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山林的每株綠天使都是意念的酵素,特別是在久違我思維原鄉的玉山山區,直讓我每絲每線的神經、內分泌醱酵,融化在淡淡的美麗與哀傷,讓所有的血球酩酊。我無能描繪我靈的微醺。
2024年5月24日,以受託工作緣故,重回塔塔加、鹿林神木。
曾經居住了4、5年的水里,熟悉到了陌生,如同攬鏡自照。
今之台21—87K長條形的聚落以降,很快地,羅娜沖積扇便噙住視線。
萬象紛飛,我為何老是瞪視羅娜沖積扇?這是一種認知的,先入為主的現象,因為我在1981年秋開始調查玉山國家公園預定地以降,對時空地理環境的變遷敏感,而羅娜正是遠古大崩瀉堆積在筆石溪床,號稱全台溪谷切割沖積扇中,最大規模者,在地景上本身就突出顯著。歷來我強調左右腦從無分割一整體,感情是最深層的理性;理性是最優雅的情感。
所謂的新中橫,原本是繼北、中、南橫之後,打算再開鑿北中南各一條的東西橫貫山路,由於玉山國家公園設立的前置作業中,保育人士的奔走,「上達天聽」(註:蔣經國時代),取消了三分線的真正橫貫東西的「塔塔加—玉里段」,剩下「水里到塔塔加」及「嘉義到塔塔加(阿里山公路)」,後來,公路系統重編為台18(塔塔加遊客中心為終點的108.5K)及台21(塔塔加遊客中心為終點的144.3K),宣告「新中橫」的消失。
這條山區公路從嘉義觸口開鑿時,我個人即進行植被調查(1981年),而我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任職期間(1985~1989年間),更是頻頻記錄與關注其生態上的議題。現今想起龐雜的紀錄、調查資料,恍如隔世,而我已埋葬數不清曾經鉅細糜遺的,所謂研究者的「執著」。所謂的青春歲月,生命結結實實的軌跡,嘔心瀝血的勤奮成果,但付流水,如同這條公路的血肉,43年來山崩地裂、石崩土瀉,不知凡幾。
我的墳墓不是一座,而是一條條、一帶帶山林的足跡,在風雨中、在烈日下、在天地間,瞬息兆億變的幻相。
曾經說過的古老話:台灣山林老得比我快!我不想再翻動古老前塵,此行,我就留白了,只讓眼前景,彩繪它的樣相。
據說一個人每小時皮膚代謝剝落掉0.03~0.09公克,一生大約抖落了35公斤的膚屑,相當於體重的一半;而台灣的山體剝蝕率,之相較於人體,如何?無論何等的比較基礎或迥異的計算方式,似乎只能說剝蝕是「正常」的現象。因此,道路本身、隧道、明隧道、橋樑等,一段時程之後,必然消失,要維持山區道路的暢通,必然一段段、一片片地不斷更新。過往,我曾由樹木的樹齡調查,估算橫貫東西的公路等,不出50年必然柔腸寸斷,新中橫自不例外。
雖然我不想細數新中橫的變遷,此行,就留下隧道的影像,多座都是新近才重建者,當然,也會消失,此時、此地、此人、此景、此境,生命不也如此,差別者長短、氣質、種種內涵。
台21—115K的「望高隧道」流露出造價3.2億元的,人造工整的美感,暖色調燈光,叫我在2023年11月27日下午6時21分,下行西出到隧道東口時,下車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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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7日際夜,望高隧道東(上)出口的樣貌。
而今天(2024.5.24),相隔約半年,我上行時,在「正常」車速中,先是拍攝彎曲隧道中的行車場景,接著拍攝東出口初夏的新綠。所謂「上蒼有好生之德」,台灣初夏的山林很能流露如是況味。
半年前我西下至此隧道,體感或毛孔使我判別,這裡約是中及低海拔的分界帶;山,就是有著渾厚的心靈層次,是一體魔鏡,對映著靈性、感性、智性及質性的維次。山的單位不是座、一座,而是一體十方的實體宇宙。
本來,在自然人、自然文化的時代(約西元1,800年之前),從台灣海岸上躋玉山頂,相當於從赤道邊緣走到阿拉斯加以北的永凍土,台灣是個小北半球生界的壓縮島啊!可嘆的是以種種人種本位緣故,家中珍物為賤,「華」人帶來的「文化決定論」,約從教化面腐蝕了人心,「篳路藍縷」的魔咒,荼毒生界到未來,即令現今廣大的自然「物」愛好者,一樣欠缺自然情操、土地自然倫理的涵養,畢竟自然知識若不能連結情感、信仰到內在化的同體感應現,有時或常常反而變成更恐怖的殺手。
新中橫只要是人為施作地,就是外來物種暫時性的妖冶、妖嬈,不搭調地賣唱。
而這天我上、下行望高隧道都拍照。
出望高隧道口後上溯,山體植群盡無原始天然,至少土地的原力永遠賣命地試圖次生演替,還給母親母土敦厚的容顏,而暖化迫遷亞熱帶的山黃麻上移,它只3、40年的壽命,枯死幹仍然朝天宣誓它的堅貞;郡大山脈攬腰的一帶白雲,宣告進入山的氛圍具足;斜斜仰望「栓兒」明隧道系列恍如山的腰帶;行道樹已散生紅檜及台灣杉,或許是過往造林木的殘存。
栓兒明隧道之後,車行約5、6分鐘抵達「東埔隧道」。這個隧道的西出口是個大半圓,東出口則是ㄇ字型,而隧道順著山勢劃出圓弧半月的路徑,相對筆直的段落中,鉅型鑽洞機具所抽出的山心,留下旋轉的痕跡,宛似對著北極星曠時攝影所拍出的眾恆星的足跡,其實只是地球自轉的暈眩。
到了半月或弧型的小段落,我從後視鏡中瞥見入口的來處亮光,拍下人生似的道路。人生有時全然不知身處何處;有時週遭一片黑暗;有時看見未來一片光明;而來處一道亮光,前景暗黑的,是少見?我打從青年時代迄今,只知道燃燒自身油脂,照亮自己的路,其他的,不是那麼重要。
上行,經和社明隧道,由水泥牆上的綠藻青苔,暗示此地已然隸屬於檜木霧林帶的重濕、恆濕氣候型。然後,進入同富隧道,同樣是鑽向地心似的迴旋。然後,台21—132K是「和社二號明隧道」的西口。台21—133K之後,上抵同一條崩塌帶下、上的「尖山一號」及「尖山二號」明隧道,續上行,則玉山山塊躍然在上,下看「栓兒」明隧道工整的窗口,以及公路的扭腰;上斜看玉山北峯北北峯,以及主峯等山頭雄峙。
1980年代我幾次從玉山北峯、北北峯俯瞰新中橫「水里—玉山(塔塔加)段」開鑿中的柔腸寸斷、工程導致的崩塌帶觸目驚心,目前的明隧道群正是開鑿時期所撕裂,而自然復健力有未逮者,少數人盲目馳聘意志力的淺薄面,絕大多數人或廣大的世代,就得無知或無奈地承擔,聖經老早預言了幾千年的悲劇:祖先做錯事,祖先已經不在了,子孫必須承擔這些罪孽。然後無止盡的維修,所有過錯推給「天災」!
至此,明、暗隧道段落已經結束,接著來到了台21—141K,及略上方的「夫妻樹」,這是開路當時,我建議保留成景觀地景,用以解說原檜木林帶伐木後,再遭火燒而遺留下來的兩株紅檜枯幹,我書寫過多次史略及其生態特徵,後來一株殞落、另株也斷折部分,如今式微,然而,台21—141~142K段落,正是觀賞阿里山脈大塔山兩側「火燒雲」的絕佳段落,2023年11月27日,從下午4時 42分拍攝到5時37分,拍攝了257張夕照火燒雲系列,然後又拍照玉山殘紅及滿月天景。以下,臚列半年前的「豔遇」:
抵達塔塔加遊客中心是早上9時10分,此地被列為台21及台18公路的共同終點。附近,西施花、玉山假沙梨及大葉溲疏等盛花中,而怒放的毛地黃從阿里山拓展至台21—140K之前。
此行,我是要到約台18—101.6K附近的「鹿林神木」受訪,我提早上路,我擔心我上山就遺忘時間,但是,我不是古人所謂「山中無歲月」那類型,而是專注的忘我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