悟。
形上、形下本無二分分割,抽象、具象也沒斷然分別,只因世人習於近世唯物史觀的斷裂觀,自我隔絕整體的本然,我在20多年前即非常反感於此類「試管嬰兒」式的機器人生觀。而貫串我40年學習的根基,正是來自母親母土、大化自然的連通管原理。
而如玉山圓柏、檜木的老齡木等,直接予人當頭棒喝。老齡木正是時空、性靈的大禪師,說法數百數千年,而不著一字一句,是謂沉默之音。另一種白話解,面對老樹禪師,人不得不開發自性內在,或自己的內在!
至於雪山翠池的玉山圓柏大喬木林,我認為最可能是上次冰河時期結束後所造就,也就是冰斗,萬年冰雪大走滑之後,形成迄今。這等時空生界的大變遷,宜從全台中央高地全景解析,且從局部在地環境梯度的佐證展讀。
先來一幕想像動畫:
位於雪山(3,886公尺)及北稜角(3,880公尺)南北稜西方約1公里處的翠池(3,530公尺),應是上次冰河時期結束前,大冰走滑下刮的崩積地,而後再堆積形成類盆地的地形,而崩積岩屑的來源,是雪山主峰北稜及西稜。
這片萬年來的冰雪下崩塌地朝向西北方向崩瀉,是大安溪最上游的支流與向源侵蝕區。更精確地說,從博可爾山基準點右側3,127公尺高地,翠池三叉山(3,565公尺)、雪山至凱蘭特昆山(3,731公尺)所形成的U字形大虎口,開口朝北微偏西,正是整個向源侵蝕的大扇面。
翠池至少穩定了8千或1萬年。然後,氣候回暖,逐次型成玉山圓柏大喬木林,且「世襲罔替」,綿延傳承至今。
整條中央山脈、雪山山脈、玉山山塊,舉凡海拔3,500公尺以上的脊稜下側,皆存在如此可能性的曾經存在。
大約萬年來,不斷或恆定的造山運動或地震與崩塌,從南往北,配合大氣候變遷,大趨勢即玉山圓柏喬木林的建立與消失,從南往北,由低往高消退。
再想像一下:
現今翠池與下翠池在今後某次大地震且上緣虎口大崩落,崩陷的邊緣恰好只保留了翠池東南側不到現今玉山圓柏林的5分之1,則此時的玉山圓柏殘存林,大致就相當於現今南台關山下的玉山圓柏林,差別大致在於關山地區的台灣冷杉林已全面進逼上部界。
就這樣,我已經以懶人包的迷你版,摘要了台灣龍脊的萬年大變遷。
另,以玉山杜鵑及玉山圓柏為生物性的指標或暗示,前者較多代表穩定度較低,後者較多則較穩定。兩者都不存在,則為全面裸岩或快速流瀉地。
以山頭以降的現象詮釋之:
玉山圓柏若稀疏散佈,也就是依其據點,開始穩定立地,而其密度或閉合的程度,大致與該生育地的穩定成正相關。我曾經在玉山的碎石坡挖掘單株的根系,看見主根被碎石流瀉的恆定方向,推擠成極端的傾斜,可見根系「力挽狂瀾」的力道甚可觀。
排除小冰期等氣候因素,小喬木的存在,代表該立地地形風力的降低,以及土壤地力或潤濕度等條件已趨穩定與豐富。中、大喬木林則代表高山地區的山林已趨亞極相(subclimax),但大氣候變遷的傾向,將被台灣冷杉林所取代。然而,由於台灣冷杉的擴展但依林緣效應,因而毗鄰台灣冷杉林的區域,玉山圓柏林才可能在數百、千年被取代。
而翠池這片玉山圓柏巨木林的特徵如下:
1.代表萬年來全台殘存玉山圓柏喬木林之最純林(據稱是唯一)、最高活樹樹齡巨木的孑遺,或為三千多年。(註:紅檜巨木為多為多株併生者)
2.玉山圓柏喬木純林存在地計有雪山翠池、雪山北峯東南角、南湖大山東南稜、秀姑巒東南鞍部(秀馬鞍部)、玉山北峯鞍部、關山下(毗鄰台灣冷杉林)等。以最大徑木而言,翠池有株胸徑約150公分的巨靈,但介於100140公分者約5株;而秀姑巒東南鞍最大木,胸徑雖不及140公分,但100140公分者,約有8株。因此,翠池與秀馬鞍的古巨木應不相上下,分別代表北、中部古木林之最。而以地理及大氣候變遷而論,兩者似乎可代表地球暖化之後,可能性玉山圓柏純林的最後據點。(註:這是舊數據,依據此度勘查,巨木的數量龐多!)
3.翠池玉山圓柏林最早獲知其存在可能是1932年佐佐木舜一的報導,而19288月,鹿野忠雄「發現」雪山的冰河地形,並無敘述玉山圓柏林。鹿野忠雄與吉村信吉隨後在1934年的報告,正式提及。國府治台後,遲至1961年,柳榗首度報導其珍貴性;1986年林務局規劃為全國海拔最高的自然生態保護區,名為「雪山香柏林保護區」,面積3千公頃,而1986年研究報告問世,後來復有永久樣區調查,故而或可代表研究與監測之濫觴,資料應為最完整。(註:側面得知,資料有限)
4.翠池玉山圓柏殆為目前高山登山系統可及性最高的地區,固然保育、研究方便度較高,但人為的環境衝擊也相對增大。
5.翠池圓柏林的最大特徵,其實在於雪山生態系萬年變遷的自然史本身,純林本身是在地地基主、土地公,還兼職註生娘娘,提供雪山山區一旅亙古基因的未來種源。
特徵是一種比較後的偏見,很容易回頭吞噬掉本質與特徵。我毋寧喜歡說:雪山翠池圓柏林存在的最大意義及特徵,就是翠池環境及圓柏林本尊。

§ 5問:山林火燒如何處理?369山莊旁以及雪山主峯旁的火災新舊傷痕跡地的見解為何?
火本來就是自然界重大的環境因子之一,火燒可促進特定物種更新、循環,可維持草原動、植物的平衡,可焚毀若干有毒物質之堆聚為害,等等。林林總總的生態意義,正負面端視站在何等角度或經管目的而定。然而,就生態保育而言,最好先從長遠時空的生態相關作徹底瞭解之後,再予審慎長期監測,以及實施有關措施。
如果屬於純粹自然生態的保育區,例如台灣國家公園之模仿西方的分區制度,則第一級的「生態保護區」是最高等級的放任自然,嚴禁一般人員進入,除非依據管理辦法,申請核准的研究或特定目的始准進入。則此等保護區如果發生天然火燒,是可以令其自生自滅的,不必予以人為的干預,包括滅火。
然而,我們必須了解台灣火燒的生態現象。以下依個人研究心得簡論之。
198851419日,我在秀姑巒山、秀姑坪、大水窟一帶,測量了玉山圓柏活樹755株、枯立木36株以上,其中活樹最大胸徑約132公分,估計3,013歲;1株胸徑110公分,大約2,530歲;其次為108公分的2,461歲;再者,95公分的2,185歲,等等。
我由年齡結構較集中處,也就是約略相當於遭遇火燒之後,再度更新的大約年代,從而推論秀姑巒山下火燒的天然周期,我得出300年前、700年前、1,100年前、1,500年前、2,200年前、2,600年前及3,100年前,各自可能發生一次大火。
夥同全台各高山地區的調查,教我下達台灣在3,000公尺以上的高地,平均大約500年發生一次天然火燒,而可維持日治時代暨之前的高地相對完整的天然植群。
然而,大約34千年來,台灣的原住民落籍中海拔,更向高海拔地區狩獵,且發展出火獵法,以及火耕生活型(火耕較偏於低海拔),例如布農人在八通關地區每隔一段時間即放火燒山,讓玉山箭竹、高山芒等重新長出嫩葉,吸引草食性動物羣集而獵殺;也有三面放火,留一面火口讓動物集體逃出,而予以截殺,例如「鹿林山」地名的由來,即由成群動物飛奔而出的場景而命名。而此等中高海拔原住民的火獵法,在日治時期予以禁絕之,如今不復此道。
我認為34千年來,由於原住民發展火獵的生活型,導致高地火燒的頻度大增,而國府治台前、中期以密集伐木,以及伐木後的造林、整地,乃至違法違規的高山農業、狩獵、登山不慎等,引起林火的頻率及地區暴增,直到保育運動興起,1990年代以降,始告恢復較接近自然火燒的頻度。
人類進入台灣中高海拔之後,乃至1990年以前,台灣高地草原及松林的面積必然擴大,連帶地也影響野生動物族群的消長。凡此網脈連鎖、交互複雜的直接、間接動態相關,似乎未曾有整體的長期調查研究。禁獵且國家公園成立的30餘年來,台灣野動獲致相當程度的繁衍,雖然盜獵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特別是監守自盜的案例我就舉發過(警員盜獵,我向玉管處告發),然而,整體而言,絕對是保育有成,進而導致高地針葉樹更新的受挫,玉山箭竹(水鹿主食)也大受影響,因此,加進火燒因素的考量,事實上台灣高地在全球暖化大變遷的影響下,絕無單純火的經營管理議題,而是全面或整體生態系的龐雜迴饋相關大命題。
因此,此一大哉問,牽涉的層級、面向、時空、終極目標、保育策略、運動因素、動植物族群消長與演替、文化及政治考量,族繁不及備載的動態高變數議題,理應先釐清較簡單、多面向的探討之後,動用大數據及前瞻預估,並迴饋檢討,才能有一稍微合理的傾向或答案(也是暫時性者)
在此,我先只就植群與火燒的台灣高地常識,條列簡約交代。
1.海拔約2,500公尺以上高地,一旦發生森林或灌叢大火,要恢復原始林相,動輒數千年,例如3,0003,500公尺的台灣冷杉林帶,此涉及台灣冷杉族群更新之限於林緣效應之所致,曾有人估算合歡山區假設不再火燒,則冷杉林的擴展但只每年約18公分!遑論高地火燒之後,頻常陷入高頻度的高地草原地表火。因此,整體而言,在人跡頻繁處的火燒,最好傾全力撲滅之。
2.台灣高地經由亙古以來的演化,存有天然防火線,且不同樹種具備特定起火燃燒的最低臨界溫度,例如台灣冷杉通常得750以上始可燃燒,台灣二葉松則較低,等等。基本大傾向,南向陽坡易於發生火燒,乾旱季若乾草多,則落石擊發的火星可以引燃而發生;北向陰坡則燃燒甚為困難,因而一座山之陰陽兩坡交界的山稜,自成天然防火線,數百、千年的多次大火也無能逾越。又,從上坡段往溪谷方向,或凹陷而相對潮濕區域的邊緣,也是天然防火線,故而高地草原與下方凹陷小溪溝或排水滙聚的部位,常呈齒牙交錯的「火燒維持線」,過往常被誤認為「森林界線」。
3.台灣最常見與火燒形成反覆或循環關係的植群有兩大類,即高地草原與松林。
高地草原即以玉山箭竹、高山芒、巒大蕨為指標的反覆火燒植群,伴生以多種耐火的灌木。
松林以台灣二葉松為大宗,華山松次之。松林之反覆火燒,存有多項有趣的生態現象,例如:易燃燒的松林火燒之後,刺激龐大的松子萌發,形成密緻的小松林。隨著生長競爭,松樹個體競爭陽光等因素,進行自我打薄(self-thinning),也就是密度漸次降低,乃至成林後,大抵維持特定的密度;松樹愈大株,被火燒死的概率愈偏低,因而多次焚燒的松林內老樹,其莖幹內通常以炭末記載著火焚年代,鑽取年輪即可判讀;松林幾乎與火燒形成「親密的相互關係」,松林因火而擴大,火依松林而頻發,故而台灣二葉松贏得「火燒適存樹種」的指稱。
而玉山箭竹原本是針葉林下高大的竹類,由於它以無性繁殖的地下走莖方式拓展,只要土壤層的厚度深於一定程度,台灣2,000公尺以上的山地林下,以它為大宗。如果森林發生大火,焚毀地上部植株,因為火燒通常發生於年度低溫乾旱季,玉山箭竹植株的養分具有「躲防空洞」的天性,早將大量養分於前冬乾季節,移送地下根莖系統,因而即令發生大火,對其全株的傷害不致喪命,其仍然保存地中的大量養分,隔春又可再度抽長新筍,重建其大面積原地的族群。
但因再抽長的新筍、新竹稈畢竟受到部分的耗損,加上陽光轉為直射頂芽,具有抑制抽長的現象,且風力較大、空氣濕度轉乾,夥同其他環境壓力或水土流失等等,再度萌長的竹稈大約只為原本高度的一半以下,且竹稈直徑縮小,但竹稈數目卻增多。
凡此現象,隨火燒之後,頻常陷入類似週期性的火燒,因而多次火燒之後,竹稈愈來愈多,稈高愈來愈矮,稈徑愈來愈細,甚至愈後發生的地表火燒的時程愈短,火的溫度也愈低,因而地上竹稈不致於被燒死,轉而長出火燒後稈基的側生芽,而非竹筍稈,因而稈數大增到每平方公尺內,可超過1,600稈,此時的矮細竹,狀若草地生,因而被世人誤稱為高地或高山草原。
我的博士論文即研究玉山箭竹的生態專論,也出版多冊此面向的專書,細節就省略,而像玉山箭竹如此高度的「耐火燒」,「焚而不毀」且不斷蛻變,我戲稱其為植物界的「九命怪貓」。
4.講露骨些,台灣高地歷來的火燒大多是自動熄滅者。所謂救火、滅火行動,大抵是唬唬外行人的噱頭,實際的作為是預估風向及山稜位置等判斷,在大火來臨前,先行放火回燒出「防火巷」,避免延燒過來而已。
過往電視上曾出現救火人員,以保特瓶裝水在「滅火」的荒謬鏡頭,令人反諷乾脆排排隊,灑泡尿也可以救火!真正火場,視風向而定,有時幾百公尺外,生人都無能靠近,而像鹿林山曾經的大火,發生燒死數名救火人員的慘劇。
5.其他火的生態()
話回雪山山區的大火。
369山莊的台灣冷杉白木林區】
1.369山莊所在地(3,100公尺)屬於雪山東稜線的北向坡,先天條件並不容易引起火燒。山莊後方一片冷杉被火焚後的白枯木(晴天所見,今已式微),有人說是1912年所燒成。然而,我從日本人研究文獻的搜查並無紀錄,且推測是1937年之後才形成,但不知道主管當局有無追溯出明確的年代?
2.369地區於20081218日,因救援登山客,放火生煙指引直升機,不料直升機螺旋槳煽起火星四散,引發大火肇災,燒毀高地草原4公頃餘、約0.5公頃的白木林,以及若干活樹遭殃。
3.2014120日,登山客焚燒垃圾再度引發高地草原火燒0.2公頃,出動直升機吊水撲灌滅火。而2001年也曾因人為不慎,燒毀8公頃草生地。也就是說,16年來至少燒過3次。
4.這片高地草原及白木林最大特徵在於「森林與草原的位置上下對調」!通常熱氣流上升,山頭、上坡段都燒光,而下坡段及溪谷不會火燒,但369山莊附近卻在中坡形成火燒的高草生地。
5.我推測這片高地草原形成的起始火燒點,應該是數千年前的超級大火,而後久遠年代以來,反覆草原地表火發生數十、百次,週遭森林則不斷、緩慢地,依林緣效應而入侵草原,但草原火卻不斷反撲,時而反攻入侵森林區。最後一次,即人為放火引發,由草原回撲白木林或森林林緣;倒數第四(?)次草原火回燒森林(上燒),形成了「369白木林」,其年代待考。
6.因此,由生態角度、知識傳播或解說,必須將高地草原、林緣效應,火線的拉鋸等分開解析,再予綜合或合成對「事實」的解釋。我於1980年代曾在合歡山設置火燒線區的永久樣區,長期觀察其拉鋸戰,在此略之。
7.白木林不是森林,卻是白枯木「林立」。白枯木如同抽掉神經的牙齒,可以存在多久,端視火燒程度(蛀牙類比)、何等樹種、海拔及環境壓力,以及腐蝕菌種等綜合效應,而草原再度火燒當然是更強烈的銷毀作用。
一般台灣冷杉的白枯木大致可以挺立半世紀至百年,或以上;玉山圓柏的白枯木,依我調查演算,可維持23百年,甚至更久些。
【雪山主峯附近的玉山圓柏矮盤灌叢火】
1.萬年前雪山山頂、稜線應是萬年冰雪封凍,冰河期結束後,以數千年時程,配合所有環境因素的變遷,由開放式的矮盤灌木緩慢閉合,形成玉山圓柏與玉山杜鵑的灌叢社會,亙古以來,此區似乎並未發生自然火燒(我估計至少千年)
2.1991年元旦,登山客肇災,連燒約5天,燒毀玉山圓柏等矮盤灌叢面積多達11公頃(:國家公園解說牌誤植為6)。當時,我曾口誅筆伐(發表於199131213日,中時晚報)
3.如今這片火燒遺跡已歷經4分之1個世紀的次生演替,想必雪霸國家公園或林務單位必已留下長年監測研究的精密紀錄?如果沒有,為時未晚,設置永久樣區長期追蹤,必可成為配合暖化等全球變遷,為北台灣高山留下最基層、最根本的資訊。

§ 6問:相對於翠池圓柏純林的特殊性,台灣還有其他更凸顯台灣自然史的樹種嗎?
這一問,問出台灣70餘年來文化價值觀及教育思潮最嚴重的盲點之一。我的回答其實已遍佈在所有回答之中。至於「價值原理」,過往我以日本猴子及幼稚園孩童的行為已闡述。
19701980年代,我對台灣自然生界的最大領會或感嘆之一:山山不同、地地互異,每座山系自成複雜演化史的獨一無二,台灣高歧異的自然現象,實乃地球生命演化史劇烈的實驗地,見證上主事業極端的表徵。
所謂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新近我再將舊資料重整、老觀念新詮,且加上自然哲學的拙作《有容乃大》一書中,對此問可做唯物科學式的舉例回答。
單獨論樹種,當然可以列舉一籮筐,但玉山圓柏及台灣檜木,或許可以提出很有意思的遠古史大會串。試想來自東喜馬拉雅山系的玉山圓柏盤據台灣的高山地區,來自古亞洲與北美洲毗鄰活化石後裔的檜木,坐守台灣中海拔,它們都是古生代地球最後的珍異孑遺,不僅從生物或自然科學知識讓人「吃不完兜著走」,更可延展人文旁多意象的創發,還有,屬靈的連結與冥思。
每一物種如同你、我及人種,承繼著地球血緣,其內容及意象,足以回溯靈魂所來自!天啊!我跪地感恩所有生界與無生界!

§ 7問:這次可能是老師最後一次長天數的深山踏查,有何想法想跟後輩晚生分享?
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芽、新葉,生命沒有「最後」,只有不斷的新生與蛻變,而且,我從來要求自己跟百、千、萬年後的自己再相見,遑論我的「前世」本來就是山林中的「修行人」(註:胡扯而已!請別往神祕主義聯想,但請細審人的意識,從來可以超越唯物認定的時空。),我們可以追溯至「無史以來」!
有限的表象生命,自有古老的感嘆辭: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這是「作繭自縛」,雖然為的還是羽化蛻變、繁衍新生。
201335日,南一段行腳於登上卑南主峯山頂時,對著夕照及腳下雲海,我依MIT主持人的發問,回答了「願望」後世子孫還可體會、感受這一片天造地設,但基本上我應該不會想要去「告示後輩」之類的行為。因為生命各世代從來自行承擔。我當然還會繼續上高山、入山林,說不定時程將更長。
40餘年來我在任何海隅、山巔的領會,感悟萬千,說分享,最是忘言的最佳分享,就讓台灣山水告訴所有台灣的子民,我們是何其得天獨厚啊!
我在課堂上、野外解說其實一直都在分享。人的群性,總希望把自己最興奮、最激動的,可以共享的分享給他人,偏偏深層的,無從分享,只能逕自體會吧?!
一系列故事或許可以分享也未可知(例如人心無年齡、40年林野的故事、保育運動的滄桑……)

§ 8問:老師曾任職保育單位,本身是生態學者、教育者、哲學家、系列寫作家、環境運動者,等等多元途徑實踐了340年,今後還想做些什麼?
以前我常在演講時告訴聽眾,人之將死,想起的不是一生的「豐功偉蹟」,而是該做未做的有意義的事,也就是某些類似遺憾或未竟的志業。然而,這是沾黏,只是為了鼓舞大家的某些打氣的話。我在年輕時的自我要求是:今天不必做的,一輩子也不用做了。事實上沒有這種事,這只是要求自己當下的積極性罷了。
如同演化,你走向某一個選擇,當然是不歸路,因為生命從無回頭,但是每條不歸路的任何一個佇足點,又充滿無窮的新機會、新希望、新選擇。真正的挑戰是人的慣性或懶惰性。我常強調人的終極天性,就是要突破DNA給自己的囿限,而且,人還可以超越物化定律!
還想做什麼是「隨順」,但隨順不是消極的盲從DNA或跟隨物化定律(例如終極原理的焓與熵,恰好相反,生命的本質是反動與戰鬥!),「隨順」是一種智慧積極的選擇與具體的實踐!
直接而表象的回答是「無限可能」,但等於沒回答,而手邊正在做的是張顯台灣文化的精美瑰寶,例如我正研撰著台灣宗教奇人《李岳勳傳》,但任何因緣際會,總是會牽扯出龐多的「意外」,例如新近我寫了畫家陳來興的畫作,或我對藝術的見解,等等。
「不想做什麼」也是無限;「想做什麼」只能在當下的演化點。
早晨8點的陽光、中午的燦爛、夕照的莊嚴,色溫都不相同,而明天太陽一樣升起,但每天每分秒的光譜多少也有差異。物化世界如此,意識靈界更加浪漫無盡!

§ 9問:陳月霞老師與您是人生伴侶,亦師亦友,也是志業夥伴的關係嗎?請談這面向。
陰陽、正反、二元既對立,也是同一回事。由亞里斯多德邏輯推演出來的,生物與生物的關係共計8種,無論競爭、互利共生、附生、寄生……,只有一個存在於共同時空的特定段落的複雜網狀立體且動態的關係,也是永世遠近親疏、多元交纏的連鎖影響。而關係是一種界面的智慧。

請先由陳月霞女士娓娓道來。

2016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哲五演講前言】

陳玉峯
對我而言,哲學問題通常不是存在於哲學著作論述當中,而是在生活、生存、生計、生機、生息與生命的每個呼與吸之間;每個人每天24小時的起心動念大致從數萬到十幾萬次,每次神經元的傳導都有哲學問題,如影隨形,如電流與電磁場的共存。
小時候思考漸漸明顯以來,「我」就是無窮的困惑。現在60幾歲了,小時候的困惑,一個也沒解決,卻增加更龐多的困惑。站在究竟意義或終極性議題而言,一個人的一生是來瞭解人的有限、無知的歷程,並且,增加、擴張更多、更大的迷思與幻象,攪動宇宙更麻煩的亂度。
第一次「哲學星期五」找我去高雄演講,光看到這個單位的名稱,直覺上馬上浮現:啊!這是亞里斯多德邏輯式的思考團體,所以我去講台灣傳統的宗教哲學。演講過程中乃至結束,我從聽眾眼神中了知大家幾乎都聽不懂,但大家很熱情,也很想搞清楚我談的內容的支離破碎的片段。結束後,一位始終不死心的年輕人,緊黏在旁側且問了若干「問題」,我可以讓他很滿意我理性的答案,但我沒有,我問他:「你要真實的答案,或假相的答案?」;他說:「當然要真實的!」;我說:「好!我坦誠地告訴你,我完全不懂吔!蘇格拉底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蘇格拉底是誠實的,他說的完全真實,我們實在一無所知啊!」,年輕朋友大概誶幹譙離開,雖然他還是一臉尊敬的樣子。
上面這樣敘述,在西方哲學史上,或佛陀時代的印度,或許相當於「不可知論」,但我知道「不可知論」從來沒有清清楚楚交代他們彼此都誤會彼此。
之所以如此難以溝通,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在於人類語言幾千年來都沒有長進,逼得亞里斯多德哲學(邏輯)在文藝復興以來,終於發展出幾乎是真理的唯物科學的數理邏輯、物化定律,並以邏輯實證論做為現今科學堅實的基礎。另一部分的原因是,我們從小到大,都被灌施不大清楚的因果律,一切事物當被要求依循為什麼、什麼,所以如何、如何,更摻雜太多的目的論。事實上,宇宙萬象除了物化定律以外,人的思想最大成分並非邏輯,或說,多是右半大腦的場域。
我今天不想談似乎不存在、不大明白,或砥觸大家常態思考慣性的東西,因為我們從小被汙染得太嚴重了,思想、感覺、理解、瞭解、悟覺、靈覺的不同場域都被市場化、模糊化了,何況,大家成長至今,很少貼切地思考,不信,我隨便舉一例:大家耳熟能詳的,我們受教育、用功讀書,而努力最大的目標似乎是「實現自我、自我實現」,但是,誰可以告訴我,什麼是「自我」?啊,不清不楚的「東西」拚命要去實踐,不是很恐怖的事嗎?其實,大部分的實踐自我、自我追尋,不過是物質、名利的代名詞罷了!

以下我以個案切入:〈人不輕狂枉少年〉。
(2016.9.29;雲科大)

2016年10月30日 星期日

【重論真理】

陳玉峯
人類擁有短暫的生命,卻具備無窮探索、追求的天性,因為我們與生俱來的欲望或渴望,乃是尋覓終極的某種東西或永恆的道理,從而逼近我們的來處與最後的歸宿。
然而,有史以來最大比例的人,將這樣的天性(i.e.法性)擺放在錯誤的方向及目標,也就是感官識覺的快樂及滿足,偏偏所有識覺感官的追求,全部以「苦」或恆不滿足坐收,因為資源有限、人生苦短、逐步衰老。只要是肉身,有史以來沒有例外。
深一層次,人們探索「真理」。
迄今為止,人類所謂的「真理」大致上有三大類。
1.數理、邏輯、科學的真理,可以以數學公式呈現的,相對性的,近似絕對真理,也就是相對客觀的真理,在宇宙的特定範圍內顛撲不破,放之四海皆為準。
2.生命演化而出的真理,也就是累進性的普世人性的大傾向,大致上是由長期累進在基因指令下的,既成事實或生物性真理。一般概括為一個籠統的名詞謂之「普世人性」,諸如愛恨;自私與利他;一大堆因人是群居而存活下來的人性,例如人會孤單、寂寞感等等;對未知、無知的恐懼感,所產生的信仰或通俗宗教的真理,還有太多類別。
過去,我為讓人容易理解,將此類「真理」區分為兩種:
A.  文學化、詠嘆調的真理:例如追求正義、公平、自由等等普世人性的大約性傾向,最常為人們琅琅上口的希望型「真理」,或祈使句型的「真理」,而最最廣為人使用的,即各種類型的「愛」。
B.  宗教、信仰型的真理:無論一神教、多神信仰、人為宗教(註:有創教教主者)或自然宗教(註:無創教教主,集體共同形成者,例如薩滿教、泛靈信仰等),人們經由虔信所堅信的真理。
3.超越物理、化學公式或數理客觀真理,也就是「超自然」,以及超越基因控制,直逼意識本身的造物主第一因的追求的真理,成為造物主本身的真理,或說終極永恆的真理,歷來各種宗教修行的終極目的。
人類在科學唯物真理,以及宗教直觀究竟的真理,兩者合一的真理。
單純想像與推衍即如電影《露西》表述的,人腦百分百的全發揮即成為造物主而無所不在,跨越物質與精神,超越時空,達成法性(人的天性),成為永恆。
對世人而言,我強調造物主喜歡祂所創造的萬物,各自善用各自多樣的方式去虔敬造物主。烏龜用烏龜的方式,老虎用老虎的途徑,科學家依其物化定律的追尋,各宗教依循其各自的信仰去實踐與禮敬,以今人心智及所有知識的認知,我實在看不出任何一種偏執有何意義。
我略了知人類語言、文字、任何溝通工具的無能,龐大無法表述的內容,有待心智拚命去開發。上述我對「真理」的敘述,僅止於最簡約的理性方式,通俗化的表達。
人類所謂的「意義」如果真的有意義,生命不可能只是這一輩子的偶然與巧合、荒謬與自圓其說。但我不認為前世、今生、來世這類依據此生的推理與解釋是具有充分的內涵,更多時候只是誤導與停滯。我只能要求自己在無窮盡的未來與自己此時此刻的意識再相見。所有我此生所做,就是此面向的準備。
再強調一次,我們之所以具有無窮的欲望,無非是背負著終極性的任務,成為意識本體本尊。我們的文化卻誤導我們「節欲」,因為文化將「欲望」誤導向此生此世的物質、經濟、名聲、地位等等最窄隘的「自我」追尋,然後壓抑它。
人的唯一目標,成為統合的終極真理本身。
觀進內在心音,終極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