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無謂的引言
此行我真的狠下了心,故意不專心,或說不忍心深深地凝視沿路的綠精靈或天兵天將,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奮力地跳進來我的背包,而且嘻笑、喧嘩。他們是天堂的小孩。
他們很重,也很輕盈。
我就是無力負荷他們的沉重,所以不忍凝視讓我戰慄、發抖的美感。一旦聯結到他們的滄桑、血淚或危機,我不僅打從意識的每根神經抽痛,我更怕回憶山林運動極度困頓中,自焚的衝動;相對的,山林植物即便是面對著開著怪手,屠殺他們的劊子手,一樣提供綠蔭、供應花果,且在粉身碎骨之前,善盡在大地生態系護持的一切天責。在我一生修習自然大法中,每株天然植物都是没有分別識的行者,屠殺山林者不啻「一闡提(Icchantika)」之所謂斷滅善根!而就算是「一闡提」也可成佛啊!
人類的「意識型態」、價值觀、負面人性等,構成自我思維的決策或選擇,在其與理性重疊的部分或可謂之「無知」,偏偏許多的「無知」,出自「訴諸權威的誤謬」,或說「專家」是種盲目的陷阱。
當撲天蓋地的美好、美妙攤陳開來,數不清的綠林精靈每株都是唯一的奧妙,那等美感已經不止於道德、性靈或信仰,人怎可能不起乩戰慄?偏偏「專家」說他們「賤得很,砍了很快就再生,留著也會爛掉」!只因為一點點帶不走的金錢、利益或空虛的邪惡?
曾經我為山林保存而赴湯蹈火的煉獄時期,我直懷疑難道台灣人天生就是窮凶惡極的屠夫,容不下祖靈絲毫的慰藉,急切地挖除最緲遠的生命善根?為什麼連一丁點的自然情操都没有?直到我訪談到柳桂枝前輩,當我問她,她在阿里山出生長大,後來卻目睹她童年所見的原始森林被洗劫一空時,她的感受為何?
她先是形容天然美林如何、如何美麗,不同林型、不同樹種如何風姿綽約,而人造外來種的柳杉卻是「足齷齪吔」,她對我的提問:原始檜林及濶葉林被毁的感覺,面露痛苦的神情,卻無從訴諸於語言、文字,只說:「阮不會講!」;她是苦力出身,近乎不識字,但她的身體語言,強烈流露出最真實的切膚入骨之痛。我請她靜下來,閉目止息,有所靈動時,才回答。
她靜默許久,狀似正在打撈珍珠。突然,她石破天驚:「啊!ū啊、ū啊!就是彼種(hit-tsióng)感覺、就是彼種感覺,原始森林被砍掉就是彼種感覺,就是空—虛—的感覺!」
「空—虛—」那兩字傳抵我耳膜的同時,我全身起了陣陣的鷄皮疙瘩,當下我心讚嘆,没有什麼哲學家可以說出這麼像人的人話!没錯啊!自然的消失,就是人性的瓦解;天然林的毁敗,正是人們精神的殘障;台灣自然林的淪亡,致令台灣人喪失了性靈的原鄉啊!難怪在島上流浪了數百年,還找不到生前死後歸依的靈界!
而柳桂枝女土於2020年12月14日,以96歲松壽往生,我知道她去了最美好的地方!
繼柳前輩之後,我又陸續接觸了許多草根的自然心音,他們只是没有一大堆術語、名詞,但他們深悟台灣地土、生界的涵養,自然流露、流露自然。
近年來,我也看到日益蓬勃茁長的無限生機,年輕世代不只貼近動、植物、土地龐多的元素,他們組成了各式各樣的群組,單純、素樸地交流彼此的心得與心聲,雖然似乎也有一些人「走火入魔」,也有一些人有些奇怪的現象,但多是其他因素或社會氛圍的池魚之災,讓我過往深度的憂鬱舒坦了些,也相信、祝福台灣的未來,或說,我生命的進程早該走上截然不同的階段或境界,只是,台灣東南隅在邊埵的「無用之用」下,保全了較高的自然度,卻在2、30年來,逐步地走上不歸路,而引起民間的有識之士傾力搶救,也促成了我在2021年元月18日,會同楊國禎教授前往台東大武,一探殼斗科王國的菁華區,同時初勘台灣油杉的生育地。
所以,我是在矛盾的心情下,勘調這片處處驚艷的濶葉林區,且極度壓抑一生的調查狂。
§ 櫟丘上的天問
一定會有松鼠的愛屋及烏,鳥類、猴子、山豬也軋一腳,卡通《冰原歷險記》或也大大有關,無論如何,2、30年來的台灣人,掀起了一股殼斗科的狂熱,無論有無動機、審美、裝飾或功能性的利用,甚或莫名其妙跟流行的群性症候群,總之,本來就是殼斗科王國的台灣,台灣人忽然像是嬰兒初步認識到自己的身體般,開始關注起關係台灣生界命脈的一大群殼斗樹種。
我知道還有深層的緣由,不管是古典生物地理學敍述的「地方感」,或說「家鄉的樹木記得你」,或是最赤裸的物質性關係,人的身體正是由土地直接、間接組合元素,合成、生長出來的,我們的身、心、靈的基質與基礎,從來都是來自大地啊!雖然西方人論述上早已揚棄古典的「環境決定論」,近年來賈德・戴蒙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再度讓它復活。
我講了幾十年的「環境決定論」vs.「文化決定論」,在台灣史上的對決,夥同理性論述、情感聯結之外,最最真實的感悟,也就是禪在叩問的,「我」的本來真面目,之與眾生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大半個世紀以來,勤奮地調查、學習、體會台灣山林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沉澱、靜心、止息,去感悟我同山林眾生、土地、虛空之間,在時空中的偶然與必然。
我深深淺淺地出入形上與形下,徹底了然歷來所謂自然科學的研究,始終停滯在「以現象詮釋現象」,不管是依因果關係、統計相關係數、西方邏輯(亞理斯多德到維根斯坦)的所謂理性討論,解決不了、無能分析生命之間,內在意識之間的同根同體的第一因,包括我說:台灣人的感受系統,帶有濃濃的台灣生界的內涵或質性,你我都是樟、殼及從玉山迄海的山林,以及海域生靈的氣質,而這些,才是為什麼人們喜愛殼斗科樹種的根荄,儘管絕大多數人對它們一無所知。
或許緣此,我也常常巧遇山林植物與我之間美麗的邂逅。
植物絕對感受得到你對他們的關切。
2021年元月19日,董藹光、潘富哲伉儷及楊國禎教授導引著我,走在台東安朔地區一條海拔約在400公尺以下的,東北走向西南的緩緩小丘步道上,目不暇給的是校力、加拉段柯、長尾栲、灰背櫟、杜英、殘花中的大頭茶、港口木荷、錐果櫟……,彷彿回到40多年前我天啓的原鄉恆春半島南仁山,我的青春歲月、豪情狂飇的考驗。我不只近鄉情切,我不想再度譜唱〈往日情懷〉,可是內心另有一種聲音:這裡合該劃設一長帶永久樣區,定期親炙櫟林物語,聆賞土地的原音;像我現在這樣有一搭、没一搭,連走馬看花都不如的走山,實在不是我的調,而且,我壓低帽緣,彷彿害怕諸樹種認出我來,反正就走著不像我樣的「勘查」,實在既不暢快,更乏意義。
直到,我們翻上一座制高點「暖暖亭」。
暖暖亭(2021.1.19)
一株在開濶地旁,肢體四展的灰背櫟,就在我抬頭的面前,三個近乎完美的堅果就在我眼前,藹光說,這是這樹留給我的。
我採了一顆拍照,也在樹上拍。
灰背櫟送我的見面大禮。
是的,這是灰背櫟給我的見面禮,可是,在那當下,我没有任何念頭,遑論珍稀、特有,或其他人見,只是一照會的不思不想之間,專注止息地拍攝。是事後聯想起有回,台中市區在搶救一株茄苳王公,幾次有人找我我没去,然而該地里長堅持一定要找到我。我去勘查後走近大樹頭旁,一抬頭,恰好一道樹冠間隙投射下來的陽光,直照在樹幹小部位上,無巧不巧,那部位浮現兩個字:「玉峯」,我想,誰人惡作劇塗字?可是爬上樹頭撫摸檢視,正是如假包換的自然!找來旁人檢視也一樣。
我只好去樹下的茄苳公祠同衪溝通。回家後,我盡力書寫茄苳的百科全書,力陳確保的緣由。書成後擲市府及搶救團體,也帶一份去祭拜茄苳公。我燃香跟衪說:「茄苳公啊!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來的,你得發揮你的神力啊!靠你自己囉!」
没多久,市府易地給建商,茄苳公果然保留了下來。
台中茄苳公樹幹上的「玉峯」
我不知道,也没聯想到灰背櫟的「有意或無意」。
我也無從得知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生起的是無善非惡之心,或是悲憫之心?一旦落入「分別識」,心成非心是謂「悲」,而原本「這個」「心」是謂「慈」。所以,歷來大多誤解「慈悲」是「好心」,「我佛慈悲」是在提醒終極超越二元分別識啊!我跟植物之間的關係,「比較像是」無分別識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