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9日 星期日

【櫟緣—代序】

陳玉峯

 

 

2021年元月1820日,應富哲、藹光伉儷及國禎之邀,我驅車到大武漁港會合,說是要勘查瀕危櫟族的處境,且他們事前寄了一堆先前民間與林管處論議林農或開墾伐木案例的資料給我,我無法只憑一些文字敘述,去判斷我尚未勘調過的山林生態系,因而有了這趟大武行。

第一天,富哲、藹光導引,我迷糊地跟著上了一處小稜丘,我不知身處何地,只不斷地聽到來自國禎的刺激:

「老師,這種你不認得,這叫灰背櫟」;「這種大武石櫟你也不懂……」,甚至還拿我44年前,恆春半島南仁山的老朋友來「考」我,我心不在焉,也百般矛盾,深怕山林植物認出我來。

我是抗拒著再度投入闊葉林海、重操舊業。

是的,我不認識此一櫟丘太多植物了,甚至連40年前熟透底的港口木荷、恆春紅豆樹,我都得仔細端詳才敢相認。

然而,櫟林眾生認出我來了。

暖暖亭側一株枝葉繁盛的灰背櫟,開展著不合時令的,三個充實飽滿的殼斗堅果,掛在斜擺的枝條上。藹光、富哲都訝異於為何元月中旬,尚有如是完美;藹光說這是為我保留的,他們為這片珍異美林付出了30餘年的真情,他們曾經飽受開發的創痛,他們當然寄望任何人可以伸出援手,而藹光曾經在20多年前上過我「環境佈道師」密集的課程,也了然我一段山林滄桑史。

 



灰背櫟的贈禮(2021.1.18;暖暖亭)。

 

只是,我延退一年,又已退休兩年,實在欠缺理由或動機重拾山林苦行路。奇妙的是,山林精靈自己會安排。見過、拍過灰背櫟的贈禮後,出暖暖亭前往安朔區農場,看伐木後況的途中,巧遇台東林管處的一位有趣的巡山員,他與富哲伉儷是舊識。從巡山員口中得知,台東林管處新任吳處長恰好我認識,於是在山上我跟處長聯絡,我們下山後去拜訪他。

我心裡想的,還是「如何脫身」,只消把富哲、國禎等,介紹給吳處長,以吳處長的仁心宅厚,必定能為蒼生造福;元月20日我們下山後,依約前往林管處拜會,之後,隔了約3個月,我到台東林管處講演3小時課,順道前往延平林道,而長尾栲盛花相迎。

 

長尾栲雄花穗在霧雨中(2021.4.8)。

 

之後,430日,應東北角靈鷲山心道法師邀約,首度踏勘荖蘭山區楠海世界,而40年前(1981)我已經拍下當時只是白袍子等次生林及草生地的荖蘭山。我承諾調查荖蘭山楠木林。

 

 

546日,應國禎、藹光、富哲安排,首度調查浸水營古道西段,承蒙大漢山神暨古道無窮精靈啟示,回來後,人魔病毒迅速天演自然化,且在台灣猛爆,遂以一個月時程內,完成古道夢一書,演繹南台灣造化奇異區,提出包括東南區自最後一次冰河期及小冰期結束後,生界流轉的結構性因果,並立即銜接玉山40年變遷大書的後續撰寫,813日全書大致完稿,而後,825日展開東北角山林調查,此間,真的不由自主的,我竟然以櫟緣故,生平第一次跟著人家的招標、投標,而成為「廠商」代表,承接東南區櫟林調查案。

在此之前,我對大武的印象,雖然20052007年調查全台灣千餘公里的海岸植被,已然勘調完成,畢竟只限於海隅一窄帶,我內在意識還停留在19501960年代,在風雨之夜,聆聽著收音機緲遠曠茫的,永恆式的氣象報告:

「……成功、大武沿海,東北風風力七轉八級,大泳……」

朦朧的異世界,遑論櫟族林海。

然後,至10月下旬,一方面投入東北角楠海世界的調查、研撰,完成靈鷲山植物生態調查報告—生文護法的音聲一書(尚未出版);另一方面,除了民間上課、各類型審查案、雜務之外,98日起,調查浸水營古道東上大半段、台灣油杉區調查、姑子崙山、古道東下半段……如火如荼、左右開弓、馬不停蹄、案前夜以繼日地困思窮究,而古道夢問世的1123日,我全身倦怠、頭痛、皮膚出現紅斑而不自覺,畏寒則睡,睡起持續筆耕,我發高燒而毫無察覺,直到東北角講稿完成,鬆了一口氣,前去看診,結果,1129日立即被轉診大醫院住院一週,也發生烏龍診斷的荒謬情節,我明明是在古道得到自然史的歷史名病:恙蟲病,卻被診斷為「萊姆症」,害得醫院二小時內三度來電索回誤診證明書。此前,我拒絕無聊住院七天,堅持122日出院,因為該夜,朋友宴請好吃的食物。

 

萊姆、西瓜、鳳梨恙蟲病。
 

大致上,20219月上旬以降,已然浸淫在東南區生靈的懷抱,而不斷出入「櫟林三昧」,且約自11月底以降,全然苦行於東南半壁時空生界大化流轉,1220日完成期中報告草稿,且持續於山林江湖各地浮泛。

202215月,我的思維到第八意識,渾然融入櫟世界,終於在512日深夜,期末報告寫一半時,豁然開朗於櫟林的前世、今生、來世,斷然宣稱「櫟林共和國國慶日」誕生。

然而,我思維系統組織能力在5月下旬出現衰弱現象,櫟精靈龐雜的音聲我掛一漏萬,而我了然整體林海內外在渾然示現的精義卻無以言詮,能講能寫的,盡成糟粕殘渣而苦不堪言。

出入住櫟林三昧,是該書寫《櫟經》,而此時、此地、此人、此境似乎適合維摩一默,只以斷簡殘篇書寫有限印象,聊表一時殘壘。

 


大頭茶落花

 

 

為將來出本書先一代序,屆時,意象自有屆時的示現。

 

陳玉峯 時2022.5.29

於大肚台地



2022年5月1日 星期日

【結業式】

 陳玉峯

 

 

我總是想著哪些事得趕快做完,否則擱著就會形成不等程度的「壓力」,而拚命完成之後,常常立即又投入另件事務(一般多是研撰)的開展,然後,又變成「應該盡速完成」的案例「壓力」。「壓力」與「壓力」之間,工作完成的「快慰」時程,最短幾秒;最長二、三天。

不管這樣叫不叫做「勞碌命」、「工作狂(控)」、「不懂生活、沒有品味」、「自虐」……,從年輕時代的「座右銘」:「如果今天可以不做的事,一輩子都可以不用做」,自逼自迫。

 

 

其實自己心知肚明,「事情」不只「永遠做不完」,根本問題絕非「事情」,而是不斷「惹事生非」的「心」,且就我而言,從小到大到老的這個「心」之所以「永遠追求」,本質或根源只有一個:只為「圖個明白」!或說什麼是人、人生、生命、來處、去處,「我」是什麼?為何而活等等一系列其實只是同一個「究竟」之惑、之問、之行、之探索,同時,衍展或附帶出世俗一切的「追求」。

所謂「世俗追求」,大抵多是「過盡千帆兩艘船」、感官五識及意志起心動念的生滅,或「現實及心理」的「得失」罷了?!可是,這是絕大多數人們的生活暨一切的「理所當然」,也由社會文化習氣所形塑,撐起整個人群社會結構的骨幹。我們一向都活在系統流變網中,不管說什麼依存共生、競合拚鬥,地球已經演變成如今模樣,人幾乎不可能從中走脫。

 

 

所以「工作」也叫「幹活」,不幹沒得活。

有些人「得天獨厚、祖上積德」,躺著奢華也可活得不耐煩;我得「一日不做沒得吃」,就算常吃「剩飯菜」,也撐不了幾餐;做再多的「工作」,「餘糧」也相當有限,因為我選擇的「事工」,絕大部分都「不能吃」,我也只不過靠藉社會「正常運作」才能有附加價值存活的空間。美其名,更長遠、為世代生態系的可維繫,做些緲少的世代基礎工程?

因為是緲遠長程基礎事工,所以在「現實界」是少有「價格」的,而「價值」常常不能吃。

 

 

有史以來,人們只用可以交代自己、說服別人的一堆「說辭」代替「事實」,「事實」從來沒有如實被呈現。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悟「事實」!不管所有文、史、哲、科技、神通靈驗,只要是人,就不知「事實」為何!所以人類發明了一大堆真理、認知、神明、信仰……來代替或相信,活著、生死等,都是營造無窮辛苦的沒有辛苦,只是活在著不知活、如何活,美其名叫困惑。

 

 

楊董來訊告知:「我們都有年歲了,古早時候,你寄放在我倉庫的一大堆東西需要處理了!」提醒我在一生世俗事工中打造的「業」必須盡早了斷。

我從大學年代到如今古稀齡階,對台灣生界生態自然史的林林總總圖書、調查資料、報告、影像、標本……清了好多回,也從台大、墾丁、水里、台中、台南、高雄、北港不斷地分散來回遷移,「退休」前回收、拋棄了一大批,先前也不斷清理、消除凡此業障,偏偏還是不斷地持續「造業」,是謂「沒了時」?

沒有時空」可再遲疑。我是須要到楊董倉庫,向畢生營造的事工業障跪地唸誦求懺後,一概回收、了盡歸塵入土。

 




2022年4月27日 星期三

【玄奘大學宗教系講演前引(2022.4.27)】

 陳玉峯

 

 

今天前來昭慧法師獻身佛學、佛法最力的場域演講,讓我很懷念台南妙心寺圓寂已久的傳道法師!

傳道法師在世時,最是力挺一向見義勇為、負荷眾生、力行菩薩道的昭慧法師,我認識兩位捨身為法的活菩薩,都是在社運街頭打拚的場合!

道師父曾經為我以台語吟誦心經、詩文等等,對我書寫中的台語文更是卯足全力協助,我腦海中一直有幅影像:夜深人靜的妙心寺中,道師父專注地檢視典籍,為我推敲著一字多義的古往今來,那個場景卻接近「言語道斷,真空妙有」的況味。

道師父由於頻頻為世間雞皮狗蒜事開導,面對世俗煩惱中人的嘮嘮叨叨、言不及義,就養成了一句口頭禪,每當婆婆媽媽扯一大堆時,他會說:「我知啦!我知啦!」有次,我剛要說些話時,他說:「我知啦!」我就打住。他追問,我回:「您都知道了,我何必說?!」從此以後,我未曾再聽到這3個字!

道師父大我12歲,他的待人接物、價值觀、做人原則等,一向都是我的長輩們的風範、典範或所謂的「人格者」,我從小接觸的,後來我演講常舉例說故事的,例如澎湖媽宮我學術研究上的恩人郭自得前輩、北港水果攤及老鞋匠的感人事跡,等等,本質上就是台灣隱性禪的遺風,也是數百年來「台灣最美風景是人的底蘊。

無論時代如何劇變,人情義理(捨人情而就義理)如何澆薄,台灣最神秘的隱性文化,在眾人不知無識之中,隔著時空無媒介地感染眾生,如同「靈」之與潛意識、無意識的聯結、幻變,是謂「心的故里」全然相通。

我今天就是要從台語文如「龜毛、沒疑悟、過身」等,先談禪言禪語的台灣文化,如何示現「本體、應現、方法論」的台灣傳統信仰的解構,論述台灣百、千神明其實只有一尊「觀音佛祖」,也就是人人本自具足的本心,包括王爺/媽祖/觀音也是全然定於本體論的這一尊,乃至示現成史迪奇等卡通「人物」的聯鎖幻變,偏偏台灣人還是全然不知無識。

請談觀音法理或生態觀音!

 


 

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熱帶生界守護神之一—白榕(之三)】

  陳玉峯

 

§ 白榕

大概是因為無花果與動物(特別是飛羽)的關係密切,數十年來美國及全球14個國家合作的「森林動態(永久)樣區」研究,在熱帶雨林設置了181652公頃大的長期記錄樣區中,他們發現,所有樣區中,唯一存在於全部樣區的共同屬,就只有榕屬。

而台灣榕屬34個分類群也大部分是全台分佈,卻有少數物種,例如蔓榕、鵝鑾鼻蔓榕、山豬枷等等,狹限於恆春半島或海岸礁岩上,是熱帶系統的元素。然而它們都是小灌木或蔓攀性灌木。

真正熱帶性「會走路」的大樹是白榕。

白榕據說是因為樹皮較白(註:其實並不白)而得名,又因支柱根發達,由枝幹上,下垂長出,故而又名「垂榕」。

目前全台各地低海拔地區都可見及,但是,除了恆春半島及離島之外,絕大部分都是人為植栽,而且,從形態上檢視,大多應該是進口的品系,並非台灣原生種。

台灣原生白榕的分佈,依我長年調查經驗,還是侷限於恆春半島北界以下,頂多北上至獅子鄉北界,近數十年來的暖化效應,在白榕的分佈上,看不出有何明顯或劇烈的變遷。

而我調查過的白榕,是以1979年記錄的,東海岸的港口白榕最為「巨大」,所謂「巨大」指的是支柱根走出來的範圍最遼闊,其他如九棚附近的海岸線附近,雖然有支柱根擴展,但面積有限。

 

九棚南方的萬丈深坑海岸的白榕。
 

綠島白榕的支柱根。
 

港口大白榕。
 

白榕在台灣似乎都是「個體戶」,而沒有顯著群聚成林的現象。數量較多處,大致是在港口大白榕後方的山地,但還是點狀散生。1985年拙作墾丁國家公園海岸植被180181頁,勉強將之列為「欖仁優勢社會之下的「白榕/欖仁社會」,基本上,白榕跟其他樹種並無特定的生態聯結關係。

白榕的「獨立性」,也展現在屏東獅子鄉茶茶牙頓山區。

茶茶牙頓山(1,326公尺)南方約3公里餘,在廢棄林道旁,地當(N22.323721E120.766255)附近,海拔約522公尺處,一條西南向陡坡崩塌地的旁側裂岩上,存有一株大白榕。

這株大白榕原初的萌發地點在何處,是個座標、相對時空的問題,也是哲學議題。

只談這一地區時空的相對現象。

現場是一長帶地滑或崩瀉的相對穩定地表層,但這株白榕明顯因地滑而傾斜,直接的證據是氣生根。除了極為特殊的狀況下(例如恆定風向吹拂,幾乎不可能),氣生根都是向地、向水濕性下長。我是曾經拍攝過榕樹氣生根朝向水泥地排水孔而歪斜長的現象。

現場氣生根已形成支柱根者,依代表齡級的粗細徑,可以看出年歲愈大者傾斜度愈大,但也有隨著不同位置,而呈現不同的角度。也就是說,地表的走動是有不同的速率。

 

大白榕傾斜,狀似地基下滑之所致(2022.4.16)。
 

依本照片可量知,年輕的支柱根(細)是垂直下伸的;左大半部的不等齡階老支柱根,其傾斜角為4060°,也就是向右下傾了5030°!這些角度只是樹體不定根的歪斜程度,無關也有關於整個樹體向下滑動,因為無法由目前的傾斜度判斷地基位移的實況(2022.4.16)。


年輕的支柱根的垂直或傾斜角或可判讀些微傾向,但也有不同部位的位移不同,得看是否同一枝條的支柱根,以及立地(釘根)的部位(2022.4.16)。
 

不定根釘入地土的部位(2022.4.16)。
 

左下方地基的淘空(2022.4.16
 

這株白榕的樹葉(2022.4.16)。
 

這株白榕的樣貌(2022.4.16)。
 

相對對照,本照片左樹大葉楠向右傾斜;右樹台灣赤楠向左傾斜,因為它們之間是一條小溝經年累月帶走土石,因而左右側交互傾斜,而非順著重力的方向(2022.4.16)。
 

而大白榕所在地周遭的物種有稜果榕、血桐、細葉饅頭果、裡白巴豆、十子木、大葉楠、海金沙、山棕、白鷄油、過山香、竹葉草、葛塔德木,包括次生與原生、陽性與陰性、人為與自然的時空質性大鑲嵌。

白榕樹幹上,離地約3.5公尺處,有一叢短穗毛舌蘭盛花中。

 



短穗毛舌蘭(2022.4.16)。
 

我不知道全台灣白榕的分佈地,是否跟特定鳥種遷徙的路線相關?即令可以找出其與動物、立地環境在時空變動中的巧合點,我也不知道生靈流浪是何義理?是可以盡量合理地推敲種種可能,在人智範圍內無窮可能性的合理化都「解決了」,我會陷入更深沉的無知。理性認知、情意聯結、生靈巧妙、荒謬機率等等,但為意識幻變中無窮無限的芥子須彌,歷來人們不斷打造具象、抽象或形而上的座標系統,圖的是心識的安止於無知不識?

包括「自由、自在的概念當然是泡沫戲論,偏偏沒戲非人?

白榕依附在數不清有機、無機環境因素的流變中,狀似勇猛地走出它的獨立性,可算是樹中「唐吉訶德」。它依存時空環境的變動,也讓一切機緣巧合、生與無生依存。

依存關係包括充分、必要、充要、因果暨非因果關係,也包括斷裂、全然無相關。沒有依存我們活不下去,可是數百年來我們不斷簡化、將私欲滲透化彼此的關係,也持續地切割一切成為奈米碎片。

看一幅浮世畫,沒有夢只有幻術。

 




 

蘭嶼原民喜歡將白榕的支柱根剪來削成獨木舟的舵,白榕不以為忤。不知是何等因緣,白榕如今反攻北美洲,聽說已被列為不友善的「外來入侵種」,不過在台灣,它一向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