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5日 星期三

【大樹將軍別版】

陳玉峯
全世界最長的兩大史詩是印度的《羅摩衍那》及《摩訶婆羅多》。
《羅摩衍那》的舊本計7卷、5百章,共有24千頌,每頌分2行,總計48千行,較之荷馬的《伊里亞得》長了3倍。
《羅摩衍那》的神話故事是約在2,300-1,700年前才完整創作出來的。
它的故事背景發生在3,000-3,300年前,地點在古印度的五河地區,但故事的戰爭卻打到了斯里蘭卡。故事敘述大神毗濕奴化身的羅摩王子,由於美麗的妻子悉多,被魔王拉伐那擄掠到印度半島最南尖,隔海的斯里蘭卡島上的魔宮。王子在猴子軍(我認為即印度古代龐多的原住民族)的協助下,救回了悉多。整部神話故事精彩絕倫、神奇萬狀,而猴子軍的領袖之一哈紐曼,後來還被中國的《西遊記》改造為孫悟空,我以後有機會再引介這部曼妙的神話。
就在人神難分,想像力豐富的時代,距今不過62-120萬多個日子。好吧,就是故事起源點最久處,120多萬天(3,300年)之前,但不知今人還可以多少抓得住那等緲遠的感覺,嗅聞得出曠古的況味?無論如何,現今世界上至少尚有好幾億人口完全「相信」羅摩王子徹徹底底是真實的神明呢!
稍微再誇張些,基督宗教的大主教們,在18世紀或之前,教導世人,依據他們的研究、考據,上帝創世紀是發生在6千年前。6千年是不到220萬個日子。
反正幾十萬個日子之前是神話時代,2百多萬個日子是創世紀,這是非理性、宗教神權時代,世人感覺的「極限」吧!?
則請問5億多個日子之前,你的「感覺」搆得著什麼?而5億多天的50倍,大約等於67千萬年前,你還能感受、感覺或想像?!回頭再想想看,蘇東坡的愛人死了不過36百多天,詩人一思念,便成「十年生死兩茫茫」,究竟人們「有感」、「有真實感」的時間有多長?畢竟人的一生平均不過23萬天而已,我們情意的「嘗鮮期」似乎僅止於瞬息?因而聰明人創造了「當下」這「騙詞」,用來形容人們可以感受強烈的短暫時程。「我」是困惑的,「我」是茫茫然的,我徹底無知無感的,當我面對一株千年巨木,除非我可跟它發生某種內在的「聯結」!
我之所以扯了上述一堆「廢話」,是因為必須突破現行語言、文字,以及思維、領悟或感受的二元對立,所造成的聯結障礙或藩籬。而一般理性語言、因果邏輯言之有「理」,甚至「理直氣壯」,時而冰冷酷厲,難以接心;相對的,文學化的形容常常言不及義,浮淺而肉麻,偷渡自我濫情,虛偽造作,而且,最主要的,所謂的「唯心」最大的成分根本不是「真心」,而是訴說者個人經驗、記憶、際遇與其性格的發酵品,訴求之所以有感染力,往往端視聽聞者有無共同或相似的記憶,而衍展成美麗的誤解,然而,這似乎也無傷大雅。
所謂的解說,免不了是關於建立欲解說的對象或內容,之與聽聞者之間的橋樑,一種引發聯想、聯結的心識抽象活動,很重大的一部分在於解說者包括氣質、身體語言、有形與無形散發的能量或感染波動。而所謂的解說技巧,事實上是活體極為變化的體溫、熱情及深厚度臨場的創發。解說文稿、資料、各種影帶、錄音、摺頁或手冊,如今不如谷歌大神,常只是冰冷、看過即忘的糟粕,端視聽聞人自身的經營。
面對一株巨樹或迷你花草,唯物自然科學或生態知識、智識與生活的相關、刺激想像力聯結的程度等第、聲音運作的魔力、解說者臨場的魅力,甚至繁雜環境因子的綜合動態場域,沒有格式、規章、法則、因果的必然。
數十年前我帶人到塔塔加大鐵杉旁,我的素材是台灣鐵杉從樹皮、根系、枝葉、雌雄花穗到毬果季節的容顏與世代交替;台灣鐵杉的生態、變態與曠世冰雪的變遷,或大化流轉之下,其族群的前世今生,或舉凡其與環境的複雜相關,等等,然而,談生態,我會由它慣生於海拔2,500-3,000公尺的山稜,盤根捍衛地土,聯結到泰雅文化它與爸爸(Ya-pa)同名的意義,原住民的人樹同構;我也會以這株胸徑接近2公尺,樹齡大約1,180歲的老爺爺(台灣鐵杉平均壽命皆低於5百年),要人們擁抱、貼著它,想像一下它的年輪如同黑膠唱片,可以唱出千餘年人間故事與它的心聲,且解讀出每條紋理烙印著歷史的軌跡,逸出滄桑故事電影的情節,回溯你的腦海記憶。
或者,我談到老樹遲暮,腐朽的樹幹上逐次長出擔子菌,也就是像靈芝狀的圓盤體,我看過直徑近乎1公尺的超級「大靈芝」,猴子最喜歡坐在上面咀嚼牠儲貯在嘴皮鼓起的食物囊,因而這類菌種統稱為「猴板凳」。
我也邀請參訪者將耳朵貼上樹幹,探問他們能否由聲波的變化,先是人樹之外周遭的雜音、鳥叫蟲鳴,接著可能聽見因壓迫耳朵、臉頰而產生的自己的心跳、血液流動,或聽進山風、谷風拂掠樹梢、枝椏的波動,然後進入冥想,看看能否「聽見」樹汁液在維管束的流動,然後,人樹可以對話,或純幻境空間……
然而,當失卻體感溫度或臨場氛圍,一株樹可以帶給閱聽人什麼聯結?此時,除非是極端造形、功能或特徵,否則只能訴之擬人化的聯結,而且樹也不是單獨一株樹、特定物種的樹,而是大地母體、天地人的合體。中文描述這樣的樹,寫出千年孤寂的美麗與哀愁,就我所知殆是極品的「大樹將軍」馮翼,撰寫人是亂世最孬種的,「史上」最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將軍庾信。庾信的〈哀江南賦〉寫得太美、太艷、太悲慘,以致於比他更爛的將軍多得是,卻唯獨他留下千古美名與罵名,誰教他那麼會寫!?
漢光武有二十八雲台將,其中之一的將領馮翼驍勇善戰、身先士卒。每當凱旋歸來大夥兒飲酒慶功嬉鬧時,馮翼總是一個人走到營地遠處一株大樹下,獨坐望向天邊。有天,馮翼「就」死了,一夕之間,那株大樹所有的樹葉飄零落盡,因而人稱馮翼為大樹將軍,也留下「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無限想像。
這當然是庾信的移情置入人與樹的聯結,真實情形可能只是入冬落葉樹的必然與人死的巧合或想像的情節,但庾信發揮了文學啟發或刺激人地幽遠飄緲的內在聯結,卻是完全以人為本,而可激發樹木有情!
我只是在想著樹木與人、人與樹木之間,能否有種跨越唯心、唯物二元對立帶來的思考、感受的障礙,而可聯結深層歷史,或至少免除概念或思考到感受、感受到思考的,不必要的慣性束縛。如果有所謂的「自然文學」,必也是可以遨遊靈悟沒有分別意識的連通管,引領人們打開底層普世人性的全光譜,而不再是囿限於吾人有限的經驗、記憶或習慣的墮落。
塔塔加的大鐵杉。
塔塔加鞍部的台灣雲杉。
槭葉石葦握住虛空的嫩手。
戀壁症的榕情。
榕樹與土地額外的對話。
我與台灣紅檜(北大武)。



2017年2月14日 星期二

【飛行】

陳玉峯
我知道我為什麼會飛。
半躬著身,腰際以下使勁使力,僵直硬張的小腿肌腱及腳踝緊夾,我就可以離地騰空。我隨心所欲,滑行林梢、穿過低簷,無聲無息,流行於都會城鄉上空。有時,我只俏皮的離地靜佇;有時,我會跳下懸崖,再任意遨遊。我不知道什麼叫做重力場,三度空間的位移但隨心念。
有個清晨我在淺眠中突然領悟,一、二十年前之前,我之所以做夢常夢見如上述的飛行,源頭在於童年,「犯錯」遭父母(通常是母親)以竹枝、藤條體罰時,我蜷縮跪在客廳牆角,承受痛罵與鞭鞭痛楚落下身軀之際,我緊繃肢體,而腦海一片空白,近乎靈魂出竅於太虛,在陣陣刺痛中遊離而出,也在恍恍惚惚裏,遠離塵寰,各種聲浪在雲端之下模糊且遙遠。

2017年2月13日 星期一

【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三】

陳玉峯
台灣的檜木林代表全球檜木從寒溫氣候,走向暖溫亞熱帶的地球南界最後的孑遺,且在台灣由於上海拔面臨台灣鐵杉林、台灣冷杉林的龐大競合壓力,下海拔遭遇殼斗科、樟科繁盛闊葉林的進逼,同一海拔帶又受到台灣雲杉林的割據、搶佔地盤,因而最茂盛於台灣從上往下的第二或第三道主山稜以下山區,且在特定坡向、地區,讓位給台灣雲杉林。
以玉山山塊而言,玉山西向坡往南,延展到南橫等區域,檜木林的發展處處受限,無能發展出大面積純林;玉山向西,至鹿林前山與東埔山等南北山稜以下,檜木林略見發達,但無法真正開展,因為冰河期結束後,台灣鐵杉林負隅頑抗;必須要抵達阿里山脈,其海拔高度大致終結掉台灣鐵杉的主力之後,台灣檜木林終於借助23千年一次的超級崩塌,形成20世紀上半葉,全國三大檜木純林區之一的阿里山檜木林。

2017年2月11日 星期六

【千里步道演講前引】

陳玉峯
有人曾經估算(歐洲)都市人,平均一生大約走了4-8萬公里路,或53百多萬步到16百多萬步,原始人我估計5-10倍以上,然而,這似乎是個無聊的問題,但不大走路的人,免不了會有很多、很大的問題。所謂「文明病或文明症候群」包括不大走路所造成的問題,因為是人就必須走動,人體的設計就是必須運動,否則各種組織、器官會提早萎縮與終結。
「千里步道」檢討、反思文明病,長年來的觀念鼓吹及具體實踐,就我個人的觀點,它的意義在於找回天賦步行權、符合自然人體功學的步行、連結土地生界的認知與情感、追溯人文歷史痕跡乃至連結洪荒生界自然史、創造心靈沉澱的內在省思或屬靈的覺醒、開發在地人體工藝技術,等等。
不管是「步道之學」或「學步之道」,都寓含著體會生命演化的軌跡。

2017年2月9日 星期四

【氣短與自然盲】

陳玉峯
有次我參加某一個獎項的評審,閱聽某一單位的發表,我深知其於生態保育觀念及行為的「偏差」,強烈的「人本」而難進臻「生態中心(ecocentrism)」理念,可是其熱情可感。於是我說:如果你們願意,我將免費主動跟你們演講一場,外加贈送「相對正確」的拙作、圖書。
審查會後隔幾天,該單位來電「熱情」邀約,敲定時間、地點演講。
該獎公布、頒獎之後第三天,該單位來訊:因場地緣故取消你的演講。
我不能說因為該單位沒得獎,所以如此,台灣人「氣短」的現象「本來就是」司空見慣,我更不能說誰人「勢利眼、現實鬼」,但我在乎的是台灣人對知識的好奇心、求知慾,夥同心胸、格局的培育,能否稍稍長進些。
如果該單位還肯找我,我一樣服務到底,絕無罣礙。
相較於民間渺小單位的曲解自然,恐怖萬倍的財團、學術術子、有關機關或機構及傳播媒體(特別是統媒)的扭曲自然、誤導大眾才真「夭壽」!那等產、官、學結成一團,大搞特幹什麼搶救瀕絕生物、打造諾亞方舟,自比「救世主」的荒謬行徑,真讓造物主嘔吐、自然界扼腕,台灣難道始終停滯在人定勝天神話的死角,藉由「科學」反自然,蓄意無知地假善造孽,有「良心」的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

2017年2月8日 星期三

【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二】

陳玉峯
就檜木(林)而言,日本與台灣的關係,從自然生態系的前世今生與天演,到純林業文化,不僅是密不可分,更是一脈傳承與蛻變的造化史詩,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有形或無形的事物或現象,比得上檜木之於台、日。
過往我書寫、強調台灣、日本及美洲之所以「唯三地區」存在檜木,乃因67千萬年前北美洲與亞洲陸塊還相連在一起時,檜木的遠古老祖宗恰好在該區,後來陸塊因板塊走動而裂離,而且又歷經65百萬年前的大滅絕事件,最後,全球得以保存檜木族,只剩下美洲與日本。已往生的柳榗教授則認為,今之東海原本為陸地,後來陸沉為東海,因而「中國」的檜木就滅跡。無論如何,2百萬年前,全球僅美洲、日本保有檜木族殆為「事實」。
而台灣島冒出海平面的23百萬年來,躬逢4次大冰河時期,我由檜木演化速率推論,台灣檜木係在150-137萬年前期間,由日本經琉球等陸連而來,而150萬年來,配合台灣地體的快速變動(地震、崩塌及河川向源侵蝕為最主要因素),在隨後的3次大冰河時期及無數小冰河時期的環境汰選中,展開驚人的演化速率,發展出全球獨一無二的「台獨份子」台灣紅檜,以及已有若干在地特化,但仍維持與祖居地祖先日本扁柏同種範圍的台灣扁柏(先前拙文〈台灣檜木林的天演大戲〉已析論成因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