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精誠走過的台灣生界,土地的精靈們,一一護持我一生的際遇;沒有私心、毫無目的的邂逅,處處締造巧妙的因緣,譜唱、傳承生命的詩歌。
作夢也想像不到,36年又3個月零3天之前(註:2024年5月19日演講日計),我在濁水溪入海口,隨手挖起了一包鐵板沙(註:清國末年,《雲林采訪冊》稱呼濁水溪入海口溪床上的灰黑色的土沙為「鐵板沙」),這包沙,靜靜躺在我書房書架下將近22年,然後,2010年1月這包沙突然活化了起來,擔任了激勵人心正念的觸媒,接生了諸多台灣的善根。而今,36年的善緣合該圓寂。
1988年2月16日除夕際夜,陳月霞與我在濁水溪出海口作調查與拍攝。當時,我們進行濁水溪生態研究已多年,急於在歲末作個階段性的收尾,因而大年夜前仍在拚工。眼見夕陽已墜海,荒磧廣漠的沙原一望無際,而海風虎虎,灰茫天地即將隱沒於黑暗中,總該是回家吃年夜飯了,怎麼月霞仍在遙遠處作業呢?
我的喊叫聲微弱而徒然,於是我跑向她。原來,她深陷流沙中,左腳剛拉起,右腳已深陷近膝,而我的雙腳也正下沉。我們跪、滾帶爬,狼狽地逃出受困地。
沒作思考,我以隨身塑膠袋,裝盛此地的一大把細沙。事隔一、二年,我從清代方誌得知,濁水溪出海口多流沙,人身一旦陷落,九條牛也拉不起來。遲來的「恐嚇」讓人起了一陣冷顫,誠乃杜甫詩的況味:「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又,清代稱呼濁水溪下游的黑灰色細粒為「鐵板沙」。還有一口氣在,就没有悲觀的權利!
「古民族不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北港義民廟對聯。
邂逅是種複雜到無以復加的巧合、美感或淡淡的哀傷,在我流失年歲中的某次偶然,我盛裝起一坯時空母土的永恆,從未思考有何矯情的意義。
2010年元月,我整理、清除舊資料,意外地翻出這包「鐵板沙」,標籤上字跡已模糊。一打開繫繩,當年厚塑膠袋碎裂成細片,看得見22年歲月的鋸痕。然而,這些棉柔若粉的浮沙,來自幾個世紀之前的多次大地震,從玉山、合歡東峯、奇萊連峯、能高、白石、丹大、馬博拉與秀姑巒等等山頂巉岩崩落,也許躺在碎石坡幾百年,也許直貫溪澗。不知何等經年,它們輾轉破裂、磨損,但直到滾落終年泡水的溪底,更大的磨合、淬煉於焉展開。大小溪流混雜兆兆億億不同硬度的土石相互傾軋,逢機絞纏。或間歇,或擱置,或劇烈渦旋,山神算不清,河伯也眼花,土地公只能搖頭。總之,可以是數十至186公里餘的長征路,最後,終於落腳濁溪出海口。
這就是台灣的皇天后土。加進汗水、淚水、血水之後,謂之原鄉母親母土或本命土。
我翻出這包沙之後幾天,台南環保聯盟的陳椒華教授,找我去為他們團體募款演講,在想不出除了著作之外,我有什麼東西可以帶去向人募款,我就用個玻璃瓶,裝盛鐵板沙帶去台南東寧教會。
我演講後,如實向聽眾講述這瓶沙與我的因緣,它真的是天悠地久、歷盡滄桑的母親母土,而且,它伴我22年歲月的書香,而我一無所有,就以這瓶沙募款。
不料,成大的一位職員先生立即舉手,以30萬元買下這瓶。
當天我回台中的車程中,突然想到,喔!我那一大包沙,可以分裝成數百千瓶!嘻!(有點正面的邪氣)
是也沒錯啊!山洞裡的一罈黃金,佛陀進去一看說是毒蛇,我看鐵板沙是粒粒黃金啊!
此後,只要有我可以發揮的演講、上課,我就以一批一批的沙瓶,為未來的台灣募款,任何主動拿取一瓶鐵板沙者,必須在多少年內,實踐多少公共事務公義事,付出多少的心力實踐,如果他沒能自行實踐,他必須在時程內捐出十萬元以上,給予他當時自行選擇的公益、公義單位等等。從承諾、取得信物、規劃、實踐、監督、完成、了結,全然由自己負責。
此後十餘年間,不記得「賣」出了多少瓶。而斷續之間,有的人迴饋給我訊息他如何做了多少的隱性善事;有的人衍展新創意,做出許多美麗的事蹟。每逢有人捎來訊息,我大概快樂1分鐘就忘得一乾二淨,這大概也是後來我說「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沒有成就」的根源之一。
太陽花運動打破立法院玻璃,第一批衝進立院的年輕人之一,捎來坐在立院的照片,告訴我:「我沒忘記那一瓶沙的承諾……」;更多在全國各地長期「蹲點」實踐他對自己的諾言者,我不知情或亦遺忘。
2022年4月7日,我分裝了最後20小瓶,自己留下殘存的一點點。如同「沙漏」般,這包36年餘前的,台灣第一大河流的土地的授記,終於完成我這代台灣人的公共天責。這20瓶在2022至2024年的幾次演講中找到緣分相牽的人去了。
自己留下的,一稍大半瓶、一小瓶及4個迷你瓶,合該在我2024年的「世紀之講」的首講中,隨緣結尾?我不知道,但是我是不需要留下什麼。
也是巧合,我在母親節(2024.5.12)寫下了母親母土鐵板沙因緣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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