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4日 星期三

【櫟之林(1)】

 陳玉峯

 

 

§ 無謂的引言

此行我真的狠下了心,故意不專心,或說不忍心深深地凝視沿的綠精靈或天兵天將,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奮力地跳進來我的背包,而且嘻笑、喧嘩。他們是天堂的小孩。

他們很重,也很輕盈。

我就是無力負荷他們沉重,所以不忍凝視讓我戰慄、發抖的美感。一旦聯結到他們的滄桑、血淚或危機,我不僅打從意識的每根神經抽痛,我更怕回憶山林運動極度困頓中,自焚的衝動;相對的,山林植物即便是面對著開著怪手,屠殺他們的劊子手,一樣提供綠蔭、供應花果,且在粉身碎骨之前,善盡在大地生態系護持的一切天責。在我一生修習自然大法中,每株天然植物都是没有分別識的行者,屠殺山林者不啻「一闡提(Icchantika)」之所謂斷滅善根!而就算是「一闡提」也可成佛啊!

人類的「意識型態」、價值觀、負面人性等,構成自我思維的決策或選擇,在其與理性重疊的部分或可謂「無知」,偏偏許多的「無知」,出自「訴諸權威的誤謬」,或說「專家」是種盲目的陷

當撲天蓋地的美好、美妙攤陳開來,數不清的綠林精靈每株都是唯一的奧妙,那等美感已經不止於道德、性靈或信仰,人怎可能不起乩戰慄?偏偏「專家」說他們「賤得很,砍了很快就再生,留著也會爛掉」!只因為一點點帶不走的金錢、利益或空虛的邪惡?

曾經我為山林保存而赴湯蹈火的煉獄時期,我直懷疑難道台灣人天生就是窮凶惡極的屠夫,容不下祖靈絲毫的慰藉,急切地挖除最緲遠的生命善根?為什麼連一丁點的自然情操都没有?直到我訪談到柳桂枝前輩,當我問她,她在阿里山出生長大,後來卻目睹她童年所見的原始森林被洗劫一空時,她的感受為何?

她先是形容天然美林如何、如何美麗,不同林型、不同樹種如何風姿綽約,而人造外來種的柳杉卻是「足齷齪吔」,她對我的提問:原始檜林及濶葉林被毁的感覺,面露痛苦神情,卻無從訴諸於語言、文字,只說:「阮不會講!」;她是苦力出身,近乎不識字,但她的身體語言,強烈流露最真實的切膚入骨之痛。我請她靜下來,閉目止息,有所靈動時,才回答。

她靜默許久,狀似正在打撈珍珠。突然,她石破天驚:「啊!ū啊、ū啊!就是彼種(hit-tsióng)感覺、就是彼種感覺,原始森林被砍掉就是彼種感覺,就是感覺!」

「空」那兩字傳抵我耳膜的同時,我全起了陣陣的鷄皮疙瘩,當下我心讚嘆,没有什麼哲學家可以說出這麼像人的人話!没錯啊!自然的消失,就是人性的瓦解;天然林的毁敗,正是人們精神的殘障;台灣自然林的淪亡,致令台灣人喪失了性靈的原鄉啊!難怪在島上流浪了數百年,還找不到生前死後歸依的靈界!

而柳桂枝女土於2020121496歲松壽往生我知道她去了最美好的地方

繼柳前輩之後,我又陸續接觸了許多草根的自然心音,他們只是没有一大堆術語、名詞,但他們深悟台灣地土、生界的涵養,自然流露、流露自然。

近年來,我也看到日益蓬勃茁長的無限生機,年輕世代不只貼近動、植物、土地龐多的元素,他們組成了各式各樣的群組,單純、素樸地交流彼此的心得與心聲,雖然似乎也有一些人「走火入魔」,也有一些人有些奇怪的現象,但多是其他因素或社會氛圍的池魚之災,讓我過往深度的憂鬱舒坦了些,也相信、祝福台灣的未來,或說,我生命的進程早該走上截然不同的階段或境界,只是,台灣東南隅在邊埵的「無用之用」下,保全了較高的自然度,卻在230年來,逐步地走上不歸路,引起民間的有識之士傾力搶救,促成了我在2021年元月18日,會同楊國禎教授前往台東大武,一探殼斗科王國的菁華區,同時初勘台灣油杉的生育地。

所以,我是在矛盾的心情下,勘調這片處處驚艷的濶葉林區,且極度壓抑一生的調查狂。

 

§ 櫟丘上的天問

一定會有松鼠的愛屋及烏,鳥類、猴子、山豬也軋一腳,卡通《冰原歷險記》或也大大有關,無論如何,230年來的台灣人,掀起了一股殼斗科的狂熱,無論有無動機、審美、裝飾或功能性的利用,甚或莫名其妙跟流行的群性症候群,總之,本來就是殼斗科王國的台灣,台灣人忽然像是嬰兒初步認識到自己的身體般,開始關注起關係台灣生界命脈的一大群殼斗樹種。

我知道還有深層的緣由,不管是古典生物地理學敍述的「地方感」,或說「家鄉的樹木記得你」,或是最赤裸的物質性關係,人的身體正是由土地直接、間接組合元素,合成、生長出來的,我們的身、心、靈的基質與基礎,從來都是來自大地啊!雖然西方人論述上早已揚棄古典的「環境決定論」,近年來賈德・戴蒙的《槍炮、病菌與鐵》再度讓它復活。

我講了幾十年的「環境決定論」vs.「文化決定論」,在台灣史上的對決,夥同理性論述、情感聯結之外,最最真實的感悟,也就是禪在叩問的,「我」的本來真面目,之與眾生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大半個世紀以來,勤奮地調查、學習、體會台灣山林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沉澱、靜心、止息,去感悟我同山林眾生、土地、空之間,在時空中的偶然與必然。

我深深淺淺地出入形上與形下,徹底了然歷來所謂自然科學的研究,始終停滯在「以現象詮釋現象」,不管是依果關係、統計相關係數、西方邏輯(亞理斯多德到維根斯坦)的所謂理性討論,解決不了、無能分析生命之間,內在意識之間的同根同體的第一因,包括我說:台灣人的感受系統,帶有濃濃的台灣生界的內涵或質性,你我都是樟、殼及從玉山迄海的山林以及海域生靈的氣質,而這些,才是為什麼人們喜愛殼斗科樹種的根荄,儘管絕大多數人對它們一無所知。

或許緣此,我也常常巧遇山林植物與我之間美麗的邂逅。

植物絕對感受得到你對們的關切。

2021年元月19日,董藹光、潘富哲伉儷及楊國禎教授導引著我,走在台東安朔地區一條海拔約在400公尺以下的,東北走向西南的緩緩小丘步道上,目不暇給的是校力、加拉段柯、長尾栲、灰背櫟、杜英、殘花中的大頭茶、港口木荷、錐果櫟……,彷彿回到40多年前我天啓的原鄉恆春半島南仁山,我的青春歲月、豪情狂飇的考驗。我不只近鄉情切,我不想再度譜唱〈往日情懷〉,可是內心另有一種聲音:這裡合該劃設一長帶永久樣區,定期親炙櫟林物語,聆賞土地的音;像我現在這樣有一搭、没一搭,連走馬看花都不如的走山,實在不是我的調,而且,我壓低帽緣,彷彿害怕諸樹種認出我來,反正就走著不像我樣的「勘查」,實在既不暢快,更乏意義。

直到,我們翻上一座制高點「暖暖亭」。

 

暖暖亭(2021.1.19

 

一株在開濶地旁,肢體四展的灰背櫟,就在我抬頭的面前,三個近乎完美的堅果就在我眼前,藹光說,這是這樹留給我的。

我採了一顆拍照,也在樹上拍。

 



灰背櫟送我的見面大禮。

 

是的,這是灰背櫟給我的見面禮,可是,在那當下,我没有任何念頭,遑論珍稀、特有,或其他人見,只是一照會的不思不想之間,專注止息拍攝。是事後聯想起有回,台中市區在搶救一株茄苳王公,幾次有人找我我没去,然而該地里長堅持一定要找到我。我去勘查後走近大樹頭旁,一抬頭,恰好一道樹冠間隙投射下來的陽光,直照在樹幹小部位上,無巧不巧,那部位浮現兩個字:「玉峯」,我想,誰人惡作劇塗字?可是爬上樹頭撫摸檢視,正是如假包換的自然!找來旁人檢視也一樣。

我只好去樹下的茄苳公祠同衪溝通。回家後,我盡力書寫茄苳的百科全書,力陳確保緣由。書成後擲市府及搶救團體,也帶一份去祭拜茄苳公。我燃香衪說:「茄苳公啊!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來的,你得發揮你的神力啊!靠你自己囉!」

没多久,市府易地給建商,茄苳公果然保留了下來。

 

台中茄苳公樹幹上的「玉峯」

 

我不知道,也没聯想到灰背櫟的「有意或無意」。

我也無從得知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生起的是無善非惡之心,或是悲憫之心?一旦落入「分別識」,心成非心是謂「悲」,而原本「這個」「心」是謂「慈」。所以,歷來大多誤解「慈悲」是「好心」,「我佛慈悲」是在提醒終極超越二元分別識啊!我跟植物之間的關係,「比較像是」無分別識之心。



2021年3月20日 星期六

【檜木終於開始說話了】

 陳玉峯

 

阿里山神木可能是3株以上的並木。


我在1980年代預估神木即將倒榻。

199771日神木下半株倒榻,還剩下2」並木挺住。

 

有位拚勁十足的林務局林管處處長聽了我某次演講中,我批判了歷來對台灣檜木樹齡的高估,且最嚴重的,明明許多台灣紅檜都是並木」,或「併木」,也就是多粒種子一併萌長而合體,或不同樹齡、不同階段並生,而後連體生長,最後狀似一株樹」,因而19801990年代我將之稱為「並木」,這是台灣紅檜的祖先從日本來到台灣之後,順應台灣獨特的環境,演化出來的一類生存策略。這個「並木」的現象,在日治時代即有人質疑或提出,例如聞名全球的阿里山神木;1945年之後,偶而也有人懷疑,可是偏偏整個林界全面沒聽見。終於,這位處長下定決心,要驗證我之所說。

1981年我調查阿里山、玉山地區時,就開始懷疑歷來只為了招攬或吸睛,拚命灌水、誇張樹齡等等,後來,1985年我從墾丁轉任玉山國家公園保育暨解說課長以降,我直批林管處在阿里山死神木上面種多株紅檜小苗,騙稱死神木綠意盎然」,我預估阿里山死神木很快地將因每天阿里山火車在旁震動所引發的「拔牙效應」,傾斜至一定程度後,會因「向量」重力關係而倒塌。

於是,林業界發動反駁,聲稱在神木上植苗,將來可以伸根下來固持等等(註:當時我已考據出阿里山神木史,也長期調查研究、口訪阿里山歷史),我們在媒體上火拚了好一陣子。奇怪的是,國家公園當局及直屬內政部等上司,任憑我跟林業界對槓,從未出聲。現今回想起來,倒也明白緣由一、二。

而我還在公職時,因為常在傳媒撰文呼籲山林保育等等,民間人士即前來水里遊說我投入社運,恰好也因我目睹官僚惡質文化或貪污,又加上從美回台的林俊義教授一句:玉峯啊!來啦,幫我選舉啦,還在當什麼公務員!……反正,1990年代就是瘋狂投入亂七八糟的種種狂飇社會救贖也罷,或是自己宣稱的:19872000年是台灣的文藝復興時代也好,我卻還是回到體制內當了教授。

此間,199771日香港回歸中國,阿里山死神木原本23株合併的其中一株裂解倒地,我馬上寫了一篇還好當初跟我爭辯的人尚未死掉(題目非此),在中國時報發表。不過,我一生太多辛辛苦苦研究、考據的結果,或是在傳媒出現過的事蹟,多會自動滅跡,或者被改造,反正我大概是時空旅人。

阿里山神木被放倒後(註:這段史實我已寫過了,懶得再說,如今再查資訊,一樣被消失),又爆出了全國第二大神木」(鹿林神木),台大實驗林還立了一面神話牌,說它是什麼寶貝之類的,我氣不過,在報紙上直接指證那是多株紅檜的並木,當年伐木工人不願砍伐的廢材,相關史料並列。

 







鹿林神木的神話及歷史。

 

然而,直到現在,絕大部分的資訊一樣鬼扯蛋。對這些枝枝節節的芝麻小事,虛幻妄相人間,但隨風吹葉落任它去。至少,我的筆耕都已留下記錄。如果我歷來的書寫也會憑空消失,我更相信我是外星人」。

日前,我退休前的成大台文系辦打電話給我,說是有位詹教授找我有事請教。我給了電話,對方也來電。然後我於2021318日前往嘉義林鐵處洽公時,順便約他會面。

其實在前電話中,詹教授即已興奮地告知他們歷經兩三年辛勤研究的成果,例如分析殘存在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內,44株台灣紅檜,單幹的紅檜只有13株,占29.5%,勉強是3成;從根系就嫁接相連者有4株(註:我數十年來形容檜木從小苗開始,在崩塌地上:手牽手、心連心、合力生長,共同捍衛地土,形成家園……」;柳榗教授於1984年有天,很興奮地告訴我:陳玉峯來,我告訴你,為什麼紅檜保留的母樹沒幾年就枯死,我研究出來了,是因為寂寞而死!……我雖然不是柳教授的入門弟子,但他在我學生時代一直善待我,他在白髮英年早逝,而很可能他知道我一生志趣吧?他眾多子弟兵似乎也只有我一直惦記著他);由樹幹合併或融合者,包括水山巨木、香林神木、千歲檜、宿舍區那4「株及巨木群系列,共計27株是「並木」,佔61%,因此,高達7成以上所檢驗的紅檜都是並木!

歷來聽過我演講、帶隊現地解說者大概沒人記得我解說的內容吧?但是,我知道」檜木們聽得懂我是他們的「知音」,我歷來的山林履歷,我知道他們,他們知道我,如同我與柳教授之間。

1990年代我口誅筆伐,要求是非曲直;千禧年代,我嘲諷「那株」鹿林神木,在報端直批530歲的人站在一起,你卻宣稱那個人150歲!」原撰稿人前輩當面告訴我:你把我罵得好慘!我說:你可在報端反駁我啊!他幽怨地說:人家沒你那麼會寫……」,我心也不忍,他也一向善待我啊!是非在人情之間是常不重要」?我也承認,如果我事前知道是他寫的,我想譴詞用字是會盡量修飾到不直接傷人吧?!我自己何嘗不是頻常口誤、筆誤?!

然而,該主管當局迄今牌面隻字不改,一樣扭曲史實,聽任反智反知的錯誤訊息污染全社會。好吧,這個也不重要」,其實我在乎的是台灣人對我們世代安身立命的土地、自然生界、文化的活水源頭,乃至生前、死後,我們同一切的相關與聯結,不只是一個國家的短暫近利,更攸關生命終極性議題。

詹教授他們的研究團隊藉由鑽取巨大檜木的生長輪,比對氣候變遷等諸多相關,包括人群湧入後CO2的增加,雖然相關係數較低,而且相關也不見得是嚴謹的因果關係,但研究只能經由種種相關去探索。

他們實證鑽出的樹齡,大大地降低的數據,顛覆了過往的誇大不實,這也很麻煩」,又遭逢人情世故的議題,世間法如此,稍加拉寬視野,其實根本不是問題。想像一下當年,雙腳斜放在桌子上,語帶不屑地,坐在椅子上的河合鈰太郎說:啐!那些國會議員三小也不懂,我們誇大了阿里山樹木的材積,就通過了預算!阿里山事業官營終於開張!

唉!呂洞賓的名言」:世間宜假不宜真?!

阿里山殘存的紅檜巨木,樹齡多在56百年以下,所謂的香林神木(並木)不過約626歲,他的種苗成長於台灣進入小冰期的時代;最大的樹齡約1,515歲,當然,原始林30多萬「株」檜木的時代,最高樹齡者是有可能超越2,500年,甚至3千歲。

水山巨木號稱1,081歲,是由10株紅檜聯體並生而來,過往的宣稱等等,合該回到事實了吧!

來到林鐵處的詹教授十分客氣,我一看,嗯!台灣平實忠厚人也!他要助理拿來一堆他們三年來的各式簡報及報告,也攜來幾根厚實的生長錐,看得我好生羨慕」。先前我只敢請助理們鑽取造林木,如今總算看到了天然巨木的生長輪,銘記著阿里山千餘年來的氣候及滄桑的胎記,我快要落淚。

詹教授熱切地為我一一詮釋他們的重要發現及成果,我欣賞著台灣林學界、林務局的脫胎換骨!

近年來林務局的一切作為可圈可點,雖然還有一些人對我抱持著怨恨或怪咎的情緒;雖然龐多研究報告還是不願提及我的名;雖然……,然而,個人從來無關緊要,我看見台灣遲來的春天,如實如理如義的可能性大大開展!讚美林務局的新生,如果一樣繼續有人罵我,我數十年來一貫地,快樂地接受。

其實,早在1912年英國人卜萊士即已質疑日本人誇大阿里山檜木的樹齡,因為他計算了伐倒木的樹輪。歷史是需要正義平反,但台灣山林眾生250萬年的血淚滄桑,還有漫長的天路在前。對現今及將來有良知、劍及履及的林業人員,感謝之餘,我只能說句:

看!聽!檜木說話了!東南半壁的櫟林說話了!福爾摩莎眾生英靈說話了!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眾生、英靈記得您們!

 

詹明勳教授(左)及得力助手(對不起,忘了問名),握著珍貴的台灣紅檜生長輪條(2021.3.18;林鐵處)。

台灣紅檜生長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