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6日 星期一

【塔塔加鞍部 ——生界奇異點】

陳玉峯

塔塔加鞍部。

  §時空奇異點

  塔塔加鞍部名字美,意思生猛多元,有寧靜安詳如畫、有象形言之成理,我還是喜歡聽成水鹿曬太陽或休泊所所在地。我訪談過的原住民說法不一,我也熟悉他們的即興創作。
  曾經我帶著解說導覽隊伍,要求團員們在鞍部上,依東西向走個十來公尺向玉山登山口,然後向團員們解說:
  「恭喜大家,剛才腳下這二十步路,你們跨越了地層地質史三千萬年;如果南北走,從我們來時的玉山林道,到此越鞍走下楠溪林道,你也正式由台灣中部越過分水大嶺,走進台灣南部的生物地理區⋯⋯」
  這裡簡直是天地時空交換門,玉山山脈與阿里山山脈在此交接;全國中北部與南部以此為分界;台灣本島高、中、低海拔之分,在此切出天府之國的基盤;全台針葉純林往上區分為三大帶。即鐵杉林帶、冷杉林帶,以及玉山圓柏或高山植物帶。往下,即針、闊葉混合帶(檜木林),以及闊葉林海;這裡,正是1926年以來,叩關東北亞第一聖山的門戶。
  仰望高聳陡峭的玉山前峯稜線,左、右半兩山體陰陽立判,右面南向坡亙古以來斷續火燒,形成松林及高地草原,最近的一次是1993年1月6日-11日,但我一直懷疑是人為放火,可能事涉1991-1993年我所發動的,農林土地關懷環境運動,抗議政府乾坤顛倒、倒行逆施,在平地推廣農地造林,卻在山區鼓吹或放任農業上山,特別是伐木種茶、檳榔及山葵。


  §那一把火的陰影

1993年我們在阿里山公路舉行「封山儀式」。

  我計算出茶農(無論違法、盜墾或業主地)每淨賺一塊錢,國人必須付出37-44塊錢彌補大地的損害,等等,我們發動二部遊覽車,偕同全國環運人士及各傳媒記者上新中橫,並在阿里山公路中途舉行封山宣誓,引起全國性探討國土議題。
  運動後,監察、立法兩院等,偕同主管單位及環保團體上山勘查,導致違法業者心生不滿,我也接到恐嚇電話,要我到山上「喝喝茶」!





1991年元月玉山前峯大火燒死的二葉松林(1993.7.3)。

  後來,發生1996年賀伯災變、1999年921大震,以及桃芝、納莉、象神等風雨,業者自知自然反撲異象,以致於有茶農等在地民間人士找我探討補救辦法。我找一些生態及環境同事上山勘調,也提出茶園依特定距離,復育天然林計畫,一方面鞏固地土及生物多樣性;另方面挹注茶園地力,延長茶葉品質等。
921大震倒塌的大樓。


921大震的山體潰決或大崩瀉。

921大震形成草嶺潭堰塞湖。

921大震清水溪畔大走山。

921大震從一個山頭下滑,撞到清水溪對岸另座山的住戶。

桃芝災變9戶27口死亡的災難地。


桃芝災變被巨石打穿的住戶正辦理喪事。


921大震埤豐橋旁的大甲溪床逆衝,抬高了大約2公尺,形成溪中瀑布。

  雖然以「共有區悲劇」(註:生態教學有名的私心與公益的衝突議題),農家誰也不想出地復育而無疾而終,至少也激盪出農民若干的保育意識。
  我一生不在乎一切的努力有何成效、成果;我只擔憂該然而漠視。人之將死,想起的不是一生有何豐功偉績,而是該做而沒做的遺憾,所以,許多老年人會有「懺悔錄」吧?!
  問題是何謂「該然」?
  塔塔加鞍部的「實然」內涵又如何?我以大半生歲月穿越這個時空及眾生驛站無數回,我不是「南天門」的守將,祂們只是物化定律的執行者。
  人心包含一切實然與該然、科學與哲學的議題,表面或歷來被人切割、二元分立,事實上原本為一,也沒有一。

  §火龍陽坡不是秘密

  不管是否人為放火,伐木年代火燒的頻度是相對的,超高;原住民在如八通關等地,古來,有週期放火的「火獵法」舊慣,因為草原火的溫度不高,放火之後,高地草原燒光地表,火勢卻通常只燒到陰陽分界而停止。隔年梅雨季,啟動高地草原萌長新芽綠葉,引來大量草食動物覓食,形成良好的獵場。日本人統治期間,禁止了「火獵法」,只剩小規模的「火耕法」。
  事實上,原民與火,曾經是自然律的人天和諧,也是數十年我在講解土地倫理的情節之一,全球原民皆然,在台灣,我以布農的「精靈說」(泛靈論)為代表。
  而人類的火的文化,奠基於自然界火的生態。
  台灣火生態,約以海拔2,500公尺的高地為大舞台。
  我曾經從秀姑坪、秀姑巒山等地的調查,計算玉山杜鵑、玉山圓柏的生長速率與演替關係,夥同其他研究,估算出台灣海拔地區,在純自然的狀況下,特定地區的火循環,從至少五百年,到三、五千年發生一次天然火。天然火的引發最主要是落雷,以及旱季時落石擊發的火星所導致。
秀姑坪我估算大約300多年前火焚後的玉山圓柏巨大遺骸(1988.5.17)。


秀姑坪玉山圓柏遺骨(1988.5.17)。


往向陽山稜線火劫後的玉山圓柏枯木(1988.11.4)。

  自然火的古代,推估高海拔地區的松林面積遠較現今少甚多。
  數千年來,原住民以狩獵等生計,從自然火得到啟發,發展出火獵與火耕的生活型,我估計,自此,台灣的二葉松及華山松的林型,以及高地草原的面積大肆擴大。
  及至約1940-1990年代,以伐木、盜伐等緣故,台灣山地火燒達史上最高(cf.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之後,漸趨止息。
  台灣林火有多類,例如森林火、草原火、地下火等,最「有趣的」是地下火的悶燒,地表卻看不見,直到濃煙及火焰伸竄出來,阿里山至塔塔加地帶曾經發生過。
  台灣高地火的生態,我書寫不少,不必贅述。而塔塔加附近,正是台灣高地的典型,玉山前峯南向坡從反覆草原火演替為火燒適存種的台灣二葉松林,又再度輪迴為松林的反覆,反之,北向陰坡始終是台灣雲杉的純林,是天然防火線。根本的原因是草生地火的溫度充其量3、4百度C,而樹種不同,起火溫度也各異,台灣冷杉需要750°C以上才會燃燒,台灣雲杉可能更高。

八通關一帶是典型原住民的火獵區,而放火的行徑被日本人禁掉。

七彩湖火焚後的台灣冷杉枯木。

  於是,玉山前峯如同滿清帝國時代的男人頭,額頭陽坡常常沒樹林;背面留個長辮子,也就是高大雲杉林等長存。這等陰陽分界,在台灣的高地司空見慣。

  §鞍部南北的台灣雲杉林

  塔塔加鞍部所見的玉山前鋒北向陰坡,聳立著台灣雲杉純林,常常在雲杉林的下部界,也就是其與檜木林的交會帶,望見視野較受限制的雲海上界。雲海之中,是即檜木林帶。
  雲海視野狹促是因左前方突起的東埔山(海拔2,782公尺),夥同玉山前峯北坡所狹持。這裡是沙里仙溪最上游的分水嶺,相對於南側的楠梓仙溪集水區系。

沙里仙溪的雲海上界(1987.1.25;塔塔加鞍部)。

玉山前峯北向坡的中、下坡段以台灣雲杉林為主(1987.1.25)。

玉山前峯陽坡為高地草原及松林的輪迴區(1987.1.25)。

玉山前峯(1987.3.7)。

玉山前峯陡峭的山體(1986.9.10)。

  台灣雲杉樹形通直瘦長飄逸,「雲」杉之俗名恰如其分。
  由於過往的唯用主義與貧窮文化,台灣雲杉被列為二級木,砍伐下來的木材也因比較不值錢或賤用,它的生態研究不足,解說教育也乏人深論。或許如此,例如南橫公路,從「檜谷」至台20-141.6K附近,我設置長達250公尺的樣區中,台灣雲杉有53株、台灣鐵杉27株、華山松3株,而紅檜只有19株,但或因紅檜有株大徑木,故而此地被命名為「檜谷」,其實就最高層喬木林而言,理應命名為「雲杉谷」,當然南橫開路時一定砍伐掉不少檜木,但我從現地喬木的分佈檢視,台灣雲杉應該是領導優勢,而且,就南橫全線而論,台灣雲杉取代了紅檜而位居主流。
  台灣雲杉的分佈中心在中南部,特別是楠梓仙溪林道正是它的大本營。也因為伐木年代雲杉賤價,它以「無用之用」保全了下來。
  我在1988年調查了整條楠梓仙溪林道的植群,載於拙作《台灣植被誌(第五卷)台灣鐵杉林帶(上)》,351-367頁,2004年,前衛出版社。
  這裡,我只引介台灣雲杉也有如同台灣冷杉的林緣效應,事實上台灣鐵杉有時候也會出現。
  台灣冷杉直立的毬果熟落時,動輒整個果鱗片全數垂直掉落,因而母樹下堆聚最多的種子,卻最不容易萌發,通常在森林跟高地草原交界處,因玉山箭竹高度矮化,陽光透光率較高,冷杉種苗易於萌發,形成從森林朝林緣至草原,該樹種的樹高(或樹齡)從高往低走的曲線,我們也可以計算出森林入侵草原的數據,例如合歡山區每年約18公分。但是,這是不再發生火燒的速率,如果再次火災,則森林又退卻,因而這類林緣又叫做「火燒維持線」。
  我在九溪山東側的2,657公尺高地調查臺灣雲杉純林樣區,且在其下的雲杉林緣,海拔約2,650公尺的N40°E,坡度約25°C,調查了10x20平方公尺的林緣效應,簡化爲下圖,呈現台灣雲杉林緣實況:


  這似乎是乏人注意的事,所以在此再度披露。

楠溪林道的台灣雲杉純林(1986.3.12)。

塔塔加鞍部附近的台灣雲杉人造林(2020.7.15)。

照片右上那株台灣雲杉長在鹿林神木的樹幹上,我從它約1.2公尺高,看到如今(2020.7.15)。
  

  §楠梓仙溪林道闊葉林的「永久樣區」

  從塔塔加鞍部走向排雲的山路,有幾公里路都可下瞰楠梓仙溪集水區及林道,還有楠溪工作站,我曾經有段不算短的時日,進出工作站調查植群,其中,楠溪林道12.4K下方,設置了40x42平方公尺的永久樣區,1987年地氊調查每一株植物,該樣區內合計有130個維管束植物分類群(種),依林冠層優勢度可訂名為「長尾柯——烏心石——狹葉櫟優勢社會」。15年後,楊國禎教授等人承接了玉山國家公園計畫,2002年複查、檢驗我當年的永久樣區,探討其變遷,而變化度很小(cf.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二)上冊》,299-368頁,2007年,前衛出版社)。
  很諷刺的,2009年88災變,我那「永久」樣區一夕之間全然大崩逝,成了「永久」消失的夢境,那段落的楠溪林道也完全滅跡!
  我沒有滄桑的感慨,台灣地體本質如此,自然天演如此,事實上,我後來檢驗永久樣區附近的崩塌地,才知道樣區的立地正是更早之前崩塌的淤積區,其地體本來就欠缺地層結構體,也不知道幾百年或古代的某次大崩落,經由多少代更新演替而來,因緣巧合,讓我留下大無常的見證。
  自然史是如此的浮光掠影,只是毫釐恰好為人所際會,世事是人事,天文、地文及生文
當然極其複雜地交互影響著人文,而人們慣常盯著人事,於是,總得強調「無我」。而山林曠野,一切自淨。

玉山前峯俯看楠溪工作站(1986.9.10)。

玉山步道俯看楠溪工作站(1986.3.15)。

塔塔加鞍部的登玉山入口(1987.3.16)。

塔塔加鞍部的楠溪林道入口(1987.3.16)。

曾經的楠溪木橋,後來修為水泥橋(1986.3.15)。

楠梓溪仙溪林道(1986.3.15)。


長葉木薑子花苞及新葉。

楠溪林道永久樣區之附生植物山蘇花。

山蘇花。

樣區釘樁。

楠溪林道闊葉林保存完整(1986.3.14)。

永久樣區之破空現象(1986.3.12)。

我那已消失的「永久樣區」。

  §十字路口?

  鞍部上,面對玉山步道路口的左下側,有一條獵路,1980年代尚可走下下東埔(沿沙里仙溪畔),但我不確定現今如何。有必要時,必然有路,每一條路都是前人走或闢出來的。
  將近40年了,我不斷地穿越此隘口,讓我思索著有沒有「此時此地」的真實度?百分百的真實度是意識到的「之後」才有「當下」的概念。
  我們得以意識(遑論思維),都是倚賴在時間軸上,一抽離,沒有意識的示現;我們得以意識的載體(所以有「我」)脫離不了空間,脫離這個維次,剩下非現今時空的維次。「當下」要成立,只有脫離時、空的限制,成為純意識本尊。
  然而難免我們總是走在情識的天路上,傳道法師一生走在「清淨路」上,臨終前有次跟我說的:
  「我們就是情未淨啊!」
  法師的「情」美其名菩薩正道、不捨眾生,放不下慈悲而沒有什麼放不放下。這些話世俗道較難領會,幸虧我們「擁有」最多鼓舞人心情識美美的通俗,例如膾炙人口的流行歌〈Sailing〉,等等。
  而我落筆塔塔加鞍部還是想起「那一把火」,無法比較,但是1991年1月1日雪山頂另把火更令人心痛,只因為登山者煮一餐飯,燒掉了玉山圓柏數百、數千年樹齡的矮盤灌叢,合計我估計約50萬年的日月精華。2016年11月17日,高山畫家高巴力伏在地面,畫出近17年前被火焚身的圓柏枯幹,畫家還感受其「痛」;畫成,在雪山山頂尖,他把畫贈與我。於是,紋身火還在我心熊熊燃燒!

雪山頂大火的隔年照!

  塔塔加鞍部我有許多回憶,不是當時已惘然,而是所有先驗與後驗「同時」完成。2007年3月12日我在塔塔加鞍部發現警察盜獵山羌、飛鼠多隻,因為垂死的山羌奮力踢擊,才引起我注意密閉警備車中的悲劇。我告發該警察,也在報紙上撰文替其求情,然後,幾個月後,該縣警察局長找我去為員警上了一堂生態保育課。
  我不知道是否「濫情」,而只想轉換負面的力道。
  塔塔加鞍部形下是十字路,形上是時空奇異點,在六識範疇中我對它印象深刻;在七識以上,任何地點於我盡是天地門。

2020年11月15日 星期日

【松鼠掉下來了!】

陳玉峯

阿松申請國賠中。

  小公園的阿勃勒不知得罪了誰人,每年都得截肢斷頸一、二次。2020年11月3日,我去運動時,6株阿勃勒原本的枝葉、林冠被理個精光,我原本設定長期觀察的枝條、果實不知去向,公園外一部五爪鐵怪,轟隆地抓著樹枝葉回填卡車上。

  奇怪的是其他樹種,包括年度二度盛開秋花的芒果、小葉欖仁、樟樹、榕樹、洋紅風鈴木等,都沒處理,毫無疑問這次的去冠截肢完全衝著阿勃勒來的。

  小公園四周都是樓房建物,絲毫沒有颱風風倒的顧慮,時令也完全不對,各方看來似乎純為整光阿勃勒而來。

  可憐這6株老是被為整而整的阿勃勒,只剩主幹上斷肢殘葉瑟瑟裸展,年復一年。估計,不出數年菌絲吞噬而早夭。

  11月5日我再到小公園時,2隻松鼠飛快地穿梭在殘幹。因為截肢後的阿勃勒只剩稀疏斷枝,我看著一隻跳到受損枝上的松鼠,瞬間枝斷應聲墜落,噗地一聲響撞地,一、二秒後,再搖晃地上樹;另隻從斷枝梢奮力跳向芒果,由於大幅裁減後加大了樹間距大約3公尺,松鼠力有未逮,差點兒也摔落。

  歷來我只看過一次松鼠掉地。那次是牠為捕捉鳥隻,連同那隻鳥墜落,但半途鳥隻飛起,只松鼠摔個半死。

  我從1980年代口誅筆伐行道樹不斷換植、年度兩次(?)強剪,大罵特罵各級官僚單位的野蠻行徑,諷刺他們不妨「種上」像雨傘一樣可以張、收的塑膠樹,不料1990年代初,中港路上竟然出現塑膠樹,而且後來我在印尼蘇門答臘街頭,也看見Made in Taiwan的塑膠樹「花枝招展」。

  後來護樹團體更加劇烈地抗爭,官僚也有很厲害的應對策略,不管如何,「種樹為了整樹,整樹為了換樹」的「魔咒」永續不墜,畢竟事關「振興經濟」,惡業確保輪迴,連鎖到超度業,是謂物流萬歲。

  種了樹美其名「綠化」,然後拚命理樹「醜化」,傷口一多,真菌長驅直入,鯨吞蠶食且樹體衰弱,各種病蟲害滋生,還是一樣持續謀殺,這是不斷換樹的花招之一。而且,長年來不斷鼓吹,人要理髮、樹要修剪,事關市容、安全、風水⋯⋯X恁壹元ㄎㄧㄝˋ!掰了一牛車的理由的唯一理由就是不需理由!

  諸如這類公共支出是很小很小咖,但是經年累月、工程永續,更可惡的「錢坑計畫」,包括深山叢林內的「河川整治」、「變態工法」,分段將天然溪流一段一段屠殺,換三小政權只是受益者更替或持續,還加碼,反正「國事如麻」,沒啥大官在乎這些「芝麻」小事。

  這些特定集團連鎖企業,我老早已主張可以納入政黨特殊社會福利制度,不管依何途徑、方式,唯一我只要求:完全不做事,「純福利」而對全國生界即可達到最大利益。

  即便真能做到此「境界」(不做任何事的社會福利制),還是偶而松鼠會摔下來,至少松鼠不能申辦「國賠」。

2020年11月13日 星期五

《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即將出版!!

謝    誌

本書承蒙好友

林聖崇先生

贊助製作及出版

題獻予母親母土台灣!


代序
陳玉峯



    1987年11月20日,我調查南投縣神木林道海拔約1,305公尺,西北坡向的,全國最巨大的樟樹神木樣區。當時,測得該神木樹高約50公尺,胸周15.7公尺,換算胸徑為5公尺,真的是無比龐大。樣區內尚有一株胸徑約2.24公尺的大樟樹,可是,這個樣區最多株的喬木是瓊楠、假長葉楠等,並非樟樹最繁茂的地域,可能是伐樟取腦之後的破碎林分之所致。
    約自1976年學習調查研究台灣山林迄今,一直孺慕中、低海拔原始森林的況味,從來都是情感、意志到意識的衝動,一種追溯本命土的內在願力。1996年賀伯災變後,有機會搭乘直升機,沿著玉山、阿里山、八通關、濁水溪西出外傘頂洲,徹底俯視、梭巡台灣真實的原鄉,卻叫我在飛機上滿臉清淚。我找不出一旅原始自然,海拔2,500公尺以下盡成人造與次生。
    曾經全球最繁盛的樟樹原鄉支離破碎,我的夢境盡成鬼魅。
    而我還在玉山國家公園任職期間,黃瑞祥博士以研究牛樟的緣故,送我一冊一般圖書館找不到的,日治時代總清查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我一收到,立即寄給澎湖媽宮的郭伯父自得先生幫我翻譯。
    原本我在國家公園服務時,一直前瞻全國保育永世之構思,建議當時「有意栽培」我的大官(註:我記得很清楚,1989年我辭職投入幫民進黨立委候選人林俊義教授選務之前,該大官挽留我:「你不要去幫林俊義助選,你出國拿博士學位2、3年回來,我保證台灣生態界是你的!」)設置「國家公園研究所」,將國家公園管理單位至少轉化為半個學術研究機構,否則公家單位嘛,如同韋伯理論,很快地必然官僚化、退化!
    同時,我從1970年代下半葉,一直在收集、翻譯台灣生態的資料,期能建立完整的百科全書且跨世代的活體資料庫,打造台灣博物館學、生態學永世的基業。後來,我在大學中設置全國第一所生態研究所、生態系,同時,籌建了一座生態館,立意重點也在軟體的資料庫。
    這是個人認定必須永世經營的國家基業之一。我雖然算是一輩子「有志難伸」,卻是永遠樂觀愉悅地做「該」做的事,幾乎未曾一日怠惰。所以,退休後一樣做著逢機隨緣事。而我從50來歲早已透徹世間法,本來就無得也無失。
    2020年,環運老友林聖崇先生幾次問我要做什麼事沒?他願意襄贊。我從1980、1990年代認識聖崇兄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環運人士有「斯文」卻堅決如聖崇者,他最大的特質,包括一切但付出,一生卻未從他投入公義無數案例中,獲致一絲一毫的「己利」,而且,他一旦投入一案例,他的個人就消失,完全融入案例本身。他不卑不亢,理性地找尋更佳的解決方案,鍥而不捨。更且,他最能「容忍」異己,「直奔敵營」,特別是國會的混仗。他從1990年代迄今,出錢出力出盡一切而「利空」。
    台灣從1980年代以降的環運,始終一貫情操、永不退轉的人屈指可數,我從1、20年前即萌生為其作傳的念頭,因為他,正是一部台灣環運史!他,就是台灣環運史本身,而不是一個人。
    過往,他有所感慨時,就會與我分享。他也很清楚,我一向想打造永世之基,而不是一、二個案例的抗爭,我在乎的是文化結構及價值哲學的建構。我自己明白,現世價值觀幾乎無人願意投入的工作,我更該去做。而已然消失的,全球樟樹王國的世界,似乎再也沒人知曉。
    1918年日本人開始每木、每區全台徹底調查樟樹,調查及試驗的詳實度曠古未有、空前絕後,至1927年調查完成報告,光是進出原始山林所動用的人力高達33萬人次,總計找出樟樹天然喬木約180萬株,且以年產50萬擔樟腦油為計,預計連續生產20年,也從1925年開始了生產案,日本人依此計畫,伐採後立即造林,而試圖永續經營台灣的樟樹。
    1945年終戰,造林的樟樹旋遭受無政府似的大傷殘,隨後數十年間,台灣從全球樟樹王國走向樟樹亡國。
    而關於台灣樟樹的第一手實體資料,就是這部調查報告。然而,40多年來,我似乎未見有人在乎這部亡靈錄!
    於是,我鼓起餘勇,重新打字、翻閱,拜請聖崇兄奧援,共同為我台灣自然史留下一部見證。
    台灣海拔1,800公尺(極限樟樹分佈約達2,000公尺)以下,原始綠色海洋主體之一的樟樹,必須留在青史。我估計400年前,全台灣樟樹天然大喬木大約300萬株。
    奉台灣、地球生界之名,感恩一切!謝謝聖崇兄,希望我們這一代無愧於台灣天地。是為代序。
陳玉峯
時2020年10月