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1日 星期六

【初夏新綠的新中橫】

 陳玉峯

 

山林的每株綠天使都是意念的酵素,特別是在久違我思維原鄉的玉山山區,直讓我每絲每線的神經、內分泌醱酵,融化在淡淡的美麗與哀傷,讓所有的血球酩酊。我無能描繪我靈的微醺。

2024524日,以受託工作緣故,重回塔塔加、鹿林神木。

曾經居住了45年的水里,熟悉到了陌生,如同攬鏡自照。

今之台2187K長條形的聚落以降,很快地,羅娜沖積扇便噙住視線。

萬象紛飛,我為何老是瞪視羅娜沖積扇?這是一種認知的,先入為主的現象,因為我在1981年秋開始調查玉山國家公園預定地以降,對時空地理環境的變遷敏感,而羅娜正是遠古大崩瀉堆積在筆石溪床,號稱全台溪谷切割沖積扇中,最大規模者,在地景上本身就突出顯著。歷來我強調左右腦從無分割一整體,感情是最深層的理性;理性是最優雅的情感。

 


2187K前,行車中的視野(2024.5.24)。

 

2191K前後右側的羅娜沖積扇(2024.5.24)。

 

往郡道林道前新架高橋樑上的行車地景(2024.5.24)。

 

所謂的新中橫,原本是繼北、中、南橫之後,打算再開鑿北中南各一條的東西橫貫山路,由於玉山國家公園設立的前置作業中,保育人士的奔走,「上達天聽」(註:蔣經國時代),取消了三分線的真正橫貫東西的「塔塔加—玉里段」,剩下「水里到塔塔加」及「嘉義到塔塔加(阿里山公路)」,後來,公路系統重編為台18(塔塔加遊客中心為終點的108.5K)及台21(塔塔加遊客中心為終點的144.3K),宣告「新中橫」的消失。

這條山區公路從嘉義觸口開鑿時,我個人即進行植被調查(1981年),而我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任職期間(19851989年間),更是頻頻記錄與關注其生態上的議題。現今想起龐雜的紀錄、調查資料,恍如隔世,而我已埋葬數不清曾經鉅細糜遺的,所謂研究者的「執著」。所謂的青春歲月,生命結結實實的軌跡,嘔心瀝血的勤奮成果,但付流水,如同這條公路的血肉,43年來山崩地裂、石崩土瀉,不知凡幾。

我的墳墓不是一座,而是一條條、一帶帶山林的足跡,在風雨中、在烈日下、在天地間,瞬息兆億變的幻相。

曾經說過的古老話:台灣山林老得比我快!我不想再翻動古老前塵,此行,我就留白了,只讓眼前景,彩繪它的樣相。

據說一個人每小時皮膚代謝剝落掉0.030.09公克,一生大約抖落了35公斤的膚屑,相當於體重的一半;而台灣的山體剝蝕率,之相較於人體,如何?無論何等的比較基礎或迥異的計算方式,似乎只能說剝蝕是「正常」的現象。因此,道路本身、隧道、明隧道、橋樑等,一段時程之後,必然消失,要維持山區道路的暢通,必然一段段、一片片地不斷更新。過往,我曾由樹木的樹齡調查,估算橫貫東西的公路等,不出50年必然柔腸寸斷,新中橫自不例外。

雖然我不想細數新中橫的變遷,此行,就留下隧道的影像,多座都是新近才重建者,當然,也會消失,此時、此地、此人、此景、此境,生命不也如此,差別者長短、氣質、種種內涵。

 

桐林社區口設有鐵柵門,是台21的管制站之一,我曾經一、二次受阻於此。這裡也是投93縣道的終點6.39K2024.5.24)。

 

管制口上行34分鐘後抵達單吉娜明隧道。造形是種生命與時空的巧合點。

 

21115K的「望高隧道」流露出造價3.2億元的,人造工整的美感,暖色調燈光,叫我在20231127日下午621分,下行西出到隧道東口時,下車拍攝。

 



20231127日際夜,望高隧道東(上)出口的樣貌。

 

而今天(2024.5.24),相隔約半年,我上行時,在「正常」車速中,先是拍攝彎曲隧道中的行車場景,接著拍攝東出口初夏的新綠。所謂「上蒼有好生之德」,台灣初夏的山林很能流露如是況味。

半年前我西下至此隧道,體感或毛孔使我判別,這裡約是中及低海拔的分界帶;山,就是有著渾厚的心靈層次,是一體魔鏡,對映著靈性、感性、智性及質性的維次。山的單位不是座、一座,而是一體十方的實體宇宙。

本來,在自然人、自然文化的時代(約西元1,800年之前),從台灣海岸上躋玉山頂,相當於從赤道邊緣走到阿拉斯加以北的永凍土,台灣是個小北半球生界的壓縮島啊!可嘆的是以種種人種本位緣故,家中珍物為賤,「華」人帶來的「文化決定論」,約從教化面腐蝕了人心,「篳路藍縷」的魔咒,荼毒生界到未來,即令現今廣大的自然「物」愛好者,一樣欠缺自然情操、土地自然倫理的涵養,畢竟自然知識若不能連結情感、信仰到內在化的同體感應現,有時或常常反而變成更恐怖的殺手。

新中橫只要是人為施作地,就是外來物種暫時性的妖冶、妖嬈,不搭調地賣唱。

而這天我上、下行望高隧道都拍照。

 

2024524日上行望高隧道,至東口附近的初夏新綠,散發著無限生機。

 

下行至望高隧道的東口,截影它的名字,也可對照半年前入夜的倩影(2024.5.24)。

 

出望高隧道口後上溯,山體植群盡無原始天然,至少土地的原力永遠賣命地試圖次生演替,還給母親母土敦厚的容顏,而暖化迫遷亞熱帶的山黃麻上移,它只340年的壽命,枯死幹仍然朝天宣誓它的堅貞;郡大山脈攬腰的一帶白雲,宣告進入山的氛圍具足;斜斜仰望「栓兒」明隧道系列恍如山的腰帶;行道樹已散生紅檜及台灣杉,或許是過往造林木的殘存。

 

山黃麻的枯死枝幹銘記著土地的傷痕。

 

郡大山脈一縷白紗腰巾。

 

「栓兒」明隧道系列一、二、三迤邐。

 


隔著陳有蘭溪對岸崩塌地滑石帶若瀑布。

 

初夏台灣杉新長出的新枝葉。

 

21122K之後的「栓兒明隧道」,海拔約1,570公尺,201212月竣工。

 

栓兒二號明隧道的廊柱仿如直立的琴鍵,每塊崩石可否敲出無調音階?

 

21123K之後,抵達「栓兒三號明隧道」。

 

栓兒明隧道之後,車行約56分鐘抵達「東埔隧道」。這個隧道的西出口是個大半圓,東出口則是ㄇ字型,而隧道順著山勢劃出圓弧半月的路徑,相對筆直的段落中,鉅型鑽洞機具所抽出的山心,留下旋轉的痕跡,宛似對著北極星曠時攝影所拍出的眾恆星的足跡,其實只是地球自轉的暈眩。

到了半月或弧型的小段落,我從後視鏡中瞥見入口的來處亮光,拍下人生似的道路。人生有時全然不知身處何處;有時週遭一片黑暗;有時看見未來一片光明;而來處一道亮光,前景暗黑的,是少見?我打從青年時代迄今,只知道燃燒自身油脂,照亮自己的路,其他的,不是那麼重要。

 

東埔隧道西口及東口,以及隧道內的天旋地轉。

 

東埔隧道內的人生況味。

 

上行,經和社明隧道,由水泥牆上的綠藻青苔,暗示此地已然隸屬於檜木霧林帶的重濕、恆濕氣候型。然後,進入同富隧道,同樣是鑽向地心似的迴旋。然後,台21132K是「和社二號明隧道」的西口。台21133K之後,上抵同一條崩塌帶下、上的「尖山一號」及「尖山二號」明隧道,續上行,則玉山山塊躍然在上,下看「栓兒」明隧道工整的窗口,以及公路的扭腰;上斜看玉山北峯北北峯,以及主峯等山頭雄峙。

1980年代我幾次從玉山北峯、北北峯俯瞰新中橫「水里—玉山(塔塔加)段」開鑿中的柔腸寸斷、工程導致的崩塌帶觸目驚心,目前的明隧道群正是開鑿時期所撕裂,而自然復健力有未逮者,少數人盲目馳聘意志力的淺薄面,絕大多數人或廣大的世代,就得無知或無奈地承擔,聖經老早預言了幾千年的悲劇:祖先做錯事,祖先已經不在了,子孫必須承擔這些罪孽。然後無止盡的維修,所有過錯推給「天災」!

 

和社明隧道及其綠藻、青苔。

 

同富隧道的古唱片螺紋。

 

21132K的和社二號明隧道西口及其內。

 

21133K之上的「尖山一號明隧道」。

 

尖山二號明隧道就在一號上方。

 

玉山山塊主稜之上積雲連綿。

 

下瞰「栓兒」來時路及公路扭腰。

 

至此,明、暗隧道段落已經結束,接著來到了台21141K,及略上方的「夫妻樹」,這是開路當時,我建議保留成景觀地景,用以解說原檜木林帶伐木後,再遭火燒而遺留下來的兩株紅檜枯幹,我書寫過多次史略及其生態特徵,後來一株殞落、另株也斷折部分,如今式微,然而,台21141142K段落,正是觀賞阿里山脈大塔山兩側「火燒雲」的絕佳段落,20231127日,從下午4 42分拍攝到537分,拍攝了257張夕照火燒雲系列,然後又拍照玉山殘紅及滿月天景。以下,臚列半年前的「豔遇」:

 

20231127日下午448分至53分。

 

下午458分凹鞍自忠上空的晚霞。

 

自忠及其右側阿里山脈自下午56分至11分的夕照。

 

下午51215分火燒雲頂盛。

 

下午537分的尾音。

 

下午543分的滿月。

 

玉山北及北北峯,以及主峯(下午54445分)。

 

抵達塔塔加遊客中心是早上910分,此地被列為台21及台18公路的共同終點。附近,西施花、玉山假沙梨及大葉溲疏等盛花中,而怒放的毛地黃從阿里山拓展至台21140K之前。

此行,我是要到約台18101.6K附近的「鹿林神木」受訪,我提早上路,我擔心我上山就遺忘時間,但是,我不是古人所謂「山中無歲月」那類型,而是專注的忘我忘情。

 

霧林帶林緣或林下的西施花怒放。

 

玉山假沙梨中海拔之春。

 

吉普賽的毛地黃隨暖化上遷中。

 

植栽山櫻花則已結果。

  




2024年5月23日 星期四

【翻翻老照片(3)—鐵板沙完結篇】

 陳玉峯

 


精誠走過的台灣生界,土地的精靈們,一一護持我一生的際遇;沒有私心、毫無目的的邂逅,處處締造巧妙的因緣,譜唱、傳承生命的詩歌。

作夢也想像不到,36年又3個月零3天之前(註:2024519日演講日計),我在濁水溪入海口,隨手挖起了一包鐵板沙(註:清國末年,雲林采訪冊稱呼濁水溪入海口溪床上的灰黑色的土沙為「鐵板沙」),這包沙,靜靜躺在我書房書架下將近22年,然後,20101月這包沙突然活化了起來,擔任了激勵人心正念的觸媒,接生了諸多台灣的善根。而今,36年的善緣合該圓寂。

1988216日除夕際夜,陳月霞與我在濁水溪出海口作調查與拍攝。當時,我們進行濁水溪生態研究已多年,急於在歲末作個階段性的收尾,因而大年夜前仍在拚工。眼見夕陽已墜海,荒磧廣漠的沙原一望無際,而海風虎虎,灰茫天地即將隱沒於黑暗中,總該是回家吃年夜飯了,怎麼月霞仍在遙遠處作業呢?

我的喊叫聲微弱而徒然,於是我跑向她。原來,她深陷流沙中,左腳剛拉起,右腳已深陷近膝,而我的雙腳也正下沉。我們跪、滾帶爬,狼狽地逃出受困地。

沒作思考,我以隨身塑膠袋,裝盛此地的一大把細沙。事隔一、二年,我從清代方誌得知,濁水溪出海口多流沙,人身一旦陷落,九條牛也拉不起來。遲來的「恐嚇」讓人起了一陣冷顫,誠乃杜甫詩的況味:「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又,清代稱呼濁水溪下游的黑灰色細粒為「鐵板沙」。還有一口氣在,就没有悲觀的權利!

「古民族不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北港義民廟對聯。

邂逅是種複雜到無以復加的巧合、美感或淡淡的哀傷,在我流失年歲中的某次偶然,我盛裝起一坯時空母土的永恆,從未思考有何矯情的意義。

2010年元月,我整理、清除舊資料,意外地翻出這包「鐵板沙」,標籤上字跡已模糊。一打開繫繩,當年厚塑膠袋碎裂成細片,看得見22年歲月的鋸痕。然而,這些棉柔若粉的浮沙,來自幾個世紀之前的多次大地震,從玉山、合歡東峯、奇萊連峯、能高、白石、丹大、馬博拉與秀姑巒等等山頂巉岩崩落,也許躺在碎石坡幾百年,也許直貫溪澗。不知何等經年,它們輾轉破裂、磨損,但直到滾落終年泡水的溪底,更大的磨合、淬煉於焉展開。大小溪流混雜兆兆億億不同硬度的土石相互傾軋,逢機絞纏。或間歇,或擱置,或劇烈渦旋,山神算不清,河伯也眼花,土地公只能搖頭。總之,可以是數十至186公里餘的長征路,最後,終於落腳濁溪出海口。

這就是台灣的皇天后土。加進汗水、淚水、血水之後,謂之原鄉母親母土或本命土。

我翻出這包沙之後幾天,台南環保聯盟的陳椒華教授,找我去為他們團體募款演講,在想不出除了著作之外,我有什麼東西可以帶去向人募款,我就用個玻璃瓶,裝盛鐵板沙帶去台南東寧教會。

我演講後,如實向聽眾講述這瓶沙與我的因緣,它真的是天悠地久、歷盡滄桑的母親母土,而且,它伴我22年歲月的書香,而我一無所有,就以這瓶沙募款。

不料,成大的一位職員先生立即舉手,以30萬元買下這瓶。

當天我回台中的車程中,突然想到,喔!我那一大包沙,可以分裝成數百千瓶!嘻!(有點正面的邪氣)

是也沒錯啊!山洞裡的一罈黃金,佛陀進去一看說是毒蛇,我看鐵板沙是粒粒黃金啊!

此後,只要有我可以發揮的演講、上課,我就以一批一批的沙瓶,為未來的台灣募款,任何主動拿取一瓶鐵板沙者,必須在多少年內,實踐多少公共事務公義事,付出多少的心力實踐,如果他沒能自行實踐,他必須在時程內捐出十萬元以上,給予他當時自行選擇的公益、公義單位等等。從承諾、取得信物、規劃、實踐、監督、完成、了結,全然由自己負責。

此後十餘年間,不記得「賣出了多少瓶。而斷續之間,有的人迴饋給我訊息他如何做了多少的隱性善事;有的人衍展新創意,做出許多美麗的事蹟。每逢有人捎來訊息,我大概快樂1分鐘就忘得一乾二淨,這大概也是後來我說「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沒有成就的根源之一。

太陽花運動打破立法院玻璃,第一批衝進立院的年輕人之一,捎來坐在立院的照片,告訴我:「我沒忘記那一瓶沙的承諾……;更多在全國各地長期「蹲點」實踐他對自己的諾言者,我不知情或亦遺忘。

202247日,我分裝了最後20小瓶,自己留下殘存的一點點。如同沙漏」般,這包36年餘前的,台灣第一大河流的土地的授記,終於完成我這代台灣人的公共天責。這20瓶在20222024年的幾次演講中找到緣分相牽的人去了。

自己留下的,一稍大半瓶、一小瓶及4個迷你瓶,合該在我2024年的世紀之講的首講中,隨緣結尾?我不知道,但是我是不需要留下什麼。

也是巧合,我在母親節(2024.5.12)寫下了母親母土鐵板沙因緣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